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慨情贲性灵
2019-05-09李犁
李犁
包临轩是一个真情又重情的诗人,他的内心堆满了汽油和弹药,当他与生活擦一下肩,情感就燃起大火,这火就是诗;而且火越烈,他的表情和心情就越丰富和清晰,这让我们读他的诗歌,往往忘记了诗本身,眼前晃荡并铭记在心的是他的音容和性情。这种人大于文本的写作,让诗歌更有生命力和冲击力,也让读者因感动而常常湿润了眼睛。
人格:诗志与思道
在包临轩的诗歌里,有一种铁一样的东西,因求索而使诗变得冷重而有力。这说明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读书人,一直没有沉醉在个人享受里乐而忘蜀,他们更像传统中的士人,视风骨和气节为生命,坚持孟子的“至大至刚”、“配义与道”。这是他们的肝胆,更是他们的方向。这也构成了他们的命运,在不需要思想的时候他们依然在努力地思想,在淡漠理想的时令里他们依旧高擎着理想。所以即使他们内心灌进现实的寒风,他们的诗歌变得如冬天的河流般迟缓凝重,但决不凝噎,更不停滞。因此在包临轩的诗中就有了两种力的对抗,即上与下、外与里、诗与思的角力,类似光明与晦暗的撕扯与较量。一种是所见之景使其情绪变暗,并将之摁进泥沼;另一种是情感要挺耸,欲从冰窟上超拔出来,即坚守与寻找、沦陷与超越、求索与拯救两种对立又互补的情感倾向。所以我们常常看到他诗歌中这样两组词汇,一组是以白昼为原型,引申为:清丽、鸟鸣、天籁、雀跃、星光、月色、露珠与晶莹等等,与之对立的是暗夜为首的,具体为:骤雨、狂暴、寂寥、枯萎、萧瑟、死寂、坑洼、块垒如冰等等。
这样两种不同色彩的情绪碎在作品里,并弥漫和蒸腾着,让他的诗歌变得丰饶、厚实、深邃又锐利。这样的作品不胜枚举,但我认为最巅峰最典型的是《死亡车库》和《轻盈》两首。这是写两个抑郁症者的非正常死亡。以后面这个为例:“纵身一跃/他以决不重复的飞翔/摆脱了苍生/摆脱了/遍地苟活者的隐忍与纠结/和某处楼宇/一扇小小窗口的凝望//现在,他的灵魂变得非常轻盈/比鸟翅更轻,比天宇更蓝//身后/旧日的诗篇/四周骤然响起的感喟、惊呼和悼词/不过是尘埃溅起/然后,落定于暮秋傍晚//一如他杳无音讯。”这首诗临轩写得是对诗人陈超之死的慨叹。给我最大的感受是,悲剧是净化灵魂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方式,它确实能让有些人重新开启早已陌生的对生命的探究和拷问,但是死亡依然不能阻止更多的苟活者浑浑噩噩地活着,甚至堕落。这里有无知,更有无奈。这不只是中国,也是古今中外一直存在又令人困惑的生命难题。包临轩这里有对心怀理想的士人为何总是抑郁甚而死亡的痛惜和诘问,更有对死亡的批判和反省。
诗歌高冷而凝重,这是因为临轩将绝对之思引进诗歌,以掌控和辨析感性之洪流,思成了诗歌里的骨骼和探测仪,诗歌因而也就有了追问生命探寻生命之谜的厚度和尖锐感。临轩知道思就一定要去思,生命和生存才有生命力;诗歌一定要呈现思的根本,诗才丰盈才具有了大模样。正如海格德尔说的:“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专一的思想,它将一朝飞升,犹若孤星宁静地在世界的天空闪耀。”而我们看到的他诗中与之相反的情愫,比如黑与痛,就是他的这理想受阻,思之下沉,诗歌就发出“壮士拂剑,浩然弥哀”的叹息。但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并有扫除这种情绪和现状的勇气和气度,诗歌就呈现出“大风卷水,林木为摧”的气势和速度。两者结合起来就是悲慨,我个人认为悲慨正是包臨轩诗歌的人格类型,具体就是悲痛但不悲哀,豪迈又有气概。而他悲与慨的终极就是让世界和谐,政治清明,人性自由。这是他的诗志,也是思核,一切由此衍生,一切又都归于此。
情格:爱人与暖世
包临轩的诗歌不论是向上还是向下,不论是凝重还是温婉,不论是救世还是救己,他的写作驱动力都来自于他的情贲,具体说就是爱。因爱而痛,因爱而要拯救,因爱而气血奔流,诗歌因之而丰盈红润。他多情又深情,体恤众生而又泪喷于病榻上父亲的一朵笑容。这让他的诗歌湿润又滋润,温软而有嚼头,即使过了些时日,忘记了具体的字句,那种亲切、真切,酸疼又温暖的滋味仍在心头萦绕。犹如太阳未出前黎明时分的天空,旷而远,静而凉。有千言万语,又一句也说不出。这就是况味,一种撬开了情感的真穴,惆怅中对人生有了豁然透亮的感觉。
我把这看成包临轩诗歌的情感类型。这种类型的诗歌集中在他写人物的篇什里。这种诗歌是释放,是给予,是他对亲人、朋友以及陌生的邂逅者的凝视和深切的抚摸。其他诗人写人物的诗歌中,那些诗人总是把写作的对象当作了自己抒情的燃点,看似写的是对方,其实是借对方的火,点燃的是自己的情。,临轩虽然也在让自己的情感燃烧,但诗的主旨和方向都涌向写作的对象,拥抱着对方,感觉着对方,述说着对方,解析着对方。对方的形象在他深情的叙述中逐渐清晰且有了呼吸。临轩是用诗歌的方式给众生塑像,替他们吐纳,为他们呼喊。这让他的这些诗歌有了同情和关怀,有了大棉被般的温暖,也让诗歌有了命运的深厚感和广泛性,更有了柔软而辽阔的情怀。那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一生没有走出往事的母亲,置身于时间之外的江岸老人,携一幅油画穿过闹市的老画家,街头拉二胡的老人,飞来飞去的女友,高铁上下来的二十年前的老同学等等,都是他心灵上的琴弦,哪怕仅仅是看一眼,情感上就发出颤音,且连绵不绝,这些形象随之丰满并在诗人的深情中鲜活起来。
让我们看看他写的《早市画家》:“……他勾勒着蹲在地上叫卖的小贩/歪斜的三轮车,新鲜豆角/和邻家大妈的宽檐草帽//他这样勾勒过发黄而脆薄的书信/剥落的壁纸,破败的土墙/勾勒过被踩扁的啤酒罐,脱漆的搪瓷缸子/垃圾箱里的花盆残片//和旧物们在一起,是否/他也成了旧物,却站在一抹晨曦里/站在喧哗的边缘,和假象的后面//那些消逝的,其实一直活着/那些残缺,其实一直完整/那些被你们抛弃的,他一直跟在后面/捡拾,像拾起你们的/一个个过错。”
除了尚待引出的结尾,我几乎敲了诗的全部。我就是想告诉大家,这么多的文字都是写的画家,临轩没有借别人的壳下自己的蛋,借别人的火点自己的烟。更重要的是,在众多的事物中临轩能发现这个画家,说明他内心有序,良知有眼。
在阴冷古怪的诗坛,包临轩这股发自心灵的温暖,就像早春中午的阳光,明亮炽热,让人感到内心通畅而舒坦。我见过太多的聪明过人和才高八斗的诗歌才子,但他们终没成大器,究其原因,就是缺少一副好心肠。好心肠就是侠骨柔肠,对万物肝胆相照,对弱者慷慨解囊,甚至拔刀相助。临轩用自己的情感去温热别人的情感,用明媚之心去照亮和唤醒深陷黑暗中的心灵,这诗歌就在瞬间把更多的心灵从现实的重负中解放出来,复归它的自由轻灵和美。所以马拉关说:“诗……必须从人类的心灵中撷取种种状态,种种具有纯洁性的闪光,这种纯洁性是这样的完美,只要把心灵状态、心灵的闪光很好地加以歌唱,使之放出光辉来,这一切其实就是人的珍宝。”这珍宝就是诗人的赤子之心,就是诗歌永恒的魅力,诗人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真心去体恤去体悟万人万物之心,然后通过诗这个中介把它呈现出来,并激活它,然后去温暖别人,温暖天地。这就是诗人在用完整的心来爱这个残缺的世界,用诗之方式献给人类的贡献。
艺格:性情与直觉
再说说包临轩诗歌的审美类型或日方式。临轩的诗歌不是靠出人意料的想象,无中生有的比喻,以及炼金术式的字词句的打磨取胜。他诗的发生全部源于他的“即目”“所见”。也就是真实生活中亲历和遭遇的人和事,触碰了他的生命后的感觉和反应。这也就恢复了写作的常识,即触景生情和有感而发。所以他的诗歌不隔不虚不玄乎,而且摆脱了纯文字技术的过分精细和工匠气。他的诗歌都是第一手的,直接从生活和生命中生发出来,并带着生活的热气和生命的热量。这也让我相信诗歌记录历史最真实这句话,因为他写的就是生活中自己的真心真情体验,而不是通过阅读再启发和联想出来的经验传递。所以读他的诗歌最突出的感觉是扑面而来的诗人的气息,还有活灵活现的性情和面貌。这就符合了清代袁枚提出的“性灵说”,也就是性灵即诗。
性灵即性情,袁枚以为“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他的前辈唐代皎然也把最高最好的诗歌定为:“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读包临轩的诗歌,你会经常忘记他用了什么词,而深入心灵的是读他诗歌的感觉,还有挥之不去的他笔下的那些人和事。他的诗歌喜怒形于色,文字与意义与情感之间没有遮挡也没有距离,完全符合主张性灵说的前辈们倡导的写诗要“直寻”,直寻就是直截了當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体验和内心的喜怒哀乐。这样的写作方式让临轩的诗歌沾染并充满了人的味道和人间的气息,而且让写作变得真实、简洁和直接。
诗歌是叙事,但又不是把真实的状况客观地线状地叙述出来,而是以自己的情感为轴和情节,客观的事实已经被打碎,我们看见的感到的都是诗人情感的脉络,事件和人物已经稀释在作者的情绪里。换种方式说,就是诗人把受刺激的感受捣碎拆解,重新组织安装成新的意象,也就是古人说的心象。我称之为以抒情的方式在叙事。他的诗作,以抽象写具体,不写人的面貌,形象却突出明亮。其中虚与实、远与近、动与静、点与面,喻出人的变化和心态,精神的本质和情感的微妙。非常生动、干脆和精准,让我想到一句古话“元气浑然,圭角不露”,前句用来指他的诗里充盈着真气元气,后句是说诗人像一个擅做细活的高明瓦匠,将诗歌的瓦角隐藏起来,说明临轩的诗歌光洁朴素之中,暗藏利齿。
正因如此,我们在临轩的诗里看见了真实,感觉到了真诚,却看不见技术的痕迹,包括临轩自己也觉得确实没有使用技术。这是因为技术早已化成临轩自身的素质,无意识地举手投足之间,正契合了艺术之秘诀。临轩和所有优秀的诗人一样,虽然浑然不知,却能让诗瞬间生成。直觉属于天分和特殊的潜意识,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外国大师说的“技术考验真诚”,真诚是内功是根,技术是内功的自然外化是枝蔓,而技术的好与坏优与劣,直接考验着诗人对生活的态度和感动的程度。最终还是回到写作的源头和本质上来,人品决定诗品,有真诚不一定提高技术,没真诚、技术要达到最高则万万不能。
上述从志、情、艺,即人格、情感、审美三种类型观照了包临轩的诗歌,彰显着包临轩是一个有格局的诗人。他崇尚理想,相信诗歌的超现实力量,坚持诗歌拯救人性。他的诗歌的视角向下,对准万物之核和人心,并把真诚自由朴素简单视为诗歌写作的真经,因此他不断地爱着写着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