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中篇)
2019-05-09陈家桥
陈家桥
1
就快要过年了,但是如果不是网站上老是在推出年货特卖,我是不大对过年这种事情上心的。
我是怎么跟屹菲认识的呢,这也还要从网上说起。
不知怎么,我就点到了她的微博,上边有一条有关钢琴的东西,我点开听,然后我留了言,我说这真好听。
屹菲就说,钢琴的曲子都很好听。
你看,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然后,跟很多人一样,我们就聊了起来。
她讲到我点开的那支曲子,其实是日本的,只是有了中文填词,但是这个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也不管什么中文填词,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我一再重申,我喜欢钢琴曲。
她倒是没有讲钢琴曲,尤其是这种叫作“东京映江”的钢琴曲有什么特别之处,显然我只是孤立地喜欢这个曲子,我对她这个人还没有什么印象,因为她用的不是真名,其实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是大约从微博其他内容上知道她的一点讯息。
这讯息也未必就准确。
后来我们就私信聊起来,自然仍围绕钢琴来讲,我们两个人其实对钢琴都不大通,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深入的谈话。
她倒是有一次突然地问我,你觉得郭沫若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我觉得她这么突然地提出這样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问题,我就不想跟她聊下去。说实话,我觉得她头脑有点问题。
她解释说,因为她跟我在网上聊天时,同时也正在看一本书,而书里写到这个郭沫若。
我至少理解了一些,但还是有点吃惊,不过我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惊诧。她这样解释也完全是通的。使我对屹菲印象又好了一些的却是她后来又问一句,你觉得钱钟书怎么样?
我这就看出来,她应该是个喜欢读书的人,说不定她是个嗜书如命的人也不一定。
我问她是不是学生,她否定了,她说她毕业有两三年了。自然,她仍是年轻的,不过因为不知道她到底是本科生毕业还是研究生毕业,所以你也并不清楚她大概有多大,不过她年龄也就二十多岁吧。
啊,很好的年纪。
后来,有一次我开车去见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叫井,但我没有想到,井当时还带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屹菲,不过当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也没有多看,只是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屹菲。
那是我跟屹菲在网上谈话有一两个礼拜之后,我到那个叫乌塘的县去,我在年底前,要去乌塘办个事,我约了井在政府大楼前等我。
我还开了个玩笑,我说让人给井带点东西,井可以到那去取。
井跟我通电话,我没有料到她会带一个人去,我假装是托别人带东西,但自己开车来到政府台阶下边,看见井走过来时,我只是笑。
井说她其实料到是我自己来了,所以她并没有意外,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我看到这个人了,戴着蓝白相间的那种普通的口罩,穿着长长的衣服,因为这样的穿着,我没有看见她的脸。
只是井说,非礼勿视。
我倒没有在意,甚至没有问她这个跟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井说她正在城里办年货,乌塘县城真是一派热闹,到处都在促销,县城里贴满了烫金的招牌和广告。
她说,也难为你跑一趟。
我说,没有事的。我甚至都没有下车,因为她边上跟着一个人,我不想下车了,其实不过是带点东西给她。
我车子缓缓开过这个跟在井身后的人,在过她身边的那一刻,我觉得她有一点特殊的东西,但我没有料到她就是屹菲。
然而她是知道我的,并且她也知道我那时不知道是她。
为什么呢,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之所以能看到屹菲的微博还是因为我和井的微博有关注,所以屹菲才关注了我的微博,我也才知道她的微博,并因而在网上认识了。
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给我推荐了几支钢琴曲,比如有《当我遇上你》,还有《风吹过街道》,都是那种大路货,但我却分外感动。
我在网上跟她讲,以后我会买最好的围巾给你,以作这个冬天的报答。
她没有答复。
我觉得她人很好。
后来我又讲我要买棉鞋给你。
她却来了句,这是二十多年来最冷的冬天,为什么不现在买呢?
我那时猜,这是一个非常风趣的女孩子,至于别的,我就不大知道了。
因为年越来越近,工作也忙,所以跟她在网上的聊天也就断断续续的了。
不过跟井因为认识有一两年了,所以我们一直保持密切的来往,她回乌塘是为老家父母置办年货,不是周末的时候,她还是在合城的。
那时,我一直都不知道她跟屹菲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及我也不确定她知不知道我跟屹菲在网上的散扯。
井倒是做事有条理,人很忠实,这是她的优势,同时她又是一个特别性情的人,这是我对她的印象。但有时候我也怀疑我对她的判断都是表面的,因为我从没有和她有任何稍稍深一点的接触,一直都限制在特别表面的层次上。
就在不久前,她还给我带过两只柠檬以及一盒人工巧克力。
我没有理解她的用意,也许她不过是随手一拿吧。
可是送我柠檬干什么呢,柠檬不能吃,男人又不会喝柠檬切片泡水;倒是巧克力,回味很好,我还开玩笑跟她说,巧克力还行。
还行?她回微信问我。
从她语气,我知道她对我这样的用词是比较不满意的,我也知道“还行”基本上是个冷漠的用词。
可是,我的心思不大在她上边,或者说,我心思在哪我也不知道,我才不管呢。
我对井为什么这样呢?
也许还是我在这两年,总认为有些人,一定要放在一个和自己不那么密切的位置上,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看清楚自己,因为放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会比较真实地看你,而你从她的那个位置和反应上,也才能比较清楚地看自己。
我记得那几天,我跟屹菲讲的最有情愫的话恐怕就是,我感到你给我带来许多全新的东西。
她并非不以为意,但她一直有一种漠然,这促使我必须来一些热情的,所以我就讲:也许,我们会在一起。
她的回复是,我们都没见过,你就说这种话,这么随意,你以为呢。
我知道她不满意我的不谨慎,但同时,我知道我们互相间的好感是阻不住的。
只是,那時我不知道,其实我开车去乌塘见井时,她就在井的旁边。我摇下车窗跟井讲话拿东西时,她就站在两米之外,而且我还看了看她,只是我不知道那个戴口罩的女孩就是她。
2
办公室里有不少花草,这要多亏我前边讲到的对我还不错的那个叫岩井的女孩,关于这个内勤,其实当她是谜的人不少,可我觉得也不过如此。
局里的不少人都知道,她是考公务员考上来的。但以前呢,别人有传她谈过奇怪的恋爱,也有说她读博士不成,所以才考的公务员。但因为做内勤工作,她时间上要松些,所以没准她以后还要考。
我说过了她到我住处去过不少趟,大多是聊天的名义,但会为我收拾东西;不仅送过柠檬和巧克力,还帮我往洗衣机里扔过衣服,看那感觉她是个有心思的女孩子。
她的年龄我倒知道,离三十还有一点儿,但她自己倒颇为急切似的。
我在网上跟屹菲的谈话,其实她也都知道,但她并没有告诉我,所以临近年底,她有时莫名发火,我也听不明白。
岩井讲,我养这些东西在办公室,还不是因为你也常在办公室。
我是摸着枪的,我跟她不一样,我不是内勤,我只是喜欢有时到这间大的办公室来;作为从厅里放到局里来工作一段时间的人,并不指望在这里给每个人留下好印象。
岩井穿制服会很好看,她如果化妆就更好,但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但她还是画了眼线,很淡,以至于你几乎看不出她化了妆。
不化妆最好。我对她说过。
反正,那次去乌塘给她送东西之后,她对我就不大好了,讲话也总是有刺。
你老搞那个动作干什么?她在窗前边喝水边问我。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手往腰里摸枪的动作,现在配枪以及随时待命执行任务,是局里的硬性规定。再说,你没看我,想更加职业吗?
其实她是不大看得上我这种从大学里出来的,她认为我跟她考公务员这个渠道的人差不多。我问过她,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更像一个英雄。
她说,反正不像你这样的。
从乌塘回来以后,我跟屹菲的网上谈话就更加频繁了,而我们不知道其实岩井基本上是知道这一切的。
我有时会让她为我打印一些材料,因为那些东西会报到厅里去,这个局里也知道。其实对局里也有好处,可以加强队伍建设,局里在治安这一块,一直走在几个兄弟局的前边,但由于没有组织材料,所以评先进时总是吃亏。
你是墨汁喝太多了,在公安大学里。岩井说。
我就讽刺她是中文系毕业的。她倒是反唇相讥,说她在基层所干过,她在考之前就已经在基层所干过两年了。
我对她履历也不清楚,反正大概是腊月十几吧。有一天,她在走道上撞见我,我手往下一放,她一愣,然后脸很红地说,你又要摸家伙了。
我觉得她话讲得有点糙,这什么意思啊?做警察摸枪不是很正常吗?
你有点,怎么讲呢,太职业了。她说。
当然,后来我回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网上跟屹菲谈得火热。
我跟屹菲说,我要请你吃海底捞。
屹菲讲,我不吃。
我讲我没别的意思。
屹菲就问,那你什么意思?
我只好说,我相信我们会在一起的。因为屹菲要等到开年后的年十六才回合城,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只能在网上谈话,而那时我仍不知道她其实就在乌塘,并且跟我是见过面的。
她问我是做什么的。
我就说,我卖菜。
后来我回想她那时对我一清二楚,她不过就是这样地跟我闹,于是她说那以后菜涨价了,你可以送些来给我。
我说,那行啊。
她又说,那你就不管一点大事情?
我问她什么意思。
她又说比如男人嘛,总要活得像个样子。
我当然并不认为,讲出自己是个警察就会让她以为我很威武。其实在厅里边时,我根本就对武器、对探案什么的几乎没有任何直观判断,无非就是相关而已。
但她这么一提,我也觉得我总还是个警察,我觉得我讲我卖菜,那纯属跟她扯淡。
屹菲喜欢漫画,尤其是日本漫画。这跟我最早因为她听钢琴曲跟她聊起来有那么一点一致性。但我对漫画并不感冒,不过我在学刑侦的时候,以及在北京参加一些案件模拟侦破时,还是看过刑侦速写的高手画的东西,我觉得也不过尔尔。总之,我对艺术不怎么有兴趣。
不过,后来我无聊时,我就吵着跟岩井说,要是你有空,你也可以画那么几下子。
她问我这样讲干什么?
我就说,你做内勤总不是事吧,你这么有想象力,你完全可以搞刑侦。
她讲,你就吹吧,我还搞刑侦呢,别人就在我眼皮底下戏弄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她话中带刺,但我并没有往屹菲那方面想,不过我知道这个学中文的岩井,显然对我不坏。
她跟我去过一次避风塘吃东西,她说她请我,因为她报销了一些费用。她觉得内勤就这点好,事情杂,但还是有一些经费,再说她确实跑得比较多,厅里、下边的分局和所,她都要去。
她喝稀饭时在翻手机。她跟我讲,我看你再这么闲,你就真的做不成什么啊。
我说,我压根就没想成事。
啊,英雄无悔!她说。
我比较讨厌她这样讲话带机锋的。
她说,你知道吧,听说要叫人下去。
我心想我已经从省厅下来了,难道还要下,我能到哪里去。
岩井她好像比我信息还要灵通些,其实她这人人际交往不错,领导对她也很重视。但据我后来回忆,她是认为我从正经的公安大学出来,所以应该在专业上比较可靠。
那什么是警察的专业,是不是就是她说的英雄;当然她才不是指那种要表面上做英雄的男人呢,她大约指的就是应该像一个警察本来的那个样子。
她说得很准,我知道她不是乱说的。果然,我很快听说,我得还往下,到一个分局去,而分局也不是真正的落脚点,就是要到一线去,还要去一个所,或是支队,然后到现场去。
她比我早知道这个消息,于是像是看到我要真金被火炼一样地替我操心。我就明白了,这女孩子基本上能把握的就是,她认为她能治得了我,也许她看出,我需要一个女孩子,在生活中。
可是,她对我的情感,或者说私人生活又知道多少呢。她不过是有些盲目的自信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仍然是随时掌握着我跟屹菲的网上谈话,只是那时候,我对她和屹菲的关系一无所知。
3
特别调查组的组长姓洪,是个厅里的巡视员。以前做过副厅长的,当然拥有长年处理复杂事件的工作经验,是个老公安了。副组长姓任,人要年轻些,这两人我在厅里都没有接触过。
谈话的地点在内勤大办公室。其实我倒是觉得这个地方宽敞。岩井养的那些花草,没有多长时间,但都很茂密了。
任组长问,我就直接问,你也直说,你认为你当时是直接决定就要开枪的?
我说,是的。其实我给自己也定了谈话的规矩,只要不是特别挑刺的问题,我都作正面回答。
当时情况真的必须要开枪吗,我们是问你的最真实的反应。洪组长问。
我说,是的。
洪组长又提示说,我是说你以一个警察的身份。
我说,当然,我就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
嫌疑人当时是有什么表现,促使你开枪?洪组长问。
我说,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或是什么,而是整个事态。
洪组长偏头和身边的任组长交换了一下眼神,也许任是他的老部下吧,他似乎得到了什么印证,于是问话多少带有一点鼓励的成分。
他说,假如我们可以细化,我想问,是在哪个节点上,你认为你必须开枪?
我认为问话也是坦诚的。但是,我是学公安的,我有这个必要吧,必须把问答作为一种非常正规的程序来走。
所以我说,假如要说节点,应该是事态的整体吧,累加到一定程度上,已经不可控了,所以我就开枪了。
你说的,我们可以理解,但我们要注意细节,毕竟这是人命。当然了,在執法者看来,我们首先要注意的是法律,是公共安全,是整个社会整体,所以我们也并非是教条地要追问细节,但你还是应该谈细节。洪组长说。
我说,我是要谈到这个被击毙的罪犯的,这个叫张松的人。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人是谁,当然,我想说的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的反应就是我必须开枪。
事情就是这样,在林河车站,我击毙了一个堵塞通道、持棍,并且靠近我、完全失控的犯罪嫌疑人张松。
我们对这个人的调查基本上完成,这人并不复杂。洪组长说。
我其实不大管犯罪嫌疑人什么的,我要做的就是我的职责使然,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必须开枪。
洪组长问,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持棍的。
我说,那是在我和他很近的时候,我想制服他的时候。
洪组长问,那之前,你没有发现他持棍?
我说,之前,我以为他没有持工具,但是,事态的严重程度从一开始就出现了。
你刚才说是累加到那个你开枪的程度的。洪组长说。
我说,说累加是现在分析起来,但作为一名现场的民警,我到达现场之前,其实事态已经比较危险了。
这个我们知道,站派出所的人也已经说了。洪组长说。
我说,站派出所的人是和我同一时间抵达的,我说的是之前治安员所看到的。
这个我们也知道,洪组长说,就是张松把整个安检通道堵上了。
我说,看起来情况是这样,但又不尽如此,他要堵上安检通道,就迫使你判断,你该怎样来解决这个问题。
洪组长说,那你有没有想过谈判。
我说,和我一起抵达现场的还有站派出所的老顾,我们看那情形,判定谈判只能是一个形式。
怎么讲?洪组长问。
我说,因为他的条件就是必须把安检堵上。
他有什么要求没有?洪组长问。
我说,没有啊,他就这个条件,就是要把安检通道给堵上。
旅客已经滞留不少人了。边上的任副组长看着一个材料说。
自然,我们没有别的考虑,我们只是从你一个警察执勤的角度来询问,你认为当时事态已经完全失控的原因在什么地方?洪组长问。
我说,我认为很简单,就是这个嫌疑人本身。事情也不复杂,尤其是从其整个表现来看,解决事态严重性的惟一办法就是解决这个人。
我这句话当然说得很坚决,因为事情已经出了,而且现在舆论上跟得很紧,社会普遍也在寻找问题的答案,真的需要开枪吗?
我当然这么认为,我认为局里也是这么认为的。厅里派调查组下来,是回应社会的关切,尤其是这个嫌疑人当时出行并非一个人,而是带着三个孩子,还有一位老太太。
社会回避不了这个问题,以为是否执法过重,那么在当时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坐在办公室的拐角,任组长在我侧对面。洪组长工作很老道,他很多东西是有数的。但是,他会从我的谈话中得出他想要的东西。
你当时看到他的棍,你的反应是什么?洪组长问。
我说,我认为他已经构成了重大威胁。
对于车站。我又补充说。
因为我后边补充的这句话,大概是比较快的,所以洪组长看了我一眼。他这种眼神让我有点不耐烦,我觉得我这补充纯粹是职业上的要求,我是一个执勤者,是对公共安全负责的。
他与你有多远?洪组长问。
我说,最近时,其实就已经贴上了,因为我试图制服他,在其中有一个环节上。
哪个环节?洪组长问。
我说,就是他站到安检栅栏,伸手朝车站工作人员挥去时,我是上前去的,几乎与他挨上了。
怎么样?洪组长问。
我说,他当时是把我搡开了。
力量?他问。
我说,力量倒并不大,因为他已经折腾了好一阵子了,在我来之前。
你注意到他饮过酒没有?他问。
我说,没有明显在意这一点,至少从他表现来看,并不是醉酒或酒精反应,而基本上仍是要达到他的目的,就是要堵死安全通道。
你认为当时有没有别的东西影响你的执法?洪组长问。
我说,没有。我注意的一直是事态,当然也包括事态中的这个嫌疑人的举动,所以在开枪前,我意识到必须开枪了。
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你有过预判吗,比如部位,对方的位置以及你的反应?他问。
我说,这是有的,我只按照事态已经严重威胁公共安全,并且影响执法者控制这个事态而决定开枪的。
我在这样回答时,我认为我不仅是自己在作答,其实我是以一个执法者的身份在回应的,我觉得调查组回应是对的。我是这么想的,我才这么说的。
4
我们现在的人比较理性,尤其是在公共场合。我到林河车站来执勤虽然时间不长,但我觉得现在的人跟以前有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現在人都知道要管好自己,礼貌什么的倒是其次,只要不是自己的事,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所以接到命令,要赶赴候车大厅检票口之前,我没有预判事情会是个什么样子。
和我一起赶到现场的还有老顾,他有点胖,对车站情况比我熟,不过他以前也不是跑现场的,并且以前他在广场那个点比较多,候车厅他也很少来。
赶到现场,候车厅里秩序还行,但已经围了不少人,自然这些都是还没安检的旅客,由于堵住了三个安检口的一个,所以另两个安检口那边,人要多些,但由于警力出现了,人又都往这边看了。
我之所以讲现在人比较理性呢,是因为乘客中没有人跟这人理论。起初这人也没太引起我的注意,他只是把安检口用一道栅栏给堵上了,这个栅栏像是从另一个口子那里移来的,他还移动了两排活动座椅,挤在栅栏前边,这样别人就很难移开。
他声音不大,但显然是在威胁别人要是动他的栅栏,别人就要负责。
我和老顾到现场后,几个工作人员和老顾一起移挡在栅栏前的座椅,这家伙就冲过去,推开工作人员。有一位女性被推倒在地,事态有点升级。
工作人员立刻就往后边退。
我就喊话,我让他冷静,不要阻碍执法。
你们执什么法啊。他嚷。
我说,你堵塞安检通道,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你要承担法律后果,我命令你后退。
他自然也没有退,但他向后边看,那边还有他的包裹和家人。
这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安检人员过来跟我说,同行的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老人。
这个使我觉得这人尤其难以处理,谁会在家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面前如此失态呢。
我就往老人那边去,老人只是看着他儿子。我弯下腰,跟老人家说,你儿子是不是不痛快啊,你跟他讲,叫他不要这么干了。
因为事态内在的汹涌不可挡的气势,以我的警察身份是能感觉出来的,所以我只是想通过和嫌疑人的母亲对话来影响这个人,但是这个人没有什么反应。
老太太只是摇头,她拄着拐,尽管她看起来并不老。
他们要去哪?我问安检员。
安检员说,他们要去云港。
车呢?我问。
安检员说,车次早呢,还有几个钟头呢。
这嫌疑人索性就站到那排活动座椅前,这一次老顾和另两名车站保安还有几位工作人员就拼命地阻止他,要抬开这排座椅。
这人绕了一个圈子,朝我这边奔来。我以为他要跟我讲什么,但他却在我几米远的地方绕开了,忽然抱起一个小孩,然后所有人都惊呆了,但还是有人朝他那个位置几乎是本能地靠过去,因为担心孩子会哭。
这是他自己的孩子。
他居然把孩子举起来向前扔去,孩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扑哧哧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但人群高度紧张了,几乎没法反应过来,有人赶紧跑过去,抱起孩子。孩子也没有反应时间,大概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抱起孩子的人也判断不了孩子有没有受伤。
人群把孩子往里边拉,这是嫌疑人的孩子,但人群没有再让孩子回去。这情形就清楚了,大家都认为这个人不可制了,怕是疯了。
他仍然要去堵通道,并且就站在通道那。这时,我看见他拎到了一根木棍,不太长,但有些粗,他挥舞了一下,又在栅栏上敲了几下。
老太太坐在那,用土话喊着什么,但很明显,她什么作用也起不上,因为扔孩子时,她好像站了一下,但随即又坐下去,事情总是弄得很快,谁也看不懂了。
老顾试图上去制服他,但这个人挥着木棒,老顾难以靠近。
我看到人群又围拢了一些,因为事态很快地弄成这样,也来不及检查他行李,他的包比较多。
我在之前,也就几分钟前,听保安讲,这人上午就到了车站,中午出去吃饭,吃饭后才来堵的通道。
好像喝了酒。保安说。
但我没有闻到太多酒味,这人有时扭头看我,我已经拔出枪了,因为我发现他老扭头往回看,我担心他行李中有什么名堂。另外,他挥木棒很笨重,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他自己是不想控制自己的。
他说,把整个安检都堵上。
我说,你必须停止这么做。
他像听不懂我的话似的。后来,我就靠近他,我讲你必须停止这么做。
我的枪那时没有指着他,我只是警告他。他忽然向我靠近,我感到很近,没有办法处置,但他已经挥棒向我砸来。不过,我向后跳开了,我需要距离。
我已经开枪示警了,他没有反应,与我更近了。
这时,我果断地扣动了扳机,枪口朝向他的。
5
开枪出事之前的那一天下午,我是到图书馆去过一趟的。自然,我是去找屹菲的,关于开枪之前几天的事,虽然洪组长和任组长没有在内勤办公室和我的调查谈话中直接提出来,但局政委和我是谈了不少的。这个倒是令岩井能看得清楚,她还鼓励我说,都是无关的事情啦。
其实在那之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要提的自然是生活。可以讲情感问题是个老问题了,尤其是我跟屹菲认识了以后。
那一次我就是去省电大的图书馆找屹菲的。
因为她发了张图片,表示她在那儿,她看到有人在画素描,并且把别人的素描也拍了下来。
她其实是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对了,她常到那里查资料,因为她网上有不少谈画画或转载画画的东西。所以她拍下一个男孩在画画,然后说要去搭讪,于是我想她应该在那儿,我就去找她。
根据她图片上所提示的,要想找到电大阅览室并不难,但阅览室有三个,这倒费了我不少劲。
后来我基本上可以确定我是找到那个位置了,却是一些看书上网的学生,中间也有一些老师或是别的什么人,但我没有找到屹菲,这让我有些着急,我觉得我应该要找得到她才对。
但是,我们在网上聊天中也并没有特别讲到要见面。她是一个很虐的女孩子吧,我想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她总要折腾你一番,而她这样,也确实能勾起我的许多想法。
照片我已经看到过,个子很高,她肯定古文功底不错,但她自己也不太当回事。
我可以确定她应该是在电大带中文的吧。天啦,又是个学中文的,岩井也是,不过她跟岩井不一样吧,那时我仍不知道她跟岩井到底什么关系。
我到电大的生活区去过,我希望在那里能碰到她。因为她不给我电话,也不给我别的联系方式,而我却想把这份关系事实化。那时我的理解就是,她需要我认识到,如果我想找到她,我应该就能找到她。
于是我在生活区的梅园和松园门口分别逛了一会,但没有她的影子,这让我分外地不舒适。但是,她总是在网上晒她有限的生活或观察。这样,我能知道她就是在翡翠湖这一带的。
然而她这样要干什么呢。
至少,她就是要让我做到,如果喜欢上她,我就应该主动地接近她。
可是,这我很难做到吧。
就是开枪前一天的下午,我在翡翠湖那里,拍下了湖边的灯塔,那儿离她所住的地方应该不远,电大的工作人员应该住在梅园和松园中的一座,但是我在里边没有找到。
我是很想在私聊中问她在哪,但我问不出来。我觉得她所能接受的最多也就是要我做到能与她在某个门口偶遇,可是这有多大的概率啊。
因为去车站那里一线执勤,所以我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划分得很细。在这之前我连着执勤了四天,轮一天休息,我才决定一定要在那天找到屹菲,我认为我们至少可以谈一谈的。
政委跟我讲,其实你在生活上还不是很顺。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没有结婚的事,我当然是没有结婚的打算,因为我连女朋友都还没有确定呢。
因为事情有关我在那一段时间的心理状况,所以即使是关于之前一天到翡翠湖以及电大去找朋友的事情,我跟政委也都讲了。
政委讲,我看你这个网上认识的女人不大可靠。
我是跟政委讲,人绝对是好,但现在的女生是不是不虐就不显示出存在感啊。至少我理解起来是这样的。
她追吉诺。我说。
什么人啊?政委问。
我说一个画漫画的。
這些人这些东西其实我也不懂了。政委说。
讲讲你在电大,在梅园,在翡翠湖都没找到这个人,你是不是意识到人家说不定根本就不打算跟你谈恋爱呢?政委说。
我说,其实我们在网上谈的跟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她应该相信我们可以有现实的。
你读了多少书,还是干警察的,你不想想,精神恋爱成不成立啊。政委说。
政委的话不太客气。但是,我想我的讲话以及回答也都是正常的,我认为我喜欢这个叫屹菲的女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6
对于死者张松整个事发前后的情况的调查,其实比调查组对我的询问要深入得多,这是显而易见的。
当时媒体上起先是有质疑的,因为我的击毙行动,使得一个人死于车站。尤其在一些外地媒体上,并非是没有不同声音,厅里以及局里搞宣传的人都很清楚。但是,事情本身怎么样的会一清二楚,而更为重要的是,要还原事情,又必须是全面的多方位的。
这个叫张松的人,是信阳人。查出的情况是,他们要去云港市,去他的三婶家。
所以他并非有特别重要的情绪或背景什么的可以深入地去探究,就是一次走亲戚。至于为什么带着三个孩子以及老母亲,这个也是十分简单明了,他们准备去云港小住几日。
关于张松的妻子,因为张松的性格,已经在两年前与其离婚了,这个情况很快就摸到了。
不过,调查组得到的另外的线索是,张松的妻子李琴是跟另外的男人私奔的,但后来补办了离婚手续。
至于他妻子为什么会离开家庭,这还要从张松的另一个情况来看,那就是张松这几年老是上访。
不过有关他上访的事情,是在调查中才发现的。在我执法,乃至执法击毙他之后的第二天,这个情况也并没有浮出来,但是有关他多次上访的情况,因为信阳县并没有向这边沟通,所以到后来调查中才得知。
死者张松是信阳人,这次从林河出发去云港,主要是车次的方便,从信阳去云港比他从林河去要绕路,所以他是到林河来搭车,也因而他没有提前买票,是到了林河车站才买的票。
从监控视频来看,他带着孩子和老母亲,从广场上直接进了售票处。买了票之后,到候车厅来过一趟,当时大概是十一点多钟,他们并没有在候车厅逗留,就又返回广场,向东南面那个方向去。
之后,他们就进了饭店。
通过到饭店调查发现,当日张松要了白酒,是二两五的小瓶,可以讲喝得并不多。这与我回忆当时我并没有从张松身上闻到浓烈的酒味也吻合。
大概是在一点多钟,张松一行人回到候车厅,然后就开始堵死安检口,并且砸东西,这些视频中都有记录。
在调查死者的哥哥时,死者哥哥反复地讲,张松只是酒醉,他本来不应该会堵住安检口的,并且张松哥哥反复地问,为什么要毙掉他呢,为什么非打死不可呢?
这是一个问题,当然作为死者的哥哥,他完全可以问这样的一个问题,同时他哥哥又说,这次他又不是去上访。
从他家人的逻辑来看,如果是上访,那么截访或者劝阻都是有可能的,但他是走亲戚,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冲突呢。
张松哥哥的问题不仅向调查组问出来,其实一些媒体也报道了他哥哥的这个问题。
但是,调查组认为有关张松之前上访的身份和事件,并没有和这次严重的公共安全危机行为产生关联。甚至没有人对其上访者身份有准备,他上访时,都是从信阳向省城和北京,而在林河并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有关张松上访的一些资料,很快从信阳方面找到了,但与这个击毙事件之间缺乏关联,因此仅仅作为他整个人的背景材料的一部分,并没有被调查组着重提及。
很快,有关他老母亲在视频中用拐杖敲击张松身体的视频镜头引发大家的关注,使得宣传方面尤为重视。
从资料上看,因为车站内镜头固定,并且有几个视角的多方面的视频,结合来看,老太太当时确实是用很大的力气在打她的儿子。
这又是为什么呢?
其实老太太当时用拐杖敲击张松时,张松已经被击毙,当时的老太太并没有意识到她儿子已死,所以她只是在那使劲地打自己的儿子。
这个时候医用车辆还没有赶到,现场仍处于处置状态。老太太一边打一边还在骂,大概是在教训他,这与之前她那比较迟缓的表现有不小的反差。
很多公众自然受不了这个,因为一个人就这样被毙掉了,而他母亲还在殴打他,看得出很重的样子。然而张松自然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那时应该已经死了。
有关我击毙他身体部位的问题,显然媒体偶有提及,但局里调查组均没有回应,这是一个技术问题,这不是可以讨论的,至少不会在调查层面上讨论。作为重大突发事件的处置,要求就是以公众安全为目标,达到制止其危害行为的目的,那么开枪,就是要击毙违法分子。
在调查组的工作进展中,我知道舆论即使有疑问,但法律的适用,公共安全的尺度,这些刚性的东西是不可动的,我从调查组那里获悉的也包括这些。
7
虽然调查组对我的询问并没有得出什么相反的或是有问题的结论,但在我自己理解起来,总还是有点奇怪,并且询问尽管只是在事发后那几天进行,但局里关于政委和我的谈话还是悄悄地流传开来,大家以为我还是一个不那么成熟的人。
但事情就这样了。令我有点惊讶的是,其实最支持我的人居然是岩井。而且她是发自内心支持我。
本来,我心里想过,我很难对她有那种心动,并不因为别的,只是我认为她这人看事情的方式还是有问题的。说到人,她也是挺好看的,而最重要的,她年轻,她有活力,她对于新事物了解得比我多太多了。
不知为什么,在枪击事件之后,我们关系反而更近了。我觉着只要跟她待在一起,我就感到很平和。
她在之前还讽刺我老是做拔枪的动作,至少是给她这样的印象。但枪击事件之后,她是从心底里认为我做了一件极其正确的事情。
真想不到你能这么做,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她说。
那时岩井又恢复了比较频密地到我住处去,就不是讲写局里先进报告的事了,而是帮我收拾家务。
后来在一个周末,车上,我们接吻了。她舌头很软,她心地很单纯,而且她读过不少书,她说不然考不上研究生的。
我们居然热恋了,我就是觉得舒适,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会非常地舒适。
然后,她就陪我去买东西。她实实在在,我觉得她把我生活拉到正轨上了。
政委有时看到我们走在一起,他也会笑。我知道,他那是发自内心的。
我知道现在局里和厅里正在准备表彰我,这个舆论先是在单位内部,后来估计社会上也就有了。
岩井说,是应该奖励啊。至少精神上吧,在那么大的压力下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谈何容易啊。
我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不过作为一个在基层派出所也有历练的岩井来说,她更看重的其实还是枪击事件后在社会舆论有压力的情况下我的表现。
她在我怀中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坚定。
她说的是我并没有表现出某种消极或是烦躁情绪,相反我一直是坚定地站在我最初的那个决定上。也就是说,我从没有怀疑过我的做法,因为我是一名警察。
岩井的身材好极了,她一米六八。最可贵的是,她纯洁的样子只在家里面,在最私人的时候,你才能看得最清楚。我觉得我爱她是多么的幸福。
然而,有时我们也会有一点点争执,大概是因为她总是说你可以多信任一点别的,这时大约是我会因为某一本书或是某一个历史故事,与她起争执时,她总是这样,要我信任她。
然而,我还不够信任吗?
后来,我们去买被套,还有柜子上的饰品以及一些挂件什么的,她在装饰我的房子。
我们谈到了结婚。
她很开心。因为局里基本上已经确定了对我的奖励。她很看重来自组织的奖励。
你应该要更热情一些。岩井说。我知道她讲的是我要对局领导尤其是政委他们更加地表现出那种工作上的兴奋劲儿。
但是,你知道,我还是以为枪击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興奋的事。我说。
岩井说,你不要理解反了,那是工作,我说的意思是,你要对你做过的工作——不是指枪击——你得对这个工作的状态表现出兴奋。
我们在四月份开始同居了,我是尝到了她身体的妙处,简直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她在枕边,有时会浅浅地笑,她做事总是那么有条理。
不过偶尔我也会想到屹菲,当然她也知道就在枪击事件之前那天下午,我还去翡翠湖电大那边找过屹菲呢。
但是,她已经不再提这个女孩子。有时讲到年前我去乌塘,那一次其实屹菲就在她身后。当然即使同居时,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她却把话题岔开,她说的是,我要把你给管好。
我也乐意她这么做。
她搞内勤,而且常去找领导批示,她消息比我快。她都知道奖励方案以及要在局上下宣传这个事,她是很为我高兴的。
有时,我倒宁愿她问一问我,比如她问,怎么不开向腿呢,或是别的什么部位。
然而她没有这样问,她是一名警察,其实从职业上讲,她比我恐怕还要更有职业感一些,加之她以前学过中文,现在在内勤那里搞材料,人不到宣传科去,她反而更加地全面。局里的人,大多很喜欢她。
她有时讲,追我的人很多哦。
她这样讲,我就想提起屹菲,我想拿屹菲压她,她就把话题岔开。
表彰会还没有召开,但这不是什么捂住的消息了。而且,最主要的这是对社会的舆论有正面的引导了,这是一个非常及时而正确的公共安全极端事件的处置。我知道,终于像岩井之前说过的,是要成为一个英雄了。
她在得到明确的消息之后,自然是亲口跟我讲的。她说,我早看出来,你会是一个英雄。
她讲这话时,脸上洋溢着一种温暖的祥和的信任感。
8
作为我的女朋友和未婚妻,我反倒不知道岩井为什么会想到要往那个被击毙的死者张松的老家去。
她是回来之后才悄悄告诉我的。我有点生气,我认为她不能这样做,作为一名警察,从职业上来讲,我的做法是法律赋予我的。至于别的,我想那是个人的选择了,至少我自己是不会再去接触嫌疑人有关的一切的。
然而,她这时露出她学中文的那点东西了,她好像有情绪,我也没有追问。
其实,我就是想去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她说。
我们已经恋爱,那时距枪击事件已经有几个月了。表彰会还没开,现在局里事情多,但这个事情基本上已经告一段落了。
我们的婚礼不准备搞得很隆重,因为我不大好热闹,但岩井却有心事的样子。
我说,我们也得谈好,以后我们不再提这件事了,好吗?
是你一再问我去了哪,我才告诉你我去他老家的。岩井说。
岩井去了两三天,我们已经同居了,我自然要问她的去向,但想不到她到信阳去了。
她见到了老太太。老太太仍然很木讷。岩井没有讲自己的身份,只是站在路口,打听张松家的住处。很好找,离路口不远,属于村子里房子比较差的,但仍是平顶房,如果有钱,上边还可以加盖。
大妈,你好啊,岩井对着张松妈妈喊。
张松妈妈站起来,也没问她是什么人。反正现在偶尔也还会有人来找老太太讲话,都知道她儿子在林河车站被毙掉了,这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老太太的拐杖并不完全用得上力,她只是走路有点跛。
家里的小孩,她见到了两个,那个大的不知去哪了。
岩井问她,事情都过去了,你老也不再多想了吧。
老太太没什么反应,就好像她自己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一样。
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对吧。岩井说,岩井带了一点东西,虽不是太值钱,但还是很实用,有几样吃的,还有一点日用品。
老太太对别人带的东西倒还是感兴趣,放在大桌上,用手划拉了几下,用很土的方言,终于开口道,谢谢,谢谢啊。
岩井听到的却是“细细”的,细小的细字的音。她感到很奇怪:怎么这个地方,隔一个县,方言差这么大啊。
我倒要问问你几件事情呢。
老太太看她。眼神比之前要温和许多了。
小运好吧?她问,其实她是想问那个在现场被张松举起来摔到地上的孩子。
老太太点点头,一个劲地讲,好,好,好。
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捣了那么几下子。
岩井已经看到在门口发呆的那个小孩子,这比视频镜头里,在网络上看到的要长得大了一些,黑黑的,很灵巧的样子。
她招手,小孩没有过来。
她就喊,过来,阿姨给你糖吃。
小孩于是过来,她想老人和孩子都多么亲切啊。
孩子吃着糖,又出去了。
她问了张松妈妈一句,老人家,我讲话都听得懂吧。
都懂,都懂,老太太说。这话反倒把岩井吓了一跳,她本以为老太太恐怕是不大懂她的话的,她不过是来看一下。
岩井回来告诉我的是,毕竟是一家人啊。她说,当然,我这么说完全是站在一个遠一点的角度上啊,那情景也还是,让我以为他没有办法过得好。
我不知道岩井到张松家还看到了别的什么,但我不仅反对她到被击毙者的家里去,我其实也反对,你用一种事后的眼光来看待他人。
以后,不要这样讲了。我说。
她搂着我的脖子,我就是有时嫌她脸有点大,确实她是个很有承受力的女人。她很能干,并且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把事情都控制在自己意志里的能力,这个当然也包括我们即将到来的婚姻。
她说,我也还是为了你。我觉得我去看看那户人家,我就会更了解生活,因为包括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让生活,让所有人的生活能过得更好一些。
9
其实我是不喜欢局里给我这个枪击事件开表彰会的。我知道,其实这主要还是回应社会关切吧。
我和岩井一开始还在考虑到底婚礼放在什么时候办,尤其在组织上还要为我开表彰会这么个情势下。当然,我们很快就决定还是先结婚吧。
领了证,办个仪式,自然是小范围的。也因此,我可以跟领导讲,表彰会的事就延后吧,还是生活重要啊。我要结婚了,组织上当然认为结婚跟表彰也不是一回事,虽然都是喜事。
我没有料到,虽然办婚宴没有办法去拖延那个别人为我组织的表彰会,但在婚礼上出了点状况,我反倒觉得我没有心情再去管什么表彰会的事情了。
是在婚礼快结束时,有人过来拉了我一下,那时我已经饮了不少杯酒,尽管我用白开水兑过酒,但还是喝了不少,说在出口那里有个老熟人想跟我讲句话。
那个人见我过去,向后让了让。在后厨往外拐的地方,我没有什么防备,自然他先是介绍了自己,说自己叫小堂。
我没大听明白,也反应不过来有什么叫小堂的人,当时也不知道这是姓堂呢,或是名字单一个堂。
反正我脸上火辣辣一热,血就出来了。我脸上被拉了一条口子。
因为我是做警察的,我自然晓得人家袭击,如果你没有防备,其实只需用很小的力你就能被伤得不轻。
我捂住脸,立即就去卫生间,幸好没有人撞见。这婚礼现场我是待不下去了,我马上就上车回去了,就说酒太多了。
我跟單位说要去休假,其实后来,就是休假一周后别人还是发现脸上有了疤,也只得说是在旅游时意外落下的。
但我跟政委讲,反正脸上有了疤,表彰会就算了吧,这不是什么光彩的样子吧,有疤呀。
当然,没有人真的要追究疤是怎么来的,这完全是私人生活啊。再说疤也不大,又因为是结婚后弄上的,别人也不会不顾忌地来问吧。
可我自己知道啊,因为有岩井。
岩井听我讲,那是在她从婚礼现场回来以后,我一见到她,她就哭着抱住我,她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她说她都知道。
我当时已经缝了针,打了疤子,只是衬衫上还有血。
你看,结婚弄成了这样。我说。
岩井只是哭,然后说,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我说,我看你这样子,你好像都比我清楚。
她点了点头,她把从婚礼现场带回的东西放好,又回了个电话,才坐在沙发上跟我讲起来,她总是那么有条理。
她讲,是该讲讲屹菲了。
在结婚这天讲这个女孩子,我有点尴尬。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当初怎么跟人家撩呢。
她讲,那个小堂,对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啊。
她说,那个叫小堂的给她打电话了,他说知道你身份,不怕你找麻烦,即使你本人就是一个警察。
我说,这都什么人啊。
她说,他是屹菲的追求者呢。
啊,屹菲的追求者,什么意思啊,我不过是跟屹菲网上认识,好不好?我说。
也不仅这样吧。她说。
我说,难道你认为我真的会喜欢这个人。
当然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是很不舒服的。
岩井说,可你知道吧,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屹菲出了点状况。
什么事?我有点惊讶。
岩井说,就是那次,就是枪击之前那天下午,你还到电大去找她,对不对?
啊,这个你知道?我问。
她说,怎么不知道,我是你未婚妻哎。政委都跟我谈你许多次了。
我心想,没有什么是瞒得过岩井的。
她说,那次你去找屹菲,对不对,就是那天,你是顺着她微博照片,一个男孩在画画,后边是阅览室书架以及窗户,对吧?你就是去那找她,对不?
我说,是啊,可是没有找到她,没有见到屹菲啊。
岩井说,就是在你去之前,屹菲出了点状况。
怎么讲?我问。
岩井说,屹菲她在那天,就在那个位置和一个人起了争执。
怎么讲?我又问。
岩井说,她预感到你会去找她,所以她要去那个位子上坐着,可是当时有个男学生坐在那里,所以她就让那人离开,可人家没有走。
那怎么样?我问。
岩井说,屹菲就把这人喊到走廊里,然后她突然就朝人家的脖子咬去。
啊,会这样?我惊异极了。
所以,你知道吧,就在你去那个位置之前,屹菲出了问题。屹菲把人家咬得怪重的,因为差点伤到动脉,所以事情严重极了。她说。
我看岩井的手,她的手有点苍白,但涂了指甲油,似乎随时都能精致起来,我喜欢她用这样的手抚摸我,我喜欢她用这样的手搂住我。
我这是第一次问你,她是你什么人啊?我问岩井。
岩井说,也没什么,我们是乌塘中学时的同学。她,怎么讲呢,只是有时候会头脑不大好。
我不知道该不该认为屹菲是精神上有问题,又或者是她跟岩井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她会如此。
当然岩井还是告诉我,她们关系很好。但这也并非是屹菲和我网上聊天的根本原因。根子还在于她这个女孩子有那么一点怪,就是比较,怎么讲呢,虐吧。她说。
什么意思?我问岩井。
岩井说,其实你一开始跟她网上聊天不久,我就知道,但我不敢和你说,怕你觉得有负担。屹菲是听说我跟你认识以后,她就说她要试探你。
为什么这样?
岩井说,因为女孩子嘛,她就是想试试你会不会跟她怎么样,这样她就能试出你对我怎么样了。
我觉得岩井的话反正也够颠倒的,但意思我明白,这屹菲是她同学,密友。然而,她为什么在我去找她的那个下午咬人呢。
岩井说,那是,这样讲吧,她神经有点大,容易上火啊。一个极冲动的女孩子。
我却感到奇怪极了,也幸亏一直跟她连面都没有见过,不然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看得出来,岩井跟屹菲关系非同一般啊。
我们新婚这一天比较累,我们只是亲吻,并没有性生活。虽然本来我们应该来那么一下子,以作纪念,但我们没有。
她讲了屹菲,她就叹气。
她最后反复地说,其实你那时不也有点恍惚吗。
我不敢接她的话,因为我生怕她会提及我对屹菲有感情。不过,现在我确实不是很有把握来判断我是否在那时是真的非常喜欢以至于爱屹菲的,一切都不好说。但是,能够说不恍惚吗。
不过,这是感情。这是私人生活,我承认屹菲是一个在我心里边特殊极了的人。
那个小堂并不算屹菲的男朋友,但一直大约是深爱屹菲的吧。屹菲因为占位子跟别的男生起争执,咬伤别人,也因而他至少认为屹菲跟我是密切是重要的吧。而我却连她出事都不知道。
他划我,就是要教训我的吧。我对自己讲,他这种人一定是在乎屹菲的每一分每一秒好不好。
10
我再到翡翠湖电大那里去的时候,是阴天。但气温已经升上来了,空气中有一种潮的混着暖的感觉。花也上来了,草也密了,有蜂子飞。
我本不喜欢这样的季节,有着潮湿黏稠的那种拖拽感。脸上的疤有时发痒,因为划得比较快,所以比想象的要更深,不知为什么疤会是一道突起的梗子。
我当然是要到那个图书阅览室去。其实,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男生,一个画画的,桌上堆了不少纸,有那种简易画笔,有面包,有电脑,还有文具盒,堆满了东西。在他的對面,只放着一只书包,但并没有坐人。书包是敞着的,那会不会是屹菲的呢。
我可以讲也并非真的就要见到屹菲,因为我已经结婚了。我已经跟我的新婚妻子岩井开始新生活了,虽然我发生了车站的枪击事件。但是,我的生活仍在继续,而我的妻子岩井,一直在支持我,她有时早上醒来跟我说,要穿白衣衫,表彰会上你要像个样子。
但我一直在拖,尽管我拖也并不大管用。只是我希望表彰会最好在这脸上的疤梗消下去之后才开吧。
我没有坐下来,我不再那么拘束了。我看这个画画的男生,确实他这样子就跟屹菲微博里拍到的一样。然而,这个男生会不会知道坐他对面的女生在拍他呢,他知道了会不会乐意呢。
我就站在他旁边,看他画一只鸭子的草图。我得说他画得很耐心,自然画得也不错。鸭毛是黄色的,一种罕见的嫩黄,而鸭嘴是腥红的,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来看待小动物的吗。
他见我站在边上,并没有什么反应,继续画他的。他旁边有一只口罩,其实天气并不差,而且因为阴天,也没有雾霭,为什么要戴口罩呢。
也许仅仅因为流行,把自己的脸给遮起来。屹菲也是这样的吧。
他前边的草图很多,还有其他的动物,但都是卡通的,你看不出是羊,是猪,抑或是鹅,仅仅这正在画的鸭反而让我看出来了。我知道,因为距离的缘故,我才看不出草图里的动物。
但也有一张露出一角,那是一片风景,中间还站了人。我就很奇怪,我伸出手,想把它给抽出来。他马上捂了一下,但我还是拽出来一点点,原来上边有一个非常清秀的女子,正站在竹林边,看着不知是何处的远景。
这男生应该是生气了,我不仅站在他旁边看他画画,我还抽他的草图出来看,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问我,你想跟我谈什么。
我对于这个小画家的反应还是十分震惊的,为什么不说别的,就说是要谈什么呢。
我们来到走廊上,大约这个走廊也正是那天下午屹菲咬伤抢她座位的男子的地方吧。这一切,这个男生都是目击者吧。
你要画什么?我问。
他哼一声以作回答,显然他不认为我打扰他仅仅是为了挖苦他。
他说,你们都是来找人的吧?
我觉得他话中有刺啊。你说什么?我问。
他又哼了一声,我就想现在的年轻人到底都很有想法,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
我说,你讲的是,我不是来找你的,对吧。
那男生说,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可以直接去找她啊。
他说的应该是屹菲吧。可是,他怎么会对来找屹菲的人有这种十分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呢。
我还是要打击他一下,所以,我说,你成天都在画什么东西啊。
至少他听到这里,他应该知道我是以某个方式知道他这个男生一直都是坐在这个位置画画的。
他说,时间很快。
我有点吃惊,我觉得这男生讲话也够怪的。
我问他,你这什么意思?
他说,我先前讲了,你们都是来找人的。
你们?我问。
他说,是啊。我说的就是跟那个下午比,你也一样;你来,也是因为她。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所讲的“你们”,指的就是我现在以及屹菲咬人的那天下午来到这儿的人。可是那个下午我也来了啊,只是当时我不知道,屹菲已经在之前出了事,咬了人。
我就知道还会有人来,我就知道会有人来。男生说。
我有点觉得诡异,我心想他怎么知道我会来啊。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我呢,不过那个被岩井认为我比较恍惚的屹菲出事的下午,我来时,是不是这个男生也已经注意到了呢。
自然,我觉得我从这个男生这里应该能问出一点东西吧。
我问他,她人呢?
谁?他反问。
我觉得我们的谈话可以很正式,这是一个严谨的绘画者。
我说,就是坐在对面的女生。
他说,原来你确实了解得很充分,但她有好长时间都没有来,至少在我坐着时,没有来。
什么意思?那放你对面的是她的书包吗?我问。
他说,是的。不过我觉得许久都没有动过了。
她在哪里,你知道吗?我问。
他说,这个,我可以建议你去翡翠湖的竹园看看。
我记得我在他桌前画堆里抽出过那张图,是一个女子站在竹林前。
他又说,但也不能保证,有时她并不在那里。
11
表彰会还是要开的,我早就明白,要表扬你是组织上的事情,你自己想推脱那是推不掉的,不过我脸上的疤并没有消,组织上也不会在意你这个,再说这是私人生活啊,并非是别的原因。
别人会不会在意呢。谁知道啊。
表彰会上,我妻子岩井和其他几个同事坐在最后面。本来她是不应参加的吧,因为表彰会上有内部的媒体,网络上也有,不需要太多人。但组织上考虑我们已经结婚,所以局里就让岩井和几个女同事坐后排,她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因为表彰会上我比较漠然,所以大家也都只是走个程序,毕竟这是一个公共安全事件,反正是一个比较让人深思的东西。大家总不能都很兴奋吧。
我觉得也就这样,表彰会之后,要搞一个座谈会。领导,尤其是政委想把气氛给调动起来,因为是座谈会,大家不知怎么就要讲我脸上的疤的事,我起初以为很逗,后来才发现,也有人对你脸感兴趣。
而座谈会基本上跟平时的生活会差不多,我妻子岩井关于我的疤就讲得很明白了,她说,那是她跟我旅游时,在一个森林茂密的地方受的伤。
人家就准备开玩笑,说你们在黑暗的森林里干什么呀。
我妻子岩井岂是一般的头脑,学过中文,干过基层,现在还要考博,以她的机智,马上把别人给堵回去了。
我对表彰会和座谈会都觉得有点累。不过,我那种因为有了岩井而在心里边产生的舒适感一直都存在,在这两个会议上更是如此,我觉得她说得对,在我心理上,她就是说,真是的,你是个英雄。
我觉得她看我是个英雄这让我舒适极了。其实我在吻她时,尤其是对着她那张年轻又活力、对新事物十分在意的脸时,我觉得只有她,是真的认为我是一个英雄,我觉得她是看我很重的。
生活又能怎么样呢,有岩井,又舒适,也就这样了。
那晚,我回去得晚。
我回到院中,停好车子,还没到花坛那边,我就看到自行车棚那里,站着两个人,不错,我又听见声响了,其中一个对着我这个方向的正是我妻子岩井,而另一个人是谁呢?
因为有一个角,那里有回廊,有葡萄架,现在已经长叶子了,我就站在那儿,我想听听在讲什么。
起初,我没有听出我妻子旁边那个人是谁。
有时那人叹气,好像挺难受的,后来我就听出来了,原来她在讲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他在那种情况下必须这么做。岩井说。
那人说,这个我知道。可是?
岩井说,可是什么,没有可是啊。大姐,生活要都是可是,我们也都没有办法过下去了。
我感到岩井应该像平时那样,她常常在别人难过的时候拉别人的胳膊,生在巢湖边的女人就是这样,多么温存。
你想想,他是为所有人啊。如果不那么做,那还得了啊。岩井说。
那个人说,可是,他也就是那个脾气而已啊。
我基本上听出来了,讲的是我开枪击毙张松的事情。
我又听出来,这个人正是张松的前妻,或者说就是他妻子,因为这女人不过是跟别人跑了,而张松也并没有别的妻子,张松没有别的女人。
那女人说,主要是孩子们还太小,这样以后怎么办呢?
岩井应该是问了一下,她这个聪明的女人总是这样,她天生会让人舒服一些。她说,大姐啊,那是的,可是,你要想啊,不是还有你吗,我们女人也应该有自己吧,你想想,现在,是你,对生活挑起来的时候,我们女人就应该这样,来,我们把生活的担子挑起来。
那女人会不会点头呢,因为在转角,我看不到。但我听得到很细小的哭声。
巖井是会做思想工作的,她大约是见这个女的已经比较信任她了,所以她就试探着说,你想想,在那种情况下,他把你们小孩都抛起来砸出去,这录像上都有啊,你想想,这还能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岩井又重复。
我知道我妻子岩井一定是给张松前妻这样的鼓励,就是作为女人应该把生活的担子给挑起来。
不要紧,我告诉你,还有政府呢。不是有低保吗,现在你可以把孩子们带起来,以后路长,你也应该把麻将馆关了,你应该开个小店,或者是申请一点贷款,干点别的。总之,大姐,你会转过来的。
大姐是不是会用手拉下转角另一端的车棚的凉篷上的小小的尖尖的木头呢,她会相信生活将从此好起来吗。
但生活会不会更加地坏下去呢。
岩井说,你不能来找他。
我知道我妻子岩井终于讲到最关键之处了,她是一个多么冷静的女人。
岩井说,你找他算什么事啊。这不是他的事,他是必须这么做的。
我知道我妻子岩井是保护我的。她说得掷地有声。
她应该是拍拍大姐的背,对她说,好好回去生活,好好过日子,生活会好起来的。
12
有些事情你必须要弄清楚。当然,你认真去做,也未必弄得清楚,但你还是应该去努力地试试,并且当你做的时候,你其实总还是能把事情弄出点眉目的。
就比如那个图书阅览室的事情,我不能说自己是恍惚的吧。我不过是在枪击事件之前的那个下午,去那里找屹菲,在那时,我以为我对她是有感情的,我觉得那时我是喜欢她的。我不能说我在那个阶段有什么恍惚。
那一种差不多是爱上、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感觉。然而,事情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呢。
既然那个占了屹菲位子的人是被屹菲咬伤了,那么,我得见到这个人。
我去省立医院,没有找到记录,后来托人帮忙在三院那里找到了住院记录,应该咬得不轻吧,不然不会咬了脖子也还住了七天的院。
在住院记录上清楚地记了不少过程,应该讲真是不轻松啊。为了占个位子,却被咬成这样,生活啊,也太严苛了。
上边有这个男人的不少信息,电话和住址也都有。当然,这是一个外地人,我不明确我应不应该尽快跟他见上面,找他还是费了我不少时间。
不过,上边有他不少信息,找到他并不难。但他常不在住处,后来我就看见他在红星路那里有个乌塘炒栗的小门店,他在那卖东西。我从左手那个路口的角度,没有看到他脖上的疤。
我观察他几次,没有靠近,因为害怕他也会认出我,我比较糊涂。
我去店门口,准备买栗子,但没有张口,因为站那么近,我看到他脖子有一个很可怕的像蜈蚣一样盘曲的疤的一部分,他穿着那种劣质的翻领T恤,上边的扣子也扣了,只看到疤的一部分。
后来,我在一个黄昏,在他租住的楼下堵住他,他背着不少栗子正准备上楼。
我说,别急着上去,我们谈谈。
他很胆小的样子,看着我。我讲,你不用害怕,我只是问你几个问题。
他大约也知道,事情并不妙,至少不是什么好事。
我問他,卖栗子怎么样,挣到钱吗?
他说,还行。
我讲,你这栗子怎么可能是乌塘的,都是农贸市场批来的吧。
他终于挺直腰,问我,你找我要干什么?
我说,没别的,问你点事。
为了让他放心,能把事情问清楚,我就帮他拎着栗子。我讲,到酸菜鱼店吧,我们边吃边讲。
他起初不同意,我讲,难道你要回去吃栗子吗。
这人就同意了。不过,我已经讲得很明白了,耽误你时间,算你工钱,比如吃这个饭、谈点事,你算你回到乌塘栗子店卖栗子赚多少钱,我都算给你。
他没有反对,但不再拒绝我的问题了。
也因而我才得知,他被咬得很重。
我问他,现在还疼吗?
他说,不疼了。
为了拉近距离,我跟他说,你看,我脸上也有道疤。
他看了看我,笑了笑,不过我没有讲我的疤其实跟去图书馆那个位子也有关系呢。
他也没问。
我说,你一个炒栗子的,你去那个地方,图书馆,干什么?
他望着我,我拿了些钱给他,这我在进酸菜鱼店之前就已答应了。
他喝了点酒,他说,是一个老乡叫我去的。
老乡,很熟?我问。
他说,也不太熟,就是买栗子,听口音,有一两年了吧,反正老来买栗子认识的。
我给他烟抽,他这人很老实。
他说,那个女人,叫我那个下午到图书馆去,她讲你去那里看看书,我不想让别人坐在那里。
那你没问她为什么要叫你这么干?我问他。
他说,我不大敢问,因为她那样子,好像她很在乎这个位子,不想叫别人坐了去。
我也喝了口酒,但我没有和他碰杯,我怕他嫌我麻烦。
他说,这女的是乌塘人啊。她叫我干这点事,我就干了。我坐那就看到对面一个男的在画画,我就想,或者就是在乎这个男的吧,清秀秀的,只是比那女的小一点、年轻一点吧。
我笑了一下。
然后呢?我问,其实我也不大想问下去,因为这家伙自己都想讲了吧,讲了痛快些,不然脖子也白咬了。
他说,后来也就这样,另外那个女的来了,我却不敢看那女的,因为她叫我出去后,没几句话就这样了。
什么?我问。
他说咬了啊。
他解开扣子,把T恤的竖领摊开,一个盘旋而扭结的疤凸了出来,又丑又大,这是怎么咬出来的啊,难怪住了那么长时间的医院。
那晚,我后边也喝了些酒,我告诉这个人,我也去过乌塘呢,那是年前,我下去送东西。他讲乌塘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还挣不到钱,不然他也不会来这里讨生活了。
看这男人年龄不大,人老实,本分,但并不木讷,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但我也不大理解的是,他这样讲,不是把叫他来占位子的女人给卖了吗?
不过,我可不能调过来想,不然,我也就不知道这个事情,原来是岩井叫他到电大去的。
喝了不少酒,回到家,岩井在看电视。
她问我,怎么喝酒了?
我说,明天我休息。
如果不是休息,那么是不能饮酒的,警察是有规矩的。
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睛有点红,我知道她比较累。
我换了个频道,有时她会从沙发上站起来,到窗户那边去,向楼下看。
我问她,你看什么呢?
她说,没有什么。
但她还是会去看。
后来,她就下去了,因为我跟那个脖子被咬的人喝过酒,我就觉得自己好像了解了些事情,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似的。
她在下边好久没上来,我就下楼去看看。这一次我看到了那次的那个回廊的转角,就是葡萄架下边,我看到那里站着的就是我妻子岩井,还有那个人,大姐,对,我知道又是那个死者的前妻。我知道我走到车棚里就刚好能和那个位置又靠近,又互相看不见。
我走到车棚那,听到她在跟那个大姐讲,你不要再来了吧。
那人哼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态度。
岩井说,你不能老来啊。我都讲过多少遍了,这不是个事啊,你来干什么?
那个大姐叹气。
她们还是很文明的,没有争执,只是一种以理来论事,不管论多少遍还是可以讲的。
岩井说,大姐,还是把生活过好最重要,对不对,老来,不行的。
大姐应该也在点头吧。
大姐说,我在想,为什么非要这样啊,我们孩子都还小,怎么办啊。
岩井说,大姐,真不能再这样了,我跟你讲了,这不是他的事,他这是工作,你懂吧,你快回去,以后不许再来了,你回去好好生活,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就这样了,快走吧,啊,以后不许再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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