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洛斯阶梯爱情
2019-05-04肖爻悄悄
肖爻悄悄
有时候人在爱情里的处境就是潘洛斯阶梯,以为试探就是进步,就是安全感。他感觉自己在努力,在前进,但从未走出困境,最终也只会重新回到原地。他困在一个假装在进步的完美迷宫里。
我从没未见过菲莉如此慌乱过。
手肘打翻了一杯葡萄酒,红色的液体在她白色大衣的胸口和袖子处快速泅开。用餐巾纸潦草地擦干后,菲莉冲我挑了挑眉,妄图恢复不过是意外的端庄模样,却在下一秒举起叉子戳进芒果布丁时漏了陷。她愣了一下,想重新用叉子挑起圆盘里的意大利面条,结果发现自己手里握着勺子。
“啧啧,你就说实话吧,是人均八百的高级西餐厅让你太紧张,还是因为我讹你请客你就捣乱扫兴来解气?”我拿勺子敲着红酒杯杯壁,对坐在对面那位注意力混乱的闺蜜很不满意。
“哦,当然不是……你胡说什么呢……”她支支吾吾地应付道,眼睛虽盯着我,但思想明显已转入了另一个场所。
搁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菲莉的目光仿佛饿狗扑向了骨头。她迫不及待地抓起手机,右手碰掉了一把切牛排的餐刀。
“大小姐,长点心好吗?”我骂骂咧咧地躬下身,摸索着寻找桌布下的餐刀。当我握着餐刀抬起眼睛的时候,看到菲莉的嘴角重新挂上了一幅嘲讽的微笑。我的手一抖,餐刀差点再次掉落。我对这笑容再熟悉不过。它就像小时候过年我妈总要贴在门边的一副对联,只不过菲莉的对联翻来覆去总是那同一幅。上联:我又赢了,下联:一如既往。横批:女王。
“古雅,来自刘闻的通知,我被调到市场部了。”菲莉冲我晃了晃手机,又觑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截止时间是今天24小时之前对吧?看来这顿大餐得你请了。”
我瞪圆了眼睛,心想要不要顺便用手中的餐刀杀了她。龚菲莉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赢,为什么总能战无不胜?
周一上午,菲莉将自己的个人物品装进一个纸箱里,抱着它在编辑部的尽头转了个弯,去了市场部片区。离开之前,她把商界大佬的资源和联系方式全都给了我,并私下透露了一些老板的个人特点,以供我采访时快速切入。我打开手机里的便签本,一边点头如捣蒜,一边动手指快速记下。我承认,这多少缓解了我斥资两千块为周末那顿西餐买单的痛感。当我正想着老娘接下来多写几篇商界特稿分分钟赚回两千块时,菲莉将嘴凑到我耳边悄悄说,此次去市场部,薪资翻一番。我停下敲击手机键盘的手指,就差破口大骂让她滚快点。
龚菲莉和我就职于同一家传媒公司。事实上,我和她的关系溯源悠久。从同一所中学的同一个班级毕业后,我俩又选择了同一所大学的新闻专业。上学那会儿,我在学习上表现出极其平平的天分,靠着后天努力和菲莉的天资聪颖打了个平手。步入社会后,我发现事业与爱情双丰收的女主角只存在于小说中,搁到现实里,天平总会向一边倾斜,更多的是验证“上帝是公平的”。我在爱情这条路上一帆风顺,男朋友从大一交往到现在,恩爱如初,连吵架次数也屈指可数,而菲莉则像一个穿上恋爱这双高跟鞋便频繁崴脚的女人,一路磕磕绊绊。
菲莉在公司编辑部里的能力出类拔萃。当我和其他五个编辑还在为谁拥有最出色的写稿水平而暗暗较劲时,菲莉已经跳出了单一思维,在抢夺采访资源和经营人际关系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也是时势造英雄,新媒体的异军突起让编辑的职位变得复杂很多。公司对编辑部下达命令,除了采访和写稿,还得兼具开拓采访资源和积累人脉的工作。众人慌了神,如同鱼缸里的金鱼被移到了大海里,平时见惯了水草和假山,遇到暗礁和鲨鱼难免慌乱心悸。只有菲莉,仿佛她本来就属于大海,只是被错放进了鱼缸。
菲莉调到市场部后的两周里,我一次也没担心过她。她可是适应力惊人的女王。而就在此时,主编刘闻身边一号种子选手的位置空了出来。在菲莉离开编辑部的第二天,刘闻就隔着玻璃墙冲我招手,示意我赶快进去。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捋捋头发,胸挺得特别大义凛然。毕竟成了编辑部的希望,任重而道远。
“龚菲莉把采访资源都给你了吧?”我刚在刘闻的办公桌前坐下,他便单刀直入地问我。
我点点头,瞥见了桌上相框里刘闻的单人照。他站在一个一米多高,做成蜘蛛形状的装置艺术前,面对镜头露出有些诡异的微笑。
此刻照片上的笑容復制到了他的脸上。刘闻笑看着我:“龚菲莉没告诉你,为什么要去市场部?”
“没有,不过估计是想锻炼自己。她是一个敢于跳出舒适区,喜欢挑战的人。”菲莉曾告诉过我,刘闻喜欢正能量。和他对话的时候,捡点励志的术语来讲,他准乐。
刘闻果然再次笑了,但笑得有些瘆人。我一下子反应过来,终于明白他的笑容为何诡异。那种势在必得、自信满满而又略带嘲讽的微笑,简直和菲莉的一模一样。
“古雅,我看过你的采访稿,写得挺不错,”他转移了话题,稍作停顿后继续道,“只不过,除了和文字打交道,跟人打交道的方法更重要。资源和平台很多时候都是人生的转折。”
可不,从编辑部到市场部,菲莉不过是拐了个弯,薪酬就涨了一倍,还有比这更能赤裸地体现人生转折的吗?我朝刘闻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决定紧紧抓牢菲莉给我的人脉资源。
“不过,千万别坐吃山空,哪怕现在你手里的采访资源不少,也别忘了进行额外拓展。”刘闻一眼穿透了我的想法,在我转身之前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记住一件事就好,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他真这么说,让你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菲莉将一块榴莲千层举到嘴边,微微皱起眉头。
“恩,大概是看我现在坐收你的渔翁之利,让我提高点忧患意识吧。”我咽下一小口芝士蛋糕,对这家餐吧的饭后甜点十分满意。
“你说刘闻在感情上,会不会也抱着这种心态?”
我切下一小块蛋糕,想到未来工作中长期接触的顶头上司,无奈地摇摇头:“这我哪能知道?刘闻这人就是一张黑纸,看不透。”
刘闻刚来公司当主编的时候,编辑部的人员都挺尊敬他。之前他在业界一家知名广告公司做了五年广告总监,被挖到公司做新媒体主编后,几乎完成了超高专业能力的无缝对接。更难得的是,他乐于帮助和引导其他编辑,而且总在帮助对方解决问题后,再额外教点什么。
可正是这“额外教点什么”,让大家特别讨厌他。刘闻学习能力强,自我刷新速度快,也有极强的适应能力来跟上快速变换的媒体大环境,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大家渐渐发现,他太喜欢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其他编辑。不管是循循善诱,还是生拉硬拽,都给人一种受强迫的感觉。自从他加入编辑部之后,小组每天多了晨读会,下班后多了分析总结。他甚至会在午休时间,和某个正在埋头吃饭的编辑谈工作改进,或者个人认知提高。
编辑部里的朱婷婷是朝刘闻的名字和后背翻白眼次数最多的人。她评价刘闻时用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工作做得像他一样好,也行啊,给我同样的工资啊。”
当编辑的职责除了采访、写稿,还得兼顾寻找新栏目的人物资源时,大家花了不少时间进行适应和探索,加班便成了家常便饭。刘闻会请我们吃宵夜,替我们点加班咖啡,但总会非常精确地赶在最后一班地铁收班前通知大家及时下班。我们一行人疲惫地走进地铁站,瘫坐在椅子上,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总昏昏入睡。朱婷婷不愧为年轻气盛的95后。她顶着被妆晕开的一对黑眼圈,抱怨的声音一点没减弱:“不就是不愿意报销打车的钱吗?还文化工作者呢,你们说,这和农民干完农活,工人搬完砖有什么区别?”
大家都太累了,懒得做评判。
“还是有区别的,你得扛一把粘着泥土的锄头才是农民,穿一身沾满泥垢看不出颜色的工作服才得是工人。”
菲莉的回答把大家逗樂了。大家转过头看她。只见她握着手中的小镜子,正往脸上补粉。往往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头发临危不乱,妆容稳如泰山的龚菲莉,真的经历过十三个小时工作的风吹雨打吗?
一个月后的晨会上,刘闻让编辑部全体人员进行战果汇报和经验分享。之前每个人的任务是:不管采取什么样的办法,尽可能多的敲定愿意接受新栏目采访的商业大咖。
大多数编辑找到了2个,我竭尽全力找到了4个。当菲莉报出“10”这个数字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震撼到无话可讲。
四十分钟后,刘闻收好文件,站起身,对所有人撂下一句:“如果你们想成功,就尽快跳出舒适区。”
刘闻刚跨出会议室,朱婷婷就几步来到菲莉面前,赞叹道:“菲莉姐,你怎么做到的啊?太厉害了!你说你业绩能力那么突出,真应该去市场部。你拉客户肯定一把好手。”
“婷婷,你觉得总编会舍得放人,丢掉这个秘密武器?”我合上笔记本,对朱婷婷的建议感到不可思议。
朱婷婷想想后点头道:“倒也是。”
回到工位后,坐在我对面的菲莉忽然从电脑屏幕抬起脸,神秘地冲我一笑:“古雅,想要打赌吗?”
我不停地滑动鼠标,忙着一目十行地从庞杂的资料中筛选出有用的信息,没有理会菲莉。直到她又问了一遍,我才从惨痛的筛选结果中抬起头,叹口气道:“打什么赌,想打人倒是真的。我说,找资源怎么这么难啊。”
“如果你愿意和我打赌,我就告诉你刚才我在会议上没公开的绝招怎么样?”菲莉冲我眨眨眼。
我注视了她两秒,把鼠标往前一推:“打什么赌?”
“我觉得刘闻会调派我去市场部。”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道。
“所以才打赌啊,”菲莉微微一笑,“谁输了,就请对方去我俩最喜欢的彼得兔西餐厅吃饭。”
“截止时间?”
“这周日凌晨24点。”
菲莉肯定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能发出是否胜券在握的信号。她要赢的时候,嘴角总是会扬起自信和嘲讽的微笑。
“没问题。”我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脸,作出这是一个纯洁无害笑容的判断。
、
吃完蛋糕后,菲莉提起了上次在彼得兔西餐厅的事。
“那次我又是把红酒溅到身上,又是碰掉餐刀,其实是因为刘闻的一条微信。”菲莉垂下眼睛,拿起餐巾纸来回擦着桌面,用漂亮的眼睫毛来遮挡自己的窘迫。
“我知道啊。”我笑道。
“不是通知我去市场部那条微信。”
“当然不是。是第一条吧。”
菲莉猛地抬起眼睛。
我对菲莉的了解远远超过她以为的。两年没谈恋爱的菲莉或许早已经忘了,能力异常优秀、工作雷厉风行的女王,只有在遇到感情时,才会一反常态的慌乱。而我当时并未揭穿她,也是基于对她女王作风的另一种了解:在菲莉自己尚未理清问题之前,她对任何事情都会三缄其口。
“刘闻在那条微信里说,他有点喜欢我。”
我大笑了一会儿,而后不屑道:“喜欢你的人多了去了。多少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就有多少男人葬送了自己的大好时光。他们破碎的心都能拼出一把斧子砍向你了吧。”
从中学时代起,班里喜欢菲莉的男孩子从没少于五个,这还没包括别班的。而大学时候,不同男孩子追她的事迹已经平常如同学们互相打招呼时问的那句“吃饭了吗”。菲莉那时犯了一个错误。她以为男孩子喜欢她是因为她足够优秀。但事实上,优秀只是锦上添花。男孩子喜欢她,是因为她外表甜美温柔,性格平和亲切。得知她优秀后,只会再次肯定自己的眼光。
菲莉在恋爱上天生体质异常。不知有多少次,我目睹她在那些给她送玫瑰花,为她将蜡烛摆成爱心形状,冬天给她送围巾,平日为她叫外卖便当的男人面前,露出尴尬和窘迫的模样。她试着和他们谈恋爱,但总持续不到一个月,分手的原因是“对方太体贴了”。菲莉最持久的一次恋爱维持了两年,是和大三的一个学长。学长性格古怪,为人冷淡疏离,那时菲莉身边的所有朋友包括我都不喜欢他。毕业后,学长飞去加拿大工作,为这段恋情画上了句号。
在我看来,对方喜欢菲莉实在没什么可谈的。重要的是,菲莉很难喜欢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普遍意义上赋予女性关爱和温暖的好男人。有时候我会想,菲莉如果长相普通,性格冷漠一些,没准会少掉很多拒绝他人的烦恼。
菲莉没说话。她的沉默让我猜到了什么。我试探着问:“难道你喜欢刘闻?那个性格怪异,满嘴成功学的正能量?”
菲莉淡淡地说:“我从没见过性格这么复杂的男人。”
“你就是喜欢复杂的男人。”我猛然想起了那个飞去加拿大的学长。
我俩都愣了一下。
“古雅,我喜欢一个人,不是想和他一起看电影,不是想和他手牵手一起逛街。”菲莉慢慢开口道,“当然,我并不是说这些不重要。但比起走进那个人的生活,我更想走进的他的性格。揣摩他,研究他,靠近他。这个人会让我困惑,有压迫感,有挑战性,但很奇怪,我会被这些复杂性所吸引。”
从她的神情和语气来看,我确定菲莉是喜欢刘闻的。
菲莉最后说:“公司规定同部门的人不能谈恋爱,这就是他调派我去市场部的真正原因。”
菲莉从不喜欢八卦,也不喜欢谈及太多自己的隐私。哪怕作为她唯一的闺蜜,她在谈论两性感情上也有自己的原则和界限。因此,经过那次谈话后,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和刘闻已经开始谈恋爱了。
一天在菲莉家吃完晚饭后,她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酒馆小而温馨,刷成红色的墙壁和铺在木桌上的棕红色桌布让人心生暖意。每张桌子上都放着玻璃烛台,烛火在里面跳动。
菲莉几乎是在喝下第一口生啤的时候,就告诉我她还在编辑部那会儿,刘闻其实已经私下约过她好几次,调去市场部之后,他俩也会偶尔一起吃饭,但并没有确立恋爱关系。
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时忘了说话。
“是啊,自从他在微信里说有点喜欢我,把我调到市场部以后,他也没要求我做他的女朋友。”菲莉笑道,好像觉得这是一件好笑的事。
我盯着啤酒杯里扩散的泡沫,试图就目前的情况理清思路。
“三天前,刘闻就坐在你现在坐的那把椅子里。”
我有些惊讶。菲莉能带着异性去她家附近的小酒馆,即使不是恋人关系,至少也能证明他俩已经相当熟识了。
我慢慢地转着啤酒杯,等着对面的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刘闻说,如果我俩的距离再近一点,我就会隔着桌子听到他的心跳。”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菲莉看着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一下子来气了:“我不了解刘闻,但他这种行为,同挑逗和暧昧有什么区别?说不定,他对好几个女人说过同样的话。”
菲莉小口喝着啤酒,慢慢地向我讲起了一件事。
那晚菲莉和刘闻在小酒馆喝过酒后,步行去了附近的一幢知名建筑楼。建筑楼像一个由水泥和钢铁构成的四四方方的灰盒子。盒子被掀了盖,中空的内里被一名享有国际盛名的建筑师设计成了一个空中跑道。跑道呈之字形,在空中盘旋上升,错落有序地延伸至整幢建筑楼顶。说是空中跑道,实际上在第三条跑道前便安装了上锁的铁门。很明显,铁门规避了安全风险,但也扼杀了太多人对楼顶景致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要不我们翻过去吧?”那是菲莉第一次去空中跑道,她想上到楼顶去。
还没等刘闻回答,菲莉又迫切地追问他:“你不敢翻过去?”
“笑话!”刘闻指给菲莉铁门上方便的落脚点,又提醒她翻之前扣好大衣扣子,以免被铁丝网钩住。他刚说完,便一步跨上铁门,飞快地翻身过去,灵活到像是一次简单的翻身上马。
菲莉也不赖,紧跟着翻过了铁门。她要跳到门的另一边时,刘闻在下面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笑着夸奖她:“好样的。”
那时大概是晚上9点半,几乎看不见其他来空中跑道散步的人。连工作人员也因为天气寒冷而早早下班了。菲莉和刘闻走上一条条跑道,越往上环境越黑,只能看到远处公寓和酒店窗户透出的淡弱的光。
頂楼的景色不及菲莉想象中的有意思,不过是一些石板和杂草,路的边缘都被矮墙围起来,安了门并上了锁。也就是在那扇齐腰的矮门前,刘闻问菲莉,要不要再翻过去。那扇门与楼顶的边缘不足两米。
菲莉凑近门,居然听到了楼底车辆经过的响声和喇叭声。
“敢翻过去吗?”刘闻又问了一次。
菲莉没说话,眼神里却有了退步的意思。
刘闻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将脚搭在门上,打算自己翻过去。
“别,太危险了。”菲莉拉住了他。
“我可比你想象的更爱冒险。”刘闻收回脚,笑得自信而得意。
要不是菲莉提起这件小事,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看到刘闻这一面。在公司里,刘闻就是一个严谨自律的说教导师,一个西装革履的三十一岁工作狂。深夜和女同事翻墙比试胆量,对他来说难道不应该是嗤之以鼻的幼稚行为?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冒着风险来到屋顶,不是应该迎着风进行浪漫的表白吗?”我边笑边摇头,“刘闻这人太难理解了。”
菲莉说:“如果他真的那样,我反倒不会喜欢他。”
“对,抱歉,我想起来了,你是异类。”
“问题是,我们都太爱较劲了,好像谁先提出做对方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就已经输了。刘闻有次隐射地告诉我,之前从来都是女孩子对他表白。”菲莉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好吧,可能是上次他微信说喜欢我,我没回复,他有点受挫吧。”
“你就不能先告诉他?你想当他的女朋友?”
“我已经用行动告诉他了。”菲莉收起笑容,有些冷冷地说,“他老说什么要跳出舒适区。要知道,在感情上也一样。”
我对这两人的感情拉锯战头痛不已。这哪里是谈恋爱,这是战争啊。我放下啤酒杯,对酒吧老板大声道:“老板,切歌,麻烦播放周杰伦的《简单爱》。方便的话,最好单曲循环。”
编辑部无休无止地忙活了两个月,寻找采访人物的工作依旧进展缓慢。加班和外卖变多了,结果却不甚理想。为了避免栏目开天窗,我经常需要向其他编辑贡献出菲莉给我的资源。
一天朱婷婷来到我面前,手里拿着刚冲泡好的咖啡。她沮丧地提醒我道:“古雅姐,你看办公室都成什么样了?”
我转了一下椅子,扫视着办公室。毛毛在打电话,语气急躁却有些讨好。乌龟正在“啪嗒啪嗒”地敲着键盘赶稿,手边的盒饭只扒拉了几口。黑茶和文陆正在就某个问题商量着什么,两人的头发都很乱,一定是在焦躁的状态下,用手指抓扯过。
“真够忙乱的。”我有些担忧地问,“这周有人出去采访了吗?”
“没有,这都周三了。”朱婷婷观察着我的表情,感叹道,“办公室就快和穷人救济站差不多了。再这么缺资源,栏目怎么撑得下去啊。每个人都来你这里要一点,就跟要救济口粮一样,就差杵根棍儿拿个破碗了。古雅姐,你看我这黑眼圈,多厚的粉底都盖不住,看看这气色。”
我看着朱婷婷,哭笑不得:“这周栏目谁负责出稿子?”
“我!”朱婷婷满脸悲戚。她略微弯腰,双手递过咖啡,“古雅姐,给我一个人物资源吧,拜托你了。”
那天晚些时候,我从卫生间回办公室的途中,经过了市场部。那里的办公桌几乎都空着,却传来一阵欢呼和鼓掌声。我继续往里走,看到众人都围在一个工位前。有烟在那里升起。再近一些,我看见了吴总监。他的脸上堆着笑,一只手举着香烟,另一只手搭在了谁的肩膀上。他忽然将香烟叼在嘴上,空出两只手,夸张地用力鼓掌:“菲莉,你就是市场部的女神!”我站在离他不足半米的地方,看见他的两只手又重新落回了菲莉的肩膀上。有那么一瞬,他短粗的手指捏了捏菲莉的肩膀。
“菲莉!”我的声音听上去很突兀,而且过于严肃,“借一步说话?”
菲莉转身看见了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吴总监的目光在菲莉身上游走。他强势地说:“菲莉,下班后我请你吃饭,懂吗?团队为你庆功,你必须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啰。”菲莉点下头,语调沉稳。
和菲莉在吸烟区吸完一支烟后,我才回到了编辑部。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刘闻叫去了办公室。
在刘闻向我分析目前编辑部遇到问题的过程中,我几乎只听进去开头。我的思绪无法集中。我无法停止去想吴总监放在菲莉肩上的那双手。吴总监是老员工,他持有公司股份,是公司里的“要人”。他有老婆有孩子,估计也有点“作风问题”。
刘闻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他停止说话,直到我回过神来。
“工作太累了?”刘闻关切地问,合上了文件夹,“古雅,我忙不过来。你能帮我个忙吗?订两张下个月画展的门票?”
我忙不迭地应道:“当然可以。”
刘闻点点头:“回座位上好好休息一会儿。”
我走出几步,又转头回来,看着一脸迷惑的刘闻:“主编,你为什么不和菲莉交往?”
刘闻愣了一下,思考片刻后笑了:“很有可能菲莉并不喜欢我。”
后来我回想起来,那两张当代艺术画展的门票成为了刘闻的幸运符。也几乎是在开展时间之前,编辑部的工作日渐明朗,到后来甚至超出了预期。仿佛艰辛地翻山越岭后,大家总算来到了视野开阔的平坦地区。人人都呼出一口长气,办公室的气氛活跃起来。刘闻连着一周请我们吃下午茶,还极其鲜有地开起了玩笑。
月初的公司大会上,刘闻作为被董事长点名表扬的对象,在会议上进行了一次发言。本应全程沉浸在喜悦中的编辑部成员,到后来心情却异常复杂。我不知道刘闻是怎样瞒着大家,扛着编辑部差点人员疏散的压力走了过来,又是如何自我消化了内部人员的抱怨。他肯定知道自己的劝导和强势不讨喜,也不被理解,却还是自掏腰包为一次次的外卖和咖啡买单。
菲莉的目光某次不经意地和我碰到了一起。她立马冲我笑了一下。那笑容好似知晓所有的秘密,而背后又揭露了另一个秘密。我当即反应过来,菲莉一定为刘闻分担过什么。按他俩的性格,私底下见面时一定也聊过如何进行工作改进。复杂的心只有复杂的人能懂。我几乎可以肯定,菲莉一定陪刘闻走过一段艰辛而孤独的路。
离开会议室后,朱婷婷从后面几步赶上了我。她面露惊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古雅姐,听说吴总监经常骚扰菲莉姐,该不会是真的吧?那个吴总监,跟个油腻的大皮球一样,秃顶还口臭,你快救救菲莉姐啊。”
“我说你怎么就那么作妖呢,”我扭头瞪她一样,“别在公司里讨论八卦,这还没跨进编辑部办公室呢。”
我惦记着这事,打算抽个时间找菲莉细聊。不巧的是,当编辑部的工作适当地松缓下来,市场部那边开始忙得不可开交。我几次去市场部找菲莉,都没见到她的影子。这事一直拖到月底,我把画展门票给她的那天。
“我没想到,刘闻居然说你不喜欢他。”我握着方向盘,打算把菲莉送到一庐美术馆后,开车去郊外兜兜风。
菲莉笑了:“他的原话是什么?”
“很有可能菲莉并不喜欢我。”
“很有、可能、并。”菲莉刻意拉长语调,将句子拆开来念。她很有把握地说,“为自己留有后路,在对方还未否定前先否定自己,这样才会觉得安全。刘闻就是这样的人。”
“刘闻可是有冒险精神的人,给他点时间。”我在宽阔干净的街道尽头转了个弯,驶入一条变窄幽静的小道。
菲莉没说话。
沉默片刻后,我问菲莉:“吴总监没冒犯你吧?”
她笑了:“还不至于。我会处理好这事儿的。放心吧。”
我将车停在涂着一身漂亮奶油白的长条形建筑前,看着菲莉关上车门,优雅地走进去。
在画廊里,菲莉久久停在一幅画作前。那是一幅风格奇诡的油画。以灰色为主色调的天空下,浅砖色的围墙竖起了一个方形建筑。建筑顶是绕围墙而建的阶梯,阶梯绕着四方形向上延伸。视线跟着台阶走,看似每一级台阶都在稳步向上攀爬,绕了一圈后却又奇妙的返回了原点。
菲莉在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被它迷住了。
“之前就听哪位朋友说过,艺术有迷幻的作用,看来真是。”刘闻走到她旁边,半开玩笑地笑道,“不过也挺好的,能让人暂時逃离现实,忘掉工作中的烦恼和一地鸡毛的琐事。”
菲莉盯着画,没有言语。
刘闻看向那幅画,进一步说明:“这幅画叫做《潘洛斯阶梯》,这个名字其实来自于一名数学家提出的假说……”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菲莉突然说。
“我说的是事实啊。”刘闻纳闷道。
“艺术的作用不是逃离,而是唤醒。”菲莉转过脸,直直地盯着刘闻,“它唤醒我们的感官、回忆,还揭露让人逃避的真相。”
刘闻疑惑地望着她。
“潘洛斯阶梯虽然是假说,但说明了某种真相。难道你不觉得,有时候人在爱情里的处境就是潘洛斯阶梯?以为试探就是进步,就是安全感。他感觉自己在努力,在前进,但从未走出困境,最终也只会重新回到原地。他困在一个假装在进步的完美迷宫里。”
刘闻第一次见到菲莉如此严肃和郑重。他愣在那里,什么也没说,感觉像是刚刚接收到了一份挑战书。那一刻,他悲哀的发现,还没开战前,他就已经被挑战者的决心和坚毅打动。早在制定战略前,他的身心就已经被对方俘虏。
吴总监正要凑到菲莉的工位前,被刘闻挡住了。
“主编有事?”吴总监嘴里叼着香烟,挑起一边的眉毛,一杯装满咖啡的玻璃杯握在手里。
“龚菲莉是我的女朋友,请吴总监以后放尊重点。”在吴总监还未来得及表露惊讶前,刘闻已经取出他嘴上的香烟,竖着插进了他手中的玻璃杯里,“公司有规定,吸烟请到吸烟室里。吴总监不知道?”
吴总监瞪大眼睛,嘴巴张着。半分钟后,他满脸窘迫地转过身,从渐渐围拢的观众旁匆匆走过。
菲莉坐在椅子里,盯着刘闻。良久,她露出惯常自信而嘲讽的微笑:“跳出舒适区的感觉怎么样?”
“像跳下悬崖,很害怕。但作为一个经常鼓励编辑跳出舒适区的主编,我必须起带头作用。”刘闻停下来,复制了一份菲莉的笑容,问,“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当我大半夜陪你去酒吧看球赛,利用休息时间和你一起讨论工作,向你提供领带的花色和图案的选择建议,就是一次一次地在说愿意?”
“请直接点。”
“我愿意。”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像突然扔进了一个威力十足的炮仗。人群中猛然爆发出一阵惊叫声。
公司各个部門的人早已从各处涌来,挤满了市场部的办公室。
“你愿意嫁给我吗?”刘闻追问道。
我呆住了,听到不少女员工发出阵阵尖叫。朱婷婷是声音最大,持续时间最久的那个。她冲着刘闻和菲莉的方向大喊:“主编,好样的!”
“我愿意。”菲莉的眼神温柔如水。
“早告诉过你,我可比你想象中的更爱冒险。”刘闻笑了。
菲莉将所有的赞赏和爱意都揉进了看向他的眼神里。她知道,这一次他走上台阶,翻过围墙,跳出了潘洛斯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