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是补药,要长期享用
2019-05-07孙惠柱
孙惠柱
都21世纪了,还需要戏剧吗?
20世纪末我刚回国时,发现不少昔日的同行去了影视界,戏剧人难掩悲情,仿佛颓势已无可挽回,就盼政府多拨钱延长点寿命。我是乐观派,但当时我只有发达国家的例证,理论则是经济规律——产业发展的下一步,体验业必然兴盛,除了影视新媒体,定会有更多的戏剧。20年来戏剧的量是增加了很多,这是规律使然呢,还是因为政府输血成倍增加了?如果后者是主要原因,莫非需要戏剧的是政府而不是老百姓?中国人口很多但长演剧目很少,老百姓需要戏剧吗?
元宵节前去福建看了十天戏,此行主要看的十几出戏都在乡村戏台上,高甲戏、莆仙戏、歌仔戏、木偶戏,大多是全无政府输血的草台班子。演员似乎“不大专业”,孩子们挤在后台的衣箱上做作业,妈妈下场就来督促一下。演的都是古装大戏,每天换戏,演员一晚上常要串几个角色,却并不担心忘词——字幕的背面就是给演员看的提词屏,不用背熟也不会错,而且演员们看上去一点不生疏。天天上台磨练3小时,这些最敬业的职业演员演技并不差,很多团一年演出300多场,最多的甚至超过360场。
此行让我对戏剧的未来更有了信心,这些戏剧界的劳动模范是本土的例证,我还在戏剧的物质基础之外,发现了更重要的精神因素。泉港和晋江是传统的侨乡,不仅相对富裕,交通也方便,现代娱乐手段电影、电视、电脑、游戏都唾手可得,但村民们还是喜欢花钱包场请剧团来,在寒风中欣赏属于他们自己的大戏。在这里,戏剧并不是很多城里人以为陈旧过时的玩意儿,也不是没国家包养就活不下去的遗产,而是老百姓自己的需要。那么,对他们来说,戏剧意味着什么?
戏剧最深层的功能本来就是满足人的精神需要,因为在没有报刊、广播、电视、手机的年代,它是最普及的大众媒体,所以还要承担其他一些社会功能。古希腊的戏剧节上,悲剧演的是远离生活的血淋淋神话故事(俄狄浦斯弑父、美狄亚杀子、阿伽门农一家人互相残杀),可以说有点警示当权者不要傲慢的寓意,但更主要的还是刺激观众,让人的心灵得到净化;喜剧还可以直接嘲讽时政、调侃名人,调剂一下气氛,让观众开心。非西方世界的表演艺术就不一样了,更喜欢歌舞,不像希腊人那样用话剧直面政治,更不会展现杀害家人的悲剧英雄,就是戏剧也要和音乐和谐地融为一体,借用曹禺的话,要“给太吓人的冲突蒙上一层纱”,也就是王国维说的“以歌舞演故事”。戏曲最重要的价值在统治层眼里是教化,在老百姓心中是抚慰,可以说都是正面的精神功能——陶冶。与以毒攻毒的希腊悲剧相比,戏曲温润得多,很难说是能治病的苦口良药,倒更像调理用的补药保健品。
科技和工业化把人推进现代社会以后,一切都加快了节奏,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时间就是金钱,急功近利成为常态,直面现实的社会功能一下成了戏剧最突出的优点。《玩偶之家》那样的问题剧可以唤起民众对社会弊病的关注,发动公众舆论,逼政府解决问题——几乎有退烧降压那样的药效。
100年前中国人意识到落后挨打了,必须加速追赶西方,文化领域赶紧学的就是这种速效的社会剧——哪怕形式并不那么写实也无妨。《放下你的鞭子》或是《白毛女》这类的宣传剧成功地唤起了万千民众投身抗日和“土改”;同时期,欧美也流行政治戏剧,鼓动工人上街游行罢工。西方这种直接介入社会运动的戏剧在20世纪60年代又火了一阵,但主导理论变了,从马克思主义的大众戏剧变成了阿尔托式的反戏剧。两种理论在中国都很有影响,后者的传播还越来越广。而事实上,60年代风光一时的先锋戏剧在1975年越战结束、80年代里根、撒切尔上台后,早就基本退出了社会舞台,但其反剧本反理性的理论却在象牙塔里不断发酵,还通过不对称的学术交流误导了很多信奉西方新理论又不了解真实情况的中国戏剧人。
事实上,近几十年来戏剧的功能发生了很大变化。电视、网络和各类社交媒体在社会动员的速度和广度上都远比戏剧高效,当年易卜生们在舞台上揭露问题、唤起民众的本事早已相形見绌。但新媒体并没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把戏剧挤出局,只是让戏剧又回去做它最擅长的事了——抚慰人的精神、陶冶人的性灵。也就是说,现在要给社会治病,已经有了更好更速效的药,不必再劳驾慢吞吞的戏剧了,何不让戏剧更多地发挥它更有效的补药保健品的作用呢?
这个变化是世界性的,在西方出现得更早。当然总有人固守传统的戏剧理念,偏爱良药苦口、以毒攻毒,但那类戏剧人愈益小众,有的成了自娱自乐的精英小团体,有的甚至脱离凡人社会成了准宗教性的组织——最接近阿尔托的格洛托夫斯基就是这样的大师,他本来就不喜欢太多观众看他的戏,晚年干脆告别戏剧做隐士去了,他培养“圣洁演员”不是为了演好戏给老百姓看,而是为了自身的修行。大多数西方戏剧人在努力拓展观众面,推出各种广受欢迎的类型戏剧,如儿童剧、悬疑剧和喜剧——以中产阶级自嘲为主的世态喜剧观众量相当大,它们和观众更多的音乐剧一起构成了西方戏剧的主流,主要也是服务于精神层面的需求,抚慰人的精神、陶冶人的性灵。而在有着几千年“乐”的传统、千百年戏曲传统的中国,表演艺术的抚慰、陶冶功能本来就是大众最需要的。
要论戏剧的“治病”功能,《玩偶之家》可算数一数二,这部戏对全世界妇女解放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但在基本实现了男女平等的地方,“药效”就会过期。在美国任教时我曾带学生去看一个电视明星演的娜拉——她点名要演她年轻时的偶像,不料观众多次笑场,两个来自不发达地区的留学生很不解:这么好的戏,你们怎么会笑场?那是因为娜拉瞒着丈夫借钱还债这些事对美国人来说过时了,现在看来有点滑稽。前两年一个美国作家写了《玩偶之家·二》,这位娜拉出走后并没像鲁迅猜的那样“堕落”,她成了畅销书作家,15年后气定神闲地回来,要前夫把离婚手续办了。不料前夫说不,连奶妈兼保姆和女儿也不肯帮忙,还问她:15年里你想过我们吗?本来活得还蛮滋润的娜拉失落了……比起原来那个旗帜鲜明的社会问题剧,“续集”里没一点刻意编织的秘密和巧合,没有爱憎分明的倾向性,却更能让人细品人生的况味——无论女人还是男人。这部戏2017年首演,第二年就有各国27个剧院同时上演。在演了20年的《妈妈咪呀》里,女性更是完全独立了,女儿却还是要找爸爸。这部音乐剧无意于讨论家庭存亡的社会问题,更多是让人在有趣的人物关系中抒发感情。
中国还找不到有《玩偶之家》这么大影响的剧作,但有个现象相似,社会功能强的戏容易过时。话剧的社会功能优于戏曲,但回望近百年来、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戏剧,更受观众欢迎成为保留剧目的戏曲却远超话剧。直接为社会政治需要而写的戏大都随风而逝,留下来的几乎全都与时政有点距离,着眼于人的长期精神需要,比如田汉的剧作中演出、移植最多的是京剧《白蛇传》,同样写于50年代。
戏剧人要创作出好的精神产品来抚慰、陶冶普通人的精神。生活中不少饮品也对人的精神有抑制或兴奋的作用,如茶、酒、咖啡,但都不如精神“饮品”的效力来得持久。人的精神需要抚慰,也是宗教产生的重要原因,在很多文化中宗教是通用的精神抚慰剂。中国本来宗教影响就小,一百多年前蔡元培还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怎么代?所有艺术中,戏剧是唯一需要与集体人群一起实现的,在大多数人是无神论的中国,戏剧能抚慰人的精神这个功能就更重要了。
福建民间剧团演出多,恰巧跟宗教也有关系——那里侨胞、台胞多,各色各样的庙宇也多。乡村的戏台大都在庙的附近,很多演出往往是在关公、观音、财神等“佛”的某个纪念日,但那些戏真的是演给“佛”看的吗?其实剧情和“佛”毫无关系,戏就是给人看的。看戏时我不由想起当知青时走几十里山路去看样板戏、露天电影,当年亿万人看样板戏,主要是想让饥渴的心灵得到点抚慰——样板戏的文采和歌舞均属上乘,还有伴奏的管弦乐。
这回在福建看的戏,故事很有趣,都是情节剧,那些戏并不讲究历史真实——古代不可能有那么多掌权的女人,只是因为剧团女演员多,就在戏里放进更多女角,还歪打正着地为生活中地位不高的女性说了话,也更受女性居多的观众欢迎。那些戏大多是大团圆结局,让观众心里舒坦;结尾的转折都还挺巧妙,没有许多主旋律剧常见的强加的光明尾巴。最出色的是高甲戏《唐知县审诰命》,这戏有很多版本,男一号是个丑角,一个小官穷官一不小心战胜了一群贪官昏官,斗胆绑起宰相的亲妹妹。它完全可以贴个“反腐戏”的标签,但这个几十年久演不衰的喜剧最主要的魅力是能讓观众看了心里爽。唐知县很像《高加索灰阑记》里那个看似无赖但心如明镜的法官,但这个戏比布莱希特早了很多年,两个小丑官异曲同工。要是把小丑官塑造成高大上的人民救星,就会太甜太油,让人倒胃口,既不能治病,也起不到补药的作用。
把戏剧比作补药并不是贬低,而是尊重。补药不能吹成能治病的药,但并非没有用;真的补药要长期享用,不是有病才吃,病好就丢。
戏剧也要着眼于长期的效用,最好进课堂,像音乐课教唱歌一样,开戏剧课教演戏。教育部明年起要开始推广普及型的戏剧课,课堂上的戏更要强调陶冶情操的长期功能,不要急功近利,就想着编演身边的真人真事做宣传、冲奖。我们正在编不同层次的戏剧教材,大都改编自富有深厚内涵的中外经典,如《悲惨世界》《老人与海》《孔门弟子》《鲁迅故事新编》(闰土、孔乙己、祥林嫂、阿Q等),系列短剧每折20多分钟,让全班分组表演。各地已有不少学校在实践推广这样的戏剧课,让孩子们身体力行,通过大师塑造的有台词、有性格的角色来体验人丰富的精神世界,陶冶高尚的情操。将来人人都在学校里学过戏剧、演过一些经典人物后,一定会自发地买票去剧场看戏,职业剧团演出的市场也将会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