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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让我感到一种价值体现

2019-05-01刘大先蒋殊

安徽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鲁迅作家文学

刘大先 蒋殊

感谢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会把理论评论的奖项颁发给我,我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之情一方面源于自己的努力受到认可所自然产生的幸福感,因为我知道这极为珍贵的奖项竞争者强手如云,能够侥幸获得殊为不易,它所代表的信任与奖掖分量沉重;另一方面则更多来自对于同时获奖的诸多作品所体现出来的雅正品质的信服,我注意到理论评论奖的五部作品中既有宏观层面的全景式扫描,也有具体个案的深入挖掘,既有文学史及理论问题的正本清源,也有文学制度与传媒研究的前沿探索,而它们无一例外都指向于创作与批评的现实关切和本土思想资源的重新发明,这预示着文学研究范式在继承中发展与创新的可能性与方向。

我想,在如今文学的空间日益受到各类新兴媒体文艺形式挤压的情境下,雅正品质的复归和倡导,无论对于创作还是批评与评论而言,都是至关重要之事。“正而有美德者谓之雅”,所谓雅正,关乎长久以来我们对于文学体用的认知。

让我们回到鲁迅。

鲁迅曾经在《小杂感》中写道:“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同样一个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写道:“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鲁迅,却又并行不悖的鲁迅:既是个人的,又是社会的;既是现实的,又是理想的;既看透世间的冰冷与残酷,又没有放弃对于理解和关爱的追求。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所体现出来的精神上的焦虑、痛苦与爱恨纠结,他在左右失据、前后无援的无物之阵中承认自己的犹疑、缺陷与分裂,他富于勇气地横站于“两间余一卒”的彷徨之地……这一切都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如果回到鲁迅写作时候的具体场景,我们的体会可能会更加贴切:前者是1927年大革命的转折与低潮时期,后者则是1936年去世的两个月前,他的失望和决绝如同他的希望和温情同样真实。在每一个关键性时刻,鲁迅的写作都不是缥缈无根的存在,而是立足于个人遭际与社会现实的变迁。他始终如一而又殚思竭虑地保持了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张力与平衡,既强烈反抗蕴含了痼疾与沉疴的旧有制度与文化,又辩证地保持了断裂中的连续性,指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的主体建构之路。这在今天依然是一个正在行进而尚未完成的使命。

每一代人的世界观或有不同,同代人之间认识也有差异,歌谣文理,与世推移,他们都产生了自己的继承者与挑战者。作为一个后学者,我很荣幸能够与诸多不同代际的前辈一起站在这里。应该说,我这一代人正是在鲁迅以后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所提供的遗产与养分中成长起来的,在种种扬弃与对话之中日益形成自己的观念,来面对当下的时代。

毋庸讳言,我们生活在一个关于文学的共识已然断裂的时代,人们在不加辨析的多元主义话语中各执其词,莫衷一是,这当然是文学的民主与自由的显现,但同时也意味着某种坚定而高尚的价值观的涣散。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动而又生机勃勃的大时代,个体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必然要面对的是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的交战,有无胆识突破既定思想的牢笼,如何冲决固有话语的网罗,而理论评论在这种文学语境中又应当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无疑值得每一个从业者深思。

一个有责任与担当的文学研究者应该对自己作为“历史中间物”的身份有着清醒和自觉,这会让我们摆脱关于写作不朽的虚妄和永世长存的幻想,而投身到当时当地的生活之中,从而导引我们将目光与情感始终锚定在时代、人民、社会与心灵之上。以鲁迅的名义回到鲁迅又走出鲁迅,将自己的批评与理论建基于历史的洞察和现实的实践之中,并指向于未来的行动。这是雅正的新文学理想,它讲述民众的故事,修复内心的创伤,体贴灵魂的幽微,弥合民族的认同,进而建构文化的自信,重构我们的生活!虽然每个渺小的个体都如同风中微火,不能妄言能够为文学做出多大的贡献,只能以萤光之小黾勉自身,但如果偶尔光光相应,照亮他人,则善莫大焉。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开学养正,昭明有融。我会继续努力,也期待同仁们能砥砺互进、勠力前行!

蒋:今天听来依然激情澎湃。但其实那已经是几个月平靜后的冷静了。得知获奖第一时间的真实感受还记得吗?

刘:有点意外,非常高兴,但是也有惴惴不安,有种不能承受之重的感觉。

蒋:大多数作家心目中,鲁奖是神圣的。对您而言,获奖意味着什么?如何看待与面对这个转折?

刘:意味着自己的努力和工作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这个奖项在文学体制和系统中有极重的分量,对于作家来说甚至可能会改变命运,不过我主要的工作是做学术研究和学术期刊编辑,之前的《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文学的共和》《时光的木乃伊》《无情世界的感情》等作品也不全是当代文学评论,能够进入到当代文学批评的现场并且为人所知,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但也不会对我个人的状态产生太多改变,还是会一如既往做好自己的工作。

蒋:嗯。获奖会引起各种关注,在某种程度上也会让您受到来自各界的“干扰”,比如我今天的采访。您如何面对与处理?您觉得会影响接下来的创作,还是会激励您写出更好的作品?

刘:热点和流量主要在小说家那里,做理论评论研究的不会有多少人关注,我基本上没有受到太多干扰,主要是师友同侪之间的祝福,遇到采访我都很配合,毕竟这是人家的信任嘛。我不太会受影响,该干啥干啥,将来应该会写出更好的作品。

蒋:不愧是评论家的冷静。获奖之后,您的作品有了更广泛的流传,许多作家及文学爱好者都已经在第一时间拜读、品味。大概谈谈您的这部作品吧,以及当初创作的背景与想法。还有,您如何评价它在您所有作品中的地位?

刘:这只是一篇大约六千字的短文,用朱向前老师的话说,可能是迄今为止最短的获奖作品。这是《文艺报》的编辑行超约我写的,时间是2017年3月中旬。她当时希望我就文学、影视、游戏中的“历史重述”现象做一个讨论,最好有具体个案的批评,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还是写得稍微理论化一些会比较好。熟悉我的朋友们都知道,这不是我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但它得奖倒也并不羞愧,因为我并没有是短文就懈怠了。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应该对自己落在纸上的文字负责,所以在观念、逻辑、结构、语言和修辞上我都尽量做到严谨、自洽和畅达,关键是有着内在的激情,可能评委老师们也是出于对这种激情的鼓励吧。

蒋:迄今为止鲁奖历史上最短的获奖作品,这个值得再次恭喜一下。您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是什么时候?那是您走上且坚持走写作这条路的开端吧?

刘:应该是2000年左右在郑州的《小小说选刊》,写了一个今天可以命名为“微小说”的东西。当时是保送读研的毕业季,时间比较多,正好有个室友买的《小小说选刊》上有个征原创小小说的活动,就虚构了一篇投过去。发表了也就过了那个新鲜劲儿了,因为我热爱的是人类精神与思想的智识活动,对纯粹的形式修辞美学并无兴趣,从来没有想过从事写作。后来因缘际会,从事学术性著述,是顺其自然的事情。我觉得文学如果需要“坚持”,未免有些诡异,又没有谁逼迫你写或者不写,世界充满驳杂的选择,之所以从事写作,本来就是一种天然的趣味延伸和水到渠成的事情。所以我有时候听到谁卖情怀、诉悲情说自己怎么坚守文学什么,就会觉得很矫情。

蒋:您觉得写作带给您什么,或者说您从中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刘:写作是我工作的一个部分,它让我感到一种价值体现,这听上去有点虚,但其实细想想我们这些读书人确认自己在世的意义,可不就是著书立说嘛。如果说得到了什么,应该是得到了智性的愉悦,同时也失去了更多大众化的娱乐,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阅读、思考上了。

蒋:那么您的阅读习惯是怎样的?每年阅读量大概是多少?如何选择阅读书籍?怎样安排阅读与写作?

刘:我几乎一有时间就会读书,从小我父亲一直灌输“开卷有益”的观念给我,就像“思想钢印”一样根深蒂固地烙刻在我的日常生活当中了。以前出过一本随笔集《未眠书》,就是在理论、历史、艺术等方面的阅读随笔。每年阅读量不好说,精读、泛读、浏览的估计总有个近二百本吧,主要是读社会、政治、历史和哲学方面的书籍,当然也会读大量的文学作品。我会根据一段时间关注的问题或者正在写作的论文主题集中读材料,书会引出其他的书,所以阅读的过程往往是从一个点延展为一条线,进而扩张为一张网络。有时候读两个月书,思考许久,才可能写一篇文章。我们时代的阅读模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纸质阅读越来越多让位于读屏,动态视觉文化冲击大,我们看电影电视小视频都可以视作是某种阅读。有时候我也会写一些影评,也出过两本相关内容的书,也算是延伸阅读的结果吧。

蒋:由点到线,再到网的阅读,很认同。每个作家都有影响自己的作品或作家,您呢?或者说您欣赏的作品或者作家有哪些?

刘:影响这种东西无法证伪,因为风格和观念的形成,是间接经验、直接生活和个人气质禀赋综合的结果,不太好具体化。如果非要说,可能《论语》《史记》;黑格尔、萨义德、福柯、特里·伊格尔顿、齐泽克对我影响比较大。

就个人趣味而言,我喜欢王尔德、毛姆、茨威格、奈保尔这一类的,他们都是那种行文精练、明晰、智性、一针见血的人;还有《诗经》,李白、李贺、李商隐、辛弃疾的诗,它们让我感到了中文之美之壮丽之诡谲。另一方面,我也欣赏那些有着恢弘构思和广阔视野的作品,也就是所谓“史诗性”的作品,像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埃科都很好,不过如果要我推荐给学生或者孩子看,可能会让他先看《红与黑》《双城记》《战争与和平》《子夜》《创业史》之类,它们包含的政治、社会、时代文化的内容我觉得更有教益。这两种观念似乎有些分裂,大体而言还是倾向于古典式的审美吧。

蒋:感谢您的推荐。能分享一下您的写作习惯吗?是不是有固定的时间,每年会有写作目标吗?

刘:想好了会写得很快,曾经有过在纽约的图书馆一个星期废寝忘食写十万字的经验,但是前期积累与构思的过程往往非常漫长,可能需要十个或者一百个星期。可能会有某个朦朦胧胧的写作目标,但不会设定具体的硬性时间。我不是那种苦行僧,比如我们常常听到老舍或者谁谁每天固定要求自己写多少字之类的,这种强制性的规划我做不来,也觉得没有必要,顺着自己的兴致就好。当然,必要的紧迫感还是必要的,比如如果有人约稿催稿,就会写得多一点。

蒋:作为一名年轻而优秀的文学评论家,又获得鲁奖“文学评论奖”,应该说您是当下这个领域的佼佼者。那么对中国当下的文学评论,您怎么看?

刘:这个话题很大,我此前也写过很多文章,就不再赘述了,明年会出一本评论集《先见》,基本的意思都包含在里面了。

蒋:好,我们期待吧。您心目中好的文学评论是什么样的?或者说您更喜欢哪一类文学评论?

刘:我喜欢马修·阿诺德、尼采、卢卡契、本雅明、萨义德、詹姆逊那类文学评论,就是那种从文学出发又超越了文学的评论,也希望自己能够做到那样。未来可能会结集一个评论集《贞下起元》,就是像他们学习吧。

蒋:当下这个时代,您认为创作的有利条件是什么?作家们更多地应该关注什么?谈谈您的想法,同时也给广大热情而辛苦地走在写作路上的文学爱好者们传授些宝贵的经验。

刘:这个时代无论是从题材、技术还是从观念上都提供了更为开阔的创作空间。作家应该更多关注复杂的生活本身,而不仅仅是“文学”,所谓“功夫在诗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现在很多专业作家往往成为一种armchair作家,虽然也经常有采风、笔会之类活动,但事实上像柳青在皇甫村那样的“深扎”其实并不多,这会使创作及观念变得愈加狭隘。回头看现代以来的中国作家,大部分参与到政治、社会变革的实践之中,很多还经历了战争和各种运动的洗礼,那种经验活动以及从中生发出来的感喟、体悟与启示,使得他们的写作与生活之间并没有产生割裂,而是融为一体的。当代经验的复杂性体现在它充满了由权力、资本、科技所带来的多重现实和流动性,但是由于信息的便捷很容易造成间接的媒体经验和表层话语认知挤压直接的身体经验和深度思辨感知的情形,这就需要写作者一定要对大众媒体中的流行观念进行辨析。

我个人觉得如果要写某个题材,除了案头准备之外,一定程度的调研和田野作业是必要的。作家不是仅仅像一个新闻记者一样去了解事实材料,同时也要像一个学者一样能够进行材料的拣选、分析、提炼、萃取,这是综合性的能力。归总一句话,要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和求知欲,不停地去学习和探求,并且要勤奋,写作从来也不是轻松的事情。

蒋:一定程度的调研和田野作业,这個作家们一定会认可。我想读者会对您的下一部作品充满期待与关注,正在写什么?

刘:刚刚完成《满洲心象》,是一本研究晚清到民国旗人文学与时代社会政治变迁的学术著作;目前在《小说评论》开一个“后纯文学书写”专栏,主要讨论晚近四十年来中国政治、社会、文化的转型,对文学所形成的挑战与契机,以及与之相关的话语建构,明年会整合成一本书。

蒋:谢谢,我们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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