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戏
2019-05-04枕川
枕川
一
四木城最出名的有两样东西,一个戏台,一个寺庙。
程家坊的戏台出名不在于戏台的琳琅,而在于戏台上的人。能上程家坊的戏台的人,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几乎都是程家坊本家人,技术一代传一代延续至今。
程家坊,土匪起家,后被招安,不做官,只经商。后经几代,由程家主办起了这戏台,戏台上的戏种类繁多,最神秘的要属去年七夕一夜爆火的木偶戏。
主戏人是一女子,轻纱拂面,玲珑身段,一身青绿衣裙在夜间分外醒目。木偶在她芊芊素手中仿佛有了灵魂,一举一动都与常人无异。台上人唱戏,台下人看戏,也不知是在看那精巧木偶,还是在看提线的人。
有高官曾专门派人去请她上演木偶戏,可程家坊从不应。这女子只在程家坊的戏台唱戏,除了木偶戏,还弹得一手好琴。坊间传言,这女子会弹绝世独曲《兰归词》。
四木城另一样出名的寺廟,是坐落在远泊山上的青云寺。同样,寺庙外表平平常常,却是内有乾坤。寺内的佛像古朴金身,年代久远,面容却栩栩如生,一颦一笑和慈悲悯,半闭的双眼看透人间。青云寺不大,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不到二十个僧人。其中的主持异常年轻,据说已参透佛道,修炼到半佛的境地,容颜百年未变。
主持法号清渠,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是当年平定了程家坊土匪一伙人的清豫大师功夫唯一的传人。这样算来,清渠岂止活了百年。
程家坊对于清渠抱有敬畏之心,自戏台搭建以来,什么雅俗荤乐都奏过了,唯独对待青云寺,没有半点亵渎之意。
不仅因为清渠曾与程家坊有过一段渊源,还有青云寺在天下的扬名。
二
程家坊的戏台白天歇工,晚间开场,每晚都有远方旅人慕名而来,戏台前的观众从未少过。程家坊对于百姓总是宽厚些的,茶水瓜子几乎花不了多少银子,但总能让百姓看上一出好戏。
这日,戏台正在上演难得一见的木偶戏。半人高的木偶提着长枪,骑着骏马,手挽枪花向前刺去,一击击中后又迅速回身,翻转身体侧挂在马背上,长枪在空中划过弧线,换手又是一枪。
竟是一出马上功夫。
这对操纵木偶的人来说难度极大,因为长枪在换手途中,容易落空不说,还会挑断木偶身上的银线。
“好!”
一片喝彩声中,程烟起身,抱着木偶轻轻行了一礼。
人群中一人眼光一闪,随即迅速退出人群,消失在后面的街道中。没有人发现异样,众人还在讨论刚刚的木偶戏,直到下一个节目登场,注意力才又回到戏台上。
三
“烟儿。”
“清渠。”程烟从后台走向门口,迎上清渠的眼睛,缓缓笑开。
手中的木偶有灵性般跳起来,扑向清渠的怀里,轻车熟路地坐在其肩膀上。清渠笑叹,弹了下木偶的脑壳,调皮。
“灵根可有恢复?”
“无。”
清渠叹气,念了声佛号。
“不怪你。”程烟笑眼弯弯,摸了摸坐在清渠肩膀上的木偶对清渠说道。
清渠又是一声轻叹,道,“你这性子啊,怎么养的。虽自小出生山野,无欲无求的比我这和尚都寡淡,一点没有小姑娘的娇俏样儿。”
“和你这和尚在庙里呆了两百年,还想让我怎么娇俏?”
清渠语塞,肩膀上的木偶笑的打跌。
清渠拍了它一下,随即转头问程烟,“程家坊近来可有异动?”
程烟歪头想了想,“并没有,只是最近要推新的家主,大公子周游在外,二公子有旧疾无心操持,三公子早夭,便也只有四公子了。”
程英?清渠严肃起来,“程英这人,早年间还曾与我一起游历,关系自不必说,亲如兄弟。可他见过四木城以外的人间后,性格变得圆滑多变,诡谲又很有野心,商场上的狐狸把戏被他学了个十成十,偏偏老家主被他哄的团团转,我怎么劝都不听。”
程烟突然伸手按了下清渠的眉心,“愁什么,该来的总会来,总是皱眉年纪轻轻别真有皱纹了。”
清渠怔了一下,眉心微凉的触感似一缕轻烟钻入体内。眼看着程烟眉目如画的笑脸,耳根悄悄红了一点。
“哪里年纪轻,我可有三百多岁了,早就是个糟老头了。”清渠双手合十正色道。
程烟扑哧一笑,“那我呢,我可比你大了不知多少三百岁了。”
“那些之前的三百年,你是怎么过的?”清渠安抚了下肩膀上不安分的木偶,突然问。
“有山看山,有云看云,有雨看雨,有雾看雾咯。”程烟的声音突然寂寥。
“最开始灵识未开,只有一片漆黑,不知时间流动,不知自己的来处与归处。后来能看见这世间,见到了万物,认识了人类,又有了青云寺的仙气庇护,灵根生长出来,就好很多了。”
清渠听着难受,目光瞥见程烟的鬓角有点乱了,刚想抬手去帮她梳理,忽然惊觉,茫茫然双手合十站着,看着那缕发丝。
“最起码”,清渠听见程烟说,“我认识了你啊,清渠。”
清渠与程烟的相识要从两百年前说起。
两百年前的清渠还是个楞头小子,天资聪颖修为上乘,那时他还不是和尚,而是土匪。有天张牙舞爪打劫路人的时候,一不小心摔落悬崖,正巧挂在一棵树上。
这一挂就是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早才被过路的清云寺僧人救上来。清云寺住持清豫大师见他很有灵气,并且对佛道参悟又极高,有意将他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此时的清渠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庙中的清苦,土匪恣意快活,红尘还未尝遍,怎肯轻易答应。
清豫大师不甘心放弃这颗好苗子,便说给他十年时间去尝遍世间多种滋味,若十年后看破红尘,还可归来寻他。
清渠应了,但是请清豫大师将悬崖边的那棵树移植到庙中帮忙照料,理由是这树救了我一命,本该由我照料,但我已和大师有了十年之约,便请大师费心了。说这话时的清渠满脸认真,匪气去了大半。清豫大师应了这请求。
这树自此便住在了青云寺后院。风吹雨打,默默无语的立在院中。清豫大师时常会去树下摆一桌一椅,独自下棋。天气好的时候,整个树身周遭会有淡淡的金色透出。许是在青云寺呆久了,这树也有了佛气。
有次清豫大师突然叹气,看着从树梢透出的光影道,“那孩子,是为了你吧。这是劫啊,是劫啊。”
风中的叶子沙沙作响,树身默然不语。
十年后,清渠归来,成为清豫大师的关门弟子。
没人知道清渠这十年经历了什么,但他归来时,一身风尘,眉眼疲惫,谁人都未理,径自去看树。在树下呆了一夜后,应了这十年之约,落发为僧,被赐予法号,清渠。
百年后清豫大师圆寂,清渠接任住持,那时清渠已修入半佛。容貌百年未变,依旧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模样,只不过气质更加沉淀,眉眼更加柔和。
又是百年,庙中多了一名青衣幼童,一夜一个样,十日已是一位婷婷袅袅的女子模样,脖间挂了一块护心玉,通透灵气,一见便知并非凡品。清渠唤她烟儿。
烟儿的真身,便是那棵树。
当年清渠摔落悬崖,幸得烟儿伸出枝桠托住他的身子。那时的烟儿只是一棵受了青云寺仙气熏陶,得以修炼出灵根的树。
清渠只听那树在托住他之后一刻钟,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是清澈的女声,甘甜像一汪泉水。
“你好重啊,我要托不住你了。”
清渠吓了一跳,随机想到万物有灵之说,试探的问,“你......可否再坚持一刻钟?我找个借力点看能否跳上去。”
树晃了下身子,好像真的要承受不住清渠一般。清渠吓得半死,这可是万丈悬崖,忙俯身抱住树杆,嘴里噼里啪啦叫道:“你别动别动要死一起死!咦?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死......别晃了我不想死!”
只听那树轻笑出声,你是人吧,人都这么有趣吗?我平时见的人头顶都是光秃秃的,怎么你却不一样,头上插的是什么?
说着就有枝桠去拔他头上的发髻。
“疼疼疼疼疼!那是头发,是长在身体上的头发,就像你身上的树枝一样。”清渠一边拨开那直往他頭上摆弄的枝桠,一边抱紧树杆,“你别动了,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讲山外面的故事。”
树果然不动了,安安静静等着清渠开口。
不知为什么,清渠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端坐在板凳上眼巴巴看着他等他讲故事的场景。
咳,清渠清了清嗓子,表扬又安抚似的拍了拍树杆,开始讲道,“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当了这么多年的土匪,第一次尝试做说书先生,清渠笑了笑,想着,这树蛮好,想抗回家种在自家后院。又能遮风又能挡雨,春暖了还能赏花,重点是这树太聪慧了,有个树陪着说说话,也不算寂寞了。
树从一开始说托不住清渠,到听清渠讲人间故事,中途还不时打岔提问,与之探讨原因结果,倒也觉得时间过的很快,坚持着托着他直到清渠获救。
清渠和这树谈了一夜。在被拉上去之前,感受到她的灵气在渐渐四散,清渠吓了一跳,树却淡淡说,你落下来时冲力太大,为了接你,耗了元气,损了灵根,没事的。
清渠觉得愧疚。灵根修复异常艰难,有的一旦损耗过多,是再也不能继续修炼的。清渠摸了摸粗糙的树干,下了决心。
“我帮你,你等我。”
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后清渠归来,无果。
转眼又是两百年。两百年后的清渠早已修成半佛,将清豫大师圆寂前赠的护心玉挂在树身上,渡了一半修为给树。又将树制成木偶,起名烟儿。此后每天带着木偶一起修行,一边用青云寺的仙气滋养,一边用护心玉修复灵根。
于是有天,清渠在蒲团上睁开眼时,就见一个粉嫩嫩俏生生的小姑娘坐在他面前,眉眼弯弯的看着他。
“清渠,今天要讲什么故事给我听?”
两百多年,终于化成人形。
清渠大笑着,将烟儿抱起来举高:“走,我们今天去吃芙蓉酥!”
成了人形的烟儿什么都想尝试,江南的桂花酒,南疆的风情菜,江北的风沙,和中原的乞巧节。以及这世间戏台代代传唱的曲子,街头巷尾茶馆说书先生的书袋子,奔跑跳跃于乡野间小孩子的游戏,还有遗落民间的各家珍藏奇物。
清渠不忍看她在庙中独自玩木偶,碰巧他平定了程家坊叛乱,又得知当时的程家家主是清渠早年当土匪时同伴的后人,唏嘘不已,感叹缘分至此。
清渠请程家家主认烟儿为养在山间的小女儿,跟程家坊姓,名程烟。对外则称是因为八字太轻,送去青云寺中抚养多年后方回程家。
清渠自此带着程烟游历世间,也只有在那些时候,程烟才会有少女的娇俏,拉着清渠的月白僧袍撒娇要吃芙蓉酥。
程烟曾说,“原来人间有这么多令人流连忘返的事物,怪不得那些生灵都要修炼成人形,都要去人间。”
清渠想,那是因为人间有你这样通透灵秀的女子,才得以美好。
两百年的修行,清渠仍是半佛。程烟替清渠着急,他却一点不急。清渠深知自己的瓶颈在何处,又是为何。
他安慰程烟,时候到了,自然就成佛了。
后来他们回到四木城,程烟一出木偶戏偶然成名,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利用闲暇时间修护损耗的灵根。
六
不久四木城的百姓奔走相告,程家坊换了家主,这天,怕是要变。
新任家主程英在上任后三天,就将程烟送往了京城。全城百姓都看见了那一辆辆华丽的马车,装载着金银珠宝而来,带着程烟而去。百姓没看见的是,三天前程英上任前一晚,一辆黑色马车停在程家坊的门前,里面的人带来密信,密信内容与程英所谋不谋而合,于是一拍即应。
程英暗忖,程烟既为程家坊子女,便应该为程家坊的前途出力,况能被那位看上,是多大的荣耀。只是可惜了,这么美的美人儿,偏是我的妹妹,不然......
脑海中闪过一抹月白僧袍,程英撇了撇嘴,吩咐下人道:“程烟的事儿,谁都不许去和清渠说,听见了吗?”
众人齐齐应声:“是!”
想那程烟的木偶戏为程家坊带来多少荣耀,此时说送走就送走。明面上程英痛惜爱妹入宫,背地里还不是为了那说不出口的野心。老家主英明一世,在挑选继承人的眼光上,真是不敢恭维。
于是终归有人不忍,辗转找到出外游历的清渠,告知了他一切。
当清渠在塞北听到这消息时,已是大半年之后。短短半年时間,程家坊已不是当初单纯的戏台子营生,程英入朝为官,成为二皇子的党羽,整个程家坊举家搬迁至京城,成程府。
程烟被程英送入宫中,成为皇帝众多妃子中的一个。这半年来,她本不是程家人,更不必为了程家争宠,再加上性子冷淡,皇帝晾着不去管她,可后宫妃嫔又岂能让一个出身戏子的妃子舒服?达官显贵最看不起的,便是这下九流的戏子,寻常人家,但凡是有些积蓄的,断也不会送子女去做戏子。这程家爬的快,本就根基尚浅,又将妹妹送进宫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程烟过的艰难。
宫中的人哪有一个是等闲之人,后宫妃嫔在皇后的默许下,各种手段明里暗里向程烟甩过来,程烟又不是神仙,挡得了一次两次,耐不住三番四次的阴损招数。清渠的半身修为也只能为她勉强维系人形,灵根受损还未完全修复,在这些时日里就又耗损了元气。
恰好程烟得知了程英与二皇子密谋夺位之事,尽管程烟表示不屑于参与这些事中,还是被程英用手段联合宫中齐妃断了程烟的双腿。
报信的人说,程烟当时鲜血淋漓的躺在地上问程英,“走到如今,你怕不怕?”
程英哈哈大笑道,“我怕什么?怕皇帝,还是怕清渠?皇帝现如今昏庸无能,朝堂已有大半是二皇子的人,清渠远在塞北,当他得知这里状况,这朝堂早已改朝换代了!”
程烟簇着眉摇头,道,“无知。”
程英大怒,奈何看着那张脸实在不忍再下狠手,只能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报信的人说完后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下清渠,却见清渠再也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虽尽力保持双手合十的站姿,身子却一阵一阵发抖,嘴唇紧抿,眼都红了。
“还有吗?”清渠问。
“没...没有了。”那人低着头回答。
清渠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你,你回去吧。”
报信的人行了一礼,转身快步走了。走了不远,他回头向清渠所在的方向看去,只见清渠还站在那,不知是不是由于山上的风太大,那人觉得清渠要飞起来了般,周身似有气旋,月白僧袍追着风,猎猎作响。
莫名的,报信的人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就像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一般。他又看了眼清渠,摇着头离去。
清渠站在原地,满头思绪满心愤怒满身惶恐不知如何自处。他知程英野心大,万万没料到程英会拿程烟去做换取仕途的筹码。皇宫是什么地方,这世间最阴暗最可怖最会卖弄人心装神弄鬼的地方。程烟生长山野,又自来庙中成材,成为人也才十数年,这人间的种种百态生灵,程烟也只窥见了其中一小部分。
程烟被伤至此,此时还不知是什么情形。一想到此处,清渠就痛苦的喘不上气来。
清渠给程烟呈现的世间,是符合程烟心中的世间。所有美好、良善、明媚、温暖的词汇都存在于清渠让她见到的事物和人,让她以为,人间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你看见了一人,世间山河尽在眼底。
清渠快马赶回京城,夜入皇宫去见程烟。
看见那人的瞬间,清渠百年来的修为差点兜不住他的怒火。
程烟被断了双腿,灵根损耗的几乎快消失不见,浑身的灵气全聚集在胸膛的那块护心玉上。程烟的木偶被凄凄惨惨丢在一边,见了清渠,竟半点没有力气爬起来。
是了,木偶本身就是程烟注入修为才能活动,程烟已如此,木偶又能好到哪去?
清渠浑身寒气止不住的往外冒,程烟感受到什么,睁开眼看见清渠站在窗口,一脸痛惜看着她。她可怜兮兮的软声道,“清渠,好疼呀。”
清渠快步上前,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自己又是僧人的条束,将程烟搂在怀中,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是我的错,我来晚了。”
程烟轻笑摇头,怪不得你,你若是在,该来的还是会来。
怀里的程烟轻的像纸人,灵根惨兮兮的窝在程烟身体里。清渠将手掌放在程烟后背上,源源不断输入灵气。
程烟动了动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慢慢开口。
“清渠,我不懂。做人太难了。我不懂那杯茶为什么不能喝,不明白那支笔怎么就有了毒,我老老实实呆在寝殿闭门不出,还是会有人来说我参与了哪些肮脏不可言说的事。”
程烟闭了闭眼,似是不愿回忆那些痛苦的事情。她摸了摸鼻子,又皱了皱眉。清渠太熟悉这个动作了,每当程烟有不懂的,无奈的,会害羞的事情,她都会不自觉的摸摸鼻子。
“清渠,我曾看见他们让一个老嬷嬷去刷恭桶倒夜香,让一个年轻的宫女踩在火碳上跳舞,让一个侍卫去给大臣做玩物。你好好做事,不去参与,还是会有麻烦来找你,我和他们交心,他们接过去戳两刀再扔回来,我怎么办呢清渠,我能怎么办呢。”
清渠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土匪,躺在一棵树上,那树也是用这无奈又调笑的语气和他讲,“你这么重我托不动你了,可是我不托着你你就会死,我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他抱紧了她,你不喜欢这世间,我毁了它便是。
清渠望进那人泪点斑驳的双眸,一字一句的说,“你等我。”
八
半月后,皇帝寿辰,在此之前准备工作已有四月有余。多数妃子、大臣准备寿礼、拿手好戏来搏皇帝欢心,程烟本不屑于此,但皇命不可违,又因其双腿已断,无法站立着上演木偶戏,于是改为演奏一曲。
清渠作为德高望重的高僧,被请来讲经,同样坐在宴席之上。在看见程英坐在二皇子下首时,袖中的手狠狠抽搐了一下。两人目光相撞,终是程英心虚先移开了目光。
清渠一脸平静,看着程烟被抬上坐席,看着这一切歌舞升平,看着这世间奇珍异宝被呈上来搏皇帝一笑。众生的快乐总是如此简单,你希望的笑的人笑了,再苦的样子都得收回心里,言笑晏晏的与众人同乐。
皇帝有错吗?有。错在冷落程烟任其受人欺凌。
二皇子有错吗?有。错在利诱程英锦绣前程,错在暗示程英送程烟入宫。
程英有错吗?有。所有一切,罪魁祸首。
我有错吗?有。错在明知程英狼子野心还没有加以防范,错在亲手将程烟送入程家坊这泥潭,错在当初坠崖时,怎么就恰好落在了她身上。
清渠一点一点想着,面色淡淡,内心却波涛汹涌。看着程英笑着和二皇子敬酒,笑着看殿内的歌舞,笑着扔程烟入冷宫,就在这笑中将程家推上位。清渠心中的愤懑再也忍耐不住,手中暗捏法訣,殿中的炉火突然腾升而起,呈龙型奔向二皇子身边正拿着酒杯的程英。
“清渠!你要做什么!”
一片慌乱中,程英怒声喝道。只有他和程烟知晓这其中缘由,也只有他和程烟了解清渠的实力。这聚以形态的火龙,已远非寻常江湖把戏了。
“我看这朝堂蛀虫太多,帮陛下清一清。”清渠一甩僧袍淡淡说道,“你程英,忘恩负义,弃我们多年兄弟情谊于不顾,此乃一;未经我清云寺准许私自将程烟送入宫中,此乃二;与二皇子合谋篡位夺权,被程烟知晓后将其腿骨打折弃于冷殿,此乃三。我杀你,以上三点,还不够么?”
程英冷汗直冒,闻言忙转身看向皇帝。皇帝眼观鼻鼻观心,作壁上观,似早就知道二皇子谋逆之事。
火龙迅疾扑去,瞬间将程英包围。程英惨叫出声,骂道:“清渠,你是个僧人,竟敢随意杀人!你以为你很清高吗?你不也是土匪来的?你敢说你对程烟,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你现在杀了我,那程烟,也永远是个瘫子!”
清渠笑了,法杖一挥,程英登时闭了嘴,只在火中闷声翻滚,看着骇人。
“我是土匪又如何?这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我可以成佛,亦可以成匪。谁说匪中无佛,佛中,又为何不能有匪?”
百年前的匪气突然释放,像是压抑在内心从未消失过一般,清渠笑的痞气,月白僧袍蒙上一层金边,手中不停,火龙越发壮大,似有吞没整个皇宫的迹象。
皇帝终于有点慌了,在众多侍卫下无头苍蝇般往后逃去。
九
“清渠,何必。”程烟看清渠完全变了副模样,眼底隐有癫狂之色闪过。
“烟儿,你既不喜这里,我便焚之。他们不是什么人,是披着人皮的魔,心魔一成,无人可救。”清渠法诀未停,有侍卫上来要杀他,他头都不回一甩法杖,那侍卫胸口一痛,竟是被法杖生生穿透,叫都没叫一声,轰然倒地。
阿弥陀佛。清渠念道,又一掌打向侧边冲过来的侍卫。
程烟叹气,端坐着,取出那把琴。
我给你弹首曲子,你停一停,好不好?
清渠不语,程烟素手抚上琴弦,清澈的声音流淌出来,在周围被火包围的惨叫哀嚎声中,实在太小了。大火已经吞噬了一座殿宇,人们四散奔逃。
琴声渐大,有凉意拂过人们的背脊。程烟淡笑着,坐在一团火中,青色的衣裙追着风飞,浑身好似有仙气笼罩。
烟儿,你要做什么?清渠突然醒悟,一边向她扑去一边叫道,不可!
但程烟和他之间,像有道透明的墙,清渠以半佛修为来抗衡都无法打破。
程烟笑眼弯弯,“傻子,我爱这世间,是因为有你。你已成半佛,世间有几人能有你的修为?佛祖肯定知晓你,若你烧了这整个皇宫,佛祖怪罪下来,你又如何自处?到时你让我这残破之身如何?三百年了,怎么心里的匪气一点不少。”
程烟最后的嗔语,令清渠呆了半天,听着这话,心口又一阵一阵发疼。
我清渠前半生做匪,恣意于世间,后半生做佛,却并不合格。佛祖也是难为我了,像我这种心里挂了个人的,半佛都已是万难了,怎能真的成佛?
可是这话,是万不敢与程烟讲的。
“烟儿......”他喉头发紧,似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紧紧盯着程烟,不放过一丝动作,“你停下来,我也停下来,好不好?”
十
火势依旧在蔓延,但琴声过处,却有水汽跟着起来,一点一点吞噬火星。
程烟抿着唇,似是有些吃力,慢慢说,我停不下来了。
你......你用灵根,去救他们吗?清渠涩声问。
清渠,停手吧。程烟的皮肤越来越透明,即使到这个时候了,依旧温温柔柔的看着清渠,道,“我们树啊,自有灵识起,就知晓这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树可以再生,水可以再生,人同样可以再生。世间戏本就如此,谁是戏子谁是看客,哪有确定定论。更何况天道的事,难做得太过偏颇。”
“佛家将头发看成万千烦恼、愁、恨,你落发为僧就已斩尽前缘俗事,何必如此。”
“只是,做人太苦了,清渠。我愿你走出苦海,再不受折磨。”
说话间,程烟身体都变的透明,一阵风吹来,四散无影。
“我走啦。”
火灭。
清渠呆站原地,愣怔半晌,方大笑出声,却是满脸泪痕。
怎的他人伤你刺你虐待于你,你却还要拼上性命救他?清渠涕泪横流。
《兰归词》从此绝矣。
火势渐息,人群渐渐归来,看着残垣断壁的殿宇中间,跪坐着一人,月白僧袍已满是污渍,满身颓唐气,一会笑一会哭,早已不是当初温润如玉的高僧模样。
众人都说清渠大师为了修成佛走火入魔,烧了皇宫,烧了程烟,烧了他的所有修为。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子。
程烟的木偶被人送回清云寺,埋在了后院,埋在当初程烟住过的土壤里。
清渠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清渠到底去了哪,是否成佛,是否依旧疯癫,是否已经死去。
只余一句话被这木偶带了回来:
下辈子,不要做人了,做人太苦了,我也不要成佛,我陪你做树,头顶天脚踩地,枝桠相依,开出繁花,看这世间戏。
清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