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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里戏外

2019-05-08濮颖

湖南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剧团

濮颖

胡玲儿与宋成私奔前一天的晚上,宋成还在舞台上扮演着薛丁山。戴着盔头的他,身扎靠旗,脚蹬朝靴,手执方天画戟,怒目圆瞪,活脱脱一副大将风度。七月刚过,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剧场里热烘烘的,几只大吊扇吱吱呀呀地转动,热浪却丝毫不减。台下拥满了宋成的戏迷,台上的宋成早已入戏,此刻他已经分不清是在演戏里的角色还是在演自己,心里只有江山社稷与樊梨花,只有脱了戏服,走下舞台,胡玲儿才是他心中的花魁。

胡玲儿醋心演樊梨花的郑小娟。一听别人夸郑小娟扮相俊美,唱功好,胡玲儿气就不打一处来,眼睛一斜反问道:好什么好?左嗓子,差点一口气唱忑下去。胡玲儿话不假,郑小娟状态不佳的时候,也有破音的地方。但在一个小剧团里,能有这么个刀马旦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胡玲儿爱挑郑小娟毛病,宋成嗬嗬一笑马上岔开话题。他与郑小娟一起搭档好多年,走南闯北,跑过不少码头,舞台上也拜过多少回堂了。练功时,他们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意思,平时宋成管郑小娟叫师姐,他是郑小娟口里的小宋。剧团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感情深厚,要不是郑小娟大宋成七岁,还带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他俩早就把舞台上的假戏给真做了。

胡玲儿与宋成相恋前,刚刚大病初愈。这一病害得不轻,硬是把个胖乎乎的邻家小妹活活瘦成了“行动好似风拂柳”的黛玉。胡玲儿祖父是村里的私塾先生,父亲秉承书香门第的家风,勤学苦读跳出农门,考取师范学校后当了老师,又做了校长。她的母亲在镇上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她家杂货店名副其实,油盐酱醋,香烟老酒,针头线脑,服装鞋袜,五金工具,还有时令水果,到了夏天,门口摆上一只冰柜,拉开玻璃台面,里面花花绿绿的各色冷饮哪个小孩看了都会眼馋。胡玲儿自小就在旁人羡慕的眼神中长大。

小镇不大,从西到东仅一条街。南北一条河,又将街一分为二,一座桥就架在街的中间。桥西有供销社,还有一家工厂。桥东有信用社,乡政府,邮政局,文化站。文化站连着医院,胡玲儿的病就跟文化站的夏书明有关。

夏书明,人称夏公子。个头不高,皮肤白皙,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一年四季,裤子笔挺,中间一条褶火车道一样,一点不打折。夏天的时候,他手里喜欢拿一把纸扇,正面有一行簪花小楷,背后是一团水墨丹青。他喜欢写诗,不讲格律,自由体。诗的意境很朦胧,也很抽象,从蓝色的月亮到燃烧的火焰,从收割的季节到幸福的阵痛……常有人问他,夏公子,你这诗写的什么意思?说把我们听听。他微微一笑,嘴角呈一弯上弦月,鼻子里轻哼一声:诗不问懂不懂,只问美与不美。问的人便哑口无言。胡玲儿就是被夏书明嘴角的那弯新月与这些看不懂的美好诗句迷倒了。

胡玲儿主动追的夏书明。热辣辣的,就像六月的天气。夏书明的态度却与胡玲儿截然相反,想着法子躲她。胡玲儿一天三趟掉了魂一样往文化站跑,夏书明只要看见她的影子赶紧溜去上厕所,一去就是老半天。胡玲儿就耐着性子等他。文化站的人说起话来跟种田的不一样,喜欢转弯抹角地绕圈子。你一句我一句:夏公子得痢疾了。哪里,怕是蹲在那里构思他的新诗呢。会不会掉进茅坑里去了,要不谁拿个钉耙把他捞上来?这个小白脸,一点不解风情,人家姑娘追上门来了都不肯照面。倒是老会计说了句实在话:姑娘啊,你就不要等了。他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赶紧回去吧!胡玲儿一张粉白的鹅蛋脸像被涂上了胭脂一般,两只丹凤眼里泪水滚来滚去。胡玲儿前脚刚走,夏书明就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从厕所出来。面对大家的调笑,他像无事人一样,端坐在桌前又描又画,一张小白脸慢慢染上胭脂红。同事们相视一笑:这夏公子又发情了。当然这情是诗情。

胡玲儿的脸面全被夏公子扫尽了。她不知道哪里配不上这个书呆子,无论是家底还是长相。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夏书明嫌弃自己没有工作,在家跟着母亲开小店。这夏书明还真是个书呆子,他小看了胡玲儿这爿店,就这二十平米不到的铁皮棚子,一年的毛收入不知道要抵文化站人几年的工资?

胡玲儿没有秉承父亲的好学与勤奋,勉勉强强把个初中念完就再也学不下去了。为此胡校长总觉得自己哪里缺了一块,走路总是低着头,连声音都不响亮了,也不像过去那样狠狠地去揪笨学生的耳朵了。从前的胡校长下班后总喜欢拉着棋友下两盘,然后喝两盅。酒不好,粮食白或是大麦烧,菜也不多,常常就着一堆炒花生,一碗腌菜煮毛豆。碰到胡玲儿妈妈高兴的时候,会煮两尾小鲫鱼,炒一小盘米葱鸡蛋。当然这种情况是极少的。胡玲儿的妈妈在客人离开后常常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嘀咕:啯,啯,啯,家私都要被你啯了啦。一天不下棋你手痒,一天不啯酒你烧心。家里事从来不问,成天在學校忙忙忙,忙到最后自己姑娘倒成了耷嘴巴。每次说到这里,胡校长就讪讪地退到一边去,不再讲话。

自从胡玲儿回家守店,胡校长就再也不把人带到家里下棋了,酒却喝得比从前好了,下酒菜也多了起来。胡校长喝得多,吃得少,往往一杯酒就搭一筷菜。胡玲儿的妈就将这些多下来的剩菜放到碗柜里面,第二天中午隔水炖一下就是母女俩的中饭菜。

胡玲儿脾气犟,吃软不吃硬,那是自小被父母惯出来的。桑树苗子从小没有樾得好,长大成型了还真拿她没有办法。胡校长也动了不少脑筋,找同学托关系想给女儿弄个中专或是技校上上,说起来好听点,面子上也过得去。胡玲儿却死活不肯,她说你们没让我学戏,我也不让你们得逞。我什么学也不上,就跟玉芝学缝纫。

胡玲儿很小就喜欢看戏,虽然听不懂戏里到底唱的是什么,却喜欢戏里那些花旦与青衣。没事的时候,她也会把自己打扮起来,用红纱巾裹在头上当头套,将毛巾被披在身上,两只手缩在里面当水袖,一翻一覆,一进一退,还真的有模有样。有一年春天,县剧团到学校去招生,胡玲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来招考的老师将胡玲儿叫到办公室,让她开口唱两句,胡玲儿一点也不扭捏,张口就来,那高音清丽华美,听得招考老师嘴巴张老半天合不起来。老师又让胡玲儿走几步,胡玲儿深吸一口气,挺胸收腹,微微踮起脚尖,风摆柳似的从南到北转了一圈。招考老师的眼睛就跟着胡玲儿脚步走,一眨也不眨。胡玲儿从招考老师的神态中得到自信,愈发从容起来,到了老师面前的时候,竟做了一个云手的动作。这个动作谁也没有教过她,都是胡玲儿看着戏里的花旦学来的。

招考老师将胡玲儿的名字郑重地写在笔记本上,并叫她安心在家等通知。一夜之间,小镇上的人都知道胡玲儿被剧团招走了。胡玲儿兴奋得几夜没睡好,梦里的她水袖翻飞,顾盼生辉。一个星期后,招考名单公布,却没有胡玲儿的名字。胡玲儿犹如被人挥了一棒,差点晕厥过去。等到老师把失魂落魄的她叫醒,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据说那哭声穿墙绕梁,全校的师生都吓得不轻。胡玲哭着追问老师缘由,老师无奈之下只得告诉她,胡校长坚决不同意,硬是去县剧团将她的名字给勾掉了。放学后,胡玲儿去问父亲,胡校长将喝干净的酒杯往酒瓶上一套:胡家世代没出过戏子。胡玲眼泪汩汩转身去找母亲,想母亲替她说几句好话。母亲看到她,立即背过身去,不一会端来一碗青菜豆腐汤。胡玲儿牙齿咬得嘎吱吱,心里盘算着下一年的招考。说来也是命,自那以后,剧团就再没来学校招过学生,胡玲儿的第一个梦就这样破灭了。

玉芝比胡玲儿大几岁,十八岁时一个人跑到大上海,找到她远房的表姑学缝纫手艺。在上海待了几年,如今回家自己开了一爿裁缝铺,就在胡玲儿家的隔壁。玉芝的手艺好得没话说,无论是裁剪还是做工都很精湛,尤其是烫衣服,特别仔细,反过来掉过去,肩头边角夹缝,一处不落,那只大熨斗在她手下特别听话,随着蒸汽哧啦声四处游走。胡玲儿问过玉芝,烫个衣服花这么大工夫干什么?玉芝说你不懂,做衣服三分裁,七分烫。

玉芝会动脑筋,最早的时候她把上海的时髦式样做成样品,挂在店门口吸引顾客。直到有一天,她踩缝纫机时抬头看了一眼胡玲儿,立即萌发了让胡玲儿做模特的想法。胡玲儿年轻,身材好,尤其是腰身的比例,匀称极了。从那时起,胡玲儿身上的衣服开始变化无穷,长裙曳地,短裙及膝,风衣夹袄,背心马裤全是量身打造,本就漂亮的胡玲儿因为这些时尚的服饰变得更加妖娆,成了小镇上大姑娘小媳妇的偶像。做衣服,不用说什么样式,只需说一句,就胡玲儿身上的那件,玉芝马上心领神会。

胡玲儿喜欢这样的感觉,她更喜欢跟玉芝在一起。玉芝身上有别人没有的东西,那是她从上海带回来的气息。玉芝的主意也多,到底是走过大码头的。她的裁缝铺里有一只收音机,还有一只小录音机。玉芝喜欢听新闻,听歌曲,更多的时候是听广播剧。玉芝的案板上除了服装杂志,还有一些小说,胡玲儿就是在玉芝的案板上知道了“琼瑶”。胡玲儿没事就喜欢待在玉芝的裁缝铺里,也喜欢将自己的心事告诉玉芝。玉芝的生意特别好,没几年就在镇上的居民区盖了一座二层的小楼,红砖黑瓦外楼梯连走廊,在一片灰瓦平房中间尤其显眼。胡玲儿想跟玉芝学手艺,她倒是没想到将来也要盖一座二层小楼,她只是迷恋玉芝为她定制的各种时装,说实话,这些服装比春晚舞台上倪萍、郑绪岚穿的都好看。

自从遇到玉芝后,胡玲儿就一心一意地想学缝纫。玉芝跟她说,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踏缝纫机就是第四苦。没有三年萝卜干子饭,学不到半点皮毛。你细皮嫩肉的,大小姐一个,不是做缝纫的料。胡玲儿不服气,说自己吃得了这个苦,玉芝也就应了她。就这样,胡玲儿半天看着自家的杂货店,半天就跟着玉芝学缝纫。玉芝对胡玲儿一点也不保留自己的手艺,胡玲儿跟着玉芝后面,既是师徒更是闺蜜,两人无话不谈。

胡玲儿跟夏书明的事情,玉芝当然是知道的。玉芝并不看好这个夏公子,说他酸文假醋的不直爽。胡玲儿说那叫矜持。玉芝说还有点娘娘腔,胡玲儿哈哈一笑:那叫儒雅。玉芝摇摇头:麻油伴咸菜,各有心中爱。你自己喜欢就行。

胡玲儿这些天真的掉了魂。她只得向玉芝讨主意。玉芝正拿着大剪刀裁一件毛呢的西服,頭也不抬,胡玲儿在一边抽抽泣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等到最后一剪子下去,玉芝将锃亮的剪刀合起来,往剪刀架上一挂,才对胡玲儿说:你想好了,一定要吊死在这棵树上吗?胡玲儿看着玉芝,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个月色朦胧的夏夜,胡玲儿借口跟玉芝睡觉没有回家,她却敲开了夏书明的宿舍门。看见粉面桃花的胡玲儿,夏书明蒙住了,他站在门前久久不动。胡玲儿娇笑一声关上房门,随手拉灭了电灯。一屋子的月光终于将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胡玲儿趴在夏书明并不宽厚的肩上,泪眼婆娑。她问夏书明为什么像躲瘟神一样地躲着她?先是埋怨,后是嗔怪,最后变成了低低的软语,后来什么也没有了,只听到彼此的喘息声……

趁着天光未明,胡玲儿悄悄回到了玉芝的住处。看见满脸春色的胡玲儿,玉芝叹了口气,接着追问夏书明是怎么对胡玲儿解释的?胡玲儿小脸绯红:他那是因为觉得配不上我才故意回避我的,他还问我知不知道近乡情更怯这句古诗。从前对于我的态度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叫什么情怯,对,就是情怯。胡玲儿的眼睛里流动着迷人的光彩。

胡玲儿跟夏书明有过那事了,一时间,小镇上传得沸沸扬扬。事情是源于夏书明在县报上发表了一首爱情小诗,题目叫做:绽放的玫瑰。“你犹如一朵玫瑰,在我的田野里初放……”诗写得很热烈,也很奔放,夏书明还将样报上的小诗剪了下来,压在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下面。窗户纸一旦捅破,反而不要遮遮掩掩了。胡玲儿与夏书明公开了恋情,好得像一个人。

好景不长,随着赵庆芳的到来,这段火热的爱情慢慢降温,直到熄灭。赵庆芳是乡上赵书记的小女儿,她跟胡玲儿一样爱上了夏书明。与胡玲儿不同的是,赵庆芳直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赵书记到底是一把手,办起事来有魄力,他一个电话打给文化站的刘站长,叫他下班来办公室一趟。就这么一趟,夏书明与胡玲儿的事就黄了。刘站长跟夏书明说了很多,夏书明其实都没听。满耳朵里只落下了“城镇户口,入党重用”八个字。城镇户口说的是赵庆芳,入党重用指的就是夏书明,就是这八个字,折磨得夏书明瘦了整整一圈。那天,夏书明抓起胡玲儿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抡,口口声声骂自己不是人。胡玲儿硬是将手从夏书明的手中挣脱开来。她自己举起手,刚到夏书明的脸边,突然又停了下来,愣了几秒钟后,转身就走,丢下了狼狈不堪的夏书明。夏书明看着胡玲儿跌跌撞撞的背影,长长地吁了口气。小镇上流言四起:胡玲儿被夏书明破了身子,又被人家甩了。自己送上门的货,活该。当晚,胡校长喝醉了酒,第一次用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打了女儿一记耳光。

胡玲儿认识宋成好多年了,宋成所在的剧团每年都来小镇演出,一演就是十来天,一年要来好几次。其实与其说胡玲儿认识宋成,不如说是认识宋成在舞台上扮演的人物。宋成以前是演小生的:文征明,唐伯虎,许仙,小方卿,这些男子英俊潇洒,文质彬彬,温柔多情,看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如痴如醉,胡玲儿当然也不例外。后来剧团加新戏,需要武生,宋成也当仁不让,他演杨宗保、薛丁山一改书生的文弱,好一个相貌堂堂,铁骨铮铮,只要有宋成的戏,戏园子爆满,连走廊上都是加座。小夫妻拌嘴,女人常对男人骂道:呸!你以为你是宋成?!你要是他,老娘我心甘情愿地伺候你一辈子!郑小娟与宋成多少年来一直演同甘共苦的恩爱夫妻,两人配合默契,那厢只要一个眼神,这里就心领神会了,害得多少女人妒忌郑小娟。不演戏的时候郑小娟也跟大家一样上码头洗衣服,到商店里买些东西,女人们看见她都斜着眼睛,路都不让,戏里戏外,连自己都搞不清楚。

宋成下戏了。这时候,他才感到有点慌张。胡玲儿与他约好在镇东的胡桑田里会合,然后坐上玉芝雇来的拖拉机先到县城,吃了早饭乘船到宋成的老家。宋成的老家与这个县城一湖之隔,都说隔河千里远,隔湖就是万里远了。宋成家穷,自小死了父亲,母亲是个瘫子,还有一个哑巴姐姐。宋成从小被母亲送到戏班子学艺,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宋成虽然戏多,但还是靠拿工资吃饭,家里的一应开销全靠他一个人。唱戏的走南闯北,一年到头顾不上家,家里多少年都是老样子,也没有像邻居一样翻翻新。母亲也托人给他说过媒,人家上门看见几间破屋,家里一个瘫子,一个哑巴,二话不说就走人,一来二去,宋成的婚事就耽搁了下来。

宋成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剧团,不是丢了饭碗这么简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戏班子少了他这根顶梁柱,将会面临什么?将来他又有何面目面对团长、师傅和同门兄妹,更不敢面对郑小娟。可是现在他却什么都顾不上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再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宋家的祖宗与先人,对不起瘫在床的老母。胡玲儿能够为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宋成不能辜负她。

胡玲儿必须私奔,否则,她与宋成又是一场孔雀东南飞。胡校长是不会同意她嫁给宋成的,就像当年他私下划掉胡玲儿报考剧团的姓名一样。他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胡家世代没有出过戏子”的话,是他从骨子里对唱戏艺人的鄙视。胡玲儿与夏书明分手后,胡校长的那一巴掌将她的心再次撕裂。

胡玲儿从夏书明的阴影中走出来,源于玉芝的一句话:你爱的夏书明,其实就是宋成的影子。就这一句话,让胡玲儿恍若从梦中醒来。就是那天晚上,她从床上爬起来,破例给自己炒了一碗蛋炒饭,还挑了一勺猪油。吃过饭,洗头洗澡,穿上玉芝给她特制的一条乳白色的长裙,浑身上下散发出夏士莲香皂的味道,好似初夏盛开的栀子花。然后她去看了一场宋成的演出,那天宋成演许仙,郑小娟演白素珍。断桥之上白素贞睹物伤情:看断桥未断我的愁肠已断……许仙向白素贞赔罪求饶:都是那法海将我骗……最后夫妻二人尽释前嫌,恩爱如初。看得胡玲儿心中一波三折,连看了四晚宋成的戏后,胡玲儿鼓起勇气找到了下戏后的宋成。

胡桑田里一片漆黑,鸣虫的叫声伴随着蛙鸣此起彼伏,愈发显得夜色深沉。胡玲儿想起老人说过夜里青蛙叫就是在求偶,不觉笑了一笑。看着手腕上的海鸥表,已经过了十二点,胡玲儿焦急起来,内心又有点忐忑,她担心宋成失约。在这之前,玉芝再三跟自己强调过这件事的后果,胡玲儿都不在乎。她说夏书明早已将她的身体与名声糟蹋坏了,一个名声扫地的女人不在乎让别人再作践一回。女人这辈子图什么?就是一个真爱。玉芝要她想想自己的父母,胡玲儿沉思了一会,叹了口气:做校长的父亲已经把我的前程毁了,不能叫他再毁了我的婚姻。过去我小,自己做不了主,婚姻大事不能再由着他了,等到生米做成熟饭,就什么都由不得他了。

就在胡玲儿神思恍惚的时候,远处传来几声鹧鸪声,由远及近,清脆悦耳,那是宋成与她约好接头的暗号。胡玲儿的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激动地叫了一声宋成……月亮西斜的时候,一辆拖拉机将胡玲儿与宋成拉到了县城。天色刚明,他们又从城西的平津闸乘船往宋成的老家赶去。

当晚,就在宋成一家人欢天喜地的时候,胡玲儿家闹得天翻地覆。宋成不见了,胡玲儿不见了,他们私奔了。这是大家掐着指头算出来的事情,可是谁也不敢说破。作为胡玲儿最好的朋友,玉芝自然就是胡校长夫妇盘问的对象。玉芝开始还拼命为胡玲儿隐瞒,只说自己毫不知情,怕这事牵扯到自己。后来终究抵不过胡校长的威严与胡玲儿母亲的可怜,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胡校长听了一言不发,只看见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一双眼睛也慢慢变红,第二天突发小中风住进了医院,这一住就是一个月,出院的时候,人瘦了一圈,头发灰了一半。胡校长不能喝酒了,却学会了抽烟,在他的面前没人敢提胡玲儿一个字。他发了毒誓说自己没有这个丫头,生死不再相认。

宋成不再唱戏了,他在老家的镇上谋了一个差事。胡玲儿用自己的一点积蓄买了一台旧缝纫机,凭着跟玉芝学来的手艺,给人缝缝补补。村里做衣服的人不多,式样也不考究,胡玲儿完全能应付。大多数时间,胡玲儿照应着家庭,照顾着瘫痪的婆婆,还有哑巴姑子。胡玲儿清瘦了许多,脸上的红晕也不见了。每个晚上,宋成会摸着妻子柔滑的面颊,说对不起她。胡玲儿温柔地将宋成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胸前:跟着你,我心甘情愿。宋成的眼睛湿了,他说一定要让胡玲儿过上好日子,然后带着她去娘家请罪。胡玲儿莞尔一笑:就像王宝钏带着薛平贵回相府一样?说完就低低地唱了起来:以后夫妻同到相府,我要那嫌贫之人看看我夫可是终生贫穷,把我的一口闷气化为清风……听得宋成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胡玲儿的大陆板能唱这么好。胡玲儿轻声道:我差点儿也是那舞台上的花旦……说完,背过脸去,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来。

春去秋来,宋成的家在胡玲儿的照应下有了點点生机。门前的空地被开辟成一块菜地,一年四季,瓜果蔬菜不断。屋后种了几棵果树,春天里桃花红,梨花白,杏花黄。太阳好的时候,瘫子母亲坐在院里看着成群的鸡鸭,哑巴姐姐在胡玲儿的点拨下,跟着村民打蒲草编芦席,胡玲儿坐在缝纫机前吱吱嘎嘎,一边低声哼道:老爹爹年迈染病我床头,不孝女身怀六甲难下楼,恨公子狂蜂浪蝶将我丢,从今后有何面目人前走……

有天晚上,宋成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好,他告诉胡玲儿,郑小娟来找过他,县剧团解散了,她想自己搭个戏班子,问宋成能不能跟她走。没有男角,她这个班子搭不起来,宋成很为难,他要征求胡玲儿的意见。胡玲儿听了没有讲话,脚下的缝纫机踏板呼啦啦踏得震天响。宋成低下头,眼睛竟模糊起来……第二天早上,宋成才将自行车推出门,胡玲儿就喊住了他:你找下郑小娟,把事情好好合计一下。宋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玲儿冲他一笑:听不懂就算了,我不说第二遍。宋成的自行车在乡村的道路上飞奔,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唱道:一更更儿里呀,明月照花台。卖油郎独坐青楼,观看花魁女裙钗……宋成与郑小娟一起带着原剧团里的几个演员、司鼓搭了一个小戏班子,走家串户去唱折子戏。刚开始,他们都有点不适应,毕竟曾经也是大剧团的名角,如今到了唱堂会的地步,心中的落差可想而知。可是几场戏唱下来,将收入一算,竟然比在剧团拿死工资高得多,而且相对过去的剧团来讲更加灵活自由。慢慢地,过去解散的人员也陆续回到了这里,戏班子的队伍逐渐壮大起来,

在宋成的提议下,郑小娟将戏班子正式命名为“重兴剧团”。郑小娟从过去的演员变成了团长,宋成当了团副。随着重兴剧团一天天红火起来,宋成与郑小娟的关系也一天天紧密起来。他们在台上演才子佳人,台下一起打理剧团,从接戏排戏,到所有的账目开销都是两个人一起商量。时间长了,有人说他们开的是夫妻店。

大河里水满,小河里不亏。剧团里的人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了。宋成也一样,家里的旧房子翻了新,手里也有了一些积蓄。他买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既拖道具又好载人。郑小娟不亏他,剧团用车都把账算得清楚明白。宋成穿衣服也渐渐考究起来,他不要胡玲儿给他做衣服了,说外面的衣服式样既新颖又便宜,胡玲兒不理他,照旧给他做,春是春,秋是秋,一季两件。宋成不忍违背妻子的心意,出门时穿上胡玲儿做的衣服,到了剧团就换上自己在外买的成衣,这些都被郑小娟看在了眼里。

一个和煦的冬日,邻镇九里村一家老人耄耋双寿,儿女请来剧团唱堂会。这家人会闹,折子戏唱了一出又一出,从饭后一直唱到半夜,把宋成与郑小娟累得半死。等到曲终人散,月亮已经西斜。跟以往一样,宋成开车送演员回家,郑小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最后一个到站。等到快要下车的时候,郑小娟突然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件包装时尚的衣服,放在宋成身上。宋成不解,郑小娟笑道:给你买的。没有等到宋成反应过来,郑小娟已经关上了车门。

胡玲儿没有合眼,一直在等宋成回家。她在心里揣摩着宋成到现在没有回家的种种可能:唱戏晚了,车子坏了,还有,就是与郑小娟下戏后去做戏里的夫妻了。想到这里,胡玲儿赶紧甩了甩头,宋成与郑小娟的成双出对那只是在舞台上做戏而已。可是这些日子她的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安。终于,胡玲儿听到远远有发动机的声音,她紧绷着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赶紧闭上眼睛,装作早已沉沉睡去。就在宋成悄悄钻进被窝的时候,胡玲儿立即转过身来,将软绵绵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丈夫的身上。

午后无人,宋成将衣服原封不动地还给郑小娟,郑小娟没有接受。宋成略一思忖,将衣服放在了道具箱上,转身就要离开。突然,郑小娟从后面将他一把抱住,宋成怔住了。化妆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到两颗心脏扑通地跳动。郑小娟将宋成的腰越箍越紧,宋成几乎无法呼吸。“小娟姐……”郑小娟没有应声,只是将一双丰满的乳房隔着衬衣在宋成的背上轻巧地磨蹭,宋成感到阵阵眩晕。他的眼前浮现起与郑小娟的点点滴滴,这么多年来,她与他在舞台上一次次地碰撞,一次次地分离,又一次次地重合,唱遍了人间冷暖,演尽了悲欢离合,要说没有一点感情是不可能的。郑小娟的丈夫不堪忍受夫妻之间的聚少离多,抛下她与三岁的女儿,与别人另筑香巢,过起了夫唱妇随的小日子。郑小娟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在她的心里,剧团就是她的家,而宋成对于她更有一种别样的情愫。

“小娟姐……”

“叫我娟。”

郑小娟幸福地闭上双眼。

“宋成,这些年,我太孤单了,我不想就这么过下去。”

门外传来小师妹的唱腔:我为你朝补缀来夜挑灯,患难恩情似海深……宋成一个激灵,赶紧推开了呓语的郑小娟。

“宋成……”郑小娟的眼里是亮晶晶的眼泪。

“对不起……小娟姐……”

“你对我难道就没有动过一点真情吗?”

“小娟姐,那是戏。”

“可哪出戏不是演的咱自己?”郑小娟珠泪双垂。宋成沉默片刻,随即打开了化妆间的门……

第二天晚上演出后,郑小娟执意要自己骑车回家,心慌意乱的她与一辆醉驾的摩托车相撞,失去了一条腿。

舞台上没有了郑小娟,重兴剧团也就缺少了往日的生机。胡玲儿看着终日愁眉苦脸的宋成自己也开心不起来。一晃就是一年,可这一年对于胡玲儿和宋成却觉得特别漫长。为了剧团的生存,胡玲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将郑小娟接回自己的家中。清晨或是黄昏,郑小娟坐在轮椅上手把手地教胡玲儿,走台步,甩水袖,唱念做打,毫无保留。再一年,胡玲儿登上了舞台。看着台上的胡玲儿,郑小娟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秋去春来,重兴剧团又红火起来,胡玲儿已经成了重兴剧团的顶梁柱。他们走出县城,脚步踏遍大江南北。可是,胡玲儿终究没有勇气跨过那一片汪洋的湖水。

胡校长病重了,他每天都坐在院子里,对着湖那边的方向。一个飘雪的黄昏,他坐在椅子里,望着西边的落日,慢慢地合上了双眼。接到消息后的胡玲儿连夜回到了一别数十年的家乡。

胡校长出殡前的一天晚上,胡玲儿给自己的父亲唱了一场堂会。只见她浓抹重彩,装扮整齐,一双丹凤眼,两叶吊梢眉。一阵司鼓响过,胡玲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挪动着双膝,对着胡校长威严又不乏慈爱的遗容,一声叫唤:爹爹……

这一声,叫得荡气回肠,撕心裂肺……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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