从老庄道家谈中国文化
2019-05-10陈引驰
中国文化中最重要的三个精神传统是儒、道、佛。一般认为,儒家影响非常大,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主干,全世界都认为中国是儒家的中国,或者把它看成一种宗教,叫儒教的中国。那么这里马上就出现一个问题,中国文化虽然是一个词,但是很难讲是一个单一的传统。实际上中国文化是多元的、多层面的,这一点特别要强调。包括我们常常讲中西文化,一讲西方文化如何,一讲东方文化如何,都有许多反对意见。所以,当我们用一个大词来概括中国文化时,当然也可以谈,但还要讲得略微细致一些。我这里讲“从老庄道家谈中国文化”,主要涉及道家在中国文化当中的地位到底是怎么样的,特别是与儒家的地位相比是怎么样的。
一、儒家与道家的不同影响
道家和儒家之间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理解?对这一问题,过去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可能大家比较熟悉,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就有很多学者在讲“儒道互补”,即儒家和道家两者之间是互相应和、互相对应的。这种互补不仅是对大的文化历史而言的;从个人来讲,中国古代知识人身上也有很多内容是儒道互补的。譬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当一个人“达”(仕途通达,能够在社会上发生作用)的时候,他满心想的当然就是儒家的积极进取;当遇到“穷”(困难,仕途不畅,落寞、落魄)的时候,他可能就会用道家来平衡自己的内心。比如白居易,官至左拾遗(也就是谏官)时,经常写进谏条呈给皇帝,不仅如此还要写诗(新乐府诗)指出弊政;而当被贬为江州(今九江)司马时,他则在庐山里面造一间房子,在那里读读佛经,读读老庄,而且把和尚、道士都请来,跟他们一起休养生息。所以这一阶段的白居易的诗很好玩,经常上一句是佛,下一句是道。换句话说,这时的白居易已经完全走向道和佛了。第二种大约也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陈鼓应先生提出“道家主干”说,他认为道家比儒家更重要,因为道家讲的是一些最根本的道理,如有与无,非常抽象,但越是高端、越是抽象的,就越有覆盖性;而儒家讲的都是一些太具体的事情,跟道家不能比。
《中国哲学创始者——老子新论》陈鼓应著中华书局2016 年版
以上两种说法,“儒道互补”和“道家主干”都有道理。但我觉得,前一个说法不够清晰,后一个说法有所偏颇。虽然我个人研究佛家思想、道家思想,但如果一定要追溯中国文化传统的话,还是儒家。必须承认,对中国社会来讲,儒家的地位比道家更重要。因为从中国的文化传统、历史来看,没有道家很难想象,但没有儒家恐怕更难想象。比如说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祖先崇拜,重视血缘关系、家庭伦理,都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同时也在儒家的传统观念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一直到五四,所谓对中国传统的批判,很大部分都是对儒家的批判。儒家为什么这么重要?道理很简单,因为儒家跟中国整个历史文化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儒家是一种在中国文化、社会、历史的基础上建立起的学说。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在此之前有夏、商、西周三代,孔子本人是殷人后裔,但是在回顾三朝文化制度之后,他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他认同的是周文化,而周文化中最重要的就是周初时候的封建制度。我们今天讲中国古代是封建社会,但这里的“封建”概念是混乱的,是根据西方的“feudal society”翻译过来的,实际上不是一个词。“封建”在汉语里原来不是“feudal”,而是指西周初年进行的分封建国,是周在推翻殷以后,对国家进行的一个重新布置,将一个个诸侯分封下去。而分封中最重要的原则就是将血缘关系、宗族关系和政治结构整个结合在一起。因此周初分封建国以后,底下大部分诸侯国都是姬姓。于是,诸侯与天子的关系,在国家的政治体制当中,是下级和上级的关系;但是在宗族关系当中,二者又是血缘关系,父子、叔伯、兄弟。所以中国过去都强调家国一体,近代明清以来所有的文人、所有准备考科举的读书人都要把《礼记·大学》一篇读得滚瓜烂熟,读朱熹作的注,里面有一组大家都知道的概念,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就是自我,“家”是家庭、家族,最后是治国、平天下,天下当然是最大的。之所以家国关系对中国人来讲这么重要,需要考虑得这么仔细,就是从西周的封建制度建立起来的。
儒家思想也不是孔子凭空想出来的,而是他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孔子认为周的稳定秩序来源于其血缘关系与政治权力叠合形成的这样一个结构。儒家学说后来的巨大影响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儒家跟中国历史传统、过去的历史经验结合得非常密切。没有儒家,中国社会的历史、社会的结构、历史的发展还是不是这样?这恐怕是完全难以想象的。相比之下,道家当然也很重要,但在跟中国的历史经验、跟过去的传统社会的结合程度上,没有儒家那样紧密。
“企鵝经典丛书”之《道德经》企鹅出版集团1964 年版
但如果我们走出中国文化,把视野放大,从整个世界、整个人类文化的范围来看的话,道家的影响恐怕比儒家要大。在所有被翻译成外语的中国典籍中,老子《道德经》的版本数量恐怕是最多的,比《论语》多。《道德经》的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十分抽象,即使是外国人也有兴趣研究它到底是讲了什么;孔子的《论语》中国人读得津津有味,外国人读有时候恐怕就没有这个感觉。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里面讲到中国哲学,将老子与孔子做了一个比较:
孔子的教训在莱布尼茨的时代曾轰动一时。……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
相比之下,黑格尔认为老子比孔子对他来讲更加有思辨性,更加哲學,有更多他可以吸取的地方。这样的例子很多,再比如十九世纪伟大的俄国作家托尔斯泰,也曾说,儒家孔子的书自己都读过,但和老子比起来,老子对他的影响更大。
因此如果放宽视野,跳出中国文化的范围来看的话,老子的影响、道家的影响可能比孔子更大,道家的抽象思辨对整个人类的哲学思想的贡献可能也更大一些。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儒家与道家都有它们的重要性,但是要在不同的层面上来看这样一种重要性。
二、由“天、地、人”比较儒道思想
儒道两家到底有什么样的差别?如果要我来谈的话,可以从三个层面来概括,用中国传统的说法叫“天、地、人”。
第一个层面是“天”。“天”不是指我们现在讲的天空,而是指自然,是人类对整个宇宙、世界的看法。在这个层面上,道家所考虑的内容要比儒家丰富得多。儒家对于“天”的看法相对来讲是中国历史上比较早期的想法。比如,《论语》中记载孔子曾经带着弟子到一个地方讲学,一个叫桓魋的官员来驱赶,孔子仓皇出逃,逃跑以后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意思是上天把德给我,桓魋虽然在世俗世界中是很有权势的人,又能拿我怎么样?孔子的这一态度在后世很有影响,过去认为中国人不重视个人的作用,实际并非如此。中国的“个人”不是西方式的“个人主义”,儒家有一句话“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易经》里还有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国历史上对文化有担当的人都是这样,比如古代的孟子,近代的章太炎、梁漱溟。这种担当非常强调主体性、自我。反过来,道家就不是这样的。老子和庄子对自己没有那么“高估”。庄子认为人是天地万物之一(不同于人类中心主义),跟草木禽兽应该都是一样的。所以,道家是从一个更大的视野来看这个世界的,没有那种对自我的骄傲,整个世界万物并育。在对宇宙世界的看法上,相比儒家,道家的视野要更加宽阔。
我经常讲,先秦诸子百家的每本书的第一句话拿出来看,都不一样。儒家的《论语》开篇讲“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人不知而不愠”,我们就知道儒家的学问,不是在书本上的,而是要实践、要做事,也就是“知行合一”。道家的《庄子》,第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里面有海、有天空、有鱼、有鸟,人在哪里?从中可以看出,人在道家的世界当中不是最突出的部分。所以说,在“天”这个层面,儒道两者对世界的观察有很大的不同。
第二个层面是“地”。这个“地”也不是指地质地理,而是指在对世界、对人世间的种种看法上,儒道两家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这一点上,儒家是跟整个中国社会历史紧密地结合的,看到的是人群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儒家对一个人的定位,首先不是讲这个人是怎么样的,而是看这个人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哥哥、谁的弟弟,对一个人的定位就是在一大群“关系”中确立下来的。儒家特别强调这个,是有道理的,在传统的农业社会、熟人社会当中,关系是很重要的,因为种种关系是一个人信用的保障。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确认一个人的信用要靠征信公司,但是在农村社会就不需要。所以人际的关系是儒家思考问题的一个基本点。因此,儒家特别强调,社会要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就得维持尊卑长幼有序。这是儒家的一个特点。
但道家不同。我经常开玩笑讲如果要儒家来批判,道家最受指责的应该是不负责任。比如老子,根据司马迁《史记》的记载,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掌管东周朝廷所有的文献,诸子百家里边数老子官做得最大;而孔子五十多岁时才在鲁国做了官,没多久就做不下去了。但是老子“见周之衰,乃遂去”,看到东周衰落就跑了,独善其身。孔子的态度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要积极介入社会。因此,儒家可能会认为,老子这个人学问那么大,官又做得不小,看到天下不行了就跑,个人主义,极端自私。但道家的态度基本就是这样,庄子也是,《庄子·秋水篇》里有个著名的故事: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选择不去楚国做官,是为了保全自我。所以,在“地”—社会制度方面,儒家面向现实社会的人际关系,而道家更多偏向于保全自我和个人。
再就是“人”的层面,跟前面两个层面也都有相关性。对个人的要求,儒道两家一样,都非常强调自我修养,但是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儒家认为一个人要提高自己,成为一个君子,成为君子以后要服务社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仅仅讲修身是不够的。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原道》,批评道家和佛家虽然也都讲修养,但儒家修养自我是“将以有为也”。
这就是儒家在“天、地、人”这三个层面的相关性。儒家更注重现实,更注重“人”的重要性,是人类中心论,对人有一种高度的尊重。而道家是更开阔地看待这个世界,它把人看成万物之一,万物平等,这是其一。其二,在人间社会当中,儒家更多关注人际关系,关注一个社会的组成、社会良性秩序和它的运作。而对道家来讲,更多关注的是个体在社会当中的地位和保全。
三、“反者道之动”
道家当然包含老、庄,但老、庄其实也不完全相同。虽然他们都讲所谓的“道”,“道”背后所追求的东西之间有相关性,但是二者之间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新编诸子集成:老子道德经注校释》王 弼注 楼宇烈校释中华书局2016 年版
老子《道德经》开篇“道可道,非常道”,“道”是什么?我觉得很多人解释得都不是很清楚。实际上,老子自己也说“道”是讲不清楚的,“可以讲出来的道,就已经不是真正的道了”。这话讲得很玄妙。三国时二十四岁英年早逝的王弼,注过《周易》《老子》,他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型非其长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其实很简单,就一句话,道是最普遍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宇宙真理。所以单讲哪一个方面都是不够的,一旦讲它是什么,同时也就在否定它是另一些什么。比如说一个杯子,当我们把它称为一个容器时,它的涵盖面是很大的,什么都可以容,装咖啡、装蛋糕、装米饭都可以。但如果我们称它为杯子,它就有限了,它就是一个盛装液体的东西。说一件事情“是”的时候,在语言上同时就是在认定它其他方面的“不是”。“是”和“不是”就是这样一种辩证关系。所以当我们说“道”是什么,认定它有某个特性的时候,就存在我们没有讲到、被忽略甚至是被否定了的部分。西方特别喜欢讲的一组词“洞见”(insight)与“不见”(blindness),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自己说“道”没办法讲,没法形容。
《道德经》里很多话讲得就是“惚兮恍兮,恍兮惚兮”,恍恍惚惚的。老子认为“道”是存在的,但又不是可以清晰地去把握的,那么该怎么去认识它、认定它?我认为,《道德经》里有一句话非常重要:“反者道之动。”“反”,是道的运动。老子认为道的运作是圆周性的,任何的事情都是向相反的方面转化的。所以,老子对道的最关键的两个看法:第一,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分成两个相对的方面,“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这是人类最古老、最基本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第二,老子虽然承认二元对立,但最关键的,他认为所有二元对立都是向对面转化的,事物不是固定不动的,而是环状的、周而复始的。老子对世界的很多判断都是从这种运动来的。《道德经·第三十六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一个人想要变强,先要弱,因为弱会向强发展,而强到头了,就会往弱的一面发展,就像走山坡一样。“反者道之动”,是老子對运动基本规律的判断,也包含了他日常观察的经验。“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草木刚刚生出来、有生机的时候很柔软,死的时候枯槁,一碰它就断。所以老子说要知雄守雌、知白守黑,只有不到,才能够到。
但是很多人都误解了“柔弱胜刚强”这句话,其实老子说的是,要强、要达到什么,就要站在它的反面,然后顺应形势,因势利导,达到强的地步。所以他说“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就是利用了事物向相反的方向转化这一个规律。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左传》第一段讲郑庄公,郑庄公的母亲武姜生他时“寤生”(也就是胎位不正),很苦,因此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偏爱小儿子段,什么都支持小儿子,什么都为小儿子争。段的封地,城墙的厚度、高度,都跟郑国的国都是一样的。郑庄公的大臣就说不能让他这样僭越,发展起来不得了,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会导致混乱。郑庄公的回答我们今天还在用:“多行不义,必自毙。”等段折腾得差不多了,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形势,郑庄公就派兵把这个弟弟给除掉了。这就是“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要剥夺,但是先让其拥有。因此,老子的这些话,其实背后也有很多历史的经验。
老子认为自己的道很好,很容易实行,但别人不听,觉得他不对,“反者道之动”就是其中的关键。这一关键与一般的经验是相反的,是老子思想中很特别的地方。老子自己的一段话也讲得非常精彩,他认为,不同的人对他的道有不同的态度:“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聪明人,听到老子的道,觉得有道理,按照这个好好去实践;一般的人,听到老子的道,觉得有一定道理,有时候照这个做,有时候就忘了;傻瓜一听,哈哈大笑。但下面老子突然又补了一句:我的道不被你们笑话,就不算一个真的道。
老子的思想还有其他很多方面,有很多可以发挥,但我觉得老子对道、宇宙、世界的基本看法,就是“反者道之动”,点明了道的呈现及运动规律。理解了这一点,老子的很多想法就好理解了。
四、庄子的宏观与微观
庄子的思想中有几点我觉得特别重要。
第一,就是庄子充分地展现了一个对整个宇宙世界更广大、更广阔的观察视野。他不像儒家,儒家专注的是人的世界,庄子拥有的是一个很大的宇宙观念。在这一观念的基础上,庄子观察问题有他的特点—他不是彻底地解决问题,而是对问题进行转化。问题并没有解决,但问题的意义就此转变。有些当下要紧的事,用长远的眼光来看,这件事的意义和价值会有变化。这就是庄子思想的用处。庄子是从一个大的角度去看问题的,因此当他回看人间,或者回看局部的很多问题,会觉得当下的这些争执非常可笑。过去对庄子有一种批评,认为他是一个相对主义者,“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什么都可以。一般人讲起来总要有个是非,但在庄子看来自己如果跟争执的双方站在同样一个层面上,就要选择、站队,但如果自己的角度比双方更高,就不需要站队了。《庄子·齐物论》有个著名的故事叫“朝三暮四”:“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可能大家都知道意思,朝四暮三,猴子很高兴,养猴的人也很高兴,因为总量没有变化,一天吃七个,怎么分都可以。猴子只知道眼前的利益,站在它的角度来看,早上多吃一个也是好的。但对于养猴人来说,没有变化,因为他把真正的大局把握住了。所以庄子站在更大的立场上来看,所有的争执都是局部的,各有各的理由,也各有各的不足,在这个意义上他是相对主义的,甚至是滑头的;但用一个更大的眼光来看,不是的。所以,庄子“呼牛为牛,呼马为马”,就是叫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实际上没有变化。这与儒家相比,是非常不同的两种人生态度,儒家就是要抗争到底,宁折不弯。而庄子实际上是不计较的,因为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看,不必。
《庄子》,扫叶山房石印本
第二,庄子非常重视各种事物的本来面目,尊重千差万别。这一点与第一条联系起来好像很奇怪,一般来讲看大不看小,见林不见木,对底下个别的特点很可能会忽视。庄子在更高的视角中,承认世间有种种的差别。“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就是差别,但他不在这之间做道德是非的判断,尊重各自的理由。这样一种态度,反而是对世间万物抱有更多的尊重。庄子非常重视事物的本来面目,《庄子》一书里很多寓言故事,看上去很奇怪、很特别,放到实际语境去看,都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说“东施效颦”,《庄子·天运篇》:“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这个故事里更深层的意思,其实是尊重自己的本来面目,西施皱眉是因为有心脏病,如果她没有心脏病,庄子会不会认为皱眉是美的?未必。庄子真正批评的,是东施没有心脏病,学着人家有心脏病的样子,这样很丑。再比如《秋水篇》里的“邯郸学步”,结果赵国的走路方式没学会,村子里走路的方式却忘了,只好一路爬回去,庄子说“失其故步”。这两个故事,讲的都是失去本来面目的错误。
《庄子百句》陈引驰著译林出版社2018 年版
《庄子·天地篇》里还有一个故事,我非常喜欢:“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樽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一棵大树砍下来,做成一个精美漂亮的牺樽(酒器),剩下其他枝枝叶叶,丢在路边上的水沟里。一般人认为这就是美和丑的差别。但庄子认为“其于失性一也”,在失去事物本性方面,两者是一样的。庄子认为美与丑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事物的本性。世界本来就千差万别,有各种不同,大树有大树的理由,小树有小树的理由,人有人的理由,禽兽有禽兽的理由,每一种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和谐共处,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向人家去学习,放弃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就是否定的。《庄子》内七篇最后一篇《应帝王》里讲了一个混沌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在庄子看来,混沌就是其本来面目,没有七窍也活得很好,倏和忽一定要用人的标准去改造混沌,于是混沌就死了。事物只要符合它的本性,它的特别的存在就有它的道理,人应该尊重事物天然的面目,对庄子来讲这一点也非常重要。
所以庄子对世界的宏大视野和对个别事物差异的尊重,可以讲是相对主义,或者说是和稀泥;但其实是因为庄子站得高,他才能以包容的态度尊重个别性。这是庄子最特别的地方。
五、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题目。道家对于社会政治是有其看法的,不是没有。儒家讲君臣父子,讲秩序,道家好像不那么讲秩序,但是实际上道家非常强调自然和谐的关系,因此道家的政治哲学比较宽容、比较和谐。西汉初年“文景之治”就是“黄老政治”,强调与民休息,经过秦末大乱以后,要让民间的生机自己生长起来。道家还有它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也跟儒家有所不同。儒家讲中庸,就是要平衡,要取其中,过犹不及。对于道家来讲,特别强调一个词,套用今天的语言就是“与时俱进”。老子认为世界是两个相对的方面,会相互转化;庄子认为世界是随时变化的,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所以,道家认为,世界始终处于不断流动变化的过程当中。如果说儒家特别强调平衡折中的话,道家实际上是特别注重“变”,强调要适应变化,顺应时势。更积极地讲,道家认為要因势利导,顺应形势,然后引导,最终水到渠成,让其自己成长,避免揠苗助长。在政治哲学方面,儒家和道家,通俗地讲就是,儒家比较强调做加法,道家比较强调做减法。就好像在城市里开车,最重要的不是踩油门,而是踩刹车,恰到好处地踩刹车、松油门,很重要。
再比如美学领域。儒家在美学领域当然也有很大的影响,儒家强调社会性,强调政治、教化,“移风俗,美人伦”。但相比之下,道家在这一领域的影响更大。道家老庄的思想对于美学,对于中国人的审美理想的影响更大。比如中国绘画,讲求虚实结合,计白当黑。计白当黑,就是没画当作画了,在画面上留出空白。如果把画布全画满了,就变成油画了。实际上,这也是中国音乐里追求的“此时无声胜有声”。虚与实结合,甚至有时虚比实更重要,中国艺术中的这些观念都是从道家来的。老子讲天地万物,有生于无,无和有之间两者不能偏废,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但如果一定要比较两者的重要性,可能无比有更重要,这对道家来讲是非常普遍的原则。
即使在我们的人生当中也是这样。一个人不是说天天忙,把事情都排满了,就是好的。有的时候就是要虚,虚实结合,虚实相间。人的一生不能一天到晚低头拉车,偶尔得抬头看看天,好像很悠闲,但能让人知道这个世界有诗与远方,有不同的可能性。无与有,虚与实,白与黑、无声与有声,这是道家思想中一组同构的关系,在艺术与审美理想方面,带给中国文化许多启发。
本文系作者在新华·知本读书会第六十九期所作演讲,原文刊发时经作者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