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短篇)
2019-05-09文西
文西
1
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是否有她的消息了?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在这里,我们称她为“那个女孩”,或者“女孩”。
今年有一千多个学生从湖南这所师范学院毕业,他们跟其他毕业生不一样,他们被称为“试验品”,他们将成为“燃烧的蜡烛”。他们背着行李,跳上火车,回到自己的家乡。你可以去北京、上海、广州,甚至纽约、伦敦、西西里,而他们不得不回去。
那个女孩拖着一个银色小行李箱,从火车上下来。她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又盯着一个抽烟的秃头男人、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没有来接她的人。列车员过来催她赶紧走,她把挎包往肩上提了提,像只小兽,从一堆胳膊大腿间钻过去。
档案已经寄到县教育局了,在人事处报完到,她往学校走去,经过家门口时,也没停下来。父母坐在窗帘后面,开始吃晚餐,他们不知道她正从窗下走过,单薄的身体,一阵风刮来,就会将她卷起,飘到孤零零的电线上。
才八九点钟,街道上空荡荡的。两边的楼房低矮,被风雨侵蚀得厉害。窗户,黑漆漆的,一个连着一个,让她想到死人的眼眶,没有了肌肉组织、神经和血管,连种子也不能发芽,里面盛满雨水,溺死几只蚂蚁。她不知道是人们都走光了、抛弃了这座小城,还是他们都睡着了。
在学校里碰到一个人,大概是里面的老师,她站住,问那老师教师宿舍怎么走。“刚毕业的吧?”那老师问。她蹙了下眉,轻轻点了下头。“哎呀,早听说你了。”那老师把她带到一栋三层楼房前,墙面贴着白色瓷砖。
2
那个女孩是有男朋友的,已经谈了六年。男朋友家在乡下,父母在外面打工,有两个弟妹也在上学。他跟女孩说,自己配不上她,但会真心待她,不会对她花言巧语。从进大学开始,女孩都很少说话,她不愿意跟人交流,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这六年来,食堂吃饭、逛街、实习,都是他陪着。
有一年暑假,女孩把他带到家里,她父母非常愤怒。父亲认为她看上一个穷小子,是丢他的脸。母亲眼圈泛着青色,她几乎结结巴巴地说,让她上这个学校,为的是拿个铁饭碗,还能留在两个老人身边;要是真的跟一个外地小子走了,他们一辈子的心血就白费了。她躲在隔壁房间里哭了一整夜,第二天就带着男朋友离开了。他们原本决定,一毕业就结婚,想到将要遭遇的重重阻碍,女孩说:“不愿再想那么多事了。”
女孩是从初中直接升大学的,那年中考,师范学院在各县市招生,培养六年制农村小学教师,拿的是本科文凭。县里语文名额只一个,父母让女孩去参加考试,拿到了这个名额。后来到县教育局签了份合同,六年学费全免,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得回来教书;若违约,就得赔款,并且是六年学费的2.5倍。女孩比其他人幸运得多,她不用去偏远的农村,父母跟县里领导有些来往,想办法给她争取到了县周边一个小学的编制,那学校跟县城就隔着一座桥。
自从回来后,女孩就联系不上男朋友了,对方的电话一直关机,信息也没回。学生宿舍都熄了灯,外面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随后是一口痰吐在地上,这是哪个上了年纪的老教师,穿过沙子铺成的跑道,去上公共厕所。这栋教师宿舍外没有围墙,后面就是一条马路,因为是在校门口,马路两边开着一些商店。女孩把窗子打开,窗子外面长着一棵老榆树,树皮坚硬,开裂了,把几根小树枝伸到了窗上,叶子还青。马路上只有两根路灯亮着,光,惨白惨白的。
女孩睡不着,她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了,这里一点变化也没有,她说不出是熟悉,还是不适应。既然是回到原地,当初为什么要出去呢。她的脑子里就像有一个转轮,不停地转,怎么也停不下来。她只好爬起来,在台灯下写教案。第二天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到讲台上讲课。
女孩是教四年级语文,兼任班主任。她个子小,几乎只比讲台高出一个头。学生不怕她,她没长刺,不具有威胁性;你拿根针或者长指甲,轻轻一戳,就能将她戳出汁液。她很安全。每堂课都令她疲倦,她的声音很小,可能只有她自己听得见,但这已消耗了她全部力气。
女孩说不上受欢迎,也没遭到排挤。沉默寡言会让人忘记你的存在。下雨天,学生坐在教室里往窗玻璃上哈气,女孩打着伞穿过操场,学生拿手一擦,就把女孩从窗玻璃上擦掉了。
放學很早,下午四点学生都走完了,只有寄宿生在食堂外排着长队。女孩留下来,关紧窗子,以防飘进来风雨,打湿作业本。教室后面湿漉漉的一片,没拖干净,最后一排课桌上留有脚印,她知道,是那几个个子最高、成绩最差的男生干的。她打扫好卫生,关上门,从兜里取出钥匙,插进锁芯,转动,突然蹲了下来。她贫血,只要连续干活儿就会头晕。她把肩膀靠在门上,等她醒来时,已经天黑了。
3
你知道,教师的地位低,可在这里,教师确实是“高尚”的,谁家里出了个教师,就是出了个干部。一般而言,这儿的女教师都能嫁到一个好男人,比如县政府里当官的、县上有钱的生意人。周末,女孩的父母开车来接她,父母坐在前排说着话,她坐在后面,把脸对着车窗外。经过那座桥时,她低下头,两只手掌捧住了脸。母亲问她,生活习惯吗,他们对你有什么看法么,有男老师对你有意思吗。“我想休息。”她说。一路上,谁也没再说话,他们一家人很久没一起坐车了,这辆福特车是十年前买的,深蓝色,底盘低,老古董了,父亲舍不得丢掉,说等她结婚时要送给她。“或者可以给你买新的。”父亲当时对她说。“就要它。”她倔强地说道。一家人经常坐车出去郊游、野餐,有时也去周边的县市作短途旅行。她比班上的其他同学要幸福,那些大多是留守儿童,她说,很感激父母没有去远方工作,她将来也会留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一起坐车时很少说话了,再后来,就没有一起坐车了。
父亲把车停在商贸中心入口,下去买肉和蔬菜。母亲给餐桌铺好桌布,放上饭菜,摆了三双碗筷。“平时我们都会摆三双。”母亲说。她装作没听见母亲的话,几乎把脸埋进碗里。“你还在埋怨那个男朋友的事吗?”母亲问她。她停住了筷子,嘴巴里塞了饭菜,一边腮帮子鼓鼓的。母亲接着说,“我们很快会老的。”
睡觉前,母亲推门进来,见她埋头写着什么,她叫母亲先去睡,她还要准备下周一的公开课。
“我和你爸给你介绍个人。”
“我不想认识。”
“副县长的儿子。”
“不认识。”
“小伙人挺好,见了你会明白的。”
“我不想見不认识的。”
“他爸在竞选县长,要是选上了他就是国土局局长。”
女孩改变了很多习惯,就是没法改变语气里的自我感,她把那些说出的话打成结,狠狠地攥在手里,绳结擦过人的脸庞时,能感受到结上的力量。打牢的绳结可以拴住风。要是两根绳结纠缠,将会把风撕裂。父母在隔壁房间里说话,她知道,他们一定睡不着,就像那次她躲在房间哭了一整夜,能听到他们整晚都在翻身、叹息。她仔细听,说话声断了。对面那些楼里早关了灯,她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话,在这寂静的夜晚。
4
这是六年来,女孩第一次不想违背父母的意愿。街道对面的一排房子,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没住人,也没挂广告牌,据说原来楼里是家大超市,要是消防车再晚来几分钟,整个县城都会烧光。想到此,女孩竟有些激动,她一点也没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只把脸扭过来,抓起手提包往咖啡馆外面走。她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母亲问她,觉得副县长儿子人怎么样。她说:“你要我说什么,马上跟他结婚?”她已经学会把刺收进肉里了,现在一不小心露出一根,刺到了母亲,她有些愧疚,弯下腰继续折叠衣服,想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搬出去。
女孩下楼拦了辆出租车,把东西都塞进后备箱。母亲也没阻拦,她穿一件黑色风衣,高衣领遮住了脸,掏出钱替女孩把车费付了。
只要一下雨,墙皮就会渗水,从天花板掉下来一块块石灰,屋子里阴暗、潮湿。前不久学校请人来翻修教师宿舍,女孩把人挡在门外,她说那些墙壁不用粉刷。“不翻修住下去对身体不好。”她听了只是摇摇头。女孩很少吃早餐,是上大学时养成的习惯,一整个上午站在讲台上,她都用手捂着肚子,她有些担心自己哪天突然死掉,这个小学里,以前曾有个女老师在讲台上突然倒地身亡。没有人知道她是恐惧的,因为这里没有人会恐惧,他们都很满足。这么多年来,他们的所有念想都烟消云散了,只想在这个小地方安静地生活,无聊时找找乐子。对于这些老师而言,生活更多的是平淡,他们很少会把“恐惧”、“悲伤”、“失望”这些东西塞到生活里。
以前在女孩上小学的时候,比较流行家访,老师上门跟学生沟通,现在一般是家长来学校找老师谈孩子的问题。
“老师,能把我儿子放第一排吗?”
“老师,我女儿从小就自闭。”
“老师,你能放学单独辅导下我孩子吗?”
“真的,老师,他不听我们的话。”
“我们不想他留级。”
这些难题一个接一个向她抛来,她接不住向她抛来的东西,就像刚上大学时,她总是没法接住对手掷过来的排球。那只球在飞行中积聚了暴力,打得她两只手腕处通红通红的,有时第二天拿不了笔。不知是因为她身体瘦小,还是因为她对抛来的东西有一种原始的恐惧,没有手掌挡在她额头上,她很容易受伤。本来她什么都不愿意干,也不想参加协会和社团,那天上完第一堂数学课,她躺在最后一排椅子上,打算就这样一直躺着,睁开眼看到六年结束了。辅导员找她谈过很多次话,劝她选个感兴趣的协会,这关系到将来的选修课程。那时父母会经常来学校看她,她从不见他们,他们在火车上吹了一晚上的冷气,她把他们独自丢在旅馆里。
送走最后一个家长,她以为教学楼里没人了,正准备锁上一楼铁门,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喘息声,从楼梯拐角处传来的。她走上楼,拐过楼梯,看到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和一个男老师抱在一起,语文老师衬衫敞开着,男老师的双手伸进衬衫里。自那以后,每次当她最后一个离开时,她都会留心楼里是不是还有人,她很害怕再一次撞见他们,或者别的人。她原以为有了这件事后,会让她陷入尴尬的处境,或者更孤立无援;至少她比较满意目前的状态,他们跟她都待在各自画出的圈里,不踩到对方的边缘线,也不让对方侵入自己的范围,谁知她一脚不慎,踩到了那根线。只是并没有引爆地雷。
5
因为小学跟县城只隔着一座桥,也不用搭车,走进去只要几分钟。城里的灯光洒到桥上,秋冬时节河水枯竭,河床的淤泥里长满杂草。
女孩坐在镜子前梳头。夜里,屋子灯光暗暗的,对着镜子,拿梳子一根一根梳下来,是种孤独的慰藉,就像有另一个人在陪你数时间。有人在外面敲门,停了会儿,又接着敲。她走过去把门开了道缝,有一只手伸进来,把门一推,涌进来几个女人。是她经常遇到却没打招呼的女老师,其中一个就是她在楼梯拐角看到的那个语文老师。“亲爱的,你房间太暗了。”有个女老师把她的台灯调亮了,拿起梳子给她梳了个髻。她们的脸上化着妆,粉底打得厚厚的,白得像面具,面具底下的皮肉正在衰老。那几张脸在灯光里漂浮着,“你只有这些衣服吗?”她们问她有没有性感的衣服,在她的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到一件白色吊带,“咳,穿这个走出去肯定很刺激。”她把白色吊带抢过来,重新塞进柜子里,说:“这么晚了,已经很晚了。”关上门,高跟鞋的滴答声渐渐消失了,她有些后悔,原本她可以借着这次机会,越过那条线,就算做不成朋友,至少也算得上是熟人了。
女孩不是想拒绝女老师,她是不想变成一只幽灵,在街道上飘荡,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楼里的人一吃完饭就把门拴上了,是不可能出来的,只有几辆出租车转来转去,老拉不到人。尽管已经没有年轻人住在这里了,房地产开发商还是要建楼盘,因为他们相信,那些人将来是要回来的,在外面沿海地区赚了钱,总要拿出来买一套房子。城里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那些高楼底层:楼上空空的,底层商铺租了出去,开酒吧和餐馆。经常光顾这里的,都是学校里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和一些离了婚的女人,没有穿着西装和皮鞋的男人。那些女人把光溜溜的手臂伸出去,让某个头上扣着钢盔的男人抚摸它们,或者理发店老板低下头,用满脸胡茬对着它们蹭来蹭去。一栋高楼与一栋高楼之间,淌着污水,那是从厕所里流出来的,发着恶臭,里面沉淀着腐烂的菜叶,不断地被许多人踩,偶尔还有一只猫,一只狗。
凌晨三点多,她还没有睡着。她推开窗户,看到桥头几个小小的影子在空中飘来飘去,影子飘过来,落到了地上。她知道女老师喝醉了,只不过不知道喝醉有什么意义。明天她们还要早早地站在讲台上,洗掉了脸上的脂粉,喉管也被清水冲洗干净。她们不会再把她看作同类,因为她们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6
那個女孩在这个小学教书有三个月了。学校发不出工资,有几个聘用的老师已经离开了,其他老师只是忍气吞声,也不敢走,没人傻到不要以后的退休金,不过他们不想再卖力。女孩的搭档是个四十岁的女老师,一个学期只改了三次数学作业。期中考试排名,这个班数学平均分是四十一分,在全年级垫底。由于数学拖后腿,班级整体水平上不去。女孩没有埋怨数学老师,她不想将别人拽过来,和自己绑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就像那些女老师没有硬把她拉去喝酒,她打车离开家时母亲也没有阻拦。
因为教师资源缺乏,好几个班没人管,有些学生干脆不来上课了,来了的就在外面打架吵闹,教室的玻璃窗也被打碎了。有家长威胁说,要去教育局投诉。周五放学后,开了一次教师大会,校长问,你们有谁能给个建议。谁也不开口,他们是等着被拯救的,而不是去拯救别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动动脑子吧,校长接着说。
“工资,”女孩站起来说,她低下头,好像犯了错,“您应该给他们工资。”
所有人都很惊讶,他们装作受到惊吓的样子。是吗,校长问。有人说,不,不,不是,这不是我们的想法。
办公室的人走光了,校长让女孩留下来,叫她写一份建议书。他说,你是在大城市受过教育的,把你最真实的想法和建议写出来吧。女孩面前摊开着一张白纸,她没有写。很多时候,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地方不像大城市,一般小学校里,除了语数两门主课外,其他课程都是没有任课老师的。女孩还代了几个班的英语、音乐、美术和体育,她是唯一一个全能型的教师。
师范学院培养的六年制农村小学教师,就是要将学生培养成全能型教师,从女孩身上看,这点做到了。最初的那两年,高等数学、体育、美术、舞蹈、钢琴、英语、化学和地理等等都要学;第二年会举行综合考试,没有通过的将由本科转为专科。每个人都拼命啃书本,把自身撕扯成无数片,力求每一片都打磨得光滑,锋利,亮,为此耗尽了汗水和热情。后来除了一两个不想再继续读书的,基本上所有人都顺利升上了本科行列。剩下的四年里只有专业课程,轻松,没有竞争,也没有忧虑,隔着窗玻璃,可以看见那条将要走的道路,窄窄的,铺着石板,通向幽深的丛林。他们想从胸腔里再挖出热情,剥开一看,里面空空的,最后一丝热气也随风飘走了。有另外一些人,得了抑郁症,女孩从来不说话,父母害怕她也得抑郁症,这也是他们常坐火车来看她的原因。
最后一年里,一个夏日,他们穿上节日里才会穿的衣服,像是要去参加晚会或者活动,外面的旅馆都住满了,女孩只能把他们接到宿舍。她让父母坐在她床上,去食堂买了两份饭,估计那是他们最满足的一天。父母从行李箱中拿出那份合同,她看见了一个浅浅的手印,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那是她自己的手印。“我们拿来给你保管。”父母说,他们颤抖着手,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有些害羞,“和解吧。”
女孩抬起头,吃惊地皱着眉,这是他们第一次把她置于同等的高度,他们之间可以嘴对嘴地说话,而不是她踮着脚,扯住他们衣襟呐喊,他们却不理会,只是把她拖在地上,直到她用尽力气,然后他们指着马路说:“看,刚刚不快点,车子就开过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们绞着双手。在家里他们总是大声吵架,大声笑;不知道为什么,一坐火车出来,他们就有些局促不安。
“我讨厌早上一打开窗户就看到对面的店铺卖豆腐脑。”
他们的手停止绞动,女孩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就要它。”当时她握住方向盘,倔强地说就要那辆老福特车。
“我讨厌街上厕所的臭味。”
“是吗?”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讨厌每次路过步行街都看到他们打麻将。”
“是吗?”
“我讨厌摩的刺耳的声音。”
“是吗?”
“我讨厌看到它们。”
“我们每天都看到它们,生活里没有太多花样。”他们接着说,“那么你不想回来吗?”
“我还没想好。”
“你还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母亲把父亲拉起来,匆匆往外走,她的连衣裙后摆起了褶皱,没有人告诉她;要是有人告诉她,她也会装作没听见。这就是她骄傲的母亲。
那天晚上,他们搭乘夜火车回去了,肯定是买不到坐票和卧铺的,他们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忍受着十个小时的煎熬。
7
银杏叶和梧桐叶被风刮落,很快树枝光秃秃的,天很冷了,湖南大部分地区都会下雪,只是湘西每年都下得很大,那要到春节过后了。
毕业还不到半年,女孩的几个女同学就已经结婚了,她们嫁给了在同一个学校教书的老师,或者父母介绍的对象,听说有个先怀了孕,嫁到广东去了,她丈夫的父母为她支付了违约款。因为师范学校男孩子少,那些原来找不到男朋友的,现在都交了男朋友。毕业时,绝大部分女孩都还是处女,看她们把嘴唇闭得紧紧的,从不谈爱情和性,还以为她们这辈子都不会让男人碰。等到下雪了,她们会把年轻的肉体裹在羽绒服里,和自己的男人抱在一起,穿过乡间白雪覆盖的草地。不久她们会生孩子,给孩子喂奶、换尿布,为丈夫做早餐、洗衬衫,承担着属于女人的一份家庭责任。她们的家庭跟大多数家庭一样平凡,普通。
女孩从一个同学那里得知,她男朋友也结了婚。她仔细回想,说不定他们刚分手他就结婚了,他应该是换了电话号码,怕她质问他,或者他无法向她解释,也许他认为,时间久了,大家就都能接受事实。不知道他娶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也许是和他处境相似的女教师,也许是刚工作几年的银行职员,他男人的尊严将不会受到伤害,也不必再担心那些难以逾越的障碍。
女孩想起了副县长的儿子,她确实回忆不起来他的样子,不过他好像并没有那么令人讨厌。这时县城里出了一个新消息,新县长不久将上任。副县长并没有当上县长,而且他只有两年就退休了,看来他儿子不一定能当上国土局局长。母亲对女孩说,不要失望,看看副县长儿子能不能当上局长,要是不能,可以再找其他有本事的男人。“一定给你找一个最好的,”母亲在电话里说,“我们来看看你?”
“我很好,谢谢。”她挂断了电话。
现在已经临近期末考试,女孩每天得坐在讲台上守着学生复习。跟平时一样,他们把她当成一个布娃娃或者小木偶人,用作业本折成纸飞机到处扔。她请他们安静一点,但她的声音淹没在吵闹声里。有几个男生跑去商店买来槟榔和烟,拿到教室分给其他学生。他们的挑衅长着锯齿,围绕着她,割得她皮肤很疼,她快忍受不了了,眼睛红红的,几乎就要哭出来。教导主任从外面经过,推门进来,揪住一个男生的衣领,往墙上扔过去。那个男生的脑袋撞在墙上,教室里的学生都听见了颅骨与墙壁撞击的声音,他们不敢闹了。女孩跑过去,用力推开教导主任,“你走开。”一直把他推到门外,关上门,她把那个男生抱起来,用胳膊把他受到伤害的脑袋紧紧箍住。“别打他,别打他。”她咕哝着。
河里还有一些小水洼,反射着一点点亮光,那亮光一闪,又没了。女孩只能凭着感觉在河岸走,要是掉下去,她会沉进淤泥里,或者被杂草缠住。风吹过来,刺人,积在眼眶的泪水流了出来。她把头低着,用额头抵着风。等她抬起头来时,只见前边两个人影在晃动,越来越近,她看见了一点坚硬的轮廓,毫无疑问,是两个男人。她转过身往回跑,边跑边回头,害怕那两个人追上来,他们只要把她按住,她就完了。他们会强奸她,她的身体似乎在风中跑融化了,她竟有些渴望被强奸,只是随后想到他们有可能还会把她杀害,肢解,埋进河中的淤泥里,她便慌不择路,一头栽了下去。
等她醒来时,她已经在医院了,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她问护士她怎么到医院了,护士说不知道,她们看到她时她已经在医院了,不过她们在她手机上找到她母亲电话,通知她来医院。她脱下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大衣和牛仔裤上沾了一些泥,不过里面的打底衫是干净的。护士说,你发烧了,可能还有心脑血管疾病,需要检查。她要在母亲来医院前离开。
她躺在教师宿舍的房间里。直到裹在被子里,她才感觉到眼睛和手臂发热、酸胀,身上却冷冷的。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雨水浸湿了墙壁,不知道墙壁的缝隙究竟有多大,风直往缝隙里钻进来。
8
母亲开车来看她,说接她回家去住,她不肯开门,希望母亲能把福特车留下来,等她病好了她想开车出去逛逛。
你体会过发烧时绝望的感觉吗?骨头和皮肉软软的,烫,走路、吃饭、喝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手指动一动都费力,这时没有人给你去药店买药,也没有人坐在床前陪你说一句话,虽然死不了,不过它接近那种虚无:一个人死了很久,眼眶里盛满泪水,颅骨边放着一把匕首,房子里结满蛛网和灰尘,屋檐下的雨水在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消息无人知晓。
以前在学校发烧的时候,男朋友跟楼下宿管阿姨求情,说女朋友生病了,要到宿舍看她,然后背着她去外面的诊所,买药,挂吊水。每天到宿舍给她送粥喝,等她室友都出去的时候,他就进来看她。他什么也不说,他不是个花言巧语的男人,只是把她的手放在手掌里,偶尔轻轻捏一下,这就足够了。
她那个班没人管,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子了,包括她代课的那几个班,那些课都要落下一大截,没有哪个老师会帮她代的,即使是体育、音乐这种最简单的课程。
她把头蒙在被子里,身上冒出汗来,一直焐了两天,身体才稍有些好转。等她站起来时,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没了重量。
女孩已经一周没有露面了,她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去敲她门,老没有人回应,最后他们把门踹开了,看到桌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我不能忍受了,真的,真的不能忍受了!
他们到警察局报了案。
我同学在电话里给我讲了女孩的故事,其实她只给我提供了关于女孩的一个画面,我是根据这个画面编造出了她完整的故事。现在,请你看这个画面:女孩開着那辆老福特车,那是十年前买的,深蓝色,底盘低,只能在平坦的路面上行驶。她开得很快,把车窗都摇了下来,细雨飘进来,把她的脸颊和头发都打湿了。轮胎从泥水里碾过,在空中溅起泥点,车子疾驰过崎岖不平的道路,车身不停地颠簸,一直往前开。老福特车穿过草地,丛林,悬崖边上长着柏树和翠竹,叶子上挂满水珠。女孩狠狠踩了一脚油门,老福特车两只前轮抬起来,飞向空中,这时,你看到了车子底部,有多年擦刮过的痕迹。画面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