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四大南戏”在梨园戏中的流传与变异*
2019-05-07俞为民
俞为民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梨园戏是宋元南戏的裔派,有南戏的“活化石”之称。梨园戏中保留了大量的宋元南戏的剧目,其中宋元“四大南戏”——《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也是梨园戏的传统剧目。梨园戏的“四大南戏”剧名分别为《王十朋》《刘智远》《蒋世隆》《孙荣》。早期南戏的剧名,皆以剧中的主要人物(多为男主角)命名。到了明代,文人对宋元南戏加以改编时,将剧名改作与传奇一样,以剧中的主要情节或道具来命名。如清钮少雅在《南曲九宫正始》卷首的《凡例》中称:
元之《王十朋》,今之《荆钗》也;元之《吕蒙正》,今之《彩楼》也;元之《赵氏孤儿》,今之《八义》也;元之《王仙客》,今之《明珠》也。亟须别白,无彼此混,无新故混。[1]8
梨园戏“四大南戏”还保留了以剧中的男主角命名的方式 ,据此可见,梨园戏“四大南戏”来源于早期的南戏版本。“四大南戏”在梨园戏舞台上流传的过程中,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艺术形式,都发生了变异。以下便分别对梨园戏的“四大南戏”与原作做一比较,总结其发生的变异及其原因。
一、梨园戏《王十朋》的流传与变异
梨园戏《王十朋》,为上路传统剧目,是大梨园上路老戏十八棚头之一。现存的是福建省闽南戏实验剧团1955年据何淑敏口述整理的抄本,收录在《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四卷)的《梨园戏·上路剧目》中。
梨园戏《王十朋》全本共十出:《介绍》《说亲》《打后母》《抢嫁》《承局送信》《玉莲投江》《拾水》《十朋猜》《打承局》《认钗》。这十出戏所敷演的情节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新创,一类是据南戏原作改编而成的。其中《介绍》《打后母》《抢嫁》《承局送信》《打承局》这五出是梨园戏《王十朋》新创的,如其第一出《介绍》与南戏原作的《副末开场》不同,在南戏原作中,副末作为剧外人向观众介绍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剧情,而梨园戏《王十朋》则由生扮王十朋直接以戏中人的身份上场,向观众介绍王十朋的身份、家庭以及志向。从对王十朋的介绍来看,其出身与南戏原作中不同,在南戏原作中,其父已亡故,而梨园戏《王十朋》则改作其母亲已亡,而且,在介绍自己的志向时,将南戏原作第十四出《迎亲》中有关朝廷即将开科取士一事,提前在此出中做了说明,如:
表1 南戏《荆钗记·副末开场》与梨园戏《王十朋·介绍》比较
梨园戏《王十朋·打后母》出,演王家来人抬玉莲去王家完婚,玉莲临行前,要拜别后母,而后母不肯出来,玉莲与其弟钱成(丑)假称跪地相求,后母(净)出来后一看两人并未下跪,便又进内不肯受玉莲拜别。接着玉莲父亲(外)亲自叫她出来:“安人,你不爱出来,我入内牵你。”[2]340净出来后又进去了。于是外让丑将净引出来,“拖来去大厅上,听打一顿乞伊”[2]340。接着,丑进房内偷了几件衣服给玉莲,作为陪嫁。川剧王治安抄本《木钗记·劝嫁挑非》出,也有打后母和偷衣服给玉莲的情节[3]23, 而梨园戏《王十朋》将这一情节扩充为一场戏。
梨园戏《王十朋·抢嫁》出,演玉莲来到王家完婚,王家知道孙汝权会来抢亲,便预先安排了两顶花轿,一顶新的,叫会武艺的 “狗屎公”(外)坐在里面,扮作新娘。孙汝权果然带人前来,将“狗屎公”坐的那顶新花轿抢到了家里。进到洞房,孙汝权挑起“新娘”的头巾一看,才发现上当了,“将伊头巾搅起来看,无亲像别物,亲像老君公下降一般”[2]354,赶紧叫家人进来,而外(狗屎公)已夺门而去。这一情节也只见于梨园戏《王十朋》,在南戏原作的各种版本中都没有。
梨园戏《王十朋·承局送信》出,在南戏原作中虽也有承局送信的情节,但梨园戏《王十朋》有专门一出《承局送信》,且与南戏原作的情节全异,演末(承局)先来到王家送书,因玉莲与婆婆已搬到娘家去住了,于是转往钱家送书,路过孙汝权家时,因天已晚,便前去借宿,待明早再去钱家。但没有孙汝权套改家书的情节。
梨园戏《王十朋·打承局》出,演王十朋见到母亲,得知妻子因接到假休书被逼投江而死后,便把承局叫来拷问,问明是孙汝权偷改了家书。“打承局”的情节在南戏原作中是作为暗场处理的,只在温州府推官周璧审问孙汝权时,在王十朋差人送来的文书中提及,称:“已获原寄书人承局,奏送法司,鞠问间供称,止有孙汝权开包。”[4]120梨园戏《王十朋》则设置了专场,将这一情节正面演出。
而有关孙汝权套改家书的情节,在南戏原作中都设置了专场,如汲古阁本第二十一出《套书》、影钞本第二十一出对这一情节作了正面敷演。梨园戏《王十朋》则在《打承局》出在生(王十朋)拷问末(承局)时作了交代,如:
(末唱)前日温州,到孙家,日落沉西,我前去借宿一宵,明早再赶路。
(生白)宿孙家一夜,你可曾问伊名无?
(末白)伊说是姓孙名汝权,武举出身。小人想起官官相畏,暂宿一宵谅必亦无妨。
(生白)你书信可曾失落无?
(末白)状元再听,(唱)汝权好意,办酒来相待,我饮醉茫茫,全然不知。(白)状元,小人起身时节,汝权再三叮咛,我若到京师,不通共状元道明。
(丑白)姊夫,事实是真了。
(生白)畜牲啊,你只畜牲!本官差你传家书,不想你只不仁,贪酒误了大事。家书被汝权改换,今来弄阮夫妻母子只般凄惨。[2]371
梨园戏《王十朋》的《说亲》《玉莲投江》《拾水》《十朋猜》《认钗》等五出是据南戏原作改编的。其中《说亲》出,相当于汲古阁本的第九出《绣房》和第十出《逼嫁》,敷演玉莲姑母(丑)接受了孙汝权的央托,去绣房向玉莲说亲,遭到玉莲的拒绝。丑便到玉莲继母面前搬唆,与继母一起逼玉莲嫁给孙汝权。汲古阁本在第九出和第十出前,尚有第二出至第八出所敷演的会讲、庆寿、堂试、启媒、议亲、受钗等情节,梨园戏《王十朋》将汲古阁本第二出至第八出的情节,全作了删减,只在玉莲姑母的上场白中作了交代,如丑(姑母)上场白,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后,又说明了孙汝权央托说媒之事,如云:
恁大家知我是谁,我正是钱厝姑、廖厝妈、廖圆妈妈就是我。钱贡元是阮阿哥,钱安人是阮阿嫂。孙汝权央托我求阮查某孙亲事,我亦曾将孙汝权富贵说度我嫂听,我嫂十分欢喜。那是阮查某孙尚不知,我着入绣房内去共伊说亲。日头不早了,就行就来去。查某孙啊![2]325
南戏原作中,这些情节虽也与全剧的主要矛盾有关,是引出全剧矛盾冲突的起因,但南戏原作中,这些情节被设置为专场作正面敷演,延缓了剧情的发展。梨园戏《王十朋》则删去了这几出戏,将其所敷演的情节作了暗场处理,这样,既仍能让观众明白全剧矛盾冲突的起因,又节省了舞台时间,直接进入全剧的矛盾冲突。
在具体曲文及念白上,梨园戏《王十朋》根据剧种的特征和方言作了较大的改动,但还可以看出其与南戏原作相近的一些曲文和念白,如:
表2 南戏《荆钗记·绣房》出与梨园戏《王十朋·说亲》出曲文比较
梨园戏《王十朋·玉莲投江》出,相当于南戏原作(汲古阁本)的第二十六出《投江》。梨园本将南戏原作(汲古阁本)第十五出、第十六出、第二十二出、第二十四出、第二十五出所敷演的分别、赴试、获报、大逼、发水等情节都删去,只在《玉莲投江》出旦(钱玉莲)的念白中作了交代,如:
(旦)玉莲因同十朋结发夫妻,未曾半年,伊共阮分开上京赴试,且喜得中状元。前日差人送书,阮以为卜来搬请阮,原来都是休书,甲婆婆将阮再配别亲情。婆婆见信每日悲伤。可恨汝权再央我姑卜来求阮亲,是阮至死不从,卜去投江身死。见说本府钱太守卜升去福州做安抚使,透暝搬家落船。更深了,谅南门必定为关,阮不免偷身走出城。[2]355
梨园戏《王十朋·拾水》出,演玉莲投江后,钱安抚捞救。南戏原作(汲古阁本)是将这一情节与《投江》出合为一出,在《玉莲投江》出之前,另有钱安抚乘船赴福建就任的情节,为其后来捞救玉莲预设伏线。
梨园戏《王十朋·十朋猜》出,相当于南戏原作(汲古阁本)第三十一出《见母》,十朋见到母亲后,因不见妻子同来,便问母亲原因,十朋母先是隐瞒不说,十朋一再猜问,其母因掉落了孝头绳,才不得不说出了玉莲因接到假休书,被继母逼迫改嫁而投江的事。南戏原作(汲古阁本)在《见母》前,尚有第十九出《参相》、第二十出《传鱼》所敷演的情节,梨园戏《王十朋》删去了这两出戏,将南戏原作(汲古阁本)两出敷演的情节在这一出生的念白中作了交代,如:
(生白)下官十朋,来京喜中状元,敕授饶州参判。因万俟丞相卜招我作亲,是我不愿,被伊改任潮州,一名探花王式贬去饶州。我闻许所在乃烟瘴之地,分明是卜磨难阮母子夫妻隔别(勿曾)得相见。只事且觅一边。我前日差人驰书,搬请我妈亲同娘仔来京一处团聚,因何未见回报?[2]360
梨园戏《王十朋》对南戏原作《见母》(汲古阁本)的情节也做了一些改动,南戏原作(汲古阁本)是十朋母与李成自己找到状元府来的,而梨园戏《王十朋》改作是王十朋听差人来报,说家人已到接官亭,便吩咐备轿差人去接官亭迎接。见接来的只是母亲所坐的一顶轿,不见玉莲所坐的大轿,便吩咐手下人:“后生夫人未曾到,再差两个差役值只处等接后生夫人。”[2]364后因未见妻子同来,便追问母亲,猜测妻子不来的原因。
又如当十朋母来到状元府后,为了弄清楚十朋是否确已入赘相府另娶,先是借讨茶为由,要十朋让人送茶来,见十朋自己下去端茶,却不见家书中所说的新娶的相府小姐;接着又让钱成到十朋的卧房内察看是否有妇人动静:
(贴白)舅亲,你自入姊夫卧房探访,可有见妇人动静无?
(丑白)亲母,寒侄自入姊夫卧房探访,并无看见妇人动静,只有锦被单领,绣枕单个。寒侄一腹有疑心,将枕头抱起来嗅味,连臭头油味都无。[2]364
经过了试探和查看后,十朋母便对家书中所说的入赘相府另娶产生了怀疑:
(贴白)且来啊,我子书中说,因万俟丞相卜招我子做亲,伊虽是相府千金小姐,来我厝就是我厝媳妇,我自来拙久,为何无出来见我,好见可疑,我都好见可疑啊。
(贴白)那是障说,你姊都是死错了。(丑白)我姐死错了。[2]364
梨园戏《王十朋·认钗》出,是据南戏原作(汲古阁本)的第四十七出《疑会》、第四十八出《团圆》改编而成的,演钱安抚因玉莲去玄妙观拈香遇见像王十朋的人,便请王十朋来府中赴宴,使得夫妻团聚。南戏原作的结局,即王十朋与钱玉莲团聚的地点,有两个不同的说法:一是作“舟会”,如影钞本的结局;二是在玄妙观相会,如汲古阁本。而同是“玄妙观相会”,其中也有不同:一是作“吉安会”,如汲古阁本《副末开场》的【沁园春】词作“吉安会,义夫节妇,千古永传扬”[4]1;二是在福建的玄妙观相遇,如锦囊本第一出的下场诗作“闽城会,夫妇再团圆”。而梨园戏《王十朋》也作“闽城(福州)会”,如:
(外)下官钱远,前任在温州做太守,因主部选,转升福州做安抚使……来到双门渡口,果然一位节妇来投江,……我即当天发誓认伊做亲生子,带来福州赴任。因我子前日去玄妙观拈香,看见一位官员,亲像伊夫主王十朋,我子返来寝食不安,我即修书一封,请王梅溪先生到我府中来赴宴,又请邓尚书前来陪宴。[2]364
在外(钱安抚)的念白中,他只是说将钱玉莲救起后带来福州,没有提及离开福州,故此时他还是在福州,钱玉莲也应是在福建的玄妙观见到王十朋的,故梨园戏《王十朋》最后的结局,与锦囊本相同,也是“闽城会”。
二、梨园戏《刘智远》的流传与变异
梨园戏《刘智远》,为上路传统剧目,是七子班十八棚头之一。现存的是1956年福建省闽南戏实验剧团据梨园戏老艺人蔡尤本口述的整理本,最初收录在福建省文化局剧目工作室1959年编选的《福建戏曲传统剧目选集·梨园戏》(第一集)中,后又收录在《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二卷)的《梨园戏·小梨园戏剧目》中。
梨园戏《刘智远》全本共六出:《智远头出》《三娘夺槌》《战瓜精》《井边会》《迫父归家》《磨房相会》。据整理者在简介中的说明,此口述本有缺失,如曰:“现存的场口并不多,只有六个,《战瓜精》以后就是《井边会》,但据老艺人说,《战瓜精》后,至少尚有《三娘送水饭》和《托窦老》两个场口,故事情节也都熟悉,可惜不能念出来,这是很大的损失。”①福建省文化局剧目工作室:《福建戏曲传统剧目选集·梨园戏》(第一集) ,1959年内部印行本,第29页。
将梨园戏《刘智远》与明代的成化本、汲古阁本、富春堂本等不同版本的《白兔记》比勘,梨园戏《刘智远》虽作了较大的改动,曲文与念白大异,但尚有一些与富春堂本相近或相似的曲文,如其《迫父归家》出【锦板】【锦板叠】两曲与富春堂本《白兔记》第三十七折的【驻马听】曲:
表3 富春堂本《白兔记》第三十七折【驻马听】曲与梨园戏《刘智远·迫父归家》出【锦板】【锦板叠】两曲比较
由此可见,梨园戏《刘智远》是承富春堂本系统的版本而来的。因此,我们通过对梨园戏《刘智远》与富春堂本相应的情节作一比较,探讨其对南戏原作(富春堂本)的改编及其变异情形。
梨园戏《刘智远·智远头出》出,相当于富春堂本的第十折,刘智远入赘李家后,与三娘一起去郊外春游赏玩。而此出之前有关刘智远被李大公收留、牧马、画堂扫地、入赘成亲以及被兄嫂逼写休书等情节,只是在刘智远的上场白中作了交代,如:
小人姓刘名嵩字智远,本是徐州沛县人氏,早年来京交纳钱粮,流落沙淘村,蒙李员外招我进赘,谁知大舅每日妒忌,迫写休书。近闻朱温平王彦章作乱,岳彦真许处招军,我只心内爱卜去投一名将士,但恐我命运未是,不免请三娘出来,共伊道明一番。[6]103
梨园戏《刘智远·三娘夺槌》出相当于富春堂本的第十四折、汲古阁本的第十一出《说计》的后半出。演李三娘兄嫂设计让刘智远去看守瓜园。刘智远不知是计,便拿着棍子去瓜园看瓜。三娘知道后,夺下棍子,加以阻拦。梨园戏《刘智远》与富春堂本、汲古阁本的情节虽相同,但曲文及念白有异。明代戏曲折子戏选集《乐府歌舞台》中选收了《三娘夺棍》一出,其中【大迓鼓】曲,与梨园本中的【锦板】【落叠】曲文相近,如:
表4 《乐府歌舞台》所收《白兔记·三娘夺棍》出【大迓鼓】曲与梨园戏《刘智远·三娘夺槌》出【锦板】【落叠】曲比较
可见,梨园戏《刘智远·三娘夺槌》这出戏当是借鉴了《乐府歌舞台》所选收的这类版本。
由于梨园戏《刘智远》将兄嫂逼写休书的情节删去了,只在《三娘夺槌》中作了交代,故将富春堂本敷演兄嫂逼刘智远写休书的情节的第十一折中生所唱的【一封书】曲,移到了此出中,如梨园戏《刘智远》中的【锦板】曲的曲文与富春堂本的第十一折的【一封书】曲的曲文相近:
表5 富春堂本《白兔记》第十一折【一封书】曲与梨园戏《刘智远·三娘夺槌》出【锦板】曲比较
梨园戏《刘智远·战瓜精》出,相当于富春堂本的第十六折、第十七折中的部分情节。富春堂本的第十六折是一个短场戏,仅有瓜精上场的念白,第十七折则是重要场次,演刘智远战胜瓜精、获得兵书宝剑、三娘来瓜园送饭、夫妻分别等情节。梨园戏《刘智远》删去了三娘送饭、夫妻分别的情节,只演刘智远战胜瓜精、获得兵书和宝剑。
梨园戏《刘智远·井边会》出相当于富春堂本的第三十五折,演刘咬脐外出打猎时与在井边汲水的李三娘相会。关于刘咬脐与李三娘的相会,汲古阁本与富春堂本有不同的描写。在汲古阁本中,刘咬脐打猎追赶白兔是《白兔记》的主要情节,剧也因此而得名,但汲古阁本所设置的刘咬脐因打猎追赶白兔而与生母在井边相会的情节不合理,因刘咬脐身在邠州,而李三娘在徐州沙陀村,两地相距甚远,刘咬脐不可能为追赶一只白兔,从邠州追到徐州的。作者似也意识到情节设置上的不合理,故在小生(刘咬脐)的唱念中,以“腾云驾雾”一语加以掩饰,如汲古阁本第三十出《诉猎》中小生(刘咬脐)与众卒的对白:
(小生引众卒上)
【萃地锦裆】连朝不惮路蹊岖,走尽千山并万水。擒鹰捉鹄走如飞,远望山凹追兔儿。
叫老郎军士,这里是那里所在?(净众应介)这里是沙陀村。(小生)怎么来得这等快?(左右应介)就如腾云驾雾来了。(小生)一个白兔儿,在前面井边妇人身边去了。[8]77
富春堂本删去了追白兔的情节,改为刘咬脐领了父亲之命,领兵回徐州探望生母,屯兵开元寺中,率众军游山打猎时,与李三娘相会。而且,富春堂本刘咬脐与李三娘井边相会,有神仙从中引导,这一情节在剧中未展开,但在第三十七折小生(刘咬脐)所唱的【驻马听】曲中有提及,如:
【驻马听】上告严亲,因打兔儿没处寻,只见苍须皓首,驾雾腾云。行至庄村,见一个妇人井边汲水泪溋溋,蓬头跣足容颜损。问说原因,李家员外是他爹名姓。[5]
梨园戏《刘智远》中刘咬脐与李三娘在井边相会,也是由神仙扮作白兔引路,让其母子相会,如在《迫父归家》出贴(刘咬脐)所唱的【锦板】曲:
【锦板】上告爹爹:因赶白兔寻无因由,那见一人苍头白发,腾云驾雾,腾云驾雾,引子去到沙淘村乡里。又见一位妇人,在许八角井边汲水,泪都淋漓。[6]122
而且,梨园戏《刘智远·井边会》出中,还将这一情节做了正面敷演,由月下老人化作白兔,为刘咬脐引路,使其母子相会。如在这出戏的一开头,就由净扮月下老人上场:
(净扮月下老人上唱)【锦板叠】腾云驾雾来到只,神通变化谁知机。化成白兔引伊路,乞伊母子早相见。(念)善哉善哉,降福消灾。为善福荫,作恶祸来。(白)贫道月下老人,那因咬脐母子分开十六年,(勿会)得相见,今旦来游山打猎,我不免化做一只白兔引伊路,度伊母子早相见。(丑、外扮二小军同上,白)赶上,赶上。呼!(净白)看咬脐来近了,我不免化一只白兔引路。[6]111
梨园戏《刘智远·迫父归家》出相当于富春堂本第三十七折,演刘咬脐打猎回来,转交李三娘的信,得知所遇到的妇人就是自己的亲娘,便逼父亲回去接李三娘。
梨园戏《刘智远·磨房相会》出相当于富春堂本第三十八折、第三十九折,富春堂本第三十八折专演刘智远回到徐州沙陀村,在磨房与李三娘相会的情节,第三十九折演刘智远、李三娘、刘咬脐及岳氏一家团圆,并惩罚了李洪信夫妇,报了当年之仇,为全剧的结局。而梨园戏《刘智远》将《磨房相会》出作为全剧的结局,故在这出戏中,先演刘智远与李三娘在磨房相会的情节,接着刘咬脐上场,全家大团圆。而有关惩罚李洪信夫妇的情节,只在贴(刘咬脐)、生(刘智远)、旦(李三娘)、贴(岳氏)的念白中做了交代:
叵耐洪信可无理,(旦念)将阮一身受凌迟,(贴白)至亲骨肉全不念,(生、旦、贴同念)合该斩首同枭尸。[6]137
梨园戏《刘智远·磨房相会》出中生与旦的对白,是富春堂本中没有的,而在明代的戏曲折子戏选集《徽池雅调》《歌林拾翠》所选收的《磨房相会》出中有相近的念白,如:
表6 《徽池雅调》《歌林拾翠》所收《白兔记·磨房相会》出与梨园戏《刘智远·磨房相会》出相近念白比较
《徽池雅调》《歌林拾翠》所选收的戏曲折子,多是当时在民间流传的演出本,由此可见,梨园戏《刘智远》在对南戏原作加以改编时,也参照了明代在民间流传的一些舞台演出本。
三、梨园戏《蒋世隆》的流传与变异
梨园戏《蒋世隆》,是小梨园传统剧目。现存的是1956年福建省闽南戏实验剧团据蔡尤本、蔡维恭、洪棉司三位梨园戏老艺人口述的整理本,收录在《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二卷)的《梨园戏·小梨园戏剧目》中。梨园戏《蒋世隆》全本共五出:《世隆头出》《瑞兰赏》《深林边》《过小溪》《宿店》。
南戏《拜月亭》描写的是蒋世隆与王瑞兰的爱情故事,而这一故事发生在金元交战的背景之下,故南戏原作设置了多组人物和多组矛盾冲突,除了王瑞兰、蒋世隆与王镇之间的封建与反封建这一主要矛盾外,剧中还有陀满海牙和聂古列之间的忠奸矛盾。南戏原作现有汲古阁本和世德堂本两种版本,其中汲古阁本有四十出,世德堂本有四十三折。梨园戏《蒋世隆》仅撷取了南戏原作中蒋世隆与王瑞兰一组人物展开情节。
梨园戏《蒋世隆》的《世隆头出》《瑞兰赏》两出相当于汲古阁本的第二出《书帏自叹》和第八出《少不知愁》,生、旦分别上场介绍自己的身世,在蒋世隆的介绍中,提到了妹子瑞莲,但在后面的剧情中,瑞莲没有出现。在《瑞兰赏》出增加了一个贴角,扮演王瑞兰的婢女。
梨园戏《蒋世隆·深林边》出相当于汲古阁本的第十七出《旷野奇逢》、世德堂本第十九折《隆遇瑞兰》,演蒋世隆与他的妹子瑞莲、王瑞兰与她的母亲被乱军冲散,两人分别在寻呼妹子和母亲时,误以为对方是呼叫自己,偶然相遇。瑞兰见兵荒马乱,一时找不到母亲,便求蒋世隆带她一起同行。南戏原作在此出前有蒙古起兵、金主迁都、瑞兰逃军、兄妹逃军、兰母惊散、兄妹失散、夫人寻兰等情节,梨园戏《蒋世隆》皆没有展开,只是在旦上场时的念白中做了交代,如:
妈啊,军人退去了。瑞兰值只处,妈,你着紧出来,紧出来。嗳啊,我苦了,我妈被贼人赶散去。[6]181
梨园戏《蒋世隆》的这出戏所敷演的情节虽与汲古阁本的《旷野奇逢》、世德堂本的《隆遇瑞兰》相同,但从具体曲文与念白来看,梨园戏《蒋世隆》接近世德堂本,如瑞兰见蒋世隆不肯带她同行,便问他有否读过《毛诗》,如:
表7 汲古阁本《幽闺记·旷野奇逢》出、世德堂本《拜月亭·隆遇瑞兰》折与梨园戏《蒋世隆·深林边》出相近曲白比较
梨园戏《蒋世隆·过小溪》出,相当于汲古阁本第十九出《偷儿挡路》、世德堂本第二十一折《隆兰遇强》。但与汲古阁本、世德堂本相比,梨园戏《蒋世隆》增加了一些具体情节,一是两人过小溪的情节,因溪上无桥,溪水湍急,瑞兰不敢过,世隆用伞柄拉她过溪。如:
(旦白)来到只处,都是一条溪,溪因乜无桥。(生白)我看一下,都是一石头值只。(旦白)待阮看下。看只块石头斜摆,水流又急,阮句不敢过去。(生白)娘仔,你既是不敢过去,待小人先过去,即度娘仔你看样。(旦)着,你先过去,即度阮着样。(生唱)过小溪,畏看许水流青青。(白)娘仔,我过了,你亦过来。(旦白)呼,待阮过去。(唱)过小溪。(白)看只石头障斜摆,水流又紧,阮句不敢过去。(生白)着,你既是不敢过来,待小人将伞柄度娘仔你按过来。(旦白)着,你伞柄度阮按过去。(唱)过小溪,畏看许水流青青。(生白)好哉,过来咯。娘仔咱共行上几步。[6]184—185
二是失落金针的情节,在渡过溪水时,瑞兰失落了金针,两人回头去寻找,被世隆寻到,瑞兰交与世隆收起。如:
(生白)娘仔,你啦寻是乜?(旦白)阮金针失落。(生白)哦,娘仔你金针失落,必想前面过溪,失落值许墘,娘仔相共返寻一下。嗳,值只水墘,度娘仔你。(旦白)莫,莫,秀才你共阮收起。(生白)此亦无妨,到那厝,着记得共小人取。(旦白)阮晓得。[6]185
汲古阁本、世德堂本也描写了两人的逃难情形,但只是在一些唱词中体现,如:
【高阳台】凛凛严寒,漫漫肃气,依稀晓色将开。宿水餐风,去客尘埃。(旦)思今念往心自骇,受这苦谁想谁猜。(合)望家乡,水远山遥,雾锁云埋。
【山坡羊】翠巍巍云山一带,碧澄澄寒波几派。深密密烟林数簇,乱飘飘黄叶都飘败。一两阵风,三五声过雁哀。(旦)伤心对景愁无奈,回首西风也。回首西风泪满腮。(合)情怀,急煎煎闷似海。形骸,骨岩岩瘦似柴。[7]47
这些唱词虽也对两人所处的环境作了具体的描写,但缺少舞台动作,而梨园戏《蒋世隆》增加了这些情节后,为演员扮演时设计了具体的身段动作,故较汲古阁本、世德堂本更为丰富具体,也就增强了舞台效果。同时,通过这些细节,表明两人之间已产生了爱情,也为后面《宿店》出成亲的情节做了铺垫。
梨园戏《蒋世隆·宿店》出,相当于汲古阁本的第二十二出《招商谐偶》及世德堂本的第二十四折《黄公卖酒》和第二十五折《世隆成亲》。梨园戏《蒋世隆》的情节与汲古阁本相同,将《黄公卖酒》作为这场戏的开场。梨园戏《蒋世隆》的曲白以及情节虽都对南戏原本作了较大的改编,但还有一些相近的曲文,如汲古阁本和世德堂本中的【驻马听】和【驻云飞】两曲:
表8 汲古阁本《幽闺记·招商谐偶》出、世德堂本《拜月亭·黄公卖酒》折【驻马听】【驻云飞】两曲与梨园戏《蒋世隆·宿店》出相近曲文比较
与汲古阁本、世德堂本相比,梨园戏《蒋世隆》增加了一些科诨,如旦饮酒后面红,丑(店主)打诨说是“面赤非干酒,桃花包目红”,如:
(生白)店主,我娘仔是啊(勿会)吃酒,我才次敬伊一杯,面都有些厘红。(丑白)只正是面赤非干酒,桃花包目红。(生白)色自红。(丑白)包目红。(生白)包字加一点。(丑白)只一秀才正是曷极,一点亦卜合老的校正。[6]189
又如当旦唱“梦里莫忧须放怀”,丑将必须之“须”说作是胡须之“须”,插科打诨,如:
(旦唱)正是梦里莫忧须放怀。(丑唱)说叫我只白须,我今力须来藏落怀。(白)秀才,老的无须罔亦较后生。(生白)店主,你是生米核,抑是生缠头蛇。(丑白)只一秀才,真正无衣食,娘仔说老的嘴须白白岱脚咧,不成状。老的即将只须放只怀中,又是乜生米核,抑是生缠头蛇。(生白)店主你够呆,我娘仔说,梦里莫忧须放怀,你猜走值去。(丑白)呜,不是,老的将须拔出来,都就又老又老。[6]189—190
四、梨园戏《孙荣》的流传与变异
梨园戏《孙荣》是大梨园上路传统剧目,为十八棚头之一。现存的是1956年福建省闽南戏实验剧团据梨园戏老艺人何淑敏口述的整理本,收录在《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二卷)的《梨园戏·小梨园戏剧目》中。
南戏《杀狗记》现只有汲古阁本,全本共三十六出;梨园戏《孙荣》全本共八出:《开场》《醉酒》《买狗》《杀狗》《跋狗》《行路》《入窑》《相认》。可见,梨园戏《孙荣》对南戏原作(汲古阁本)做了较大的删减和压缩。
梨园戏《孙荣·开场》,直接由剧中的生扮孙荣上场,介绍自己的身世,并引出全剧的矛盾冲突,如:
小生姓孙名荣字金辉,厝住东京城内龙公巷人氏。爹妈早年去世,别无亲戚。只有亲兄名华,尽日结交胡子传、柳郎卿,与伊日日筵席,夜夜元宵,见我面好像水火一般。……兄弟本是亲,信听别人搬挑来障相说,每日常打骂,我都不敢应。[2]381
南戏原作(汲古阁本)中从第二出至第七出所敷演的情节,梨园戏《孙荣》都做了暗场处理,只在这一段念白中做了交代,点明了孙荣与亲兄孙华之间的矛盾。
梨园戏《孙荣》的《醉酒》出,相当于汲古阁本的第十三出《归就被逐》,演孙荣遇见醉酒倒卧在雪中的孙华,将其背回家中。孙华醒来,不见藏于靴中的玉环和三锭钞,说被孙荣偷去,便又将孙荣赶了出去。妻子杨院君加以劝阻,也遭其辱骂。
梨园戏《孙荣》的《买狗》和《杀狗》两出相当于汲古阁本的第二十五出《月真买狗》,演院君为了劝兄弟和好,设计向黄婆买了一条狗,杀死后,扮作人形,放在后门,让孙华误认为是人尸,去请孙荣来帮助移尸,借此来让兄弟和好。汲古阁本是将买狗、杀狗放在同一出中演出的,梨园戏《孙荣》则增加了许多念白和科诨,因此,将买狗、杀狗分为两出演出。而在第二十五出后,尚有第二十六出《土地显化》,演土地神为了帮助杨月真杀狗劝夫之计,将狗尸化作为人尸,让兄弟二人看到,难辨真假,只道是人,不道是狗。梨园戏《孙荣》删去了这一情节,故在《入窑》出孙荣帮助移尸时,已发现不是人尸,是狗尸。
梨园戏《孙荣·跋狗》出相当于汲古阁本的第二十七出《见狗惊心》和第二十八出《乔人负心》,演孙华又与胡子传、柳郎卿一起饮酒,晚上醉酒后回家,被院君放在门口的狗尸绊倒,满身是血,以为是人尸,怕受牵连,十分害怕。这时院君出来,假称孙华杀人:“员外,你值处吃酒醉来杀死人,霎久巡更若对只兜过,你人命关天,到许时阮岂不是被你拖累甲阮侢会当得起,是你自作自受,共阮无干。”孙华求院君:“思量一计智,免我犯官司。带念夫妻有拙年,譬做我若死,许时你亦失名誉。”[2]403院君便让孙华去请胡子传、柳郎卿来移尸,但两人都借故不肯帮助移尸。
梨园戏《孙荣·行路》是一出过场戏,演孙华因胡子传、柳郎卿不肯帮助移尸,便和院君到孙荣住的破窑中,请孙荣来帮助移尸。汲古阁本无相应的情节。
梨园戏《孙荣·入窑》出相当于汲古阁本的第三十一出《夫妇叩窑》和第三十三出《亲弟移尸》,演孙华和院君来到孙荣住的破窑中,求孙荣帮助移尸。孙华当面向孙荣认错,兄弟和好。孙荣便帮助移尸,发现不是人尸,是狗尸,知道这是嫂嫂为了让兄弟和好,以狗尸假作人尸,让孙华分辨亲疏。汲古阁本分两出敷演,梨园戏《孙荣》因重点敷演孙华与孙荣和好的情节,有关孙荣移尸的情节只是在院君和孙华下场后,作了简略的敷演。
梨园戏《孙荣·相认》出,孙荣赴京应试,得中状元,差人去接孙华夫妇及迎春来京城相会。见面后,兄弟二人都感谢院君杀狗劝夫,使得兄弟和好。而且,从孙华的念白中可见,兄弟和好后,孙华将弟弟接回家中读书,才有后来孙荣得中状元,如:
(外白)院君你真贤,我当时信听胡、柳搬挑,不把小弟做人,若无你杀狗劝我回心返意,收留我小弟在厝读书,成迟成人,想今日侢会得高官显爵?[2]417
汲古阁本在兄弟和好后,尚有第三十五出《断明杀狗》、第三十六出《孝友褒封》两出,演胡、柳二人去官府告发孙华杀人,杨院君说明真相,胡、柳二人受到了惩罚。府尹奏请朝廷,褒封杨氏及孙氏兄弟。而梨园戏《孙荣》则以孙荣中状元、兄弟和好结束,一方面,削弱了南戏原作中浓厚的封建说教内容,另一方面,也使得全剧的结局更为简洁、不拖沓。
在唱词上,梨园戏《孙荣》有着据南戏原作改编的痕迹,如第七出《入窑》中孙荣所唱的两段唱词,便是据汲古阁本的第三十一出《夫妇叩窑》中的【红芍药】【念佛子】两曲改编而成,如:
表9 汲古阁本《杀狗记·夫妇叩窑》出【红芍药】【念佛子】两曲与梨园戏《孙荣·入窑》出相近曲文比较
由上可见,梨园戏对“四大南戏”的改编,在保留南戏原作的主要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同时,也根据梨园戏的艺术特色和舞台实际对原作做了改动,主要是在情节结构上,由于梨园戏的四大南戏都是根据艺人的舞台演出本整理的,故都对南戏原作做了压缩,以适合舞台演出的时间;同时,由于梨园戏采用的是曲牌体与板腔体结合的音乐结构,故对南戏原作的音乐结构也做了很大的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