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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今生今世都莫过于此

2019-05-01穆蕾蕾

安徽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胡兰成叶芝王尔德

穆蕾蕾

叶芝:疯狂的爱尔兰伤你成诗

光秃秃的布尔本山头矗立着叶芝的墓碑,上面刻着两句诗:“冷眼/看生,看死/骑士,打此而过。”被毛特·冈认为女子气太足的叶芝,写出这样冷峻诗句,也见得诗人一生历经了时光拙火的焚烧和打磨。

1889年,22岁的毛特·冈拿着介绍信拜访24岁的叶芝。叶芝至此开始了自己一生的烦恼。见到毛特·冈第二天,他写信给朋友:“你知道我有多爱慕冈小姐吗?她会使人改奉他的政治信仰。假如她说世界是平的,月亮是个抛起在空中的旧帽子,我也会骄傲地站在她这边。”

叶芝用诗意的语言记录下他第一次见到毛特·冈的情形:“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阳光的花瓣。”但在毛特·冈眼里,叶芝只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孩,眼镜片后一双深陷的眼睛,上面一绺常常垂下的黑发,常常沾染着颜料斑点,衣着寒酸。”这样一个穷学生,对于巴黎上流社交界的宠儿来说,当然不在话下。叶芝也心怀自卑,为讨好毛特·冈,他看见她桌上的一本雨果,就说自己将来要成为爱尔兰的维克多·雨果。甚至为了爱,他一度卷进他所讨厌的政治事务。参加各种政治活动,陪毛特·冈四处演讲,给予她莫大的帮助和鼓励,并以她为原型创作了剧本《凯丝琳女伯爵》,甚至加入了当时一个非常激进的秘密组织“爱尔兰共和兄弟会”,和毛特·冈为爱尔兰民族运动一起奔走。

开启叶芝写作之门,让他为她写了一生诗的毛特·冈却不接受叶芝。1891年叶芝第一次向她求婚,她拒绝并告诉叶芝:17岁时,她就做了法国一位老政治家的情妇,并与其生下一子,但不久后就夭折。为了儿子复活,她又与那位老政治家的儿子在她自己儿子的墓前野合,生下一女……这消息将毛特·冈在叶芝心中的女神形象冲击得摇摇欲坠,令叶芝万分痛苦。叶芝在回忆录中曾这样回忆:“二十七岁那年,我重返伦敦,觉得与毛特·岗的恋爱几乎无望,想起自己的朋友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女人,多数人在需要时甚至携妓回家……而我却自童年起还不曾吻过一个女人的嘴唇,当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在空荡荡的火车站走来走去,甚至想主动献身给她,但老想法又回来了,我告诉自己,不,我要爱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就是那种完美主义的信念,让叶芝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对“世上最美女人”的追求,成了他个人创作的全部激情和动力。得不到回报的爱情,在叶芝笔下,全部升华为一首首感情浓烈、风格高尚的诗。毛特·冈在叶芝笔下,被一再比作玫瑰、特洛伊的海伦、凯瑟琳、帕拉斯、雅典娜、黛尔德等,以至有后人评说,从不曾有哪位诗人像叶芝这样把一个女人赞美到这种程度。这些诗作,几乎成了现代英语乃至全世界最好的爱情诗。

1901年,叶芝第二次向毛特·冈求婚,再次遭到毛特·冈拒绝。1903年,毛特·冈嫁给爱尔兰民族运动政治家约翰·麦克布莱德。得知消息后,心灰意冷至绝望的叶芝沉默写下非常有名的《冰冷的天穹》,随之,精神和身体就被击垮了。搞得疗养院的格雷戈里夫人大骂毛特·冈不得好死,认为她太自私,只是在玩弄叶芝。而叶芝依然傻到会想:“要是我去见她,把手放进火里直到烧坏了才拿开,不就可以让她理解我的感情是不会轻易抛弃的吗?”

1917年,毛特·冈丈夫在战争中去世。已经年过半百的叶芝第三次向毛特·冈求婚,还是遭到拒绝。毛特·冈拒绝叶芝后,叶芝居然爱屋及烏到向毛特·冈的私生女伊秀尔特求婚,仿佛他要抓住和毛特·冈有关的任何一丝讯息。伊秀尔特长得很像她母亲,甚至,她差点都答应了。但此时爱慕诗人的一位25岁的女作家乔吉娜向叶芝求婚,叶芝权衡再三,等了毛特·冈一生的他,在五十多岁和乔吉娜才步入婚姻殿堂。

1894年,叶芝还认识过一个极美的女人,小说家奥利维娅。两人交往几年,奥利维娅终因叶芝一直难以忘怀毛特·岗,而与叶芝分手。甚至在结婚后,到他最后去世几年,叶芝对毛特·冈都不能忘情,写信想见她。但到叶芝去世,毛特·冈甚至都没有到叶芝葬礼上吊唁一下。

很多人在提到这段故事时,都对叶芝的痴情十分怜惜,也对毛特·冈无情无义相当鄙夷。的确,毛特·冈不够爱叶芝,也许是这个热衷政治的女人过于清醒。甚至,可能恰恰是她的理性成就了叶芝。她一再提醒暗示叶芝,跟她在一起他不会幸福,婚姻太乏味,诗人永远不该结婚。他可以从他所谓的不幸中做出美丽的诗来;当叶芝突然热衷于戏剧,成了爱尔兰民族戏剧社的社长兼艾贝剧院经理时,毛特·冈致信给叶芝:“你一首美丽的诗要比办得最成功的剧院百倍地丰富爱尔兰,丰富这个世界,而艾贝剧院妨碍你写作许多美丽的诗……我们的孩子是你的诗,我是父亲,播种不安和风暴,使之成为可能;你是母亲,在痛苦中生出他们;我们的孩子美极了,有翅膀——”由此可见,她十分看重叶芝的天分,知道如何影响叶芝的写作。

1908年,叶芝去巴黎看望退闲隐居的毛特·冈,两人和解,用叶芝的话讲就是,“把一切又带回了1898年的灵婚”。他在一首叫《和解》的诗里这样写道:“亲爱的,抱紧我,自从你走后,我贫瘠的思想已寒彻了我的骨头。”但毛特·冈的回信是:“我竭力祈祷,要从我对你爱里去除掉尘世的欲望,也希望你如此。我知道,对你何其之难,但我做这些祈祷,不是没经过可怕的斗争。我想,今天我可以让你与另一个人结婚而不失去平静——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精神结合将比今生长久,即使我们此世永不再见。”

这就是毛特·冈对叶芝的感情,不合常规,但十分清醒,异常有益。甚至可以这么说,毛特·冈对叶芝的理解要远胜于叶芝对她的理解,她知道叶芝对自己的爱笼罩着一层理想,知道他俩志不同道不合,她曾对他说:“我真不应该鼓励你涉足政治,那不是你的本行。你有更高级的工作可做,而我则不同,我天生就要在群众中间的。”

毛特·冈和叶芝也不是毫无共同之处。他俩都对超自然的一切,比如:灵修、法术、通灵等神秘现象感兴趣。俩人一起加入过当时巴黎的“金色黎明秘术修道会”,成为同修会员。甚至,两个还一度过着一种“灵婚”生活。这种生活,看起来就像一种对意念的研究。比如两个人在梦里会不会因为彼此思念,而同时遇到?一个人说起另一个人时,另一个人能不能感知?如果没有心灵的默契,又焉能如此?叶芝曾多次重申:灵修,冥想的观察方法对他写作有极大帮助,神秘生活是他所做所思所写一切的中心。毛特·冈和叶芝都有点半通灵的人,无论两个怎么样吵作一团,一回到这里,就马上成为兄妹。作为叶芝一生的朋友,毛特·冈可能比任何人都了解叶芝,她在晚年写给叶芝一封信中,这样说:“世人将会因为我没有嫁给你而感谢我的。”这话真是冷漠可恨,又极富智慧。

叶芝一接触毛特·冈,也曾意识到他俩的差距:“我们在追求不同的东西:她热衷某种留名后世的行动,以给她的青春作最后的献礼;而我,毕竟只为了发现一种存在状态而已。”但诗人的感情仿佛受着某种控制,或是那种完美主义在作祟,或如他诗中所写:“我们都接受圣徒的神迹,尊重神圣的品性”。为此,他就得坚持某种高尚的品性,于是像受了神咒一般,他终生都走不出情感的怪圈,甚至到了“一首诗无论怎么样下笔,最后都会把它写成一首情诗”的地步。

“红玫瑰,骄傲的红玫瑰,我一生的悲哀的玫瑰”,叶芝许多诗,都道尽了爱的酸楚艰难。他曾对一位朋友说:“我所有的诗,都献给毛特·冈。”,“我做过尚且做得最好的事情,有多少不过是企图向她解释自己?如果她理解了,我倒会缺乏写作的理由。”

但他在毛特·冈身上,只收获到满心沧桑。然而个人给予的爱,纵使不能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但只要给出的是真爱,却会铭记在上帝的手心,于自己的心灵上获得极大收获。在毛特·冈的拒绝里,叶芝一生备受围困摧残,他也有过《切莫将心献尽》和《不要爱得太久》那样绝望消沉的诗,而他的可贵就在于,他会不断突破自己,不断追求道德的完善,个人的提升,在美好、道德、信仰上寻求拯救之路。他最终超越了个人情感中渺小庸俗的部分,写下了“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这样千古不朽的诗句;写下千帆过尽后“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的超越与洞明。

1923年,58岁的叶芝“由于他那永远充满着灵感的诗,它们透过高度的艺术形式展现了整个民族的精神”,成为全世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位诗人,艾略特称赞他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而爱尔兰人尊他为“爱尔兰的灵魂”和“爱尔兰文艺复兴”的领袖。

大诗人奥登在《悼念叶芝》中写道: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而你把诅咒变成了葡萄园。

或许,诅咒和苦恼都是神的祝福,只要你有本事打开它,你就能拿到上天的馈赠。而且,写作的能力从根本讲,正起源于一个人对事物深厚宽广的爱的能力。也正是叶芝内心纯洁深邃的情感,让他没有放弃对爱毕生的追求与坚守,最终成就和引导了他的写作。一生里,叶芝不断挖掘洞见与觉悟的食粮,生产可以养活自己的光明与真理,也因此结出可以供养人类的精神果实,从而为自己的爱赢回了博大的价值与尊严。

悲怆的王尔德

伟大的人物总是充满危险。但伟大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比普通人更忠实更能追随自己的本性,例如王尔德。

牛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出身高贵,三十岁便名满天下。他自己也骄傲写道:“上帝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赐给了我。我有天才、名声、社会地位、才气,并富于挑战知识。我让艺术成为一种哲学,让哲学成为一种艺术。我改变了人们的心灵与事物的色彩,我的一言一行无不让人费思猜疑。”

这样的天之骄子,你不知他还缺什么。但充满探索精神的艺术家总会把艺术当作最高真实,而把生活当作探索真理的渠道,王尔德也不例外。他说:“我掌握着整个世界,却不了解我自己。”为此,他只把自己的才华留给作品,却把自己的天才留给探索。他着装时尚怪异,处事特立独行,让整个伦敦社交界为之注目。到最后,上升太高的他甚至开始寻求坠落。一个叫罗比的少年诱惑了王尔德,把他引入同性恋的圈子,王尔德便爱上一个叫波西的少年。深深为希腊文化着迷的王尔德即使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时,也不认为这样的感情有什么不妥:“它是美的,是优雅的,是最为崇高的感情。只要年长者拥有才智,而青年又拥有生命的欢欣与希望,它就不断地在年长者和青年间存在着。”

当时英国社会新旧风尚冲突激烈,王尔德的激进作风很快成为这场冲突的牺牲品。波西的父亲因波西与王尔德交往父子不和,公然斥责王尔德是好男色者。王尔德上诉告侯爵败坏他的名誉,结果自己反而因“有伤风化罪”入狱两年。

故事不复杂,可稍微了解细节的就会为王尔德不值。波西生活奢靡,挥霍无度,丢失王尔德给他的信,让王尔德遭人敲诈,做事不替王尔德的声誉着想,他虽然也深爱王尔德,但他不懂呵护处理爱的关系,最终导致王尔德身败名裂,破产入狱,失去妻子、孩子、房子和出版权、演出权。王尔德的母亲也因此病逝,王尔德失去了一生所有名贵珍藏和精神财富:伯恩琼斯、韦斯勒、西米恩所罗门的画,各种瓷器,藏书,还有当时世界上几乎每个诗人作品的赠阅本:从雨果到惠特曼,从斯文伯恩到马拉美,从莫里斯到魏尔伦……

进监狱后连本书都读不上的王尔德想起这些简直痛不欲生,他想到死却没有死成。他又想着出狱当天便自杀,他这样描写当时的心境:“没死成我决定活下去,但打算这样活——要像君王坐在宝座上那样,坐定愁城,永远不再微笑。不管进哪家房子都要让那一家变得像刚死了人似的,不管哪个朋友跟我走到一起都要愁冗冗的举步维艰。”

王尔德到底没有那样做,就像他原本可以把官司换一种方式来处理,把那些证人甚至波西送进监狱。但良知让他做不到,他认为如果通过那种手段使自己获判无罪,对他将是永生的折磨。可坐在监狱里,体验着灿烂生活的废墟,他一样肝胆俱裂。但王尔德之所以伟大,之所以震撼人心的地方就在于他能够认识到,必须带着爱,必须为自己的灵魂把爱带进监狱。否则,一个仇恨的人生就已经被自己毁掉了!因为仇恨,以心智论是永恒的否定,以感情论是萎缩退化的一种形式。它消灭一切,除了它自己!

他只能给出宽恕。为此,他给那个不懂事的波西写信。他反思自己反思对方:“我們之间坎坷不幸,令人痛心疾首的友谊,已经以我的身败名裂而告终,但那段久远的情意却常在记忆中伴随着我。一想到自己内心曾经盛着爱的地方,就要永远让憎恨和苦涩、轻蔑和屈辱所占据,我就会感到深深的悲哀。”在反思里,王尔德也看到,因为修养的高低,因为年龄的差距,少年处处配不上他的爱!但他又深知:“爱不在市场上交易,也不用小贩的秤来称量。爱的欢乐,一如心智的欢乐,在于感受自身的存活。爱的目的是去爱,不多,也不少。你是我的敌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敌人。不到三年时间里,你把我完完全全毁了。可是,为了我自己的缘故,我别无选择,唯有爱你。我知道,假如让自己恨你的话,那在‘活着这一片我过去要、现在仍然要跋涉的沙漠之中,每一块岩石都将失去它的阴影,每一株棕榈都要枯萎,每一眼泉水都将从源头变为毒水!”

恶大莫过于肤浅,无论什么,领悟了便是。然而那个肤浅的少年领悟到什么呢?他拿着王尔德的信四处发表,又打算把自己的新诗集题赠给王尔德。王尔德期待他片言只语的信他也不曾写过。王尔德一边轻蔑一边原谅,因为王尔德明白,他必须使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对自己有益,否则,苦难就白受了!他必须使对肉体的每一丁点下降,都设法把它变成自己灵魂的精神升华。他必须将加之于他的一切苦难皆吸收进心性,使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要将属于个人的罪愆,化为生命的滋养,以及属灵的精神体验。这是一个被逼到命运最低处学会了谦卑的人,能为自己的灵魂所做的最有价值最有益处的事,否则,便可能活都活不下去!

一个道理,人可以片刻间顿然领悟,却又在沉甸甸的监狱的后半夜失去。要守住灵魂而后登上高峰,谈何容易。于是他每天都鼓励自己:“如果带着恨,那我的灵魂怎么办?如果不把爱带进监狱,我的一天怎么过?”正因为内心盛满爱,王尔德能读出最遥远的星辰上的字。他看到自己过去对贫穷苦难的拒绝:“我犯的唯一错误,是把自己局限在那些自以为是长在园子向阳一面的树当中,避开另一边的幽幽暗影。”他看出世界之所以悲深苦重,唯一的原因是某种爱:“万象由悲怆建造,那造出这一切的是爱的双手。因为没有别的途径,能让万象为之所设的人的灵魂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痛快享乐,是为了美好的肉体;而痛苦伤心,则是为了更加美好的灵魂。”他看出无论波西如何,哪怕是为了他自己都必须原谅他:“我写这封信,不是要让你心生怨怼,而是要摘除自己心中的芥蒂。为了自己,我必须饶恕你。一个人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甚至,他能说这样的话:“你毁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但我不能让你心头压着这负担过一辈子。这负担可能会使你变得麻木冷酷,或者凄凄惨惨。我必须把这重负从你心头举起,放上我的肩头。”

监狱那种狭窄屈辱的环境逼压着人的肉体,但同时也往往会调动唤醒一个人沉睡的精神,使之更加清醒地面对苦难。“注目于悲怆的神殿,脸朝美的门”,在监狱里王尔德做到了,他那本《自深深处》只要人类社会存在着,那种震撼人心的灵魂反思就会永存,王尔德那瞬间的伟大人格就会永存,他留给人类那种有力量的声音就永存:没有人能毁了你,除了你自己!

但人性却是异常复杂且软弱的。出狱后王尔德的家人已经接纳了他,波西一封信使得他又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去和波西相见。三个月后两人彻底分离。那部演王尔德的电影《心太羁》演到此,音乐消失,字幕上打出王尔德的一句话:“人生有两大悲剧,一种是得不到,一种是得到,后者比前者更可悲。”

年仅四十七岁的王尔德终因贫穷病死在法国一家小旅馆里,他死后多年,那个当年诱惑他走上同性恋道路的少年罗比去世,要求与王尔德同葬。罗比一生都挚爱着王尔德,在法庭审判王尔德,所有人指骂唾弃王尔德时,他站在那里向王尔德脱帽致敬,给予王尔德唯一的精神支持。在王尔德进监狱后,他一直给王尔德写信寄书,又是他在王尔德出狱后,照顾着王尔德的生活。他甚至向王尔德的母亲忏悔,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王尔德就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王尔德十分珍爱罗比,他一直记得自己最悲惨的那天,罗比在凄凉的过道上向自己脱帽致敬,让人群鸦雀无声的一幕:“正是因为这种爱,圣人会跪下给穷人洗脚,会俯身亲吻麻风病人的脸颊。这种行为是无法在形式上以话语道谢的,我将把它存在内心的宝库里。那小小的、谦卑的、无声的爱之举动,想起它,就为我开启了所有怜悯的源泉:让沙漠如玫瑰盛放,带我脱离囚牢的孤单与苦痛。”

但王尔德给予罗比的爱始终是友爱而不是情爱。王尔德终生都爱着那个毁灭了自己生活的少年波西。当然,谁也无权责备王尔德,爱更是一个人在受天命的引导。因为上帝绝不理睬一个人的现实生活,他只看哪种方式更利于救赎一个人的灵魂。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谁的人生能躲过苦难的淬炼,除非是被上帝遗忘了。王尔德去世前,要求天主教的神父为他受洗,这再次证明了,虽然身处阴沟,他始终是那在阴沟里仰望星空的人。

从未就着悲苦吃过面包,

从未在夜半时分饮泣,

痛哭着苦等明朝,

就不懂得啊,你在天的神力。

过少年得志的全糖生活时,王尔德不懂母亲从前为什么总念歌德的这几句诗,母亲告诉他,这是尊贵的普鲁士王后在被拿破仑百般苛待时,在羞辱和流放中经常引用的。但上帝最终让王尔德懂了,并使他心灵上归顺了自己。上帝是最终要每个人都懂得,因为那苦难重重中伸向上帝的泪和手,是所有生命的真实处境与唯一去路。

孤独的今生今世

很有几年没翻张爱玲的书了,怕那股被她文字叫醒的荒凉感沿着脊背骨的毛孔一个个向里钻——她富贵没落的出身,盛名凄凉的后来,什么时候想起都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但卻不能不念着要重读张爱玲的文字。贾平凹羡慕称道:“张爱玲的文字如同打水漂,别人的本事也就是能在一篇文章中打起那么几个,但张爱玲却能在她的文字里不断打起连串的水漂。”张的文字真是这样一种聪明机灵的好,她的语言如同碎碎的石榴粒,你吃一粒有一粒的味道,你吃一把有一把的香甜。她三岁就站在遗老面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深深浸淫于传统文化又广涉外国文学的她,却能够在走过那么多文字后,让自己的小说不着一点书卷气。她不是那种读了许多书,硬把书卷气往文字里拉,一出语就波澜壮阔气势恢弘的作家,张读了许多书,她对书领悟的那份明白透彻,甚至不是那些靠搞学问研究的专家搞了一辈子就能赶得上的。小小一本《红楼梦魇》,就让搞了五十多年红学研究、著作诸多的北大红学专家周汝昌先生自叹弗如。可这样的人读书,竟是胡兰成所说的那样——再烂的市井闲书她都是边骂边笑边要看,再好的书她看过也不收藏更不稀罕。

张爱玲是个精灵,她的心透明的亮,她真是深得文字精髓的一个。她走过了许多书,不带句子不带文,只带走了感觉,而感觉正是文字的魂。张爱玲的文字里少用别人的句子别人的话,她只是在别人的书里别人的句子里擦亮她的触觉、视觉、味觉、听觉和一切的感觉,她用张爱玲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和心灵去领悟感受这个世界,所以,她的东西独一无二不着痕迹。你除了不断惊叹那份轻灵在她文字中的跳跃外,她的文字,你学都学不来。她说“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又道“马叫好听,马叫像风声”,还说婚礼上一个美国白佬红脸白头发像“杨梅蘸了糖”,说女人的睫毛影子“重得像个小手合在颊上”。所以,当她的文章里随便都能碰到“夏天的日子一连串烧下来,雪亮,绝细的一根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细的蝉声连了起来,吱呀,吱呀……”当遇到这样的水漂时,你就不要再惊叹,因为那是眼睛有了嗅觉,鼻子有了听觉,触觉有了视觉的一种全身心打开,只有对万物张开全部感官和心灵的生命才能触摸到这样的微妙和细美。

可也因为这样,张一生都弥漫着悲剧。

一个现世幸福的人,常常需要把各种感觉闭合,只消麻木的对着现实的诸事说句:嗯,不错,不错。而一个好作家却恰恰相反,你需要不断解剖现实中看似没有问题的东西,并从没有问题中看出潜在的问题来。你必须得非常敏感,非常锐利,你得张开你整个心灵,来迎接飞进你视野和生命中的每一片叶子,每一阵风和每一个人。这样你才能把握住神在万物之中给你的每一次细小启示。可这样一颗张开的心灵又怎么能指望它不受困于现实,不感觉受伤?所以作家的成功常常要拿现实的幸福来做代价,有时甚至是不由自主的,你很难说这个人选择了这个职业,或者这个职业选择了这个人。或许,这是一种双重的选择。

而张爱玲明显就是这样一个中选者,她的天资绝顶聪明,她不幸福的家庭和童年让她极其冷漠、极其敏感。尽管她因为早年的不幸已经知道了保护自己,她在金钱上总是两讫,凡事像刀切的分明,从不拖泥带水。她与好朋友炎樱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点心,亦必先言明谁付账。她与她姑姑分房同居,都锱铢必较。可她的自我保护里,有的还是孩子一样的心。她后来得意地回忆过去,讲她母亲教她如何巧笑,她不笑则已,一笑即张开嘴大笑,又或单是喜滋滋的笑容,连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点傻里傻气;说母亲教她淑女行走时的姿势,而她永远都是冲冲跌跌,在房里也会三天两天撞着桌椅角,腿上不是磕破皮肤便是淤青;她自己知道自己计较,后来还调皮的给胡兰成说“我姑姑说我是财迷”;她搬印书的白报纸回来,到了公寓门口付车夫小账,都觉得害怕,宁可多些,把钱往那车夫手里一塞,赶忙逃上楼来,都不敢看那车夫的脸。她对这个世界,有的是满心的爱,只是因为世界还给她的一直是伤害,所以她才只敢躲在角落里,悄悄地看,悄悄地感知,悄悄地用一颗孩子的心来欢喜。

所以,当她遭遇胡兰成给予的温暖时,才能付出得如此彻底,并失败得如此涂地。

“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和很多“张迷”一样,我也是把张爱玲的所有作品都翻完了,还总想再多知道点什么,才去看《今生今世》;跟无数的读者一样,我一样不喜欢胡兰成这个男人,他的《今生今世》,我也独翻“民国女子”以及与张爱玲有关的章节,他的童年以及他一生众多的情事,我皆漠不关心一指带过。可在翻阅“民国女子”这一节时,我却又常常忘记了厌恶,忘记了这是一个为我和很多人不齿的男人,不断为那轻灵圆润的文笔和别具韵味的遣词功底叫好,甚至读到精彩部分就常忍不住掩卷轻笑。

合上书,望着胡兰成那三个字,我又恢复了一本正经。我还是不齿他。可翻完之后的厌恶感到底没那么强烈了,甚至在平静中有了那么一点安心,原来,素日听到张爱玲的一些流金泻玉的话,都是从他这里来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高傲的张爱玲绝对不会轻易说这话,“君子如响”,他虽然算不上个君子,但聪明和才气,的确配得上张爱玲说那么孩子的话:“你这个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又过些日子,再想“民国女子”中的章节和话语时,就不仅觉出这男人的聪明可怕。

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张爱玲,虽然自己说:“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欢喜她,我亦没有见过。”但你看他的喜欢是什么——“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文章如何好”。他自己的喜欢和惊动,无非因为作为《中华日报》和《南华日报》的主笔,这个国学根底深厚,审美水准高妙的男人太明白张爱玲的价值,他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去看张爱玲的,可一见又未免失望:“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张爱玲的不经世事,由此可见一斑了。而胡兰成的感情,也可见一斑。他只是惊讶,他以为自己懂什么叫惊艳,可遇到张爱玲的艳和惊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不以为她美,觉得自己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可他又忍不住找她去,他也是绝顶聪明又十分自负的,第一次便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又说她文章的好坏处,又要张关心珍重自己的身体生活。更可怕的,他送她到弄堂,在女人堆里混惯了的他并肩和张走时,竟说了句:“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一句,張爱玲先是诧异,后几乎要起反感,最后,两人到底因为这样的话反而近了。

是啊,深居简出的张爱玲何尝见人这样的说话?

三四回后,张爱玲就变得忽然烦恼忽然凄凉。叫胡不要再去看她,胡很知怎么回事,索性变得天天都去看她。

爱,是女人的天敌。

只是因为一个阳光不错的午后,一个男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只是因为他忽然随意翻到了一本杂志,对这个作者有些好奇,只是因为他前去拜访后,这个从不见外人的作者却忽然动了见这个生人的心,于是这个作者一生欢乐悲喜的门就这样给拉开了。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在《爱》中的这段正是她与胡兰成的写照,时年张爱玲二十三岁,胡兰成三十八岁。

静好的岁月,安稳的现世只短短几个月。但那些日子好得让我这样一个隔了几十年后的读者翻起来,都觉得不忍像别人那样来责备胡的负心。好像无论结局如何,一辈子有了这样美好的底子,满头银发的时候也有回忆来滋养。

三月的上海,房间里的墙壁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并坐同看一本书,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彼此间相互倾慕,相互尊重,融洽如蜜。同品诗词佳句,共赏西洋画章,闻佳句而皆惊。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又道他与这样的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在一起,过的日子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真是把比喻和才华随处挥霍卖弄,那些言语听一遍,你会笑一遍;看一遍,你会羡慕一遍。

胡兰成说张爱玲:“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张爱玲大笑:“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胡兰成觉得张爱玲走路好看,想形容找不出词,张爱玲马上提醒:“《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胡兰成说淹然两字真是好,张道:“有人虽遇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场糊涂。”胡兰成问:“那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呢?”张道:“你像一个小鹿在溪里吃水。”

张爱玲语里的才气多么让人惊心和欢喜啊!

她高兴时,看着胡兰成喜不自胜,用手抚指说:“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她叫他“兰成”,胡兰成竟不知道如何答应。他总不当面叫她名字,与人是说张爱玲,张爱玲要胡叫来听听,胡十分无奈,只叫得一声“爱玲”,顿时很狼狈,她也听了诧异,道:“啊?”

张爱玲后来能对胡兰成忍让到那样的地步,实在是因为这样美好的话,恐怕一辈子没得个人可说。

所以,张爱玲兀自欢喜又诧异,不断地摇着胡兰成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

当时亦不知,后世亦不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时桐花分外好。

胡兰成留下一部《今生今世》,被赞为“慧美双修”,尽管碍于大家对张爱玲的爱和胡兰成本人的身份,评者都很是顾忌。可仍有当时和后世不少名家在赞叹:“胡兰成堪称翘楚,其人可废,其文却不可因人而废。”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才子,在张爱玲面前,也自愧他一张口想说些什么,“就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他自认他的古文可以在张爱玲面前卖弄,及至他读到“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一惊:“啊!真真是大旱年岁。”又《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张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他才发现,原来他以为读懂的句子全部都没有读懂。

张爱玲的确极其聪明,可她的聪明是心的聪明,她的心底无染,所以,才能在这些东西的领悟上更胜胡兰成一筹。但胡兰成的聪明是在现实上,他为什么初见张爱玲觉得什么都不对,因为张笔下的男女,漂亮又机警,惯会风言风语,做张做弛,再带几分玩世不恭。他看她的文章,只觉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如同中学生,及至相处久了,他发现她是天道无亲,天道无情,有点不通人情世故,甚至对于世事,近乎白痴。

胡兰成的聪明,用他的话讲叫糊涂,其实胡兰成一点都不糊涂,他要的就是现实的舒适自在,他在政治上成了汉奸也是因为他图一时之欢。他说他不知什么叫“爱”,那是西洋的词。他只认得一个“欢”字,一切皆从这个“欢”字里出。“爱”不过是欢情之后,有了“恩情”。

他在乎的就是“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文字里埋着无数的东西让人不禁思考,可胡兰成就取了这样的观点,你奈他何?

胡兰成说他们的个性如同冰炭,他又说:“不懂得亦可以做知音。”这个男人,真是可怕。

其实他们并非不懂,只是懂了,你也是你,我也是我。而世上所谓的知音和知己,大凡就是在路上走著时遇到了的半懂不懂,及至懂了,就会发现,素日以为的懂,都只是一些自以为是。清醒过来,你就会发现,往日多是鼻子把气出给眼睛,嘴巴把话说给头发。

可城池却已全部沦陷。

胡兰成遇到张爱玲已是第三次的婚姻,离开张爱玲,马上又有新欢。感情上,放不下的从来都是女人。及至张爱玲赶去杭州看胡兰成,想到的句子里依然是灯是爱:“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然而,一见便心碎心惊。

可她依然能容他,直到某个日子,她听见胡兰成叫那个女人妻,她才难受了。对她这样的女子来说,她遇到胡兰成,不在乎胡兰成的过去,亦没想过和他的未来。可没有一个人的爱能大度到不在乎回报。爱可以是心有灵犀的那种空谷回响,却不能是对牛弹琴的这样伤心绝望。

她走了。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不几日她有信来:“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站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以胡兰成这样多情的浪子看张爱玲,都觉得张爱玲是个天道无亲,天道无情,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他甚至看不起张爱玲的“财迷”,可张爱玲到底在爱的面前换了一个人。分手后,她还不断地接济他。他们日渐疏稀后,1947年春天之时,张爱玲的信亦有了“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之类的词句时,但她仍常给他寄钱,用自己的稿费接济他。1947年11月,胡兰成又悄悄来到上海,他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又问张爱玲对自己写的那篇含有与小周交往内容的《武汉记》印象如何,又谈起与范秀美的事,张爱玲十分冷淡。当夜,二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涕泪涟涟,哽咽中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小吉即小劫),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随信还附加了30万元钱,那是爱玲新写的电视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的稿费。

这就是财迷,这就是天道无亲、天道无情,这就是陌上游春花,亦不落情缘……

一场情感,彻底挫伤了这个女子。

虽然她意识到的时候,就在犹豫再三后自救式的跟胡兰成决绝:“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可她到底枯了。那场爱里,她爱得伤心、伤情、伤了灵性。这创伤,不仅影响了她的生活,而且影响了她的创作。她勤奋的笔耕得慢了,生花的笔开得淡了。全身心品味的感觉钝化了,对意态情致的体悟淡泊了。张爱玲风格弱化了。

她一生都因为和他的纠葛,搞得政治上永远有颜色永远说不清,最后一个人远走他乡去了美国。

胡兰成和张爱玲分手后,曾想通过张爱玲的挚友炎樱从中缓和关系,他写信给炎樱,那信很美:“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炎樱没有理他,张爱玲也没有理他。

胡写《今生今世》据说也期盼换得张爱玲的原谅,他托着张爱玲沉甸甸的恩和情,怀着何种复杂的心情写下:“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

也算是一点浪子的真心了。

可他不明白,此时已毫无关系。不能放弃的时候,她能屈尊就卑,为他一再小的低到尘埃里,可一旦放下了,就是现世的两重天。

“他是晴天日头的,现世的,喜滋滋的人,张爱玲却是乱世里的一点小甜头,小蜡炬。他们能够互相懂得片刻一隅,已经很是难得。——谁也不能借谁半分光明,唯有天各一方是他们的正途”。

谁也不能借谁半分光明,这话,真真的好。

谁的今生今世,都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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