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终将沸腾在共同的汤锅里
2019-05-05张七迉
张七迉
原来有些藏在生活里的细枝末节,都是一个女孩进化成一个女人的催化剂。
易芝轻轻推开面前的碗筷,沉默了片刻,小声道:“不想吃了。”
对面的男人本来低着头,一手拿筷子往嘴里刨饭,一手拿手机发微信,这时笑容僵在了脸上,总算抬起头,“怎么了你?”
“……有豆芽。”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我熬了一下午的排骨汤,你什么时候往里放了豆芽?”
男人不耐煩地抓抓头,“就你出去拿快递的时候,又怎么了?”
“你凭什么随随便便就往我的汤里面加了豆芽!”易芝小孩似的用力跺脚,眼珠子明亮,狠狠瞪着男人,竟快要哭出来。
“不就是一把豆芽!”
筷子和手机同时从他手中飞出。
“不能是一把豆芽!”
她手中无物可扔,于是抓着手边的空气张牙舞爪。
“你……你怕是疯球了!”对面的男人气急败坏,颤抖的食指快要戳到易芝的眉心,是咬牙切齿挤出的一句话。
易芝抬手把那根手指往旁边一打,眼里噙的泪才唰地砸下来。
两人对峙着不再说话了,男人手机却响个不停,急促催人的信息提示音。
片刻,易芝猛地一蹬脚站起来,抓起包就跑了出去,把门摔得和房里那人砸碗的声音一样响。
“无理取闹!”易芝听见屋里那人的嘶吼。
易芝以前是不做饭的,为了这个男人特意去学了炒菜煲汤,几分火候,几两油盐都精心设计。炖排骨也是,选了粉粉嫩嫩的新鲜骨头,连带着紧实的肉干脆利落地剁成块儿,下锅先旺火烧沸,撇净浮沫,再用那口有些年岁的老旧瓦罐盛了转小火沉沉稳稳地炖,加海参补些清脆的口感,用家里青花瓷图案的汤盆端上桌,得先喝上一碗汤,夹起一块冒着热气的骨头囫囵卷了肉再吸它一大口骨髓,叼一块海参入嘴,应该是鲜而不腻,浓郁的一口便唇齿留香。
她觉得这样就是最美了,于是固执地不肯再加别的配菜,总觉得那样的汤就变了味,冒出一种从味蕾到肠胃都不接受的陌生味道。
易芝误以为,是那一把豆芽抢走了她原本美好生活中那股小火慢炖的鲜。
身份证在包里,和家里的钥匙一起放在里层,久而久之有了些剐蹭的痕迹。手机一直抓在手心,一出门就关了机。钱包里还有不多的零钱,是早上去菜市场里买排骨的时候老板找的,凑近还能闻到一股肉腥味。衣服穿得不多,主要是出来得太急了,要不然也不会连拖鞋都忘了换。初冬的颜色是灰色,白天是浅灰,晚些是深灰。
易芝就这样,一个包,一双拖鞋,一件单衣,一个人,在义城火车站旁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从浅灰坐到了深灰。她决定等到下一个浅灰,就把手机打开,如果没有一个未接来电,她就用那几张油腻的十块、五块、一块的票子去售票处换一张随便去哪的票。
往来的旅人来客,归人游子,一波波涌入又涌出这个狭小而吵闹的空间。易芝趴在桌子上,无所事事,所以闭眼翻阅了这段时间以来与男人的每一次欢愉和每一场冲突,似乎都是真切而平常的,除了自己比从前更斤斤计较和歇斯底里,男人比以往更心不在焉和不愿释然。她思忖,或许都是自己的问题,总不该单单因为一场通宵的语音游戏、一次深夜不归醉酒、一些电影情节的争执、一把放进汤锅豆芽就……却是在电光火石间打了个激灵,她忽然气愤得颤抖。终于,易芝在这些两个人的情节里,嗅到了那股种从味蕾到肠胃都不接受的陌生味道的来源,是一丝第三个人的气息。
以前从未发现,如今环环相扣的因果关系里,都是那个人的味道。
如果你问易芝,什么时候终于愿意承认了自己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孩,她会坚定地告诉你,就是在二十六岁的那年初冬,她终于感应到了她的“女人的直觉”。
关于男人不再爱自己,关于这个男人爱上了别人。
原来有些藏在生活里的细枝末节,那些不用心的亲吻,刻意的解释,多余的应酬,难以放下的手机,喋喋不休的信息提示音,都是一个女孩进化成一个女人的催化剂。
灰色是一个看起来就没什么力气的颜色,浅灰的力气看起来就更小些,它难以支撑起易芝被手机压弯的手。于是手机躺在了桌上,一条信息,一个未接。
信息是他发的,内容和易芝想象的其实差不多。“芝芝,我冷静想了一夜,我们俩在一起实在不合适,我觉得你没从前爱我了,既然你想走,那我给你自由吧。”倒打一耙倒是玩得很漂亮。
未接却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说起来其实也不算陌生,因为它曾不经意地出现在男人的手机上很多次,易芝之前竟也没察觉过。她深吸一口气,回拨过去。
“你好,你找我?”
“啊,易芝是吧?我是陈樱,你也许知道我。”那头的声音顿了顿,颇有些示威的味道,也可能是为了留足时间给易芝细细回忆这把娇嗔软糯的嗓子曾经在什么时候穿插进了她平静的生活。
“我是想问问你家里的衣物打算什么时候搬走呢?我今早把行李拿过来了,衣柜太满,实在没地放。”
对方动作之迅速,语气之自然,简直让人怀疑她只是个来交接转租事宜的新房客。
“那你先把这个月的房租的一半打到我这个手机号的支付宝上吧,我现在在……外面旅游,泰州,嗯,对,不太方便,我的东西,月末我会去拿,”易芝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也努力学着那人一样自然的腔调以上任房客的身份自居,空气却从她唇舌间打磨出一点不像自己的声音,“如果可以,请你先不要进我的厨房。”
“哈,这个没问题,和你不一样,我不太喜欢那些油腻腻的东西。”
易芝从没想过,自己与那个洋洋自得的女人的第一次交锋,结束于说出的第一个请求,请不要踏进我的厨房。
易芝胆小、善良、敏感,是那种可以用几个关键词就概括完整个青春期的女生。她从小隐藏自己的个性,彰显自己的平凡,相信那个最普通的壳子就是最适合自己的壳子。所以当最普通的灾难降临的时候,就是她的壳子破碎的临界点。她明白,她就要碎了。
她无法安慰自己一次背叛不算什么,五年的初恋不算什么,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不算什么,也不能说服自己让那些放进了全心欢喜去熬出的汤泼出去便算了,为以后小日子盘算的日日夜夜度过去便算了。
像这个世界上所有胆小善良又敏感的那类女孩子一样,在遇到事的第一秒她不得已颤抖着迎了上去,却在转过身后一个腿软心悸又愤愤不平,有多委屈和生气,就有多讨厌那个战斗力为负的自己。
易芝生出些无能为力的愤怒,冲散了骨子里的一点胆怯和退缩,她心想,哪怕爱也算了恨也算了,也不能就这样收尾。
也许就是这一丝被掐着脖子般的不甘,才让接下来的这一幕如期上演。
小火锅,麻辣牛油底料,四周摆满配菜,席间有一男一女两人相对而坐、四目相触,汤底沸腾,烟雾缭绕,两人的眼镜镜片上同时蒙上了一层仿佛香辣的薄雾,这才打断他们互相打量的目光,迫使两人又同时尴尬地摘下了眼镜。
“易芝。”
“杨逗。”是个很低沉的声音,和年轻的相貌不甚相符。
“初次见面。”两人同时伸出了手,横跨冒着烟的火锅迅速接触了下,又被水蒸汽烫得同时缩了回去。
气氛有些尴尬,易芝更是拘谨,她突然有点后悔将第一次见面定在火锅店,毕竟这么个热闹的地方实在也不适合聊那些隐秘的请求,她本来想的是这个群体火热的氛围会减轻一点初识的尴尬,如今却事与愿违——他们这桌的沉默寡言与店里聊得热火朝天的别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这只是易芝自己心里的对比,实际上在美食和好友面前,并没有人会有这个闲心去关注角落里一对再平常不过的男女,更没人会有兴趣计算他们从坐下到现在一共说了几句话。
终于,易芝抬起手来扶了扶并不存在的镜框,察觉到那里空无一物后便顺势将额前的几丝碎发轻轻拢到耳后,轻咳了两声才说:“杨先生,其实……”
杨逗看她欲言又止,便替她接了下去,“齐雨和我说过了。”
她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难堪似的,“全……说了?”
“倒也没有,”男人摆手,指节突出,小臂精瘦,面上捎带了些安抚的笑意,“她只说,你需要一个战友,也需要一位导师。”
易芝不说话了,低着头扯出一个笑来。
她回想起那天傍晚自己从麦当劳的大门走出来,穿梭在周围人奇怪的目光里,拦下了天桥对面的一辆出租车,把那几张油腻的钞票硬塞给司机,然后一路哭到了齐雨家里。她抱着那个与她同岁却已为人母的幸福女人哭了一晚上,喝了一点酒就借着酒劲发酒疯,非要和齐雨家三岁大的儿子比个儿,她不停地問:“阿姨高还是你高?”
小孩说:“阿姨高。”
她又问:“阿姨真的高吗?”
小孩又乖乖回答:“高。”
来来回回问了好几遍,才总算停歇下来,齐雨扶着她去厕所里又是一阵狂吐,听她边吐边喃喃着什么,等给她漱了口,擦了把脸,才听清她在说:“小小说我高,可我怎么觉得我就那么矮呢?他俩在云端,在天上,怎么我就在泥里了?”
齐雨就是在那时,突然沉下了脸,说出了刚才从杨逗口中说出的那句话,“芝芝,我觉得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我,你需要的是一个战友,兼导师。”
易芝现在就坐在齐雨鼎力推荐给自己的这位“战友”兼“导师”对面,思考着这两个名词的引申含义以及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答应这次荒谬的见面。
像是为了打破这种结了冰的沉默,杨逗挽起袖子,自顾地笑道:“就喜欢和你们这种吃得辣的人一起吃火锅,看吧,都不用点成鸳鸯锅……”说着顺手把手边一盘配菜往锅里放,嘴里念念有词,“这东西得先放,要不煮不熟就容易坏肚子。”
看易芝还在发呆,他说起了笑话,“我小时候啊,最爱吃这个了,什么炒啊煮啊的总闹着让我妈做给我吃,念的次数多了,我妈就烦我,扭头对我一吼,一天天的就知道豆芽豆芽,我看你像棵豆芽!”
“砰!”易芝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吓了杨逗一跳。
“怎么了?”
易芝没有回答他,只是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进翻腾的热锅里,像是被熏到,从眼角溢出两弯水来。片刻,她慢慢坐下来,用筷子一根、一根地把锅里的豆芽挑了出来摆在面前的盘子里。
“不吃豆芽?”杨逗问了,其实并没期望得到回答,毕竟来之前齐雨特意嘱咐过他,这段时间的易芝就像个疯了的哑巴。
于是他也不说话了,学着易芝那仔细的模样,从锅里挑出一根根豆芽并排摆在了面前的空盘子里。极有节奏感的,他保持着每夹十根豆芽就给易芝递上一张纸巾的频率,一边在心里暗暗懊恼自己不应该一下放了那么大盘豆芽下锅,拿筷子的手都开始有些颤抖。
他其实有点饿了。
就在他递上第五张纸巾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瓮瓮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没关系,刚开始总是这样的,”杨逗把锅里剩下的最后几根豆芽夹了出来,抬头冲她一笑,露出满口大白牙,“慢慢你就会好起来。”
“第一年,我连点外卖都不敢点和她同姓的馆子。”他说得坦然,表情夸张,像是努力想要逗笑她,“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不就是少吃几顿外卖的事。”
易芝被他那一口大白牙晃了眼,竟然很配合地眯着眼笑了。
她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齐雨对她说自己帮不了她,却要给她介绍一个不相识的“别人”。那些疯过的人,哑过的人被治愈后,可能最懂其他莫名其妙发病的人的矫情和脆弱。也许来自他们的同情和安慰,比来自健全的人的,自己接受起来要更加心安理得吧。
“吃火锅吧。”易芝下了一盘肥牛。
“嗯,吃火锅吧。”杨逗把两人盘子里的豆芽倒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这个时候,易芝才闻到了火锅的香味,她的肚子叫了起来,她的口水开始分泌,她的感官恢复正常。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杨逗的一句话,把易芝好不容易恢复的感官又冲撞得模糊。
“什么?”
“齐雨说,你打算这月底回出租屋搬东西。”
“是这样没错,可是……”
“东西多吗?”
“不少。”
“我会帮你。”
“谢谢,所以……”
“所以,我们,”杨逗认真地看着易芝的脸,“赶紧吃完饭,然后开始排练吧。”
“哈?”
两分钟后,一脸迷茫的易芝收到了一份来自齐雨的QQ文件,名字很简洁。
“剧 本”
易芝还是小瞧了齐雨办事的决心和腕力。
她本来单纯以为齐雨口中的“战友”和“导师”的含义不过就是一个曾经同样遭受了情伤后来勇敢走出来的励志榜样,而杨逗的使命也不过是用他的亲身经历来安抚一下自己这个“情伤新人”的过激情绪,顺便替美好和谐社会的建设贡献出自己的一份绵薄力量,挽救一下为了一次爱恨就要死要活的少女。
多么正能量的一个想法。
不曾想,自己面前这两个人,已经对着桌子上这份打印好了的“剧本”热烈讨论了半小时了,争执不断,时而又兴奋击掌并诚恳邀请易芝加入他们的创作和讨论。
“芝芝,所以你觉得,要说你俩是怎么认识的比较好?”齐雨的的确确是在认真地询问易芝的意见,却有一种莫名的喜感,因为就在刚才,她也以这样的神情和杨逗讨论着杨逗其人的角色定位应该是霸道总裁还是温柔学长比较好,是学富五车腰缠万贯或是小康之家一往情深。
“真的,要这样玩儿?”易芝无力地瘫在桌上,微抬起左手表示反对,“万一很快就被揭穿了呢?”
“没关系的,相信我,”杨逗拍着胸脯,“我大学是话剧社的,只要你那边不出大的纰漏,我向你保证,绝对是一场无懈可击的好戏。”
“……”
“咱们就漂漂亮亮地去打一个翻身战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让那俩渣男恶女在柴米油盐的摩擦里自生自灭吧!”齐雨一脚踩在椅子上放言,手中的油性笔指着月亮的方向。
“要不就说我俩是在话剧社的活动里认识的?”杨逗搬着小椅子坐到易芝身旁,“说你有次来看我演戏,坐在第一排,于是我从此对你一眼钟情,穷追不舍……”杨逗洋洋洒洒说了很多,最后叹了口气。
“可惜造作弄人,最后我出国,你回老家工作,最终不得已要放手,可我依然时刻惦念着你……”
“等我再次见你,芝芝,你还是那么可爱又美丽,但你的眼神游离,身形晃荡,眼睛里的泪水偏偏怎么流也流不完,你比以前更瘦了,我怀疑如果从前的我提前預见到你会成为这样一个你,那么我便不会走,你也不必那么消瘦。”
到底是有话剧功底,台词流畅度如此惊人,竟看得易芝一时晃神,跌进了那人闪着光的瞳孔里。
片刻。
“这样可以吗?”
“啊,”易芝不自觉地点头,“可以。”
“你看,我说动她了!”杨逗一秒出戏,转身去拍“主编剧”的肩膀。
“主编剧”不知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保持着望月的动作没有改变,只留给他俩一个萧瑟的背影,听到杨逗叫唤才从椅子上下来。
“挺有本事。”她拍了拍男主角的肩膀以示鼓励,眼神里带了些说不明白的东西。
第二天清早,易芝就被齐雨拧着耳朵起了床。
“再睡一会儿嘛……”
“人活一口气!易大芝,请你以积极的作战态度面对这次演习!”
走出卧室,易芝就看到一口大白牙照耀了整个客厅。
“早啊!”精神抖擞的杨逗。
“你……也早啊。”嘴里含着牙刷和牙膏的迷糊的易芝。
“好了,下一步的任务,你们要更加了解对方,目的是防止到时候去那边被人揪出破绽,”齐雨大手一挥,安排了他们今天的任务,“既然是互相了解,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姐姐我先去送我儿子上幼儿园了。”
“郭小小!”齐雨一个箭步冲去了书房,“书包有没有自己乖乖背好!”
两母子绝尘而去。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从自我介绍开始?”
“我?啊,好,”易芝磕磕绊绊地开始,像是参加面试时,紧张到语无伦次,“我叫易芝,芝是灵芝的芝……义城人,J大本科……喜欢……”她说不下去了。
杨逗却接着说了下去,“喜欢看书,也爱听歌,每天都要把网易云音乐的当日推荐全部听完一遍,就像是一个必备的任务,喜欢看电影,一个人的时候却绝对不去电影院……爱煲汤,最拿手的是海参炖排骨,是妈妈亲传的手艺……”
“杨逗!”易芝忍不住打断了他,“你怎么?”
“哈,”他从身后猛地抽出了一张打印好的纸,“职业道德,提前熟悉人物生平和人物关系,以便更好地理清逻辑和思路……”
易芝愣住了。
“比你敬业多了吧?”杨逗扬了扬手中的纸,“问齐雨要的,昨晚可背了我一晚上。看我对你的事是不是比你自己还上心?”
“大齐也太了解我了。”易芝接过纸看了看,然后笑了,“谢谢你,杨逗,谢谢你们。”
“嗨,小事,也是我戏瘾犯了,”杨逗挠了挠头,“真要感谢一下的话,要不你熬碗最拿手的排骨汤来给我们尝尝?”
易芝随即答应好啊,笑容却僵在了脸上,“我的锅……我妈给我的瓦罐还在……那边。”
“没关系,下次一起去拿啊,”杨逗丝毫不觉得这是件值得遗憾和纠结的事,“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谁也都夺不去,到时候去拿回来就好啦。”
“好了,我亲爱的芝芝,”杨逗影帝再次一秒入戏,“现在你要记住,我叫杨逗,是逗留的逗。”他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像是在那里找寻着什么,他的睫毛轻微的颤动,嘴角竟然还有点发抖。
易芝因为这样的情形感到不知所措,她想是因为自己没有表演经验所以才会接不下去,却没想过自己眼前的那个人也同样紧张。
杨逗的耳边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 “你说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多逗啊。”然后他听见自己急促地回答,“不,我这个是逗留的逗。”
这样僵持了半分钟,杨逗泄了气,打算转身去喝水,于是随手给了易芝一张打印了自己信息的资料,和之前他手中的易芝的那份一样详细。
易芝看到了一行字,“J大戏剧社骨干”,她猛地抬头看向那个仰头喝水的背影。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有时是三人,有时是两人,吃饭,喝酒,看电影,打游戏,带小小去游乐园,坐在一起吐槽齐雨家出差忘了带身份证所以急急打电话让齐雨帮他送去机场的迷糊老公。
易芝从没想过,在自己被背叛被抢夺然后无家可归的第一个月会过得如此之快,而且苦痛都短暂,她预想的那种如同第一天听到消息之后的撕心裂肺再也没有那么密集而频繁的出现。
她甚至感到幸福。
是一种被人呵护,被人在意,不用竭尽全力去讨好别人的自在。她曾经以为付出隐忍就是幸福,于是隐藏起自己第六感的触角,试图维护曾经那段卑微的感情。现在觉得脱离那段感情竟然是一种解脱。
准备去搬行李的前一天晚上,三人坐在天台上吹着寒风打着抖,开了一瓶又一瓶啤酒,美名曰喝酒取暖。
最后大家都醉了。
易芝搂着齐雨的脖子,下巴压在人家的肩膀上,满脸通红,“其实你们都知道,明天根本不重要对不对?”
“其实你们,嗝,”易芝环着的手臂伸展开,食指点在了杨逗的脸上,“也根本不觉得我一个人回去那地方拿起我自己的东西有多可怜对不对?”
“你们只是,你们只是,怕我这段时间想不开……”
易芝感到自己的后腦勺被狠狠拍了一下。
“谁拍我!谁?”易芝四处张望,然后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杨逗,那人只好无辜地举起双手。
“我……笨蛋,”齐雨没好气地骂道,“是,你是不是一个人回去的不重要,但你以特么怎样的姿态回去很重要!你,就你,像那天晚上一个人穿着拖鞋蓬头垢面来找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不能让那些欺负了你的人看到,不然,不然……”
齐雨突然哇地哭了,“老娘和杨逗得跑去把那两人的眼睛给卸了去!”
易芝和杨逗两人在旁边笑得东倒西歪,胡乱拿了纸往齐雨脸上糊去。
易芝搂着那个哭成泪人的傻朋友,一个劲地拍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力道大得齐雨一个闪躲脱了身,“行嘞,我去上个厕所。”
剩下了易芝和杨逗两个人傻笑。
“你见过她哭吗之前?”杨逗问易芝。
“很少,”易芝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下,“就见过一次吧,刚才那是第二次。”
“你之前哭疯成那样吓着她了,”杨逗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她来找我,想拉我一起去抄那两人的窝,我给拦住了。”
顿了顿他认真道:“主要是担心砸到你那口锅。”
“是瓦罐。”
“好吧。瓦罐。”
冷风吹得易芝咳嗽了几声,杨逗把烟灭了。
“杨逗?”
“嗯?”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只是因为我是你朋友的朋友吗?”
“差不多吧。现在不也是朋友了?”杨逗别过脸去。
“你和齐雨怎么认识的?”
“大学校友。”
“那和我也是校友了?”
“是吗?”他装作吃惊的语气。
“你不是背过我的简历了吗?”她觉得好笑,心想这人真的是喝醉了。
“哦,早知道就早些认识。”
“嗯,最好在我们学校的话剧表演的后台遇到你,然后问问你为什么要叫个这么逗的名字。”
杨逗听到她说的这句话蓦然一回头,就猝不及防闯进她温柔的快要融化了凛冽寒风的笑容里。
“不能怪我啊,当时你打了好重的粉,脸上乱七八糟贴着什么,”易芝一笑就笑个不停,“我只是去后台帮齐雨看包,你来找我说你叫杨逗……”
“你……”
“我那天看到你的简历上写着J大话剧社我就想起来了,”易芝把笑容敛住,“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我说过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易芝很认真,杨逗看出来了,她认真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嘴唇紧闭,双肩是微耸的,他知道,他一直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被前女友背叛是假的,为了记得你的简历背了一晚上是假的,说大学不认识你是假的,穷追不舍是假的,”杨逗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一见钟情是真的,没有勇气是真的,出国是真的,回国后几年没有点过易记的炒饭是真的,喜欢豆芽是真的……”
此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了,脸却还是红的,杨逗的语气和表情一样真挚,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喜欢你,也是真的。”
“真的吗?”易芝凑近他。
“真……的。”
“真的喜欢吃豆芽吗?”
“啊,也可以……不吃的。”越说越小声。
“可以吃的,明天吃,”易芝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灰,“把瓦罐拿回来,排骨炖豆芽,加海参。”
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许久没见,易芝变得丰满了些,像是那些总算堆积起来的柔软减缓了她与生活的摩擦,此刻她坐在我对面,连指缝里都是快乐,认真地总结性发言:
“所以说,排骨小姐和豆芽先生终于相遇在了同一口汤锅里。”说完她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
“到点接小家伙了吧?”
“是啊,自从上了幼儿园,天天吵着要换名字。”
爱情的汤锅小火慢炖,熬浮出了一个小海参。幼儿园的小海参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然而一直到他上小学,也没有换成。有天他悄悄和我说,从前是觉得这名字太难写了,现在觉得难写一点其实也没有关系。我颇为感动,想他一定是为了成全妈妈全家一锅鲜的美好愿景。
他却冲我眨了眨眼睛,又低下了头,怪不好意思地拍拍地上的小皮球。
“后来沐沐说,我听起来很有营养的样子。”
“她说等她长大了,学煲汤的时候,一定会把我放进她的汤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