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照不到的地方
2019-04-30晏晏
晏晏
我收到梦想游乐场门票那天,才觉得老甘确实不简单。
早年还见到过他媳妇儿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家务事。待我大学暑假回家,却只见到老甘家的纱门敞着,儿子趴在沙发上写《5年高考3年模拟》。老甘呢,占据着屋子里唯一一张小饭桌,衣服上的汗馊味儿窜得我鼻子疼,手上鼓捣着的东西不像图纸也不像文件。听说,他老婆实在受不了这些“研究”,跑回娘家去了。
邻居大妈们却不这么讲。她们说,游乐场的蜡像馆里新添了座仙女蜡像,活灵活现的,眉眼里还有几分像老甘媳妇儿。我是不信的,老甘是古怪了点,可他又不是电影里的疯狂科学家,也不至于把妻子拿来做蜡像吧。
“我是梦想游乐场的设计师哩!”被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一搅和,老甘愈发独来独往。不画图纸了,就总是呷一口酒,拉着我聊天。
“那个过山车,双轨道的,我设计的。”
“那个海盗船,上天入海的,我设计的。”
“那个焰火,就全省最大的那个,我设计的。”
那是我们省城最大的游乐场,每个孩子都会拍几张到此一游的照片,过生日打扮得漂亮了还会得到玩偶熊的拥抱。老甘的儿子也喜欢玩偶熊。这儿子读书也争气,高三没毕业就保送名牌大学。他什么奖励都不要,一心想扮一回玩偶熊。老甘一咬牙,托了关系,让儿子过年去游乐场打个短工。
我那年不在省城过春节,却在报纸上看到了老甘儿子的消息。
报纸上刊登了挺大一张图片:一只玩偶熊躺在地上,几个医护人员正在施救,旁边围着看热闹的群众。下面的文字说,玩偶熊被某游客用力推搡敲击脑袋,因头套太重导致扮演的工作人员昏迷,呼吁游客文明出行。图片上的玩偶熊已然被摘下头套,里面是老甘的儿子,瘦瘦高高,双眼紧闭。
那之后梦想游乐场里再也没有什么玩偶熊合影拥抱了。
那年“五一”,老甘說,儿子被他妈妈接回老家去了。他还是呷一口酒,许久才说话:“儿童节游乐场里有焰火表演,你来看,我给你票。”我有点为难,觉得老甘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儿了。
“好看的,我打包票。”老甘眼睛里像是“噌”地起了两团焰火,直勾勾地盯着我。
之后再没有人见到老甘从屋子里出来过。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确实很忙,即使到了半夜我也能看到他家亮着灯。到了“六一”那天清晨,他家的灯还是亮着的。直到傍晚时分,我家的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老甘没有来,我只看到门把手上斜插着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门票。
那天的梦想游乐场灯火通明,旋转木马像是不懂得停歇,过山车一趟趟地输送着惊叫。我去得太晚,只能站在人群外面沾一点热闹的喜气。
待到焰火表演的前一分钟,所有灯光忽地暗下来。大人和孩子们全都仰头看天。绽开的光像星星,抛出令人赞叹的弧线,把游乐场的所有角落照得色彩斑斓。我也跟着远处的人群一起欢呼,肩膀上却被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那手掌绵软宽厚,就像小时候拥抱过的——
玩偶熊?
这难道就是老甘给我带来的惊喜?我欢呼着扑向玩偶熊柔软的怀抱。
但我似乎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几乎和老朋友一样高了。玩偶熊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两步,扶着栏杆才不至于摔倒,大脑袋头套却摇摇欲坠。
我想起了老甘儿子的事,冲上去伸手想帮忙。头套却出乎意料地很轻。它转了两转,终于晃晃悠悠地掉在了地上。
这时,最大的一组焰火腾空而起。它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国王,用万丈阳光普惠着自己的国度。
玩偶熊俯下身去捡起自己的头套。我睁大眼睛死命瞪着它脖颈处一片焰火照耀不到的黑暗,双腿像被钉死了似的无法挪动。
道具服装里没有人,一片黑暗,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