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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与君老

2019-05-04左岸枫染

南风 2019年2期
关键词:武馆酒馆江湖

左岸枫染

一 楔子

和风,灯笼,酒旗,驿站,瘦马。

时隔三年陆英再次来到谷秀国的百草城,还是觉得这江南水乡的花香太馥郁了些。和那个叫元忘忧的姑娘一样,都让他印象颇深。

打马踏花穿城上山,他最后在无忧酒館前停下,二楼上有珠帘摇动的声音,他仰头,刚好对上一双清丽的眸子。丹凤眼、远山眉、樱唇与贝齿。他视线勾勒而过的,正是元忘忧那张蛾眉曼睩的脸。

元忘忧看见陆英,先是一怔,旋即便笑了,眼角泪痣跟着笑眼起伏。她向窗边一倚,单手支颐下巴,薄纱的袖口滑下露出一段葱白手臂,声音与动作一样慵懒,“陆少侠,此回莫不是又为了忘忧酒而来?”

陆英跳下马,提剑向她行江湖的抱拳礼,爽朗一笑道:“陆某为姑娘而来。”

和煦阳光映照在他那张剑眉星目的脸上,他春蓝色的长衫和发丝一同随风微扬。回忆影影绰绰,她凝望着他,以为一切早已是沧海桑田,却发现什么都未变。

二  急雨收春

陆英三年前出现在这无忧酒馆时,也是个春三月。但那一年雨水颇丰,记忆里总是水汽氤氲雾蒙蒙的。

那个三月他躺在榻上睡了十四天,屋里昏暗难辨昼夜。他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一个身有馥郁花香的女子,每天都会在早晚时辰来喂他吃东西。吃一碗清粥再喝一盅入口甘甜的酒,总共二十八杯。

后来他才知道那姑娘叫元忘忧,那酒出自她手,叫忘忧酒。酒入愁肠,忘前尘、解千忧。

陆英清醒是在一个傍晚,他下床推开窗,绵密的雨丝随风拂面,远处青山笼在蒙蒙烟雨中。窗外有槐花枝探入房中,他闻着花香皱了皱鼻头,转身却又惹上一身茉莉香。

那是元忘忧身上的香味,她胭脂色的裙摆拂过他赤着的脚面,似是明知晓他厌恶浓香还故意一般,他看到她的嘴角偷偷一扬,走过去点燃了桌上的熏香。剪好烛心元忘忧这才转身望向他,说话只用三分力气,听着十分慵懒,“陆少侠自诩江湖人,饮杯忘忧酒罢了,却整整躺了半个月,却教忘忧担心少侠可还能提得起剑了。”

“陆少侠?”他忘了往事,眉眼间满满迷惘,便听元忘忧悠哉解释说,他叫陆英,是江湖客,从江湖来,此后也会回江湖去。她则是毒医常鬼的弟子,守着这座酒馆,专做让人忘记前尘、人生重来过之事。

“你当初既寻来此处饮忘忧酒,该当是再不想记起过往的事了。陆少侠便权当人生从这一刻开始,也未尝不好。”她这般说着,伸手一挥水袖带上了窗,临走前补了一句花香虽太过浓郁却有治病之效,请他再忍耐几日。

他目送她的背影行远,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只有这几日穿林打叶的雨声和空气里馥郁的花香。他彻底忘了过往之事,像一个新生的孩童窥探这陌生的人世,他不是不曾恐慌过,可这无忧酒馆如乱世里一处桃花源,唯一能见到的元忘忧又是那般闲散度日的人,他便也渐渐不怕了。

清醒之后陆英统共在无忧酒馆住了七日。

第一日,元忘忧拿了针灸来帮他疏通经脉,还赠了他一把七星剑。他拈剑在梨花雨雾里走招,问元忘忧此剑可有名字。女子立廊下手捧热茶,笑得清浅回他:“剑名刻舟,请少侠放下以往,且向前看,务刻舟求剑。”

第二日,她抱来厚厚书籍,温热无骨的纤纤素手搭在他掌背上教他一笔一划写字。陆英无奈笑问,莫不是要一日之内教会他读书写字。她摇摇头,说诸如食饭饮水,过往记忆可忘,但只要略加熟习便能记起。

竹叶飘零进窗沾染墨迹,她以叶为笔画了一丛长草,冲他笑道:“此乃陆英草,四月花开如伞,入药时与你相像,味道又苦又辛的。”他注视着她的侧脸,头一回哑口无言。

第三日,她先带他去后厨,教他做简单的干粮,接着又将他带到她的闺房,笑看这七尺男儿红着脸穿针引线。她笑弯了眼,却又一本正经地堵住他的抱怨:“你孤身一人行走在外,总要吃饱穿暖,自己照料自己的。且不必谢我,我向来热心肠。”

第四日,她搜罗内功心法来与他一起誊抄,让他走时带在身上,以后慢慢研究透了或许当真能成为一代大侠。那时他蓦地停笔看向她温婉侧脸,眼中蔓延开失落,喃喃自语道:“我从江湖来,此后也会回江湖去。原是要离开……”

他不知她是否听到,只知再抬眸,风卷珠帘,长发掩住了她的面颊,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第五日,有燕子在檐下衔泥结巢,元忘忧督促他庭中练剑,却偶一抬头间被那对燕子吸引了去。她看出了神,声音轻轻念了句诗:“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一字一句如石投湖,在他心上漾起圈圈涟漪,他想细究那心绪,却又转瞬消失不见。

第六日,她为他通宵做了件能防刀枪的金丝甲,他穿上身合适又舒展。他轻抚着针脚细腻的甲衣,终于忍不住问她:“元姑娘为何对陆某这般尽心竭力的好?姑娘待谁都是如此的吗?”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听她淡淡说了句为了做好这桩生意罢了后,酸涩瞬间漫过心头。

第七日,落了二十天雨的百草城终于放晴,她扫了院后说要和他下山去城中游玩。临走时她顺手带上了刻舟剑,落红一片积在墙角,他走着走着忍不住回头去看,像要与这无忧酒馆生离死别一样。

那天金灿灿的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撑小船顺流而下,元忘忧则坐在船的另一头,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风声鸟鸣,她离他不过三步之遥,他却觉得隔了几生几世似的。之后夕阳西沉,船行至了城门边,她提裙摆走上岸,转头冲他柔柔一笑,她头上的步摇清脆作响,声音更是如铃:“陆少侠,江湖路远,就此别过了。”

陆英立在船头,望着那抹身披绮霞的背影渐行渐远,忽而觉得胸腔里有什么被一同抽离。后来他提着刻舟剑走南闯北,依她所言做一个行侠仗义江湖客,也将自己护得很好。

他见了人间百态,练就一身峥嵘武节。他以为那七日之于一生短暂易逝,可却在离开无忧酒馆的日子里才发现,那段记忆只会随着光阴逝去而越发清晰。

烟雨江南,山中酒馆。所有景致一遍接一遍出现在他梦里,梦的尽头永远都是那抹花香馥郁的胭脂色身影。

原是旧愁已忘,却添新忧。

元忘忧时常会梦到一个不爱笑的少年。梦里江南的和春四处绿莹莹的,那个少年也穿一身绿,骑着竹马摔进长草里,瞬间便不见了。

她拨弄齐肩高的草去找他,蝴蝶成群被惊起,湿润的芳草香味扑鼻。她想喊他的名字,张着口却怎么也喊不出,像失了声,又像彻底丢失了那绿衣少年。

梦的结尾她永远也不曾找到过那个少年,淅淅沥沥的雨覆落大地,最后一簇大火烧通了天,这梦便惊醒了。分明是三月春青梅竹马的美梦,梦醒时却总有悄无声息的泪水滑落在她清丽的脸颊上。

拭干泪水,她起身梳洗,却听院中有剑刃划风而过的声音。她推开窗,拂开柳枝,对上陆英眸光如水的眼。

他仰望着她,三年前全然没有现在这般爱笑,他突然地唤她:“阿元。”

阿元。她心中一颤,不知何故地有些慌神,便忙将视线错开,却也并不阻止他这样叫她,“陆少侠剑术精进了不少,想来留名江湖也是迟早的事。只是做英雄豪杰也要吃饭的,天不亮练到现在,该饿了吧?”

他拭去额上汗,表情乖巧又和善,“正好,阿元的茶糕我已念了三年了。”

她忽然有心逗他,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那阿元可也让你念了三年?”

绯红瞬间爬上男子的耳廓,一点点蔓延向脸颊。看着他挠头支支吾吾的模样,她笑开了花,转身下楼走向后厨。她做了整整一屉茶糕,知他不爱花香,便入了蜂蜜淡化茶的苦涩,酥香入口,一路甜到心里去。

梨花树下石桌前闲谈,他问起她的师父毒医常鬼。她饮一口清水,回答道:“人如其名,是个以毒为药的鬼才。如你饮下的忘忧酒,其实也是由一味毒药酿成,只损记忆,不伤身体。”

陆英垂眸注视着白玉盘里精致的茶糕,轻声又问:“那你与他如何相识,又经历过什么呢?”

元忘忧从未和人说起她的旧事,一来她无人可诉说,二来也无人问过她。所以明明喝的是水,她却像酒后吐真言似的,单手支颐下巴,很有兴致地向陆英讲了起来。

她原本是谷秀国流芳城人氏,与年纪轻轻就走遍天下的常鬼相识实属偶然。元忘忧自幼爱医书,无事时喜欢上山去采摘各种药草,一日恰逢小雨,她寻到一处小山洞躲避,刚放下背篓,一个匕首便从她身后攀上了她的脖颈。

刀刃寒气触肤激得她一抖,虽则害怕她还是镇定心绪张口:“大王若需钱财,送信前往城中英侠武馆通知赎人便可。”

她当是遇到了山中土匪,顫着手解下随身绣着一个“元”字的荷包,忙向后递去。

那人迅速接过,似是仔细嗅了嗅,而后嗤笑一声道:“天南星?别家姑娘绣荷包都装花瓣艾草,你却放了味毒药。”

“夏季山中多毒蛇,若不防被咬伤,天南星外用反倒是以毒攻毒的好药。”她这话说罢,颈上的刀刃便松了几分,听那人命令她站到山洞前的槐树下,不准回头。

三 惊残好梦

元忘忧听话地走出去,听着身后的响动:先是布帛被扯开的声音,而后又有枯草被揉碎的动静,她当即反应过来,没忍住回过头大喊:“小贼,你原来是要打劫我的天南星!”

彼时天南星有市无价,那几株她风干后绣进荷包的也是千辛万苦所得,爱药成痴,她立即几步扑过去,却被那人一个锁喉狠劲推在了石壁上。她半晌才皱着眉睁开眼,看到咫尺前一张颇有些阴柔气的年轻男子的脸。

她再一打量,如她所料,果见他小腿上红肿一片,有个蛇咬过的印子,看来是刚巧不巧让身上携带解毒药物的她撞上了。那人身旁也有一个竹篓,至少看来他并不为谋财害命。

元忘忧松了一口气,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卷干净白布来,一边对男子说道:“蛇毒走得快,你还是留几分力气赶紧给自己包扎为好。”

那人见状,这才放开了元忘忧,虽则低头为自己包扎伤口,仍旧将匕首刀尖冲着她而放,时刻保持警惕。包扎好后他才松懈了几分,向石壁一靠,狭长丹凤眼瞥向元忘忧,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眨巴眼睛,双手抱住膝头,喃喃:“救了你连声谢字也没有。莫不是打算问清我身份,以后再登门致谢?”

“流芳城英侠武馆,名字里有个元字的姑娘。”那人似乎着急赶路,见她磨磨蹭蹭不想回答便自行下了结论,“我会报答你的。”说罢,他背上他的竹篓便踏雨离去了。

元忘忧原本以为她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的,却不想两年之后流芳城忽然起了一场十分严重的瘟疫,一月不到病死了百人。她跟着几个城里的郎中研究方子治病,却终究无力回天。

后来为了切断瘟疫蔓延,军队还将流芳城围住,不准任何人进出,凡路上有人病死,当即一把火烧成灰烬。就在她绝望地以为死路一条的时候,那个男子出现了。

他仍旧背着他的小药篓,身上竟带着御赐的一块玉牌,所行处无人拦得。他穿过烟火走到她身边,眸光里是颇有些冰凉的悲悯,说话仍是那般居高临下的语气:“元姑娘,常鬼来登门致谢了。就是这致谢的礼可能不讨你喜欢,且担待些。”

同样擅以毒作药,即便当时神思混沌如她,她也立即反应过来,这正是大名鼎鼎的毒医常鬼。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常鬼药篓里的药草,株株皆毒,有的只一片叶子就能要了一城人的命。

以毒攻毒,治病的过程何止不讨她喜欢,简直要了她半条命。所幸是活了下来。

“之后我便认他为师,因那场瘟疫我家破人亡无处可去,所以他就让我住在这无忧酒馆里了,帮他经营生意。”那一句“家破人亡”她说得风轻云淡,可只要想起那一年血漫过城,黑烟四涌的景象,就有泪水涌到眼眶边来。

“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殁了吗?”陆英这话出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对那份悲痛欲绝感同身受。

她颤着睫毛抬眸看向他,朱唇轻启,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终究只是轻轻一应:“是,全殁了。”

风过梨花落,天地两茫茫。还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打破了这悲伤的沉默:“小元,在招待客人?”

四 双眉敛恨

“是旧相识,”元忘忧攥着瓷杯的手指节泛白,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是三年前来过的陆英少侠。”

常鬼沉沉应了一声,一挥衣袖便转身去了自己居住的西苑。

陆英凝视着元忘忧,想从那张姣好的脸上看出任何细微变化的表情,“这位便是毒医常鬼?分明是师徒,可你二人关系怎的好像并不亲近。”

她抬眸,那双晶亮的眸子突然遍布冷漠与疏离,“我的事,与少侠无关。”

她说罢就要走,却在起身走开两步时听到身后男子嘶哑的声音:“怎么会无关呢?阿元,你让我人生重新来过,可你的呢?你根本就不快乐啊……”

那又与你何关呢。她这样想着,指甲狠劲嵌入掌心逼回眼泪,踏着一地碎白梨花大步流星回了房。

那晚元忘忧又梦到了那个绿衣少年。这一回是罕见的晴天,她在梦里亦是年少时的小小姑娘模样,她带那少年上街,两人似乎是头一次吃糖葫芦,沾了满手的糖汁。

梦里少年吃完糖葫芦,以小竹签作剑当街比划,她在一旁雀跃着叫好,夸他武艺精进了好多。那不爱笑的少年这才嘴角上扬了几分,挑眉问她:“阿元还想吃什么?我这就带你去买!”

他待她好,是那种不显山露水的好,甚至还会端着几分,偏不承认。可她都清楚,她从五岁那年昏倒在武馆门口,被他抱到温暖的屋子里喂热汤起她就清楚,他待她如冬日暖阳覆身,是那般温柔的好。

可后来一场瘟疫起,他与她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病死了。官兵将火把仍到堆积如山的尸体上,他扑过去声嘶力竭地阻拦,官兵上前用刀鞘抽他他也不走,她便趴到他背上,抽泣着为他挡下所有伤痛。

他是不想活了的,不然不会在常鬼带着药出现时,只叮嘱她好好活下去,而自己却撞向了城墙。滚滚黑烟夹着人肉烧焦的刺鼻味道蔓延,一簇火烧通了天。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元忘忧泪流满面地坐起身,捂着心口蹙眉呢喃了一句:“陆哥哥,不要死……”

是了,那年江南涝灾,救济的船只不够,她父母站在屋顶上将她推上船,才划开数十步远,她便眼睁睁看着浪头打过将她父母冲走了。最后船停在流芳城边,她沿街乞讨了数日,最终在一个叫英侠的武馆前力竭昏倒。

老馆主姓陆,老来得子,遂用武馆招牌上的一个字给儿子取了名字,救下她的那个绿衣少年,正是陆英。那日天光云影在后,她被他温暖的怀抱揽住,许多年后她都会想,得遇陆英是她此生至幸。

让她抛却寻死的念头,重获了新生。后来她在武馆安然长大,他虽屡屡阻止不准她像个丫鬟似地照顾他,她还是忍不住会给他做茶糕、缝新被子。

有一回他来了气,剪破了她给他绣了两天两夜的风衣,骂她自甘低人一等。

她当即便委屈地掉了眼泪,指着他的鼻头哭喊:“我若真想巴结人,何不给老爷、夫人斟茶递水去,何必偏偏巴着你一个小少爷不放?我就只是想对你好,我就是忍不住想要给你做新衣裳、做好吃的呀……陆哥哥是大傻瓜!大傻瓜!”

她说完便气呼呼地跑了,正逢梅雨季节,她便索性关门闭窗闷在屋子里读医书,打定主意再也不见陆英。还是三日后有小厮在院中惊呼:“小少爷你都淋了三天雨了,快回房去吧!”她才知道他是在笨拙地讨她原谅。

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呢。她当时便推开门跑了出去,不由分说拉他进屋,先让他换一身干衣裳,又亲自煮了姜汤喂他喝。

少年静悄悄抬手,轻轻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痕。他着了风寒嗓子都哑了,偏张口第一句却是先关怀她:“阿元,哭了这么久,眼睛疼吗?”

冰释前嫌不过这目光相接的一瞬。之后她与他的关系便更好了,好到大大咧咧如陆老馆主也看出了端倪,抚着花白胡子调笑:“老夫原以为英儿是捡了个小叫花回来,现在来看,分明是捡了个俏媳妇儿回来嘛!”

一语毕,练剑的那一个几个旋步绕到了树后,看本草经的那一个脸都要埋进书本里。桃花夭夭绽放枝头,廊下燕子成双还巢,若非那场要命的瘟疫,他们早该成了家,白头偕老。

不过陆英终究没寻死成。他本就染了疫病没什么力气,只是撞晕了而已,那时元忘忧扑过去把他抱进怀里,探他尚有鼻息时松了一口气,转而求常鬼,让他救陆英一命。

彼时常鬼双手抱臂,懒洋洋问道:“若我说只救一个,你——”

“救他!”

常鬼一怔,没想到元忘忧这般决绝。他旋即嗤笑一声,又说:“你瞧他这样子,即便我治好了他的瘟疫,他还得寻死去,你拦得住?”

元忘忧蓦地一笑,笑着,却有一行清泪滚落,她似乎下了一个惊天的决定,“我曾读医书,看到有味毒药酿酒,可使人忘记前尘往事。先生是用毒高手,一定知晓此法吧?”

常鬼凝视那个单薄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这个印象里温婉柔弱的女子,本心里其实坚如磐石。他不禁问她:“他忘记这些痛苦的往事,也会忘记你,你就不难过?”

“不难过,”她将脸颊贴在陆英汩汩流血的额头上,相依相偎如同生离死别前的不舍,“他好好活着,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乐事。我不会难过,不会的……”

五 此夕相逢

陆英在暮春最后一场雨落下时,敲响了常鬼的门。他进门先庄重作揖,感谢常鬼救他一命。

常鬼在摆弄几株天南星,并未看陆英,“我初见她时,她就是用这几株天南星救了我的命。”

陆英静静听常鬼说了许多两人之间的事,他看到这个世人口中乖戾绝情的毒医,说起元忘忧时的满目柔情,登时便明白了什么。常鬼不是因为觉得她是可造之材,所以将她收为弟子;更不是因为想报答她的救命恩情,所以将她留在身边。

是这孤单单走南闯北历经荆棘的医师,为这女子动了心。与他陆英一样。

陆英沉默了半晌,忽然张口问:“你救了她的命,算报答她的恩情。可你救我,便是你我之间的事。那么我做什么才能了结这桩恩怨?我去做,然后你放她走。”

常鬼蓦地转身,眼神凌冽地瞪向陆英。他张口想要辩驳,偏那男子不卑不亢一句话堵住了他:“将一个对你无心的女子拘在身边,先生当真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风吹雨丝,倏而安静沉默。最后常鬼翻開一页医书,狠劲扯下书页砸在陆英怀里,将要咬碎一口银牙地说道:“此毒草生于虎穴,暮春最后一场雨时开七瓣红花。记住了,一片花瓣都不可掉,完完整整给我带回来,不然我怎么救活你们的,也能怎么毒死你们!”

陆英闭门离去,正拿着那页纸低头细看,却在转过回廊的一瞬撞上了元忘忧。她身上有槐香,正提着一篮槐花向后厨走。

她似是对那日冲他发火有些歉疚,声音软软的,“陆少侠虽不爱花香,可这槐花糕还是要尝尝的。我元忘忧的手艺——”

“向来天下独绝,”他温柔笑着抢白,双手作伞挡在她头上,为她撑起一弯晴天,“我现需出去一趟,等我回来,一定把阿元做的每一块槐花糕都吃得干干净净。”

他最后留下一句“雨寒风凉,快进屋里去”,便与她擦肩而过了。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还有元忘忧回眸怔怔去看陆英时,眼底那片粼粼水波。

陆英负刻舟剑上山,一路上听雨穿林打叶,脚步很急。他急着快去快回,因念着元忘忧或许在等他。

夜幕四合时,他顺利地找到了常鬼说的那个虎穴。他先在丛草里探了一阵,确认穴中无虎,这才疾步进了虎穴。洞穴里十分昏暗,他行得缓慢,即将走到尽头时才在一块巨石下看到一朵红色的七瓣花朵。

他摘了花放进早准备好的一个小坛子里,挂在腰间后转身猫腰迅速出了虎穴。一切原本很顺遂,可就在他走到半山腰时,一阵疾风伴随着巨大的黑影突然向他扑了过来。

陆英就地侧翻,顺势抽出了刻舟剑,还未站稳便又被那黑影欺身而来。刀光火石间他举剑去挡,锋利的兽爪抵住他剑锋的时刻他才反应过来,他这是遇上了山中虎。甚至不止一只。

夜雨越发磅礴,夜色越发浓如墨,他还要分心看护腰间的坛子,只一眨眼的片刻,他的肩头便被虎爪划开了三道狰狞的口子。陆英挥剑,刺伤一只还会有另一只扑上来,就在他已有些站立不稳时,忽然一点火光,从林间伴着马蹄声渐行渐近。

他最后已有些精神恍惚,看到有个身有花香的娇小身影跳下马,火把里似乎放了药草,熏得那些老虎四下逃窜。那人扑向他,将他揽进怀里,说话的声音打着颤:“陆哥哥……你伤到哪里了?陆哥哥,我带你回去,你别怕、别怕……”

“阿元……”他被她扶上马,两人在暗夜的骤雨里疾驰,他伏在她肩头,忽而觉得无限温暖,“你方才,叫我、叫我什么?”

她只顾打马,并没有回答他。直至回到无忧酒馆,他被她搀扶着躺到榻上,她着急去取药,却被他用最后一分力气扯着腕子带进了怀里。

“嘶——别动,阿元,”他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虚弱的笑,低头温柔地看那急出了眼泪的女子,“你前边,叫我什么?”

元忘忧抽泣着,若非她在做槐花糕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去寻常鬼逼问,也许此刻陆英早入了虎口,死无全尸。她浑身颤抖着,三年了,那些苦苦思念与担忧积压在心口,就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一咬唇,再抬眸时眼神蓦地坚定了几分,“陆哥哥,我叫了你陆哥哥。”

她注视着他,看到他眼中滑过千般情绪,有喜悦、有惊讶、有感动、有不知所措……最后全化作了印在她额角的绵长一吻,“阿元。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我以为你忘了英侠武馆的小少爷陆英,已忘了和他岁岁年年常相伴的约定。”

“你……这不可能。”元忘忧不可置信地抬头,忘忧酒是千年古方,书中记载,从没有人饮了此酒还能记起旧事的。可他眼中那片一如当年的深情,却让她不得不信。

“阿元的茶糕我念了三年,这个叫阿元的姑娘陆某也念了三年。”他将她抱得更紧,也曾想过为何明明饮了无忧酒,他还是在三年后想起了她。

也许是因三年前那烟雨朦胧的七日,让他即便失了记忆,也爱上了她罢。因爱慕,是以日思夜想,因念念不忘,所以苍天见怜,让这不可能的事终究发生了。

“阿元,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想起咱俩吃过的糖葫芦,我想起你给我缝过的新衣裳,我还想起那日父亲笑说我捡了个俏媳妇儿回来之后,我在你屋前站了好久。那时我就在想啊,以后我一定要娶这个俏丫头做娘子,岁岁年年,白头到老……”

六 尾声

窗外听到了一切的常鬼伸出手接了满掌心冰凉雨水,他仰头望着漆黑苍穹,耳边是屋中你侬我侬的欢笑,眼前是凄风苦雨的夜色。他想起了陆英那句将元忘忧拘在他身边是自欺欺人的话,倏尔绝望一笑。

那年他逼迫元忘忧,治好了陆英之后必须送他走,可纵然陆英饮了忘忧酒并且离开了百草城,却终究还是记起了元忘忧。那一刻常鬼不得不信,爱若成痴,当真能逆天改命。最后他无力地垂下了手,有些执念如同手中雨水一同流走。

既非他所有,他便不强求。

那夜元忘憂为陆英上了药,趁她伏在他榻边熟睡,他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将装了毒草的小坛子送去了无忧酒馆的西苑。常鬼打开后看到那朵完好的七瓣红花,终究低下了不可一世的头,她为了他敢断送余生欢喜,他何尝不是为了她敢豁出命去。

陆英踏出门的一瞬轻声向常鬼道了声谢,谢他还是告诉了元忘忧他孤身探虎穴的事,让她来搭救自己。常鬼再抬头,又换上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世人命如蝼蚁,哪有我毒医神通广大。我只是觉得有趣罢了,不必谁感谢谁。”

“愿先生此生都这般逍遥自在。”陆英最后离去前冲常鬼行江湖礼,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行江湖礼。

因那之后,他便带着元忘忧归隐山林了。她后来问过他,既恢复了记忆,为何不接着寻死觅活。

陆英爽朗一笑,窗外竹影悠悠,他伸手抚上女子微隆的小腹,那已是他与她的第三个孩子,“因我深爱的那个女子为我重换了人生。所以为着她,我想要好好活下去。”

繁华落尽,江湖雨停。元忘忧倚向陆英肩头,忽而觉得她前半生流了那么多的泪水,全是值得。山长水远,与他相伴到老便是余生最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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