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成长与人类良知
——再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2019-05-08刘嘉陵
刘嘉陵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这部“二战”背景下的成长电影有两个主人公:一个令男人想入非非、令女人嫉恨入骨的性感女神;一个荷尔蒙开始分泌的青春期男孩。女神的戏份很重,她的悲惨故事完全可以独立存在,但导演却将那置于少年主人公的视野内,那双迷惘、伤感的大眼睛代表了导演心目中的人类良知。它是那样的珍稀,但我们相信它的存在。
这部意大利经典影片上映近二十年了,大概谁都不陌生,我自己至少看过四遍,这还没包括又看了一遍它的未删节版。就是说,大部分人看的都是“洁本”,其中意大利女星莫妮卡·贝鲁奇饰演的女主人公玛莲娜的一些全裸镜头(作为青春期男孩雷纳多的性幻想出现)都删掉了,包括后来她由清高女子被迫堕入风尘、终至被小镇妇女拖到街上施暴、使之半裸的场面,也删掉大半。这是我们的习惯,即对性的禁忌,这没什么问题,但反过来却不能说,那些删掉部分有多色情、淫秽和低格调。那是雷纳多成长期间性萌动直至情也萌动的一个个心理支点,在那样悲惨的故事情境中,与其说删掉的镜头“脏”,不如说它们更强化了故事的悲剧性。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海报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剧照
全球好多成长电影在表现男孩的成长烦恼时,都是从肉体到精神混沌为一的。我们的成长电影却没这个传统,直到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才稍有改变。男孩子(好像仍限于男孩子)的性萌动较为节制地得以表现,全社会也一定程度地有所包容,但“尺度”仍不能过大,至少不能大到我们正在谈论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程度。这也没什么问题,各有各的国情。而真正让我困惑(也震撼)的是,西西里小镇男孩雷纳多从一开始跟从男孩团伙对玛莲娜集体意淫,到一次次跑去玛莲娜室外偷窥,盗内裤,买了玛莲娜放的唱片《我的情意》晚上为自慰助兴,直到清高的性感女神一步步走向黑暗深渊,雷纳多的性却渐渐升华为人类良知,他成了小镇上唯一一位美的守护神。这同我们受的教育大相径庭。
我们成长在这样的教育中:性是丑陋的,不洁的,淫秽的,兽类的,与心灵之爱二元对立,只有在不以享乐为目的并伴随着纯洁责任感繁衍后代时,性才是正当的(仍不宜谈论)。这曾带给我们太多的郁闷。我们虽然生长在物质、精神双匮乏的年代,但那并没妨碍我们的荷尔蒙分泌,我自己的性萌动来得也不比雷纳多更晚。不同的是,雷纳多早熟的性经过痛苦的成长过程后,渐渐走向人类的良知,并且是那样的令人信服,令人感动。也许在浪漫的意大利,男孩们“肮脏”的性才会升华为纯洁的爱?也许那位意大利伟大三部曲(《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导演托纳雷多又在制造理想之梦?而我们从小若也从赤裸裸的性开始,像雷纳多那样逃学去偷窥、夜夜不停地自慰,就将被定义为“小流氓”,“品行恶劣”“道德败坏”的名声,可能会背负一生,永远甭想与人类良知挨边。意大利对性的禁忌也是存在的,雷纳多一再招致父亲的痛殴和母亲的责骂,这同我们没有太大不同。但有一次他偷窥时,意外发现玛莲娜抱着从军的丈夫相片在《我的情意》歌声中含泪起舞,雷纳多非常的震动,他的初始性萌动中开始多出情感的东西。无疑,影片对此赋予了正面的价值。
雷纳多的发小们都是恶势力的潜在帮凶,他们时常啸聚一处远观、意淫玛莲娜,在海滩上不停地臆造玛莲娜的性事,在课堂上拿他们意念中与玛莲娜的性事耍弄她耳聋的父亲,拉丁文教授。影片开始时,他们在阳光下用放大镜聚焦沙滩上一只惶惶急走的蚂蚁,脸上露出残忍的微笑,“这只蚂蚁知道自己死定了吗?”他们互问。一会儿,小生灵冒出白烟,浑身抽搐,仰面朝天挣扎,直至烧死。他们神情又肃穆起来,对着它的尸体喃喃祷告:“我已不再痛苦,圣母玛丽娅之子是我的主……”这和后来全镇人共同参与了对美的毁灭、之后又试图与美的残骸和解,形成了互文关系。
玛莲娜的丈夫是意军上尉,新婚不久就上了战场,当然从事的都是非正义战争,但最初,“伟大领袖”墨索里尼下令向英法宣战时,西西里岛像整个意大利一样沸腾了,坚决响应领袖号召,全民支援战争。不久,前方传来噩耗,上尉为国捐躯了。玛莲娜先还作为“烈士”遗孀受到礼遇,但很快,男人们开始在她门前色迷迷地游荡,女人们积攒多日的嫉恨也开始发酵。只因她太美了,而美是罪恶的渊薮。阵亡将士的遗孀被停发了抚恤金,她的教授父亲也因小镇上的飞短流长而拒绝她上门,她原有的维持生计的缝纫活儿不再有了,即使施以食品和道义支持的男人们,也都在占她的便宜。玛莲娜不得不将制衣熨斗丢掉,剪去黑色长发,染红余下的短发,再次走过小镇人群,带着挑战和报复的目光,投向入侵德军的怀抱。我们一直听说二战期间,英法美组成了“盟军”,德、意、日三国则形成所谓的“轴心国”,而事实上,意大利人后来也恨起德国人,他们照样被“法西斯兄弟”收拾,因此,当盟军军车浩荡驶来时,意大利人又用最初拥护“伟大领袖”宣战令一样的高分贝欢呼“解放”,并把衣不蔽体的“德国人的婊子”玛莲娜拖到街上,一面施以拳脚,一面用剪刀剪她又染成金色的头发。他们也许真忘了,正是他们上下联手才一步步把清高的性感女神逼成了“德国人的婊子”。他们坚信自己是真理的当然拥有者,正义的当然化身,因为他们是“正确的大多数”,永远有权堂而皇之地施以“平庸之恶”,而不必为此担责。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剧照
少年雷纳多目睹着暴行和玛莲娜的奇耻大辱却不敢有所作为,谁敢同“广大人民群众”不一致呢?此时,他已从意淫、青春期生理反应、荷尔蒙过剩的“小流氓”成长为他暗中自封的玛莲娜的保护神了:在西西里岛海滩上一封封写着献给她的情书,再撕碎让它们随风飘散;向正在编派玛莲娜的长舌妇挎包里撒尿,向对着玛莲娜背影说淫秽话的小店老板的店铺飞去石头,向另一个说淫秽话的委琐男杯子里吐唾沫;甚至,去教堂向圣像允诺,如果它用神力保护玛莲娜的话,就每天给它点燃一支蜡烛。直至所有针对女神的伤害都没被遏止,他才怒责圣像并打断了它的一支手臂。但现在,面对着“愤怒的大多数”(“沉默的大多数”也是他们),雷纳多止步不前了,恐惧压倒了良知,而良知犹在,这让他更为痛苦,加上深深的自责——即使未参与施暴,袖手旁观也无异于默认,无异于同谋和帮凶。
“平庸之恶”之所以平庸,正因为施恶之人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也不愿意有那样的能力。如此之恶既遂心,又省事,更重要的是,还“正确”,甚至“崇高”。而善,因为需要独立思考,还要面临风险和压力,才是深刻的,也是高贵的。
战争结束后,玛莲娜阵亡的丈夫奇迹般地又出现了,原来他没死,只是把右臂丢在了北非战场,并得了一场疟疾。现在他满脸胡碴,穷困潦倒地回乡了。他急于找到妻子,然而,被小镇人当众羞辱、群殴、再也待不下去的玛莲娜已远走他乡。我们知道,意大利军队对“二战”最大的贡献就是战斗力低下,他们坚持认为每个用餐时间和睡眠时间盟军也一样在吃饭睡觉,因而,北非战场上,三十万意军被三万英军打得四处溃逃。浪漫的意大利人喜欢美酒、美食和美女,他们才不喜欢“伟大领袖”墨索里尼鼓动的战争呢。在尼古拉·凯奇主演的名片《战地情人》中,意军入侵希腊一个美丽小岛,天天过着酒和音乐的浪漫生活,弹一手好曼陀铃的意军上尉还爱上了一位希腊姑娘。姑娘先是敌视这个英俊的入侵者,后来则接受了他的爱,柯莱利上尉也渐成反战英雄。在意军被德国同盟者缴械并屠杀后,他和希腊抵抗者并肩作战直至重伤,最后逃离希腊回国。几年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独臂上尉却悲惨得多,北非炎热干燥的战争环境远劣于希腊小岛,而且,他不再是健全人了。
小镇上的法西斯书记也曾趁人之危占有过玛莲娜,现在,面对战场上归来的残废军人的询问先是傲慢不理,尔后恶笑着说:“你们家的人变成英雄了!”还让他去西西里的妓院找他家的“英雄”,独臂军人说:“你说得对,那些为你们这帮混蛋打仗的人不算英雄!”法西斯书记恼羞成怒,将已成弱者的残废军人击倒在地,狂笑着扬长而去。这时候,那双代表着人类良知的感伤的大眼睛再次出现,他就是男孩雷纳多。据说导演为了寻找这双合适的大眼睛,看了近两千张照片,最后圈定了已经十六岁的这位小演员。他的年龄和那双大眼睛一样合适,因为片尾时雷纳多已成青年,戴着黑色鸭舌帽,叼着烟,与女友手臂相挽。他上前扶起仰面朝天的独臂上尉,拍着他肮脏破旧的长衣,晚上还去上尉住处抛进一封信,称自己没有勇气当面讲,却在信尾留下真实的姓名。他写道:“我是唯一知道尊夫人真相的人,这附近的人只会对她造谣中伤,但相信我,你的妻子对你是忠贞的,你是她唯一真爱的人,这是实情,后来发生的事也是真的。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妻子是在她去往梅西纳的火车上……”
影片结尾——一年后,西西里小镇上再次众声喧哗,但忽然,人们的目光又惊谔起来,独臂上尉和妻子玛莲娜相拥着返回家乡了。长镜头,主题音乐。该片特色之一即是,女主人公总在众目睽睽之下,踏着沉郁的音乐走着,走着,走着,直至走向黑暗深渊。现在,他们重新走入小镇人的视野。退役上尉尽管独臂,但已英俊如初,玛莲娜风韵依旧而美艳不再,一身中年妇女的装束,挽着丈夫剩余的胳膊。他们重获尊严与高贵,虽然玛莲娜一直垂首低眉。
面对走下神坛的昔日美神,明日黄花,小镇妇女的心态平衡了:“她眼角有皱纹了”,“她也发胖了”……于是放下敌意,试图和解,向她释放出善意。玛莲娜犹豫了一会儿,接受了。这一笔耐人寻味,是她们宽容了她,还是她宽容了她们?善既然是深刻的,小镇妇女的善是否也深刻了呢(有没有担心受到清算的成分)?如果不是,仅仅是“平庸之善”,那么有一天,还会再轻易滑向“平庸之恶”吗?
这部电影的名字也引起观众的很多解读,那个遥远的传说事实上非常悲惨,沉痛,何谈“美丽”?片尾再次响起主题曲和《我的情意》音乐时,望着长镜头里容颜渐老的女主人公拎着意味着庸常人生的蔬菜水果渐行渐远,没有哪个观众会无动于衷。那好像也是我们许多人自己的沧桑人生。但是,人类良知还在,或许很弱,但的确存在,在一双已是青年的忧郁的大眼睛里。家庭主妇玛莲娜穿着又土又笨的褐色半高跟系带鞋子走出市场,来到沙滩上时,把一袋金色的橙子失手掉在地上。雷纳多骑着单车冲过去,帮助她一只一只捡起来,放进口袋里,还用手轻轻刮了下玛莲娜的手,以唯一一次肌肤之亲终结了几年来由性到情的纯真之爱,也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祝你好运,玛莲娜女士!”他向她的背影说道,她回望了下,微笑着点头,在长镜头中走向远方,步伐不复性感轻盈。而雷纳多则骑向相反的方向,画外音道出他的心声:“岁月匆匆,我爱过很多女人,她们和我紧紧拥抱时,总要问我是否能记得她们?我会说是的,我会记得你。但唯一我从来没忘记的是一个从来没问过我的人,她就是玛莲娜。”
我们明白这个悲惨的传说“美丽”在哪了:独臂军人从梅西纳妓院找回了妻子,他们依然相爱;战争噩梦终于结束,人们恢复了平和与友善,西西里岛的孩子们在明媚的阳光下踢着足球,漫天的海鸥齐声欢唱……然而,最为美丽的却是黑暗中的良知之光,有了它,所有美丽才会拂去尘埃,光彩夺目。我们也应该向他说一句:“祝你好运,雷纳多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