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选中的人(中篇)
2019-05-09民啸
民啸
1
忘关电源的电脑屏保显示这一天是周六,早上八点十二分,冬日暖和的阳光像上帝的手,伸进田野家二十一楼阳台,缓慢移向沙发上一只棕色的毛绒熊。身穿蓝白条纹睡衣的落落这会正趴在餐桌上吃早饭,早饭是一杯温过的牛奶,以及两片夹煎鸡蛋的面包,面包上用番茄酱画了个大笑脸。落落吃得格格直笑,因为她刚一口咬掉向上弯的嘴巴,剩下一对向下弯的眼睛,她发现笑脸成了一副哭丧的表情。
许文雅对着一面镜子一遍一遍地梳头发,发型是新做的,上个礼拜刚烫的水波浪,她喋喋不休地抱怨理发师把她的头发烫太卷了,试图把它们梳理得直一些,可惜没有成功。脸上刚涂了护肤品,看起来还湿漉漉的,折射出一层白得细致而饱满的光泽。她放下梳子,对着镜子叹气皱眉,之后便换上羊绒大衣从卧室走出,径直来到落落身后,俯身在落落的小脸颊上亲了一口。出门前她打开鞋柜门,取出一双棕色皮靴,回头仍不放心地叮嘱落落:
“妈妈上班去了,落落乖乖地自己把面包吃完,然后去叫你的懒虫爸爸起床,别一个人在家里瞎玩,知道了没?”
“知道啦,你又把我当三岁小孩啦。”
可落落才比三岁大了两岁。她最近拍的照片,和许文雅五岁那会儿拍的照片,判若一个人扮演的两种角色。许文雅那张是旧照片,天空泛着昏黄,背景是一间霉黄的老房子,五岁的许文雅穿了件极不合身的红色毛衣。相比之下,落落像一朵蓝天下的蒲公英,身穿白色连衣裙,背景是一个深蓝的湖泊,以及远处一片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森林,傍晚金灿灿的阳光和因为通透而泛着蓝色的空气如同许多彩色气球漂浮在她周围。这两张照片夹在一对铝质的七寸相框里,一起摆放在田野书房的书架上。
落落晃动着两条腿,没一会工夫,便把盘子里的面包和杯子里的牛奶吃了个精光。她跳下椅子,将杯子叠在盘子里端进厨房,盘子不需要她洗,她顺便洗了洗手和嘴,甩着双手喃喃自语:
“我可不是三岁小孩!”
走出厨房,落落习惯性地停下脚步,歪起脑袋,伸手指着餐厅墙上一幅看不懂拍了什么的黑白照片,另一只手忍不住捂嘴嬉笑起来。“你才是三岁小孩。”
田野还赤膊躺在被窝里,半梦半醒痴迷着这个早晨迷幻的懒觉。卧室里两块低透光率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暗得既不像白天,也不像夜晚,很难说出像什么。落落不得不点亮一盏床头灯,双手托着下巴扑在床头,一声不吭地坏笑起来,接着她把一只冰冷的手伸进田野脖子里。这是她叫醒懒虫爸爸的绝招,她还偷偷地把这个绝招传授给许文雅,她凑到许文雅带着香味的耳旁轻声说,最好是握过冰块的手,说得两个人同时忍不住一阵寒颤。
田野惊叫了一声,转身握住落落的手。“你这只从南极捡来的坏企鹅,几点钟了?”
“大懒虫,太阳都晒屁股啦,还不起床,真拿你没办法。”落落模仿妈妈的语气回答他。
田野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才八点四十分,于是揉了揉眼睛。“爸爸昨晚熬夜了,能不能让我多睡一个小时?”
“不行!”落落大声喊,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吓唬他,“还想让我再冰你一次吗?”
落落没意识到田野的另一只手也已经伸出被窝,并先发制人地在她腋下挠起痒来,上身随即缩卷成一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家伙,还让不让我睡觉了?”田野边挠边说。
落落艰难地从笑声中挤出四个字。“让的,让的。”
田野于是抽回挠痒的手,落落软趴趴地在田野手臂上躺了一会,才平复过来,做出一副撒娇的表情:“如果你起床后带我去公园玩,我就讓你多睡一会。”
田野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我答应你,起床后带你去公园,你先到沙发上看会书,看会电视也行,只要别像只松鼠似地上蹿下跳,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就行。”
“你不会骗我吧?”落落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骗你是小狗。”田野再次向她保证。
“好吧。”落落只能相信他一次。
“你能保证一个小时之内不来吵我吗?”
“能!”
落落使劲地点头,转身耷拉着脑袋走出卧室。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第一层书架上找到一本彩色绘本,来到客厅的沙发旁抱起小熊,盘腿坐在一张羊毛毯上。她把彩色绘本放在盘起的腿上,左手搂紧小熊,右手翻开了第一页。画的是一个撑雨伞的小女孩,她入迷地看着,并伸手去抚摸了会雨伞上看起来很像草莓的红点。她不识字,所以光看图画,但多少也能看懂一些故事。小女孩流眼泪了,落落指着图画问,她为什么要流眼泪呢?带着好奇心,落落翻开了第二页,书上出现一大群人,一条拥挤的街道上,天空乌云密布,下着雨,在密密麻麻的雨伞下,一个表情焦虑的女人和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在人群中朝着反方向奔走。原来她和妈妈走散了,落落说,她真可怜。
这时从天空传来嗡嗡的响声,声音一会飘近,一会又忽然远去。落落好奇地看了一眼阳台外的天空,见到一只绿色像是长了翅膀的东西,正远远地向她飞来,可惜没过多久,那东西拐了个弯,迅速飞出她的视线。她没有心情看绘本了,扔下就在一分钟前还当宝贝似地搂在怀里的小熊,起身飞奔到阳台上。那东西再一次从左边远远地向她飞来,她看到一对绿色的翅膀下面,似乎用绳索绑着一个人。没错,那是个人,那人还戴了副墨镜。她兴奋地喊起来,喂,你在飞吗?她傻乎乎地等了一会,接着喊,哇,你飞得好高呀!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东西忽然飞向她们这幢楼的楼顶,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不到半分钟,连嗡嗡声也听不见了。
落落只好回到客厅,从茶几上拿起一粒棒棒糖塞进嘴里,然后在屋里四处闲逛起来。她从餐厅逛到卫生间,又从卫生间逛回餐厅,抬头呆望着墙壁上的黑白照片。她知道照片是田野拍的,因此她特想知道那些黑一块白一块的形状究竟是什么,怎么来的,她总也看不明白。于是她冲照片做了个鬼脸,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唉,你这个小家伙,果然比三岁小孩还拎不清。”
除了闲逛,家里没什么可玩的,落落唉声叹气地坐回地毯上,想接着看绘本。她一边翻页,一边将她在图画中看到的场景描述给怀里的小熊听:雨停啦……太阳出来啦……她妈妈急得哭了,站着两个警察,还有一堆叔叔阿姨……她一个人走到河边……呀,有人在放风筝……哎呀,她的雨伞吹跑了……快看快看,她的雨伞飞起来啦,她也飞起来了。落落有些兴奋,又有些羡慕地说,真好玩,她拿着雨伞飞得好高呀!
看到这里,落落就没有心思再看书了,她的心思全部飞向了蔚蓝的天空。合上绘本之后,她无意中盯上阳台上一把蓝色的成人雨伞,脸不知不觉红扑扑起来,那个兴奋劲和向往的眼神,简直无边无际了。
2
田野哐当一声从床上跳起,喘着大口的粗气,仿佛胸口被人捅了个窟窿,又像是做梦突然撞见女鬼,把魂魄吓飞了。卧室里弥漫着香烟和酒精发臭的混合气味,光线阴森昏暗,既不像白天,也不像夜晚。等呼吸顺畅一点后,他点亮一盏床头灯,感到黄色的光照有些刺眼,便用手遮挡了一下。灯光的照射下,他满脸胡茬,头发蓬乱得像粘满鸡屎的鸡窝。他伸手抓住一把头发,发现卧室的门半开着,他茫然无措地望着门口的亮光,半分钟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顿时放松了不少。
“幸亏是个恶梦。”他对自己说。
“落落,落落。”他朝门口喊道。
门外没有一点动静。
“落落,是你在外面吗?”他接着喊。
门外依然没有动静,倒是袭来一股强烈的孤独感,他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田野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当他绷着脑神经下床走到卧室门口,眼前的场景让他难以置信。空酒瓶甩得到处都是,桌上、地上、沙发上、茶几上,此外还有没洗的碗盘筷子,里面的剩饭剩菜长出了绿色的霉菌,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类似于呕吐物的腐臭味。他感到一阵恶心,但仅仅是干呕了几声,肚子里是空的,根本没东西可吐。他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尽管他使劲地回忆,可就是想不起来。
他推开卫生间门,想洗把脸清醒清醒。这时他感到尿急,就先去马桶边撒了泡尿,再走到面盆边,用双手接住冷水洗了把脸。恍惚中他看了眼镜子,镜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差点没把他吓死。他拿了块毛巾去擦拭,发现镜子上并没有雾气,也没有任何脏点,也就是说镜子没有欺骗他,这的确就是他现在的模样。问题是他仍只感到恍惚,一点也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
回到客厅,他坐在沙发上,看到满屋子的空酒瓶和碗盘,想起来收拾一下,又觉得无从下手。他看见茶几上有盒香烟,就拿起来点燃一支,吸了两三口,好像没什么味道。烟雾却越飘越多,很快便飘满大半个客厅;透过一团团烟雾,他看见地板上躺着一个金属相框,是落落的照片。他感到奇怪,相框应该摆在他书房里,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蹲下去拿起相框,呆滞地盯着照片,忽然胸口感到一阵剧痛,然后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的田野抱着相框,像呼啦一声被电锯切断的树枝倒在地上,他很想哭一会,可怎么也哭不出声来。
落落三个月前就摔死了,雨伞确实让她梦想成真,也带走她的灵魂。不到一个月,许文雅接受不了落落的死,也彻底疯了。落落还这么小,怎么会想到跳楼呢?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后来见人就说自己是仙女下凡,不信,不信我飞一个给你看看。她娘家来了一帮人接她走时,每个人轮流朝田野脸上吐了口唾沫,说好死不死的,怎么不淹死你这条懒虫,你这个害人精,你有脸活着,你怎么还不去死!田野蜷缩在墙角落里,既不还手,也不还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无所谓了。
田野将两个相框放进一个铁盒子,盖紧盖子,塞进一只黑色的空行李箱。然后他去卫生间刮胡子,胡子刮干净后他想顺便洗个澡,热水器却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可能太久没使用的缘故。他索性忍着刺骨之痛用冷水洗澡,洗到一半他突然用额头撞墙,猛撞了十来下,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咕噜声,仿佛喉管被人割开。他想到落落那只浸过凉水的手伸进他脖子里的触感,然而这种触感再也不可能发生。
半个多月前,田野把房子卖了,今天是他从家里搬出去的最后期限。他给自己留了两万元,余下的全部转入许文雅的银行卡,用来给她治病。他估计她有可能会疯疯癫癫地过完下半辈子。以前他们一家三口总是周末去沿江公园散步,晒太阳,看场电影,最后去牛排馆享受一顿美食才回家。美好的日子说消亡就消亡,田野一想到这些,感到自己也在一点一点地碎片化,尽管肉体上的疼痛算不了什么,但是他在逐步地消亡。
关于搬家需要带走哪些东西,田野一脸茫然,他完全没考虑过这些事。他换上一件黑色防风外套,一条牛仔裤,在客厅和各个房间走了一圈,发现好像没什么是他需要的。他返回卧室,打开衣柜门,随便往黑色的行李箱塞了几件换洗衣物,因为担心铁盒被压坏,又把它从衣服底下拿出来,放在衣服的上面。然后他拉着行李箱来到书房,在一张单人沙发上静坐了五分钟,发现整个房子静谧得可怕,好像他不属于这里,而是坐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他的屁股坐不住了,便起身打开书架下层的电子防潮箱门,从里面拿出一架徕卡相机和两枚镜头,放进一个黑色的相机包里。接着他拿起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以及一台磁盘阵列,分别装进两个硬纸箱,又从书架上拿了几本小说塞进其中一个硬纸箱里,打算无聊的时候拿来看,此外除了一副HIFI耳机,也就没什么需要他带走的。
收拾完毕后,他来到门口,打开鞋柜,拿出一双徒步鞋穿上。出门前他又回头扫视了一遍屋子里的装修,这套房子是他和许文雅一起花精力设计和装修的,他们住进来还不到两年,就有点依依不舍起来。这时他发现沙发角落的毛绒熊,在一件白衬衫的半遮掩之下,那是落落形影不离的贴身玩具。他走过去将它拿在手里,又放在胸口抱了会。他从毛绒熊身上闻到落落的气味,难受了一会后,决定把它也带走。他再一次走到门口,又再一次回到客厅里。忽然间,他拿起茶几上一把双立人水果刀,使出全身的力气在实木地板上划了三条弧线,仿佛这么做他内心的创伤就会少一些。
3
在地下车库里,田野关上一辆白色丰田车的后备箱盖,随后走进驾驶舱内,按下电动升降窗的按钮,扭头发现邻居刚好从一辆银色的途观上下来。那是一个身材矮小、小圆脸,无论跟谁都时刻保持微笑的中年男人,仿佛微笑是长在他脸上的肉,而不是他做出来的表情。田野只在电梯里跟他打过几次招呼,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时,中年男人筆直地站在途观车前,不远不近给了他一个点头微笑。于是田野也点了下头,但他笑不出来。他看见中年男人西装笔挺,右手拎着一袋渔具,左手拎着一只浅灰色的塑料水桶,应该是钓鱼去了。居然穿着这身衣服去钓鱼,真是一个怪胎。类似的话落落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那个邻居大伯有点奇怪,但田野每次都打断她的话,并教育她不要随便议论别人,尤其是在背后。田野点着发动机,转了个弯,猛踩油门向一个陡坡驶上去。透过后视镜,他发现中年男人仍笔直地站在途观车前,似乎在目送他离开。
田野仿佛有半年时间没见过阳光,当车子驶出地下车库的一瞬间,他有些不适应地扭头躲避了会强烈的光线。等重新适应新环境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脚下的车速也跟着轻快起来。他翻出一张“卡百利”乐队的CD塞进播放机里,此刻的心情听摇滚乐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不过他没想那么多,只想听点自己喜欢的音乐。就在落落去世前的一两天,他还想着升级一下车子的音响设备,原车的音响效果几乎听不出高音与低音的区别,总让他提不起听音乐的兴致,他打算置换一套音质好点的设备。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车子快接近一个红绿灯路口时,他突然想不好开哪条道,直开,左转,还是右转?这让他意识到他脑子里还没有任何要去的地方,应该说他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盲目地跟随车流,之后他就只能往左转了,因为中间道已经被后面来的车子占满。左转是一条出城的国道,他并不想出城,他在国道上多开了十多分钟,才见到一个可以调转车头的道口,可他又临时改变主意不想掉头,而是右转驶进一条小路。这是一条弯曲的深山小路,两旁全是密密麻麻的竹林,沿途有条发出潺潺流水声的小溪。当他开到小路的尽头时,发现只是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水库。
他停下车,在水库边的杂草斜坡上坐下,盯着深蓝色的水面,点燃一支烟吸起来。周围的风不大,声音却呼呼直响,应该是靠近山顶上的风。他不知道风什么时候就会跑下来,所以吸完烟没多久,他起身回到车上,打开音乐,然后开始想“往后住哪”这个他不得不去面临的问题:回父母家住,还是一个人租房子住?
田野在水库边一直待到傍晚,才发动汽车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城区后,他仍觉得自己在山里,因为他依然不知道去哪。他的家说没就没,他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只能喝西北风的流浪汉。他不知道这是谁造成的,事实上这已经不重要了。但我还有朋友,这时他想到了朋友,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四眼,他想他可以去找四眼。
四眼是中学时有人给取的绰号,那会儿田野也有个绰号,叫小田子,一个太监的专用名,那时候好像谁都有个不晓得怎么就被叫顺口的绰号。
四眼三年前开了一家名为“搞七捻三”的咖啡店,一家集咖啡、图书和艺术品于一体的店铺,通常也是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方。田野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他把自己拍摄的照片用黑框搭配白色卡纸装裱好,挂在店里的墙上出售,尽管迄今为止他只卖出过一幅照片。作为交换条件,他偶尔带几个朋友过来,借艺术交流的名义,顺便点上几杯咖啡。起初没人看好这家店,但四眼凭借服务于本地的艺术爱好者,以及依赖艺术爱好者们带来的源源不断的客源,倒也能轻松维持下来。私底下他们笑称这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黑店,说卖咖啡的四眼不好好琢磨怎么卖咖啡,尽瞎干一些给某个作家开小型研讨会、给某个画家办小型拍卖会、给某个摄影爱好者办个人影展的事:这家伙真把自己当成文联主席了。
这会儿已经是晚饭时间,“搞七捻三”大厅里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五个正吃着牛排的年轻男女;另一桌人数多点,清一色的中年男人,只有一位女士看起来在三十岁上下。女士的手指缝里夹着女士香烟,脸微微仰起,表情傲慢。他们的菜还没上齐,桌上只有水杯和几盘水果。田野不认识这些人,但通过那几个中年男人的穿衣打扮,可以看出是一群画画的,有个大胡子男人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田野不关心这些,他是来找四眼的,但没见到四眼。他走到柜台前,问营业员张涵:
“四眼在吗?”
“老板不在,出去了。”
“他去哪了?”
“不清楚,好像是跟朋友吃饭去了。”
“这家伙的朋友比鸟毛还多。”
张涵噗嗤地笑起来。她是个腼腆的女孩,除了嘴唇长歪了些,算得上标准的美人胚子,尤其是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你看不进去,她却能轻易地看透你。她穿着橄榄色的店服,胸前交叉着两条宽大的白色领子。“那件事我听说了,你现在还好吧?”
田野盯着她的眼睛,有些恍惚地看了会,指着中年男人那桌客人问:“没见过他们,画画的?”
张涵向他的耳旁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说:“写诗的,诗人。”
田野向她点点头,没接着说什么。
“你晚饭吃过了吗?”她问。
“不了,”田野说,“我明天再来。”
“你吃了晚饭再走吧。”
“真不了。”
“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她说,“明天晚上有个诗歌朗诵会,你刚好过来凑个热闹。”
“我就想找四眼聊会天。”田野说。
他回到车里,打开音乐,从停车位倒出来后,顺着一个路口往前开,不一会来到沿江公路上。前面是一个公园,他于是将车停在公园的停车场,他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或者是见什么人。这时候天已经暗了,但没完全黑下来,他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这才想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于是下车走到离这两三百米远的肯德基内,买了个鸡肉汉堡、一份炸鸡块和一杯冰可乐,拎回车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不想逗留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就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CD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披头士”乐队,他记不清了,这会正在播《挪威的森林》,他忽然觉得这首歌倒是很契合他现在的境况,于是他按了单曲循环按钮,想反复听这一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是一场春雨,软绵绵、冷飕飕的,雨滴晃悠悠地在桔色的路灯下显得五彩斑斓。除了听音乐他无事可做,他想起出门前带的几本小说,就去后备箱找了出来。
这本小说是他在“搞七捻三”的二楼书架上无意中翻到的,他记得那天下午同样下着细雨,所以他找了本跟细雨有关的小说,坐在窗口一张暗红色的沙发上看。起初他只是装模作样地翻几页,但文字描述的氛围很快就如同一股强大的漩涡,将他拽入小说创造的环境当中。他看了五十来页,之后来了一帮玩摄影的朋友,他不得不合上小说陪朋友。聚会结束后,他买下这本小说,打算回家看完它,可能因为之后的几天一直没下雨,他就再没翻开过。
现在他想借着车窗外的路灯把这本小说看完,顺便把这个空虚煎熬的晚上打发掉。看完小说已是凌晨一点,他打開车窗抽了支烟,冷风一个劲地往他身上吹,没过两分钟他就冻得瑟瑟发抖。他有点懊恼搬出来时没拿床棉被,想回去拿一床,但想归想,他被麻醉似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深不可测的夜空。此时夜空中并没有一颗星星,连一丝月光也看不见,黑得像锅底一样彻底,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他能看到某颗星星在那里闪烁。
“落落。”他向夜空轻微地喊了一声,被麻醉似的脸上似笑非笑起来。
4
下午三点不到,天气不阴不睛,街道上的行人不多不少。诗人们已经开始陆续光临四眼的“搞七捻三”咖啡店。戴一副黑框眼镜、身穿黑色皮夹克、挺着灰色羊绒衫包裹下的啤酒肚的四眼,正一脸热情地站在门口迎接诗人们。大约是和艺术家们接触久了,这两年四眼胖了一圈,同时也多了一种儒雅的味道,有人说他近看像生意人、远观像艺术人,也有人说他搞七捻三,好好一锅白粥,什么都往里面放,越混越杂。诗会地点在二楼,诗人们和四眼握过手后,就直奔二楼走上去,步子不快不慢,姿态中有一种恰到好处的优雅。
田野一脸疲惫地出现在“搞七捻三”门口时,四眼脸上的热情一下就消失了,他清楚田野现在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热情,问题是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田野心里好受些,所以他脸上平静得像是山里的雾。他往前跨出一步,拍着田野的肩膀说:
“这么久也不来找我。”
“我不是过来了吗。”
“哥们,能迈过去吗?”
“找个地方坐坐,我想抽支烟。”
楼上有些吵闹,他们在一楼角落里找了两个位置坐下,墙上正好挂着一幅田野拍的黑白照片,一个男人的背影走在斑马线上,汽车疾驰而过的拖影正好挡住那人的去路。四眼拆开一包软中华,麻利地弹出两支,随后将整包烟放在田野桌前。他们先是沉默地抽了会烟,四眼不知怎么被烟呛到,咳嗽了起来。
“我把房子卖了,昨天刚搬出来。”田野说,“文雅看病需要用钱。”
“房子卖了你住哪?”四眼问。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田野顿了顿说,“回我爸妈家住,或者租房子,怎么都行,没什么不行的。”
四眼想了想问他:“那你昨晚睡在哪?”
田野苦笑了一声。“在车上待了一夜。”
“睡在车上?”
“不完全是,上半夜看了本小说。”
“我从没见你看过小说。”
田野想说这本小说就是从他店里买的,犹豫了一会,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察觉到四眼只是在没话找话聊,他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聊天了,所以他眼神空洞地沉默起来。这时走进来两个诗人,田野见过他们,就是那个很会聊天的大胡子诗人,和抽烟的女诗人。四眼伸手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对田野说:
“你来得正好,晚上有个诗会。我知道你没兴趣听,不过你就当看一场戏,给自己解解闷,反正跟看戏也差不了多少。”四眼说到这里想笑,但没好意思笑出来,这会儿开玩笑显然不是时候。
田野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四眼手伸过去拍了下田野的肩膀,站起来说:“你先坐会儿,我过去招呼一下,对了哥们,今晚一块吃夜宵,有什么话我们晚上再聊。”
田野点点头。“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我只是想尽量让你好受些。”四眼支支吾吾地说。
“我们还像平时那样交往就行。”田野摇头说。
四眼点头表示明白,神情中仍带有一种不自觉的谨慎。他走了几步,转身瞧了一眼田野脸上的表情。
田野并没打算留下来,他打算抽完这支烟就走。他盯着桌子上的软中华,犹豫着要不要带走,如果是在三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放进口袋,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他伸不出手。等四眼陪同两个诗人走上二楼,他就站起来,想趁这个机会走掉,准确地说是从四眼眼前消失。他不想让四眼难做,尤其是在面对他时,四眼那既想安抚他、又不知道怎么安抚的无所适从。毕竟他所遭遇的不是身败名裂,或者是被女朋友甩了之类的琐事,如果他自杀了,四眼反倒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走到门口时,营业员张涵从柜台里伸出脖子喊他:“田野。”
田野停下脚步,转身问:“什么?”
“你这就要走吗,不参加诗会了?”
“我回去拿点东西,”田野骗她说,“等一会再过来。”
他跑出门口,迎面正好撞上邻居,那个穿着西装跑去钓鱼的中年怪胎。
“这么巧,”邻居挡住他的去路,脸上迟疑了片刻说,“你也这么有雅兴来参加诗会?”
田野说不是,不是。他对邻居出现在这里感到非常意外,舌头竟有些打架。“老板是我朋友,这家店的,对。”
“我知道的,”邻居伸手握住田野的手,“我知道的。”
“你知道?”田野奇怪地问。邻居的手摸上去温热滑腻,看着白嫩,不像他这个年龄的皮肤。田野感到像第一次近距离见他,也许是因为相较电梯里,咖啡店门口的光线要亮得多。
“我不光知道你们是朋友关系,还知道你们过去是同学。”邻居紧紧握住田野的手不放,并拽着左右摇晃起来。
“这么说,你和四眼很熟。”
“也可以这么说。”
“不好意思,”田野抱歉地笑笑,“四眼从没在我这里提起过你。”
“是我让他不要告诉你。”邻居的双眼眯成两条弯弯的细缝,仿佛有意将目光掩藏起来。
田野心里一惊,不是吃惊,而是有些毛骨悚然地不知道说什么。接着他硬是将自己的手从邻居手里挣脱出来,一个他对其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却像朋友一样了解他,实在让人轻松不起来。他直视着邻居掩藏起来的目光,知道想从外表看穿他的心理,几乎是不可能的。
邻居往后退了半步,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使他看起来有一种恰到好处的优雅,他这么做是为了消除田野的某些顾虑,随后他的双眼恢复了平常,不再是两条邪恶的细缝。这个谈不上短暂但确实短暂的过程,在田野看来犹如经历了黑夜与白天的变化。这时候邻居从上衣内口袋掏出一只黑色的牛皮夹,抽出一张设计精美的名片双手呈给田野。
田野拿过名片,他没想到邻居是本地报纸的副刊编辑,还是个主编。他以为邻居和他一样,也是个没有固定工作的人,因为他们碰面大多是在工作时间,况且邻居不是提着钓鱼竿,就是背着露营用的帐篷。田野和報社打过一两次交道,那是在两三年前,报纸意外地刊登了两张他在街头拍的照片,通知他去财务科领取稿费。他记得稿费是160元,出了报社大门,他走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条香烟。他不清楚打电话通知他的人是不是邻居,也就想不好要不要向他说句感谢,他经常难以作出选择,哪怕是一件蚊子大小的事。
“本人姓蔡,名博,你可以喊我老蔡,也可以喊我老伯。”邻居面带微笑说。
“我还是喊你老蔡吧。”田野说。
蔡博意外地走上前一步,比之前的距离更近,田野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声,但没到让田野反感的程度。“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不了,”田野说,“我还有点事。”
“进去吧,”蔡博假装没听见他说什么,强拉硬拽住田野的肩膀说,“正好一块去看看你拍的作品。”
田野顺势转了个弯,击剑手似地来到蔡博身后。望着蔡博扭头一再挽回的表情,他想说两句抱歉的话,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他们已经不是邻居了。于是他转身径直向马路对面走过去,却被一排疾驰而过的婚车队挡住了路。
5
手机铃声像炸弹一样响起时,田野还躺在车后座上蒙头睡觉。在这个世界上,他恐怕找不出比睡懒觉更痛恨的事了,问题是整个凌晨他几乎处于失眠状态,昏沉到日出时分才睡着。他蜷缩在前两天从超市买的毛毯里,亚麻脚垫上隔着塑料袋堆放着牛奶、饼干、各种罐头和即食豆腐干,后车门的置物架上搁着一个空伏特加瓶子,昨晚他先是兑柠檬汁喝掉了半瓶,后来柠檬汁用完了,他直接对准瓶口喝纯的,喝到全身发烫得像坐在火山口似的。香烟也一支接一支地抽,没怎么停过,凌晨一两点烟抽没了,他只好下车醉醺醺地跑到24小时便利店买烟,顺便买了碗方便面吃。手机搁置在前座的副驾驶位上,压在两本小说下面,因此他必须先坐起来,才能伸手够着它。他晃了晃脑袋拿起手机,一看是四眼打来的,他接通手机,声音如同沙沙的树叶含糊不清。
“喂,四眼。”
“哥们,在什么地方?”
田野扭头朝车窗外望了一眼。“公园停车场。”
“喂,声音听不清楚,你还在睡觉吗?”
田野清了清嗓子。“有什么事?”
“非得有事才能給你打电话啊。”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下午来我店里喝咖啡。”
“下午再说吧。”
“什么叫再说,必须得来。”
“我知道了。”
“你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吧?”
“上次我怎么了?”
“咳,不说了,等你来了,我们哥俩再好好聊。”
“这话你不止说了一百遍了,哥们。”
“我最近不是忙吗,这你也看见了。昨晚又弄来几个写书法的,哇靠,比那几个写诗的还会折腾,弄得我桌上墙上地板上全是墨水,今天叫来阿姨擦了整整一上午。你要字的话我送你一张,怎么也值个一两千的。”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哪有地方挂。”
“这倒也是,”四眼沉默了一会,“哥们,你得想办法让自己迈过去才行啊。”
田野哼哼了两声。“我知道了。”
“知道就行,那我先挂了,死忙了最近。”
起床已接近十点,过了晨练时间,公园里没剩下几号人。田野下车走到只有几步路的公厕上完厕所,顺便用公厕外面的水龙头洗漱。接着他开始在公园里散步,天气好得像上帝家的后花园,空气如同刚从海里捞出来,没有一丝微风。他走到湖边的一张长椅旁,想坐下来晒会太阳。他感到晒太阳真舒服,仿佛身体上爬满了细菌,太阳一烤,那些细菌全死了,刷刷地往地下掉。他觉得有些还夹在衣服缝里掉不下去,于是站起来拍打衣服,弹出来一团团灰白色的微粒,他认为那些微粒就是晒死的细菌。
在去“搞七捻三”咖啡店之前,他先去浴室泡了个澡,直到他认为把身上多余的细菌搓干净了。他从池子里走出来,跟着进桑拿房蒸出一身臭汗,他觉得自己的汗液里也全是死掉的细菌,感到一阵恶心和晕眩,好像他的身体成了霉菌的窝点,它们会不会把他当成食物,将他啃食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他不敢再往下想,后来他发觉草地上的骨架看起来有些小,头骨处有个显眼的裂洞,他的脑浆一下炸开了,那是落落的骨架。
田野走进咖啡店时发现四眼不在,店里只有营业员张涵一个人。下午没什么客人,她在磨晚上要用的咖啡粉,田野走到柜台前问她:
“四眼哪去了?”
张涵停下手中的活。“好像是去参加一个书法展。”
“什么书法展?”
“毛笔字呗。”
“毛笔字有什么好看。”
“他又不是真的去看毛笔字。”
“那倒也是。”
张涵使了个眼色。“是吧,这你了解的。”
“这家伙最近都在忙什么,怎么老不在店里?”
张涵只是冲他笑笑,继续磨手里的咖啡豆,田野恍惚地盯着像骨灰盒似的磨豆机。“为什么不买个电动的?”
“手磨的咖啡才香嘛,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用到电动磨豆机。”
“这么磨,你的手不酸吗?”
“还好,工作嘛,哪有轻轻松松什么都不用干就能赚到钱的。”
田野点了点头,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他娘的耍我,叫我过来,自己却不在店里。”
张涵抬头错愕地在他脸上瞧了一会,伸手往天花板指指。“二楼有人在等你,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谁在等我?”
“你上去不就知道了。”
田野不想花精力去见一个不确定的人,尤其还得装模作样地说一大堆废话,他心想还不如坐在车里听会音乐。但汽车音响糟糕的音质实在让他听不下去,于是他用手机下载了音乐软件,同时定制了2G流量,用家里拿来的头戴式耳机听。最近他迷上了几支俄罗斯摇滚乐队,比起英式乐队高高在上的指点愤怒,他更喜欢俄罗斯乐队直接通过粗狂的声音表现的愤怒。他向张涵摇头笑笑,正打算离开咖啡店,这时楼梯上走下来一个衣着体面的矮小男人,田野扭头一看是邻居蔡博。
“我等你半天了。”蔡博笑着走过来说,身上带着一股报纸的油墨香味。
田野的心里有些发毛,隐约感到此人似乎对他阴魂不散。“找我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