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工
2019-05-09王手
王 手
最近谍战剧看多了,对手工的印象特别深刻。谍战剧也像抗日剧、宫廷剧、生活伦理剧一样,一段时间里蜂拥而起,编得多,拍得也快,演员阿狗阿猫都能上,烂剧就不可避免了。什么东西多了都不是好事,就毁了。但谍战剧确实也有好的,像《暗算》《潜伏》《悬崖》《黎明之前》,都不错。最近的《和平饭店》口碑也可以,似乎更烧脑。国外也有谍战剧,但它有它的特色,美女、猛男、大动作、干净利落,看得过瘾。国内的谍战剧很少有这样的,不是美女没有,也不是猛男没有,是意识形态不同,暴力美学不是我们所追求的,我们主张攻心,擅长手段,尤其喜好在手工上做文章。看时也揪心尿紧,仔细想想都是些雕虫小技,什么剪贴情报啊、字意释义啊、左右手写字啊、发报的手作及嘀嗒声辨别啊,等等,似乎不那么血雨腥风。我有时候会边看边想,这样的伎俩,我也会。这样说来,我要是生在过去,是不是也可以做个地下党,或在隐密战线兼个职,弄不好还可以和某个女人假扮夫妻,在外面住上一段。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谍战剧《潜伏》、《悬崖》、老电影那什么《电波》的,就都有这样。
我小时候手工就做得很好,有两件事至今仍在我年迈的父母那里津津乐道,一件是“钉门槛”,就是把家里钉盒里的小钉用榔头都敲到门槛里去,那是我刚会走路、刚会自己一个人玩的时候,我父母也肯定试过让我玩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摸摸秤杆就让我学生意啊、摸摸皮球就让我当运动员之类,但我都不会,我只会钉门槛。我父母惊讶的不是我钉门槛的技巧,而是我拿榔头敲钉居然都没有敲到手指头,这在我开裆裤阶段简直就是个不可思议的本事。第二件是“剪图案”。稍大一点的时候,我对敲钉子就不感兴趣了,但对一些图案发了疯似的着迷,不是说我会涂鸦或设计,而是我喜欢把各种图案剪下来,瓶签上的、盒子里的、纸上的或是布上的,逮到了就剪。那阵子,我们家到处都是被我剪下的各种屑头,我父母顾不上我的手工技能了,只是拼命的藏东西,以免它们遭劫。后来,我的“手工”拓展到了隔壁,一位邻居在家里做童装加工,其中关键的技术就是缝大头贴,我就被他们邀了去,专门负责剪大头贴,又快又准边缘又清爽。我父母就很骄傲,开玩笑地对邻居说,就呆在你们家算了,工资就不要了,给他几块饼干就行。好像我已经可以靠手艺自食其力了。
很快到了小学,我的手工技能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期间的训练也是很多的,剪纸、画简笔画、写双线字、做一些平面玩具,还有老师指导,但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小儿科。就像有些家长得意地对老师说,我儿子已经在看初中的课本了!而我那时,已经有了造假的杰作——我可以制作假电影票。那时候我们都很想看电影,但我们没有钱,尽管学生票才三分钱一张,但父母一般都不会支持我们的愿望。
我经常会去电影院门口,目光雷达一样,搜索着地面,发现整洁的票根,会毫不犹豫地捡了回来。那时候,我的铅笔盒里装的不是铅笔、橡皮、尺子,而是各式各样的票根。这些票根,有些撕在上面,有些撕在下面,可怜的检票员,他给了我一个可乘之机。我会将相同颜色的票头和票尾接在一起,不是简单的接,而是技术的接,我的手工就体现在这里。当然,票头得具备一个绝对的条件,什么条件?那就是必须有一条完好的直线。我就把这一刀切在这条直线上,两张票根,两条半边的直线,就这样严丝合缝的沾在了一起。当然要是不看背面,要是平摊在手上,再好的眼睛,也看不出这手工做在直线上。
看电影是一次次紧张又刺激的历险。去售票处选好电影,再把票的颜色和样子搞清楚,再找出绝对相像的伪造票,就可以大模大样的混检票口了。面不改色,屏心静气,把假票摊在手心,再捏住沾在一起的那条线,若无其事地递给那个心不在焉的检票员,就进来了。还不是万事大吉,还不能到处乱窜,要躲避那些打着手电的查票员,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躲进厕所,有人来了就反复的装着撒尿,耳朵却竖得像旗帜一样,待影院内片头的音乐响起,知道灯光已经暗下来了,才悄悄的猫身出去……
那两年,我就是靠这样的手段看了无数的电影,雷锋、地道战、苦菜花、节振国、小铃铛、分水岭、岸边激浪、带兵的人、箭杆河边、丰收之后、家庭问题、独立大队、青年鲁班、半夜鸡叫、女跳水队员、南海的早晨、小二黑结婚、年轻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草原英雄小姐妹,还有新闻简报。
现在看来,这种手工、造假、蒙混过关、以及像潜伏一样的实践,多少训练了我的“间谍”素质,也培养了我富于想象的应对能力,这跟我后来的所做所为还是有一点逻辑关系的。
谍战剧《风筝》里,负责内务预审的中共领导,就是利用检测字样和左右手写字的特点,确定了郑耀先既是“军统六哥”、又是隐密战线的“风筝”、又是旧政府遗留人员“周志乾”的身份的。
谍战剧《和平饭店》里也是。“钉子”老王潜入饭店,取得了王大顶的手写字样,伪造了其愿意归顺的“降书”,从而做实了这个土匪二当家和中共隐密战线同志陈佳影的合理关系。
两剧都有在笔迹上大做文章的桥段,都起到了逢凶化吉的作用,这就是手工的魅力。
进入初中,我也经常碰到笔迹这样的问题。时值1972、1973年,小平同志已强势复出,当时最大的动作就是振兴教育。这之前,我们的学习基本上属于玩笑性质的,说得好听一点叫寓教于乐,学工、学农、学军,拉练唱着“语录歌”,一天可以走50公里,还是在啃干粮喝凉水的情况下。后来不行了,上学不能推荐了,考试都要闭卷,每天的作业根本就做不起来,自然也就得不到家长的签字。这事难不倒我,我有手工技艺,我可以模仿家长签字。
我父母那时候是很忙的,整天在厂里搞什么会战,今天剥橘子比赛,明天扒鸡壳竞技,他们都是罐头食品厂的工人。我父母的字迹是很好模仿的。我母亲不怎么识字,让她签字,她会有天生的自卑感,要么胡乱得控制不住,要么羞答答的像一条毛毛虫。我父亲则不同,这是他难得的露脸机会,他会参照老师那时的习惯——不打分数,不计对错,只吝啬的写一个“阅”字,他不写阅字,他坐在饭桌前,喝着两毛钱一碗的生啤,看都不看,斜着身子就写给你一个“即日”,然后是龙飞凤舞的姓签,比如吴,上面画一个圈圈,下面扭几下,怎么看都像是字母“OW”的上下组合。无论什么字,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我独创了意识流签字,不是机械的描摹,不在乎点划的相称,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我父母的样子,尤其是他们当时的状态,手与笔就呈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痕迹效果……
《和平饭店》里对痕迹专家也有这样的描述:就是根据情节的发展,判断出哪些地方容易留下痕迹,哪些物件上可能产生痕迹,继而分析推理出事件的逻辑,找出合乎情理的走向。这说法可以佐证我那种方法,而我作业簿上的画押,我父母也深信就是他们亲笔签的。
我的学习一直是不怎么样的,但两年的初中我也混得顺风顺水,原因就和我的作业表现及我父母的签字有关。到了期末,学习成绩的好坏,那是需要个人真刀真枪的,但有些成绩老师手里还是有主动权的,比如劳动好、集体活动好、思想表现优、学习态度优等等,这些好啊优啊我基本上都可以顺利囊括。
到了1976年,我已经上班去了。那时候都没有正式工作,但要找一个事情做做还是容易的,去学裁缝、去打铁铺、在居委会烫语录袋、或在家里糊火柴盒,只要你有手工的基础,又有足够的耐心,都是可以的。我去的是罐头食品厂,跟着我父母做临时工,听起来好像要稍稍的高级一点,其实也是在做手工,批黄桃皮子或削荸荠外衣,厂里会这个手工的人太多了,因此我就是做得再好也马上被大家淹没了。
但这一年,有两件事是特别考验手工的。开始是周总理去世,举国扼腕,我们厂长敏锐,当天就到店里去抢到了一批黑纱。
厂长是一个“强迫症”,什么事都要逞好,说黑纱没有字,就不够意思,等于白戴。我心领神会,就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活。当然也离不开我父母的怂恿,说这事如果做好了,有可能临时就转为长期了。
我们中学门口的那条巷,按照今天的说法叫作特色巷,专做油印字,游行用的横幅、工作服上的厂标、运动衫上的号码等等。有一段时间,我很痴迷这种手工,放了学不回家,驻着脚扒在店堂里看。我知道这事怎么做,一张丝网,上面一张薄膜,薄膜上刻了字,再用橡皮刀蘸油漆在上面一刮,字就印在布上了。我把这手工用在了黑纱上,印了美术字“周总理,您在哪里”。这句话当时代表了全国人民的心声,因此,我们厂里的黑纱就显得很艺术,每个人都争着戴,我们厂长也觉得很荣光。
这年九月,毛主席也去世了,这一次就更加哀痛,地动山摇,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自然也是举国黑纱。不用说,任务又落在了我的头上,但我们厂长对我提出了新的要求,说上次的那个美术字不好看,显得呆板,最好用名家的手写体,才能充分表达出我们的情感。但名家是不会写这些内容的,我就去翻查书法字典,集了王羲之的字,不够,又集了有点类似的文征明的字、董其昌的字、王铎的字。前面那三位写得都比较周正,就是王铎的字有点斜,这个问题不大,我在刻薄膜时把它纠一点过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油印在黑纱上,就跟名家特地题写的一样,效果出奇的好。
这两件事都涉及到了拼凑和再呈现,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也是隐密战线的基本功,是吃饭的手段。谍战剧《面具》里,地下党截获了敌人的密码,但无从破译。李春秋机警地发现,保密局站长家里的一本《孽海花》不见了,从而断定它就是敌人密码破译的母本。找来《孽海花》,从字里行间筛选和拼凑,密码就顺利地破译出来了。创造性的工作,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也因此从原来的“削皮”,调到了厂部的油印室。
接下来,我也到了谈恋爱的年龄。
我的对象其实就是我们家的亲戚,不过有点远。我们是在一次家族活动中遇见,具体说就是我们家老太迁坟,我被我父母勉强要挟了去,她也是拗不过她的长辈。我们有一点点一见钟情的味道,我觉得她顺眼,她也觉得我有那么一股邪劲。我当时问她在什么地方上班?她说,在墨池坊对面的门市部里。我说,是卖皮鞋的那个门市部?她说,你知道那里的?我说,墨池坊口子上有一个邮筒,邮筒边是一个补鞋的老头。这说起来也是间谍的要求,注意细节,过目不忘。我又说,我们碰到难,我给你写信怎么样?她说,写什么呢?有什么好写的呀?她这样一说,我就知道她同意了,她如果不同意就会说,不要不要,会被店里人笑死的,我爸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那时候的恋爱没有什么内容,除了逛五马街,就是去九山湖。五马街像北京的王府井,九山湖则像上海的外滩,都是可以擦出火花的地方。尤其是九山湖,路边种满了栀子花,香得人心猿意马。对于这种花,温州人有更好听的名字,叫“白玉瓯儿”,白是色调,玉是质地,那兜着的花瓣就像瓯儿,甚至有歌谣唱那个情境的——九山湖边,白玉瓯儿开,一对对一双双,在那里谈恋爱……去九山湖,原来就是去寻找一种气味,抑或是为了某种释放。但这两个地方我们也没有去,我们还有点拘谨,那么写信,就是这时候最好的方式。
写信,其实也有点手工的特性。现代人为什么只电话和微信了,就是烦那些手工,更何况旧时的铺纸、研墨、润笔……
她担心我没有东西好写,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可以写写我经历的趣事,也可以写写我厂里的轶闻。写好、信封装好、邮票贴好、投进邮筒,这个烦琐的手工变成了一封信到了她手里,一般都是会愉悦的。还不光是这样,我告诉她每个周一她都会收到我的信,那么早一个周六的中午,我就要把信投出去。我了解到邮筒的规律,一天只开启两次,中午12:00一次,下午16:00一次,如果是下午投,那经过收件、分捡、落实到片区、再分派到投递员手上,那周一无论如何是收不到的,所以我必须要赶在周六中午12:00之前把信投出去。
这是一个周密细致的完成过程,不是随心所欲的。我知道,严谨的处事作风,是会赢得我对象好感的。一般谍战剧里也都会有这样的情节,踩着那个点去送信、去暗杀、去救人、去做实一个证据、去撤销已经布下的计划,都要以时间和信誉作保障,否则,完成任务就是一句空话。
某次,我周五周六加班,就算信已经写好了,也投不上那个点了,也就是说,我对象要是等我周一的信,已经等不到了。这时候,我的手工才华就按捺不住了,整个周日我都在做着这件事:我写好信,装好信封,封好后贴了一张4分的邮票,有没有用过的不要紧,但一定得是邮本地的4分票,而不是邮外地的8分票。接下来我做的才是手工活,我在邮票上画了一只邮戳,在空白处也画了一只邮戳,一只代表收进所盖的,另一只则代表投递所盖的。我用的是稍干一点的墨汁,又加了一点点松节油,这样会有点油晕,还不容易褪色。剩下的就是我在周一上午的演绎了。在差不多的那个时间里,我骑车出发了。我学着邮差的那个样子,在人行道上一脚一脚的划行。沿街的店铺都已经开门,但店员们似乎都在埋头整理,做营业前的准备,因此,他们的眼睛是不注意外面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人少,我就划行得快一点,人多,我就踮一下脚,在快到我对象那个店铺时,我就装起了邮差的那个范,嘴里喊某某某信,然后随手一挥,就把信丢进了她的店堂里,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已经骑离了那个地方。这一系列细节我都做得天衣无缝,完全就是隐密战线的要求。
后来,我又被厂里派到了上海,去学习罐头封口机的流水技术,我虽然不是一线的工人,但鉴于我的优异表现,厂长奖挹我出去走走。在上海,信就不能像在温州那样写了,也不能像在温州那样投了,但信似乎显得更重要了。不能见面,电话又无从打起,又不能擅自回家,艰难的日子俨然就像隐密战线,只有坚持,也只能写信。
上海的信,周期都比较长,若等她再回个信,日子就更久远了。在上海,又是经常要变换住地的,这个月在遵义旅社,下个月也许就在九江旅社,再下个月说不定又在黄陂旅社了。为了苦中作乐,为了将信写得热闹,我就在信的字体上下功夫,也是将信写得有趣一点。在遵义旅社我用的是隶书,在九江旅社我用的是行书,在黄陂旅社我用的是仿宋体,隶书学的是刘炳森,行书学的是庞中华,仿宋体我曾在油印室刻过蜡纸,这样的方式,我对象马上就感受到了,觉得这个人不仅会写信,还会写多体字,说明这个人有趣味,对生活有追求,好感就更加上升了。
因为信,几百封信、各种故事的信、各种字体的信、寄自各个地方的信,我对象在十年之后嫁给了我。
后来,随着条件的改善,我们搬了几次家,从桥西里搬到水仓区,又从水仓区搬到会同门,再从会同门搬到学府路,房子一次比一次好,搬一次扔一次旧东西,但每一次搬家,妻子都会首先把那些信带上,像户口本和门钥匙一样。这里说明一下,我们其实是粗人,不是在故作矫情;写信也完全是出于私心,是在炫耀自己的伎俩;也是条件限制的缘故,不写信我们就像是聋子瞎子;信写得也不怎么样,基本上是拿不出来朗读的。但集得多了,自己也珍惜了。
这些信后来就不仅仅只是信了,它成了一种收藏,一种纪念。有时候整理家什,也会翻出来看一看,温暖立刻像音乐一样弥漫开来。有时候,两个人说不爽了,脾气僵住了,想到有这些信,心里马上就柔软下来,会觉得我们都写了这么多信了,应该给信一个面子,好好过日子,于是,我们啧了一声,会心地笑了。
手工越做越好,难度也越做越大。时间到了1989年,我们这个厂正卯足了劲想上一个新台阶——参评国家二级企业。这个时候,无论厂里的规模、员工数量、年产值和年利润、销售额和出口创汇都达到了一个高水平。但根据学习的经验和兄弟企业提供的情报,觉得软件台帐还是很重要的,而这一点,喜欢打球并组建了一支厂篮球队的厂长,恰恰不怎么重视,需要大量的材料补充。于是,经过厂部的物色和大家的举荐,我又一次从下面浮了上来,被抽调到办公室,具体伪造以往的会议记录、领导签字、以及相关文件……
谍战剧对这种手段的重要性特别推崇,《和平饭店》里就有呈现,陈佳影的身份被渐渐怀疑后,日本宪兵就急需“满铁机关”元老辛佑未眉的亲笔证明,来鉴证陈佳影。地下党利用关系潜入到日军内部,将辛佑未眉刚到的亲笔信描摹成所需文本,并且调包,保证了陈佳影在短时间内不被暴露。我在后来的材料整合时也都用上了这种手段,我描摹各种参会人员的签名、模仿文书的会议记录、在空白处添加所需的内容,以证明我们厂一贯以来就有创建的理念,并且早已经根植于心。我还根据需要把“新材料”做旧,把一些新材料补办进业已建好的档案。手工是我的拿手好戏。不用说,我们厂的申报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企业晋升了档次,厂长也有了荣誉,我也在厂部混得如鱼得水。
后来,也就是这几年,我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就是我有了婚外的女朋友。这似乎没什么原因可讲,就是一个俗套。就像美女伴英雄,一个有才华的人,生活里总会有一些艳遇的。女朋友是厂办的打字员。我在厂里的风光、我手上的功夫、给厂长拟个讲话稿、给厂部写个年终总结、组织全市的交流材料、搞个通讯在报上亮亮相,这些“丰功伟绩”她都看在眼里,心仪是自然而然的,加之自己也有点贪心,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女朋友小我15岁,据说,这是处情人的最佳年龄,男女都一样,年龄相仿的或相差太大的就没有味道了。
仔细回顾相处的过程,涉及到手工的事情有那么两件,还比较典型。有一年,一个外地的报纸搞什么“属相”征文,那年正好是鸡年,我为了讨她喜欢,就说去试试。讨她喜欢就一定要写到她,文章里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小时候曾经以为属相和人的样子有关。比如属马,健壮的;属虎,凶猛的;属牛,肯干的;属猪,懒惰的;属狗,忠诚的;属猴,灵动的;属兔,漂亮的;属蛇,诡异的;属鼠,丑陋的;属羊,温顺的;属龙,呼风唤雨的;属鸡,唯一的解释就是起得早。后来,自己长得熊腰虎背、凶神恶煞一般,马上就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了。
生活中和属相有关的事只有一次。多年前我交了一位女朋友,都是成年人,我们相处得很认真,都觉得没有功利的驱使,应该纯粹。因为要求高,女朋友一开始就很注重两人的秉性,怕入情太深了,发现是个坏人,退身尴尬,就像现在相亲时要暗查一下对方的家族病,怕的也是玩不了多久就中途夭折了。女朋友属鼠,是那种胆小如鼠的鼠,却偏偏很有原则,尤其是那种形而上方面的原则。有一天就问我的属相?我说干吗?她说随便问问。我说属鸡。她马上就不随便了,说,哎呀,鸡和鼠是不合适的,我们怕是说不来的。我当时想,又不是婚姻,还要这么严格的“政审”,既然这也成了顾虑,那也太矫情了,不处也罢,就说那算了吧。结果女朋友哭了。女朋友是觉得,好不容易的一段关系,我应该忸怩一下,争取一下,哪有这么快就决绝的?当然,我们都没有因为这个鼠和鸡而离开,也没有因为是鼠和鸡而感到什么不适。我们客客气气,一直过来了好多年,到现在还是客客气气的。我知道,我们能够相处和属相无关,和条件也无关,但肯定和心底的一个尺度有关,那就是,不提任何形式的为难,也没有任何索取的倾向,无论到哪一天,都不会因为一个“欠”字而不够坦荡,不够理直气壮……
我把写好征文拿给她看,女人有时候爱虚荣,觉得你在哪里想到了她,她就很高兴。但真正的征文又是不能这样写的,万一入选了呢?万一刊登了呢?不是露馅了?所以,公开的场合还是要写写妻子的。对于手巧的人来说,这就是动动手剪接一下而已——
生活中和属相有关的事只有一次。那是我结婚之前,妻子家要去了我的属相,说是要合一合。妻子18岁跟我认识,我那年20岁。我当时没有正式工作,她一直默默的“陪护”,我们的恋爱谈了十年,像马拉松似的。据说,属相拿给先生合的时候,妻子也跟去了,她付出了这么多年,也怕合出个凶信噩耗来,那如何是好。妻子属猪,先生开始说,猪与牛好,与羊也算好。还未等说到狗与马,妻子就心慌了,就脱口而出问,那与鸡怎么样?先生心领神会,赶紧说,那当然是鸡最好。于是,我们就高高兴兴的结婚了,确实也一直好到现在。但我心里明白,这与属相没有关系,倒是与我们18、20的相识有关系,与我们恋爱时的细节有关系。到现在,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会问,那吴什么的这厮,他妻子是不是还是以前那小孩?那倒是也像那么一对啊……
这是不是很像谍战剧里那种双料间谍,为了维护和生存,兼顾着两家。至于最终有没有被入选被刊登,那是无所谓的,找个借口,就说人家没看上,就过去了。
俘获女人最有效的是什么?不是说好话、也不是送礼物、也不是惦记着什么日子,当然这些也要紧,是手段之一,但最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送体检。女朋友没有体检的习惯,平时言谈之间也常常流露出反感医生的情绪,尤其是反感那些敏感部位的检查,现在你说要陪她去,陪她一个个科室走过来,偶尔还替她排个队,就像一枪击中了她的要害,她感动死了。于是,就订了体检套餐,又根据她工作和身体的特性增加了颈椎CT和彩色心超。
体检一般都要早起,那是因为首先要做个空腹验血,这就需要把出来的借口找稳妥,不然,早得突兀了,会让人心生疑窦。什么事能让一个人早起早出且冠冕堂皇呢?编一编当然也会有的,就看你说得像不像了。这段时间,厂里正在抓“质量提升”,每一个工序都要在原有的基础上有所改进,作为行政人员的我,就被指派到收奶工序督查去了。七点来钟,从各县收奶上来的车差不多都要到了,也是这个工序最忙的时候,测新鲜度、测溶比度、测营养成分、也测各类细菌指标,宁紧勿松。这个理由,不可谓不充分吧,妻子深信不疑。
这个时候,我已经接上女朋友,在路上了。我们去的是附二的体检中心,据说,那里的早餐做得最好。清晨的路,特别的好开,这件事也特别的有意思,因此,女朋友一点也没有之前对体检的排斥,反而坐在副驾上有说有笑。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遇上了红灯,我正好停在第一辆的位置上,路口的视线非常好。这时候,女朋友碰了碰我的手,并用嘴呶了呶我们的前方,说,那人是不是在跟你打招呼啊?我看了看前面,斑马线走着不紧不慢的几个人,其中真有一个人在冲着我笑,我吓了一跳,当然也立刻认出了那个人是谁,我妻子的一位闺蜜!她这是要去哪里啊?去左边的公园锻炼?还是去右边的菜场买菜?但我不动声色,淡淡的说,不知道啊,好像不认识。但是,心里的不安显然已经像虫子一样爬了出来。我想起“不巧”这个词,也想起温州民间的一句老话:猪肚吃多了,总会吃出屎来的。心绪马上就坏了下来。
附二门口,场地本来就很局促,加之一早没有管理,陆续到来的车,早把秩序给停乱了。其实我也是一样,因为着急,因为想着帮女朋友排队,我也是将车子随便一停,奔里面去了。
正待情趣盎然时,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我喜欢将手机开在振动模式,自己心里有数,同时也可以灵活把握。待稍稍的松弛了一点,掏出手机一看,呼吸立马又急促了起来。是妻子发来的短信,转自交警的通知:某月某日(今天)上午7:00时,在某某路附二体检中心门口,浙OQQ664号车,违反交通安全管理条例,不按指定地点停车,处以罚款一百元、扣点3分……
接下来的时间,我自己都觉得心神不宁了。女朋友偶尔的一照面,也都觉出了我的异常,悄悄问,怎么啦,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说,也没事,就是车被交警抄牌了,不巧。女朋友也愣了愣,说,要紧吗,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可以的。我强作笑脸说,管它呢,不管它。我当然是不会先回去,这时候的回去算什么呢。
强打精神,陪女朋友体检好,送她回家。一路上,她好像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巧”,窝在副驾上不响了,也不动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偶尔的一次起早,不巧被妻子的闺蜜碰见了;偶尔的一次体检,车子又被交警抄牌了;这辆车登记在妻子的名下,所以,短信是发给妻子的,也是她把短信转给我的!这就出现了一系列问题……
这一天真的叫作度日如年啊,就像间谍中了圈套,露马脚了。勉强的捱到下班,回到家,妻子又表现得没有事似的。这就更摸不着深浅了,我不知道她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她闺蜜有没有告诉她?她有没有研究过交警的短信?她如果懵懵懂懂的随便一问,早上收奶那边还顺利吧?我也会自己乱了阵脚的!这一夜,时钟的秒针在我脑袋里一下一下地响过。
不行,这样太被动了。第二天,我静下心来,窝在厂里做手工。手工服务于间谍,反过来说,间谍一般也都会手工。间谍就是这样,平时也许是窝囊的、木呐的、娘娘腔的,但在关键的时刻,需要他出手时,他强大的内心和能量就表现出来了。我整理了几位疾病专家的资讯,现在的网络很发达,搜一下都有;我又用去年的体检表伪造了一份昨天的验血报告,剪裁、粘贴、复印,比我做电影票那阵方便多了。如果你担心有拼接痕迹,没关系,把复印机的墨色调一调,痕迹立刻就无影无踪了。
一切准备就绪,我要和妻子好好的谈一谈了。我拿着医生的资讯和验血报告,我让妻子坐在我对面,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她感觉到我的诚恳和我们谈话的正式。我说,最近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异样,异样的主要表现你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体重在急剧的下降。什么原因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呢?要么是身体里面混乱了,血液出了毛病;要么是身体里面在打仗,异常细胞增值了。我这样说你也许听不懂,没关系,我们等一会儿再详细聊。
昨天早上,我是托了朋友约了附二的医生,朋友是医生的亲戚,所以,得由朋友带着我去,这样会方便很多。为什么要这么早?主要想赶在医生的门诊之前,那时候医生还没有上班,心里还清爽的,他可以说得耐心一点,具体一点;为什么没事先说去医院?而是说去了厂里,是因为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怕你在家里无端的担心,平添了一些纠结。
医生是附二的肝病科主任,同时他还介绍了胰腺疑难病的主任。一个叫李永水,主任医师、教授,专业特长是急慢性病毒性肝炎、肝硬化的诊疗;还有一个叫陈家蒙,也是主任医师、教授,专业特长是肝胆胰脾外科及疑难危重病的诊疗。两个医生我都看了,他们根据我说的情况,分析说,内科的病,都有可能交叉着反应,为了有个判断的依据,建议我先做一个验血,说血象一般都会说明一些问题的。反正时间也早,他们就开了单,我就留在那里验血了,被抽了满满的三管,外加了一杯尿。
昨天一天,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等消息是特别特别焦虑的,真的是硬忍。今天终于拿到报告了,就在这,有几项重要的指标我念给你听听:总胆红素13,总蛋白75·4,丙氨酸氨基转移酶14,肌酐(酶法)77,血清钙 2·31,总胆固醇 3·75,甘油三酯 0·77,糖化血红蛋白5·1,癌胚抗原 1·0,鳞状细胞抗原1·0……妻子说,念就不要念了,反正我也听不懂,你告诉我有没有事吧?我说,当然是没有事啰,一个“雨伞”也没有。话又说回来,没事了我才可以有心情、在这里跟你轻松的聊了。妻子噢了一声,说,没事就好。
我没有说起碰见闺蜜的事,其实这事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至于交警的短信,我解释说,当时是心急,因为医生在里面等着,门口看似是有人管的,这些人也真是,明明是不能停的,却还收了人家的钱。你说我当时是什么心情,这里正和医生交流着,你那边抄牌的短信就发了进来,燥得我背上唰唰地冒汗。说起短信,妻子像突然想起来了,说,噢,我看都没看,我以为是你前几天在哪里违章的,一般违章的信息都是三天以后才到的,你可能是被那些巡警抓拍的,呵呵,看来你运气不好。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这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轻举妄动。按照隐密战线的术语,叫“沉睡”了。女朋友也像是沉睡了,照面没有表示,平时闲来也没有音讯。她在想那天的事吗?怎么想?她会想,我后来是怎么圆了这件事的呢?
这样说来,我还真有点像那种双料间谍,既要安抚着那一方,又要稳妥着这一方,其实也是挺辛苦的。间谍是什么?间谍就是工于心计,善于技艺,为完成任务不择手段。西方人叫间谍,我们叫隐密战线,港台那边喜欢叫无间道。据说,它源自于佛学教义,本是指无间地狱,凡入此狱者,不得超生,不得轮回。也许,我们不知道,以为自己很精明、很能干、可以游走在人鬼之间,其实是: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且人鬼都不会认。
最近有一对俄罗斯父女,也是双料间谍,被人用毒气闷了,坐在马路边的靠椅上,以为在促膝谈心,其实早已经脑死亡了。像这种事,一般也都是露马脚了、让主子寒心了、失去利用价值了、留着或许还是个隐患,所以,干脆就把他“和谐”掉算了。
(选自《收获》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