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蘅
2019-05-05江寻花
江寻花
他哄我睡觉的时候,总是给我勾勒将来我与他在天下各地并肩同游的场景。而如今想来千里路漫漫,他只能在夏日的冰山后,看一看我给他写的春天。
我问苏兄爱情到底是什么。苏兄很深沉地凝望着远处,回答说,就是我只有一个水蜜桃了,却还记得分你半个。
我伸长脖子,匪夷所思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尽头是阴阴郁郁的几叠山峦。
我心里暗想苏兄看山都能说出这么清雅的例子,果然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好苗。
苏兄老神在在地说,别瞎想了,我看不到那么远。
我想起苏兄上个月末刻苦攻考春试,把眼睛看瞎了。
于是我又把头收下来,幸灾乐祸地把眼睛往近处一兜,看见两只大马猴在你侬我侬地啃桃,嚼得桃汁四溅,有一滴大得惊人,飞到苏兄白玉一样的脸上,成了一种奇怪而黏稠的胶状物,香甜扑鼻,嗡嗡之声已经不绝于耳。
我摸出不知在怀里揣了几月的手巾,替苏兄赶起了苍蝇。
我苦口婆心地教导他说,你看这就是你讽刺人家有正当关系的夫妇的后果。苏兄说,你是马猴吗,你知道他们是正当关系?我说我不是,你的眼睛已经烂到这个程度了吗?苏兄说你课业写完了吗?你在这里跟我瞎扯?我说我没有我这不给您赶苍蝇吗,但我们俩什么关系,铁打的兄弟您寫完就是我写完。
苏兄说,滚。
我抱头鼠窜。
其实我抱头鼠窜并不是因为我尊敬他,我主要是怕苏兄他恼羞成怒跳起来打我。
苏兄虽然在年龄数字上枉比我多那么个一,矮我不少,但他打人是很有水平的。
我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他说他有个小他两岁的胞妹,打他很有水平。我打量了一下苏兄的长相,觉得苏女侠长得也应该不赖,所以我说改天见一下咱们妹妹,苏兄很反常地没有马上反驳我,他说,那是在她没病倒前。
那次我没敢吭声,因为我从未见到苏兄身上出现过那种可以重得凝结成实质的悲伤。我同时也想到,如果江南苏家都束手无策的话,那就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
也就是在我们俩都无话可说四处游走的那一次,我们转到淮山脚下,发现了一个属于我们俩的,独一无二的秘密地盘:陵江边上一座破烂的小亭子。
五月廿四。钟漏刚刚敲响辰时。
我没有目的地但是又无比精准溜达向某个方向。
我慢吞吞地晃过去,慢吞吞地躺在亭子的栏杆上,陵江的水也慢吞吞地从我身边流过去。
我眯起眼细看檐角上栖着的一只无精打采的归燕。觉得也不是好久不见,亭子怎么更破烂了一点。
辨不出风向的风吹来又吹去,细细的苦香浮着。起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气味,跟苏兄说这水腥气还蛮好闻的嘛。苏兄好看的眼尾绷了绷,看上去与其说是为自己家乡受到夸赞而惊喜还不如说是对无知小人的愤怒。他愤愤地说你们这些北边的纨绔子弟真是不学无术。
于是我知道了这是蘅草的香气。长而直的茎,小而碧莹莹的圆叶,叶根陈杂着细碎的白花,陵江边上的姑娘爱簪在发间,一整天浑身都可以揽着若隐若现的香。水乡的父母也爱拿它给自己的孩子作名字,蘅是极富有祥瑞意味的一种香草,意在祈愿孩子一生长乐无忧。
想不通是不是这一带风气使然,每个人的名念来都口齿噙香,连苏兄亦然。
我将脑袋歪着枕着臂,像必须用力才能嚼出草茎微微甜味,那样用力地去嚼他的名字:
苏无衡。苏无衡。苏无衡。
念得多了,也就猛然惊起,此月晦日,苏兄及冠,届时他便可辞师离山。苏兄才词精绝,春试十拿九稳,他们苏家还素与皇家善。入仕逃无可逃。
我与他逍遥快活的日子,只怕是再也没有了。
我又慢吞吞地挪回去,看见苏兄还是佛光普照地端坐着。
幼时我偷瞧祖母们看戏,戏台上书院里才子佳人爱得缠绵悱恻,外边的我看得激动不已,连带着父亲送我来书院时也激动不已,就期待着能在书院邂逅个把佳人。谁知这书院没有佳人,才子们也被淮山居士那个大榆木脑袋教成了一群小榆木脑袋,连在我看来与我最为亲近的苏兄,都从未在我面前做出过什么逾矩的举动,冷静得像个冰人。
多少个先贤说,真正的兄弟就要一起发疯。而苏兄从来把得住不跟我一起发疯,可见在他心里他与我并不亲密。
我悲从中来,拉着他谆谆善诱,一针见血地问他为什么从不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我面前,人家好兄弟哪个不是喝得烂醉,像泥一样混在一起睡觉。
苏兄说,你疯了吧,这是什么世风日下的想法?夫子不管的吗?
我说,我不管他管不管,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跟你同床共枕,体验一把被夫子查房的感觉也还好。
但我第一次见苏兄那样愤怒而失态,他拍开我探向他腰间的手,不似昔时满怀着无奈与笑意那样叫我“江京,别闹了”。而是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气得狠了,连午饭时都不见踪影。
淮山居士把馒头掰成两半往里边塞咸菜,问我,无衡呢?
我垂头丧气地说我不知道。不敢把他被我气走的原委给这个老头子讲,怕他听见我干出这么有失德行的事情一怒之下把我逐出师门。
老头子挑剔而又洞悉一切地向我看了一眼,天下好读书的瞎子眼神奇妙得如出一辙,尽管我对着这种眼神过了十多年,到现在都快出师了,也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我还是在看那个已经被他充斥得金灿灿的馒头。
老头子细声细气地说,去找他,你这个小崽子。
我愁眉苦脸地走了。我用头发丝儿都能想出来他在哪,但我不肯去面对他。所以当我遥遥地望见亭子时,我背对着亭子退了过去。
我退过去,矜持有礼地喊了一声苏兄。
没人回答我。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发现亭内空荡荡的,倒是一直被我掩在草间的一叶小舟被推到了江面上,长长的麻绳系着朱红而斑驳的柱子,随着水波荡漾而轻轻荡漾。
我站在岸上探头探脑地看船篷里的人沉沉睡着,那么小的舟我一眼就能看到所有,包括他在睡梦里也皱着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