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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读历史之陈文龙

2019-05-09李郁葱

当代人 2019年4期
关键词:文龙文天祥杭州

1.

陈文龙是一个在民间几近于湮没的人物。在福州看到过他的塑像,是在主祀他的尚书庙里,这个庙实际上是道观,又名“敕封水部尚书”庙,当时觉得奇怪,还有水部尚书这个官衔?上网查了一下,说陈文龙为南宋后期状元,福建莆田人,与文天祥同时代,生前并未担任过任何与尚书相关的职务,水部尚书民间传说为“天帝”所封,有史可查的是明代崇祯和清代康熙、乾隆年间,曾三次敕封陈文龙为“水部尚书”和加封“镇海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仿佛懂了。我开始关注陈文龙史料上的一些细节,我的关注,可能更多的是因为他曾经生活在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杭州。那么,杭州为什么极少听到他的故事呢?从史料上去看,陈文龙在当年的地位和重要性并不亚于文天祥,但后世的声名却相差许多。时间像一个魔术师,总是把它的一部分改头换面,而我们并不知晓,还以为这就是它的本来面目。

就像陈文龙的塑像,不过是后世之人所想象出来的标准像,换一个名字其实也可以。

所有的故事从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诗歌开始:“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林升的这首诗是一个特定时代的写照,“泥马渡康王”后,宋朝的国祚又延续了一百五十余年,很奇怪,这个偏安于江南的政府从来不缺乏人才,也一直不缺少热血男儿的慷慨激昂。

这或许是一个悖论,赵匡胤在陈桥兵变中黄袍加身,作为一个军阀,他当然知道“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所以宋立国以后重文轻武,但那个年代的文人,却有着后人很难企及的壮怀激烈,比如南宋初年的岳飞,比如南宋末年的陈文龙,而在他们之间,同样有很多斑斓的身影,比如写出“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的辛弃疾。

陈文龙的命运从后世去看,有其既定的轨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但如果身处于局中,在时代的变局和动荡中,他们并不知晓自身的前程和命运,唯有以一腔热血去荐轩辕。

如果知道了命运,陈文龙他们又会有何种选择?这种假设其实并不存在,和陈文龙同时代的文天祥已经做了很好的回答,大时代下的个人悲剧自有可悯之处,但并无过多能够惋惜的地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岳飞、陈文龙……这些人,都曾经生活在杭州,或许,这是“杭铁头”的由来,杭州,并不是一座只有暖风吹拂的城市。

2.

“一门百指沦胥尽,惟有丹衷天地知”。这是陈文龙被囚禁后写给次子诗中的一句,之后他的皮囊很快在时代滚滚的大潮中齑碎,多年以后的杭州,陈文龙的精神仿佛也已经消散,能够知晓陈文龙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了,倒是在他的出生地福建,他有着虚幻的荣光。

杭州的陈文龙墓其实还在,就在北山路葛岭张静江故居楼附近。“宋参知政事陈忠肃公墓”是作为文保的存在,但人迹寥落,很难想象到了清朝光绪年间,此地尚有陈的祠堂废墟。杭州地方史研究专家曹晓波老师在探访陈文龙墓后有这样的疑惑:“1933年,浙江省府主席张静江买下墓冢西侧土地,建别墅、扩墅院,致使陈的陵园狭窄,偏处一隅。张静江也算一代精英,谙熟国学,他为何对史册上拥有一席之位的英灵如此等闲视之?”

曹老师的疑问同样也是我的困惑,但人心不可测度,在张静江那里,当时可能巴不得把墓平了,别墅在墓地之侧,于风水或许有碍。陈文龙墓地的逼仄有一种现实的意义,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作为当时风云人物的张静江,没有把墓地迁移或直接毁去,这已经足够显示他的文化素养了。

2018年杭州举办过陈文龙与杭州的第一届学术研讨会,这当然好,但从根本上去改变人们的认知却很困难,也几乎不现实,就像陈文龙生前的尴尬人生。传播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就像现在很多人把郭靖和黄蓉当作历史人物一样。

陈文龙在福建的知名度,很大程度上应该得益于明太祖朱元璋:明初,朝廷下令访求民间应祀神祇,“凡有功国家及惠爱在民者,着于祀典,令有司岁时致祭”。而在上报的名单中,出于对其统治的需要,文天祥和陈文龙这两位南宋末年的状元朱元璋特别看重。

当时,在福建境内建有“历代奉旨祀典”陈庙十余座。

从朱元璋的视野去看,文天祥和陈文龙是两面可以拿来用的大旗,这种榜样对于一个朝代的教化和巩固是如此的有用,所谓微言大义大抵如此。而对陈文龙的神话,却是到了乾隆年间,“镇海王”的头衔就是那个时候来的,明和清的历史我们都知道,吊诡的就是两朝对“陈文龙”的使用如出一辙,但陈血液中的刚猛却被自然忽略了,正如崖山之后,人性的低伏成为一种姿态。

在明清时期,每三年科举后,历朝皇帝都委派新科状元率册封团赴琉球(今冲绳)等地册封当地官员。册封团在海上行船为祈求平安,将陈文龙立于船中祭拜。由此,就有了“官船拜陈文龙、民船拜妈祖”之说。

作为一种余韵,到了1919年,思想家严复发起又一次对陈文龙庙的重修,严复亲自撰写《重建尚书祖庙募缘启事》,福建督军李厚基、省长萨镇冰、前清福州知府叶大庄等都有善捐。严复为祖庙题写三副石柱联,其中大殿正门的草书联为“十万家饭美鱼香,惟神之助;百余乡风清魔伏,为民所依”。他还赋诗:“天水亡来六百年,精灵犹得接前贤。而今庙貌重新了,帐里英风总肃然。”

3.

“海山仙子国,邂逅寄孤蓬。万象画图里,千崖玉界中。风摇春浪软,礁激暮潮雄。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

当年文天祥第一次被俘逃脱后,从海路寻找抗元力量,过今天的象山涂茨镇乱礁洋时,写了上面这首诗,其时,南宋一息尚存,而文天祥此后又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过零丁洋》。

从涂茨镇的最高处远眺乱礁洋时,天地辽阔,远处的阳光透过云层打在海面上,气象万千。这是我刚从福州回来后的一周,很自然的就想到了陈文龙。涂茨镇山巅的风力发电机旋转着,像是一个个孤独的巨人。在南宋那个风雨飘摇的时节,陈文龙也好,文天祥也罢,他们被裹挟着在泥沙俱下中就像堂吉诃德挑战着风车,如果他们知道堂吉诃德的典故,不知道会不会有内心的悲哀。

他们只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作为同时代的悲情人物,文天祥和陈文龙有相似之处,比如都是状元,虽然他们带兵,但不是武状元,都是东华门外唱名的状元公,但从家世去看,陈文龙显然更胜一筹:其曾祖父陈俊卿是宋绍兴八年(1138年)的榜眼,后官至左丞相,封魏国公,赠太师,成为与李纲齐名的南宋名相。“濡染先训”的陈文龙25岁时书法已称誉一时,甚至于他的名字,都是度宗皇帝在殿试点状元后从陈子龙改为陈文龙的。

那么后世为什么文天祥的声名要比陈文龙高出许多?有一种说法是因为他的诗文流传后世数量太少。这个说法其实颇为勉强,诗文流传下来数量少的名人很多,没有诗文流传的名人同样也有很多。

我个人更加倾向于,在历史的大叙事里,陈文龙的独特性不够。历史的云烟很残酷,很多人名被历史的幽暗之风吹着吹着就没了,反而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人物变成了真的,比如射雕英雄的故事。

这和清朝时当政者频频追封陈文龙是一个道理,如果有灵魂的存在,陈文龙的灵魂会接受乾隆给予的这种荣衔吗?历史不能假设,同样我们凝视历史时,也会有迷雾重重。

比如说有名的蟋蟀宰相贾似道,在历史上,他真的那么无能吗?我们所能知道的庙堂之上的倾轧和蝇营狗苟的龌龊,自然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标配,但个人的才华和能力也是一个人能够立足于这种潮流中的根本。

需要提一句的是,在历史的时间向度上,贾似道和陈文龙同样有着很深的纠葛,贾曾是陈的恩主,对他颇多提携,但最后由于政见的分歧分道扬镳,从私而言,两人并无太多的矛盾。

4.

对于南宋最后的结局,陈文龙内心其实非常清楚,要不然他不会以母老乞求归养为辞,在临安风声鹤唳之际回到故乡莆田,他的内心也多半是失望的,有着无限惆悵。在《宋史·陈文龙》中有这样的记载:“既出国门,而悔之,复上疏,求还,不报,乃归。”

这种摇摆是人性的必然,是求生和报国之间的一种彷徨,后世之人对陈文龙的这次出走颇多微词,其实它是真实人性的写照,理想的激荡和现实的疮痍间必须的斗争。

在崇山峻岭之间,哒哒的马蹄带着他返回童年之乡,他的躯体里有另外一个人一直在颠簸。

人性的矛盾和两难终于在这样的一具血肉之躯里绽放了:德佑二年二月,元军攻陷了南宋首都临安,宋恭宗及皇室成员被俘北去。九月,张世杰、陆秀夫等人保护端宗从海上逃亡避难于泉州。朝廷任命陈文龙依前职充闽广宣抚使,并于兴化(莆田)开设衙门。

其时,万贯家财倾尽,陈文龙招募兵勇组成民军备战,旗帜上写的是“生为宋臣,死为宋鬼”。这个旗帜是他人生最后的姿态,有其难以挽留的光泽,其被俘后所写下的《复元将唆都书》,迄今仍为大学课文。

历史的进程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从我们现在的角度去看,宋之覆没是命定的,一方面是由于自身鼎立之时的孱弱,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以文御武,气场并不能一致,而且隔行如隔山,文字写得锦绣并不能代表胸中沟壑的深浅;另外一方面是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哀,游牧民族的铁骑雄风,在当时达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峰巅,纵横欧亚大陆,还真不是陈文龙或文天祥所能阻挡的。

但这种时刻尤能看出一个人品格上的质地,宋养士多年,优渥有加,而士也以身相报。到了明末,士大夫阶层品质的断崖式滑坡,每每让读史人心有戚戚。

朱元璋用陈文龙这样的榜样让士子学习,想教化百姓,最后的结果却大相径庭,“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和友人驱车赴杭州城北,登临皋亭山,当年元军统帅伯颜在攻破杭州之前,驻军于此,等待宋室最后的投降,当时当政的谢太后绝对是个值得钦佩的女性,不后退,不逃跑,而和伯颜去谈判的文天祥想的是议和,而不是投降,但天地不仁,世事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文天祥当时被拘。

夕阳如血,身在福建的陈文龙,远眺这帝国的黄昏,犹如挽歌一曲,这一刻郎心如铁,在时间中,一个人得以看清自己和时代的走向。

不久,他将回到杭州,不再有状元的荣光,而是以俘虏的身份。

5.

陈文龙从福建被押回杭是囚车加身的,当年的山道是如何的蜿蜒崎岖,现在还是可以想见的:在我少年的时候,即使坐车去与福建相邻但近了许多的温州,过山峰时的爬坡也让我们苦不堪言,何况当时。被俘后就开始绝食的陈文龙,居然没有死于途中,这也属奇迹,但也仅此而已,曙光并不显现。

说到陈文龙之死,我们可以去看看当时这样的官宦人家面对困境时的态度:陈母被拘禁在福州一座尼庵中,有重病,但拒绝就医,把自己和儿子共同赴死认为是理所当然。堂弟陈用虎(弟媳朱氏在陈文龙被俘后就自缢)、其叔陈瓒都慷慨赴死。也许在当时,在这些男儿看来,死是一场无法避免的盛宴,既然不可回避,那就欣然赴宴。

也许是后人的附会,也许是真有其事,据说在陈文龙还是陈子龙时,宝祐四年(1256年)读太学,“累试不入格”,他的睡眠不好了,开始恍惚。有一日梦见岳飞对他说,“你必死于学”。陈当时以为将在太学老死,悒悒不乐,后来状元及第后,对这一梦境当然就抛置脑后了。直到此时,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六说:陈文龙到杭州后押在原太学,他恍然大悟,感慨“此天数也”。

这传说的真假无人知道,民间还有一种说法更有意蕴,说在景炎二年(1277年)四月二十五,陈文龙要求拜谒岳飞庙,当他进入岳庙后,哀恸悲绝,当晚死于庙中,年仅四十六岁。

这种说法大抵是一种演绎,更加真实的历史应该是和陈同代的程棨在《三柳轩杂识》所叙:“生缚之,至杭,病卒于杭之猫儿桥”,也就是说,陈文龙的幽禁被解除以后,他就居住在“猫儿桥巷”,直到病死。

死后,陈文龙被葬在西湖智果寺的翠竹园里。

人们要给他一个传奇之死,但无论如何,陈文龙的死预示了一个时代的尾声。

在他死后五年,逃脱囚禁后继续抗元的文天祥再次被俘后被杀。在崖山的海面上,一个朝代的帝王和大臣溺水自沉保留着依稀的尊严。

那个时候,陈文龙还没有成为神,也没有成为镇海王,他只是无数殉国者中的一个。

终于,宴席散了,伐木的声音依然叮当,而江水汹涌。也许,陈文龙早已梦见了自己的死。

(李郁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此一时彼一时》《浮世绘》,散文集《盛夏的低语》等。)

插图:刘亚伟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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