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余庆楼
2019-05-05黄水成
黄水成
冬日的余庆楼在晨阳中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两百多年的风雨,令这座有着皇家工程美誉的大楼愈发耀眼迷离。外修圆而内四方,形似一枚古代大銅钱,这独特造型令人猜想,它究竟有何不为世人所知的喻意。
村庄四周新屋林立,那些白墙红瓦亮得有些扎眼。榜眼府、朝阳楼、永平楼、余庆楼这四座明清古楼,像四朵大蘑菇错落有致沿溪排列。走在平和霞寨钟腾村这著名的传统村落,穿梭在村庄小巷中,青砖、灰瓦、夯土墙,目光顿觉得柔和起来,时光也仿佛倒流回肩挑手提、弓马驰骋的时代。
顺着古道慢步,那些远去的风景如青苔野草,迎面扑来。村庄的历史渊薮似乎都抖落在老楼的瓦砻罅隙间,幸存的“一府三楼”就像一部无声的家书,在幽幽诉说着一座村落、一个家族的一段远去历史,让人追溯,让人回味。而这“一府三楼”中,余庆楼无疑是令人最心潮起伏的一页。
三层三十六开间,东、西、南、北均有四间正房,独特之处,四个转角处均有独立门户,各门之内又分为四个门户。这座饱含黄氏先人智慧结晶与荣耀的大楼,如今成了令人揪心的一座危楼,到处是新修旧补的痕迹,机砖、泥砖四处镶嵌在楼墙上,有些地方还损毁严重,大楼西面的两个转角处,还倒塌了六七间楼房,只剩四间正房,那被拔去房梁的墙眼,那斑驳墙面,成了一个立体解剖图似的,让人对大楼的结构一览无余。
然而,大楼的整体轮廓还在,楼内青砖立面,抛光长条石板环抱一楼走廊,方正的天井由大小不一的石头砌成。每户都是规整的石条门柱,屋内家家有独立小天井。尚有几户人家住在楼内,在这些老住户家中,红砖铺地,石板天井,柳条屏风,房梁粗细一致,椽条木板厚实,瓦砻疏密均匀,屋脊平整,小至毫厘,大到空间布局,处处有凭有据,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榫卯法式皆章法有度,充满韵律之感,是一座典型的清式闽南大厝风格,大楼雄风犹在。
看得出,余庆楼是一座精心构建的大楼,从选址到备料,精挑细选,风水地理,结构布局,一砖一瓦都考究得很。方正的柱子,还有白色粉墙,家家红厅石板屋,可以想象落成之初的大楼是何等庄严气派。
遗憾的是,大楼原貌已毁去大半,一百多年前那场大火,让一座精美的大楼几乎毁于一旦。外墙上至今留下乌黑的痕迹,由南往西,乌黑的痕迹沿墙根到房顶,从这些当年烧焦的痕迹便可看出当时火势的走向,甚至猜想那场大火是何等猛烈。近半的楼间毁于那场大火,只能从幸存几个楼间那些形态各一的窗棂与护栏,字迹模糊的楹联,还有饱经岁月打磨的石板中,寻找当年的旧模样。
土楼最怕火,而乡下人又习惯把柴禾堆在墙根下,屋后房檐下往往柴禾堆得尤其高。可能在某个深夜,南面或西面墙根下的某个柴堆突然起火,一路蔓延,最后在西面熊熊燃烧,一下把大楼点着,待人发现时一切为时已晚,整个西南面都陷入火海。这时,应该有胆子壮的青壮年跑到二楼和三楼楼顶,果断地扒开砖瓦,撬开房梁,以此隔开火势,才得以保下大楼其它楼间,而西面那两个转角则完全烧焦,主人无力重建,最后连墙基都坍塌了,成了今日残角。
为便于互通,二楼和三楼原先也有环楼走廊。正是那次火灾,楼内居民意识到,层层相通的走廊有利也有弊,特别不利于防火,重建时,各家干脆把通廊用泥砖封死。如今,一眼便能分辨翻修的痕迹,简陋且粗糙,与原貌精雕细镂压根不能相比,一些楼间甚至连屏风都没装上,看来那次火灾确实伤了元气,再也无力恢复原貌。
历史总会在不经意间的某个地方留下证据,这样的大楼肯定有它的“楼史”。余庆楼设有东、北两楼门,正门在北。余庆楼的“楼史”得从北门开始寻找。门上“馀庆楼”三个大字遒劲有力,落款:嘉庆丙辰,端月吉旦,并有两方印鉴,字迹模糊,一时难以辨认,让人费解的是楼门竟没留下楹联。更令人遐想的是,正门与相距不远的榜眼府门楼都朝北而立,都面对“双峰耸秀”双尖峰。除了风水,或许还有更深的含义。
当地黄氏宗亲世代相传,黄国梁“榜眼及第”后,功德昭彰,乾隆帝为表其功,拨出与榜眼府同等数额的一万三千三百两白银所建,历时三年,于清嘉庆丙辰年竣工,让黄国梁的宗亲及后裔世世代代在此安居。此说虽无据可考,多少有些令人存疑,但这座大楼真真切切地留下来了,让两百多年来的黄氏后人在此安居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易?坤》解释,“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从楼名便可看出它与黄国梁的历史关联,无疑又是他留给后人的荫泽,并且要告诫后人,行善积德,造福子孙,这是根本,奖劝之意再明白不过了。
资料记载,有清一代,福建武举,共出武状元三人,武榜眼两人,武探花五人。在当地黄氏宗亲的记忆中,黄国梁他从一个穷乡僻壤一路比试到京城,最终过关斩将夺得一个武榜眼头衔,可以说荣耀至极。
清嘉庆丙辰年端月吉旦,正是1796年大年初一。为何选择在大年为大楼落成的吉旦,或许还有更深的一层原因。1795年春,黄国梁蹊跷离世。黄国梁突然辞世,对历史的洪流连个微波都不会泛起,但对远在闽南小山村的黄氏宗亲来说,它不亚于耀星殒落,简直天都塌了。何况,这座打着黄国梁旗号的皇家工程已建了两年,大半工程已就,就像离弦的箭一切已不可更改,那干脆选择一个特殊的日子,过年迁新居,冲冲晦气,或许就是一个最好的理由。
前些年,在修缮朝阳楼时,竟意外地在内楼二楼外悬楼斗上,发现一块由几块普通杉木板拼接起来的“榜眼及第”匾额。在老一辈人记忆中,原先还有一块珍贵红木雕刻的“榜眼及第”匾额,可惜在“文革”时被烧毁。进而可以猜想,当年,黄国梁高中武榜眼的喜讯从京城传来时,宗亲们是何等高兴,他们想都没多想,就迫不及待地赶制一块普通杉木匾额先挂在楼门上,后来又替换上精致的红木匾额,以示尊荣。
变化何止这块匾额,整个村庄似乎都随着黄国梁前进的脚步而日新月异。1790年,一座颇具规模的宫殿式建筑——榜眼府矗立在世人面前;同年,榜眼府对面的朝阳楼也矗立在世人面前,而且朝阳楼外楼正门石匾上,还题写了“世大夫第”四个大字以示显赫,楼前立起的三座石旗杆,清楚地昭示了黄国梁从武秀才到武举人再到武榜眼的辉煌历程;再过三年,余庆楼动工兴建,与此同期出现的还有榜眼驿站,榜眼炼功房……大到一座楼,小到一颗石头,村庄里外都打上了武榜眼黄国梁的烙印,处处都留下了黄国梁的传说,他是一个催人奋进的号角!
以此看来,即便榜眼府和余庆楼非乾隆御赐所建又有什么关系呢,宗亲们借黄国梁的光环,兴土木,建家园,并把这一切都归功于黄国梁一人身上,以此激励后人也并不为过。村庄因一人而兴,因一人而大,因一人而美,这是何等荣耀,钟腾村在黄国梁时达到一个空前的鼎盛。榜眼府和余庆楼,无疑是黄国梁在宗亲们眼中最耀眼的光环写实。把大楼设计成铜钱形制,把两座府宅的大门朝北,或许包含宗亲们对皇恩浩荡的另一份隐喻。
以此说来,黄国梁不仅是当地黄氏宗亲的一面旗幟,更是一面镜子,他让无数的后人看到一个贫苦百姓奋斗出来的锦绣前程,他激励了无数的后人。所以,榜眼府中才会有那么多的“举人”“进士”和“博士”匾额高悬堂上,宛如村头他从京城带回的两株木笔花,年年盛放。
余庆楼是黄国梁投在这个村庄的最后一柱光环,随着黄国梁的离世,村庄再无像样大楼出现。查阅资料得悉,村庄这条古道还是明清时龙岩通广州的一条古驿道,如今日渐湮没在芳草深处。走在这条古驿道上,回想当年热闹景象,迎面依稀走来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高大身影,那是黄国梁踌躇满志的身影。其实黄国梁高中榜眼后一次也没回乡,而依清制他也不能回乡。然而,他却留下府第和大楼,这是一个人的荣光,也是一个家族的奋斗史。
两百年的风雨一闪而过。黄国梁的名号却依然响亮,在其光芒下,当地对村庄进行一轮又一轮的归纳梳理,榜眼府、朝阳楼、永平楼、余庆楼一一得到重新修缮,昔日风雨将倾的“一府三楼”再次焕发耀眼的荣光,昔日破旧不堪无人问津的小山村,也一跃成为中国传统村落、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余庆楼必将和榜眼府一样,在新一轮家园建设中重放光彩。
每次面对那些历经时间劫洗的老房子时,总是感慨万千。家国天下,中华文化的根,说到底还是一个“家天下”的情怀。每一座宅院都是人类写在大地上的一个“家”,这个“家”的大小繁简,可以看出一个人、一户人家甚至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甚至是一部史书。余庆楼,榜眼府,让人读到的正是黄国梁短暂而灿烂的一部奋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