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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故里问题综合研究

2019-04-30陈立柱

宿州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陈立柱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商末周初的吕尚,文献又称太公、太公望、师尚父、姜子牙等,司马迁说他“姓姜氏,从其封姓,故曰吕尚。”[1]1477所以一般亦谓之姜尚,为周文、武王的师傅,是周人剪商成功的关键人物。关于他的故里或“籍贯”问题,东汉以来议论纷纭,不下于六七种意见。近些年随着地方文化建设的发展,有关争议再起,几个地方纷纷召开研讨会,讨论姜尚为本地历史文化名人问题。这个现象促使我们思考如何研究一位没有明确记载之上古历史人物的故里问题。本着“学求其是,非求异于人也”的思考,本文对姜尚故里问题试做一综合研究,欢迎时贤批评指正。

1 姜尚故里研究评议

姜尚故里问题讨论,目前形成了冀州说、许州说、南阳说、日照说、淄博说、卫辉说与临泉说等几种不同意见。其中南阳说、日照说、卫辉说的文献记载稍多一些,讨论工作做得也更多一些。本文主要分析这几种意见的情况。

卫辉即河内说,开始于东汉的高诱,他在注释《吕氏春秋·首时》太公望“东夷之士”时说:

太公望,河内人也,于周丰镐为东,故曰东夷之士。

高诱的说法明显存在强词夺理之嫌。丰镐以东、中原之地如洛阳平原等,从未有说是东夷之地的,这里是“西邑夏”[2]之所在,华夏族的中心地区。姜尚曾在河内等地留居过,因而就说他河内之人、东夷之士,显然是通过曲解“东夷之地”而强为之说的。姜尚河内人的说法以后还见于郦道元《水经注》等著述,则又是魏晋以来传言之叠加了,是以内容也更加丰富。这以后的说法尤其是明清地方志的记载更见其多,不详述。

卫辉说的另一个根据是说古本《竹书纪年》有姜尚为“魏之汲邑人”,多位论者的文章都引证这句话,但是都没有标明出处。我们知道汲冢出土的《竹书纪年》后来散佚了,现在流传最好的辑本是方诗铭等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6],笔者翻查该书有关部分,未见有这句话。按照《竹书纪年》的体例,似乎也不该如此记说。

姜尚为汲人、河内人(两地相近)的说法东汉以后逐渐盛行起来,该地庙宇、碑刻也很不少,至今遗存丰富。

日照说即汉琅琊郡西海(海曲)县说。根据的主要是《孟子·离娄》篇的“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吕氏春秋》说他“东夷之士”,以及《史记·齐太公世家》“东海上人”等。但是,《史记》《孟子》所说的“东海”是否就是今天日照东之黄海?这是问题的关键。最早将两者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是《续汉书·郡国志》琅琊郡西海(海曲)县条刘昭的注,其中引《博物记》云:“太公吕望所出,今有东吕乡。又钓于棘津,其浦今存。”《博物记》一般认为即《博物志》,传为西晋张华所作。刘昭是南朝萧梁时期的人,经过他的注释,隋唐以后的地志之书说姜尚为东海之滨东吕乡的人就非常多了。山东学者王献唐在《山东古国考》中说: “太公是山东土著的姜姓,是无可疑的。”[7]王先生的讨论虽简略,但说法影响大,日照说者都引他的观点为参照,甚至当作证据。

认为吕尚为商末周初今黄海之滨日照市的人,其实问题很多。首先,这个东吕乡,在莒国之东,一般认为来自莒国,《路史·国名记》有记载:“太公乃出东吕。吕,莒也”。或者说吕是莒的初文。但吕与莒不同,先在姓氏上就有区别,《世本》说“莒,嬴姓之后”,《国语·郑语》云“曹姓邹、莒”,《路史·国名纪》载“莒,纪姓”,也有综合考证认为是己姓的[8]20,都与姜尚姜姓吕氏根本不同。其次,上古山东东部完全是夷人的天下,姜姓的吕尚何以在此避处?不可解。再次,这地方商至周代未听说有吕国存在,考古资料未发现有相关遗存,秦汉时期也没有遗闻传言,魏晋以后才有说法。姜尚即吕尚,这是大家公认的,得名于吕氏、吕国。这是最关键的。至于说太公所处之“东海”,我们下文考证,实则为当时淮河中游地区的大水泽,也称为“海”“淮海”等。

另外,还有学者据《荀子·君道》篇说文王“乃举太公于州人而用之”,认为州国在今山东安丘市东北,与日照不远,“太公里籍大致不出今山东东部滨海一带。”[9]实则,此“州人”之州乃“舟”之假借,清人俞樾等早已说清楚,是吕尚身为渔父钓于渭滨,故曰“舟人”[10]。《韩诗外传》卷四等记述此事即作“舟人”。

南阳说的根据是说西周后期至春秋时期南方有吕国。明确说这里有吕城吕国的都是东汉及以后的学者。比较早的如王符《潜夫论·志氏姓》云:“宛西三十里有吕城”,还没有说是吕国之地。南朝裴骃给《史记·齐太公世家》“虞夏之际封于吕”作《集解》引徐广言:“吕在南阳(郡)宛县西”,初次把吕国与南阳联系在一起。再往后就是《水经·淯水注》的记载,并且更具体:

淯水又南,梅溪水注之。水出县北紫山,南迳百里奚故宅。… …梅溪又迳宛西吕城东,《史记》曰:“吕尚先祖为四岳,佐禹治水有功,虞夏之际,受封于吕,故因氏为吕尚也,徐广《史记音义》曰:吕在宛县[西]。高后四年,封昆弟子吕忿为吕城侯,疑即此也。又案:新蔡县有大吕亭、小吕亭,而未知所是也。

可以看出南阳有吕城说是东汉开始的,有吕国的说法更晚。《集解》引徐广说来注《史记》“虞夏之际”显然有问题,虞夏时期吕氏所封在山西霍山,这在学界是共识。是以郦道元也是疑惑,不知那一个说法更正确。我们认为姜姓的吕国不在南阳的理由很明白:一者,所谓南阳之吕即南阳之西的董吕村,后名董营,与申国即南阳城相距仅15公里,如此之近而有两个重要的国家,不可解;二者,所谓南阳之西吕国都城一带,长期进行考古探查发掘,未见有任何早期的考古遗迹,尤其是不见姜姓吕国的踪迹[11];三者,春秋前期楚国北伐申,未见伐吕,吕为重要国家,西周末“方强”[12]475,何以连提都未提到?四者,两周之际周王派兵戍申、戍许、戍甫(吕),见于《诗经·扬之水》,如果吕、申在一起,没有必要分别派兵单独戍守。先秦文献讲吕国在周之南土,但“南土”很大、国家很多,吕国具体方位所在,汉魏以前文献没有说在南阳的,说南阳有吕国的都是东汉以后的文献。因此,要知道吕国的地望所在,就需要结合考古资料重新研究。那么,南阳之西为什么会有吕城之称呢?

南阳之吕,实则得之于西汉吕后的侄子吕忿之封建。其时吕后将其侄子封于南阳之西为“吕成侯”[13],以加强吕氏势力,其地称“吕成(城)”本于此。所以东汉王符只说有吕城,说明他还知道吕城的由来。再后的学者才将之与姜姓的吕国联系在一起。而之所以联系在一起,与对于《左传》成公七年(公元前583年)记载的一段话的理解有误可能相关系。其文云:

楚围宋之役,师还,子重请取于申、吕以为赏田,王许之。申公巫臣曰:“不可。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为赋,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晋、郑必至于汉。”

这里申、吕并言,造成可能在一起的印象,加上《诗经》《国语》都说吕在南方,以及东汉以后南阳之申的西边正有一吕城,更加强了这一印象。其实,子重提出申、吕为赏田,是在围困宋国之后,下文我们指出吕在新蔡一带,宋国之南,正在楚国防御东北方向国家的要道上,也是经济重地,与在南阳的申国为防御正北方中原国家一样重要。子重要这两个地方为赏田,当然危害国家利益,甚至可能是别有用心,因为占有这样两个要地,意味着拥有楚国最重要的经济基地与军事基地,后来的楚灵王、楚平王就是依靠北方强县的力量成为国君的,申公巫臣为楚王与国家考虑,是以反对。都为楚国重要赋税之县,如果两地在一起,如此临近何以都会成为重要赋税之地?《左传》只是说申、吕都为楚国北方的重镇,并不是说两者在一起,若在一地,也没有必要并言了之。早在此前十几年,子重为左尹的时候就带兵经过这里侵伐过宋国(公元前597年)[8]711。这次围困宋国,子重提出申、吕为赏田,似也在表明吕地为其新近所知,是以会提出。而新蔡一带正在宋的南面,是去宋国所经之地,而南阳去宋远甚也。

其他说的情况,因为讨论的不充分,资料也少,就不议论了。

总结以往研究的情况可以看出,诸说都是东汉以后提出来的,明显受到东汉开始的重名人、讲郡望风气的影响。还有,讨论者通过对于东汉以后说法的向上回溯而将更早期有关吕国、姜尚的说法联系起来,因而证据链条上往往存在不连贯甚至矛盾的情况。如南阳之吕说,没有任何一条有价值的资料可以证明姜姓吕氏曾在此立国。至于卫辉说,与高诱曲解“东夷之地”明显相关。日照说也没有提供早期吕国在此的任何有价值的资料。

在看到以上几说存在问题的情况下,我们重新蒐集资料做了研究,感到要深入探讨这个问题,首先要回到西汉以前,努力避免受东汉以后地方社会拉扯名人现象的干扰,即在西汉以前资料的基础上重新研究。这里还存在一个研究上古名人故里的方法问题。

研究上古名人故里的学人,较少注意那时的人都生活在氏族之中,大的宗族不断地分化出小的宗族与族氏,向外迁动与扩散,尤其是随着国家扩张与分封迁徙远地。所以不存在战国后期才有的编户、籍贯问题,家庭始终以宗(氏)族的形态而存在,“直到春秋中期以前,社会上还很少能够找到流离于氏族之外的人,甚至可以说几乎所有的社会成员——从各级贵族到普通劳动者——都生活在氏族之中。人在社会上的活动和影响通常以氏族的面貌出现于社会历史舞台上。”[14]是以那时的个人还不存在在编户基础上的“籍贯”问题。直到战国中期以后我们才看到说某人哪里人氏这样的情况,如孟子为说明古人得志必“行乎中国”而曰:

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15]。这里说道二个名人所出的生地、迁地与卒地,算是详细的了,大概也只有舜、周文王这样的“圣人”才会如此,其他人未见有这样具体的。战国晚期才有《荀子》《吕氏春秋》说到孙叔敖“期思之鄙人”的情况。直到司马迁作《史记》,述人之籍贯才明确具体到某县人(个别如老子、孔子说到乡里)。先秦时住在城之东郭的人,人则谓之东郭先生,至于他是否出生在东城之郭,却不一定。“编户齐民”是在战国后期尤其是秦始皇开始在全国实行的,郡县制的普及,籍里问题明确了,古代氏族为主、不断迁移的情况结束了。我们国家是春秋时开始设县,但是如郑国收税以“丘”为单位,晋国等收税以“州”为单位,即还都是宗族邑居为基础,邑里居住,郊野生产,氏族为单位,国野制度分明,没有个体家庭的户籍制度。这个问题唐代刘知几已经指出:

昔五经诸子,广书人物,虽氏族可验,而邑里难详。逮太史公始革兹体,凡有列传,先述本居。至于国有弛张,乡有并省,随时而载,用明审实[16]。

因此,讨论吕尚故里问题,如能将其所在的国家地望或本人兴起之地说清楚就不错了。至于传说中其所经历的朝歌为屠夫、子良之逐臣、棘津自卖、齐之出夫[3]458-464,等等,与国氏、故里没有直接关联,可以不论。

从名氏上看,姜尚是姜姓吕国出生、以国为氏的,这在大家没有异议,他的儿子叫吕伋[1]1481,最后一位姜姓齐君康公被田氏取代,司马迁谓之“康公卒,吕氏遂绝其祀”,都说明这一点。至于地望,前引《史记》《吕氏春秋》《孟子》都说他的居地与“海”“夷族”相关系,并且是比较早的说法,说明当时东、西部学者有一个相近的认识,就是他属于靠近海滨和夷族的吕国人。如果我们对于这个“东海”所指,以及商周之际的吕国有些比较正确的认识,则姜尚故里问题就有可能获得一个较为可取的意见。初步研究发现,新蔡、临泉一带说的可能性是最值得关注的,这里靠近一个上古称为“海”的大水泽,早期是夷族与西部夏族文化的交界地带,并且有吕国吕伯墓考古发现和相关传说,而与楚国盟约的“吕王之孙”铭文证明其必在周之“南国”,符合姜尚居吕国、与夷族相近、附近有一个称为“海”的所在,尤其是这一带还有商末姜尚在此活动的记载。只是,姜尚是临泉人过去虽有说,但没有真正有价值的学术讨论。先说“东海之上”。

2 上古所谓“海”及“东海之上”之东海在淮河中游

考察“东海”先要明白古人对于“海”的认识。《说文》云 “海,天(大)池也,以纳百川者”,即是说海是容纳百川的大池子。是以,内地很多大河、湖泽早期是以海相称的,如“汝海”“江海”等。“海”还是上古对于四方偏远之地的称谓,如《尔雅》:“九夷八蛮七戎六狄,谓之四海”,《释名》《广雅》说:“海,晦也”,最近出版的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中“海”就写作“晦”:

此一文献佐证了《广雅》等说的正确。之所以如此,是蛮夷戎狄僻处中原四周的荒远之地,中原人对此所知不多,所谓晦魅不知也。《山海经》有四“海外”、四“海内”与四“大荒”,就是这种观念的产物,其中“大荒”之内还有很多“海”。如《大荒东经》: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

郭璞注大壑:“无底之谷”,就是这里的水不增不减,与一般内地的湖海不同,无疑是指的连通太平洋的黄海、东海等。这个大壑与东海之间有少昊之国,有甘山、甘水,大体在今山东曲阜市一带,其西之“东海”就该是著名的“大(巨)野”泽了。《山海经》还有如“东北海”“东南海”“南海”“西南海”等等,都不是指的今日之东海、黄海、南海,而是内陆的湖海。大壑的观念接近于邹衍所谓的“大瀛海”,而各种海则接近邹衍说的“裨海”、内海[18]。中原地区早时遭遇大洪水,四周茫茫一片,于是借“晦(海)”以表达对于四方民族所在地区的认识。所以遥远的东方就说是“东海(晦)”,近于我们今天的“东方”,西边就说是“西海(晦)”。宋镇豪先生指出“四海观”可能是夏人的观念,而“四方观”则与商人相联系[19]。确实,甲骨文中至今未见有“海”字,虽然传世文献如《商颂》有“海外有截”等。传到春秋初期还有这样的叫法,楚王使人说齐桓公:“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20]273我们知道楚国都城位于长江之滨的荆州纪南城,当时是云梦大泽的近旁,楚王自称“居南海”,就是住在遥远南方的意思。战国时,楚怀王与张仪对话,有言曰:“楚国僻陋,托东海之上”[21],就是说住在东方。与秦处在西土比较,楚国在其东南,是以楚王有此一说。可以看出所谓东海、西海的问题是相对而言的。汉代,王莽当政设立“西海郡”[22],也是这个观念的遗响。渐渐地,海就指称大面积的水面了,内陆有洱海、蒲类海、青海等,四“晦”之外的大壑、大瀛海也都称为“海”了。这样就形成中国古人的天下——四海(方)观念,《初学记》卷六引《博物志》对此有简明扼要的表述:

天地四方皆海水相通,地在其中盖无几也。七戎、六蛮、九夷、八狄,形类不同,总而言之谓之四海,言皆近于海也。四海之外,皆复有海云[23]。

王子今说:“所谓‘九州’‘ 有裨海环之’、‘ 有大赢海环其外’者,是符合地理形势的实际的”[24],也是对于这一情况的总结。

对照上面中国古人的四海观,今日照市东的黄海,《山海经》谓之“大壑”,在这个大壑以西老远的地方还有“东海”“东南海”“东北海”等“裨海”,它们正是众水所归的大湖泽。

如此,则东海、东南海一般而言是以中原为中心方位的认识。淮河中游地区在中央王朝之东南部,上古正有一个众水所归的“海”,战国时孟子还明确提到: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这里的“孙叔敖举于海”是说孙叔敖被举荐于海滨,这个海滨就是指的淮河中游大湖海旁边,靠近春秋时期楚国边地期思县,孙叔敖正是在这附近修造芍陂而被举荐的。关于淮河中游地区上古有一大湖海的问题,笔者已有文讨论[25],这里做些综合研究。

淮河在今天洪河口(古汝水)以上为上游地区,地面略差在178米左右(中下游的落差只有 20米左右),以下进入中游,也即进入一个低洼的地区,尤其是自洪河口到颍水入淮一带,其间的濛河洼地,至今仍有数百平方公里,连同淮河南岸霍邱城西湖以东到淮南一带,总数当在数千平方公里,今天淮河洪水到来时的主要蓄洪区仍然在这一区域。洪河口以上,尤其是息县以上的淮河河道与其下的河道俨然不同,水行于或远或近之两岗间,与其谓之河床不如说是河滩,淮滨以下才有像样的主河道,舟船通航也是在此以下,淮滨以上只能通木筏(如今枯水期木筏也不能通)。淮滨以下淮河中上游的众多支流如汝水、颍水、决水(今史灌河)、淠水、肥水、沙水、西肥水、浉水、东肥水,等等,都是淮河重要的大支流,全都流入中游洼地,较易形成大面积的水面。周代以前气候温热多雨[26],所以那时候更容易造成诸水停汇于此形成巨大水面的情况。

今天淮河中游地区的情况,说明其上古的时候一定是个大水泽,相关的记载很多。如《山海经·海内东经》说汝水“入淮极西北。一曰淮在期思北”[27]。则这个“淮” 或“ 淮极”显然不是一条河,而是一个湖海。另一条大河颍水,本文亦云:“入淮西鄢北”。 “西”与“极”容易读混,古代且经常连读,因此 “淮西”当即“淮极”之误。把汝、颍二水所入之淮的两部分资料连起来看,这个“淮极(西)”显然是一个大湖泽。“极”,古有大、高、玄远等意,言其极大,在期思以北之“淮极”,其意无异于“淮海”。其实“淮海”之名也见于后世,李善注枚乘《七发》:“汝水出鲁阳山东,北(东)入淮海”[28],汝水所入的“淮海”正是淮河中游的大水泽。春秋时期楚国令尹孙叔敖发迹前就在这一带活动,郭店楚简《穷达以时》所谓:“孙叔三射(谢)恒(期)思少司马”是也[29]。期思即今日固始县东北史河口一带,孙叔敖在这一带组织修筑芍陂、期思陂等。所以《荀子·非相》《吕氏春秋·赞能》篇等都说孙叔敖是“期思之鄙人”,即期思县边鄙地方的人,孟子所说“孙叔敖举于海”之海,指的就是期思旁边的“淮海”“淮极”[30]。古代还有一个名为“汇(匯)”的大水泽,见于《集韵·皆韵》:“汇,泽名”,古代淮河之淮经常写为匯[31],淮字古读亦如“hui”,因此“汇泽”很有可能是淮河中游之“淮海”的另一个称名。《玉篇》曰:匯,“回也”,“聚集也”;《集韵·隊韵》:“水回合也”;《广雅·释诂》:“匯,大也”。“匯”字正是许多水流会聚、回旋、旋绕、壅聚,形成巨大的水面之意。淮河上中游众多河流的水进入低洼的中游,自然形成众水大汇合的局面,所以今天仍然可以看到它的影子。后世还有“七十二水归正阳”之说,都在淮河中游一带,所以谓之“淮极”“淮海”“匯泽”等应该说很恰贴,符合《说文》所说“海,大池也,以纳众川者”。

淮河中游的大水泽,春秋时期又曰“豫章”,六见于《左传》,如鲁定公二年 “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冬十月,吴军楚师于豫章,败之。”还有如鲁昭公二十四年“楚子为舟师以略吴疆。……越大夫胥犴劳王于豫章之汭。”石泉先生考证后指出:“今淮南寿县、霍邱之间,犹有大小湖沼如西湖、东湖、瓦埠湖;淮北颍上县境有白马湖、长林湖、阳台湖等,甚多;淮北颍水入淮处亦低洼,皆当古豫章水泽所在。”又说其地当“今寿州凤台以西,固始凤阳(?)以东,颍上以南,而六安以北淮水西岸地也。”[32]其说不仅与多数学者的意见较接近,也与当时战争形势及吴楚战争大都在淮河流域展开相符合,故最为可取。依其说,则古豫章水泽正当我们说的淮极、匯泽、淮海所在的地方,说明春秋时期,本地原有大水泽虽然已大部消退,仍然遗留有豫章之类的湖泽水面。豫章,或者说为树名(樟树)[33],也有说为宽大之意[34]。豫章二字的急读古音近于“鸿”,《说文》以为鸿从“江”得声,江是南方人对于大水的称谓,豫章、江,很可能是江汉淮一带 “大水”之意的古读。“豫章”之名随着楚人来到江淮地区,以后又随着楚人的南迁称名鄱阳湖以南的平原洼地,汉时名豫章郡。

其实,不光是淮河中游,早期中国许多地区都有大的水泽,其名称或因方言或因认识的视角而有不同,但都是大水泽的意思。如今冀南豫北交界一带古有“大陆”,今苏南的太湖古称“震泽”,今皖赣鄂交界一带的大片湖泽古称“彭蠡”,今鲁西菏泽地区古有“巨(大)野”,今豫东商丘以北古有“明渚”,今关中地区古有“阳侉”等等,俱见于《尚书·禹贡》,与《山海经》中众多的“东海”“东南海”“南海”类相近。这些应该都是“仰韶温暖期”时气候温湿、雨水较多留下的。以后大都如“淮海”一样逐渐减小或消失了。那么,淮河中游的大水泽或者说淮海是否姜尚的“东海上人” 之东海呢?

淮河中游的海在中原的东南方,大体方位符合“东海”的情况。再联系以下几种情况,说这里是姜尚曾经居住的“东海之上”之东海,基本可以相信。

一者,这里是散宜生、吕尚等取“江淮大贝”救赎文王的地方,说明姜尚对这里较熟悉。

商末,散宜生等得“江淮大貝,因纣之嬖臣费中献之”[35],文王因此得以救赎。散宜生等是在拜会姜尚,听从姜尚指点而寻得江淮大贝的。《史记·齐太公世家》也言:“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吕尚亦曰‘吾闻西伯贤,又善养老,盍往焉’。三人者为西伯求美女奇物,献之於纣,以赎西伯。”其中的“奇物”就包括江淮大贝。

散宜生、姜尚等所得之“江淮大贝”,无疑即海产品贝类之大者。淮夷生活的江淮地区正是海贝通往中原的必经之道,谓之“江淮大贝”当然也。日本学者柿沼阳平对于殷周时代重视海贝做过深入研究,他指出,殷周王权经由“(南海→)东南海沿岸→淮夷→中原”这一路收集海贝,以“娟(挂在颈部的海贝联结)”的形式再分配给附属诸氏族,以维护与他们的关系[36]。可见江淮大贝即是海贝,其在殷周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直到汉代,江淮地区还是东南方、南方物资出产地与输入内地的主要通道,司马迁说:“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这其中的“鲍”,颜师古注《汉书》就指出为“鲍鱼”,海产品[37]。直到汉代,海潮经常上至江淮地区。东晋干宝《搜神记》卷二十“古巢”条记述古巢城沉入湖底的传说:“一日江水暴涨,寻复故道,港有巨鱼重万斤,三日乃死,合郡皆食之。……”干宝所记虽是传闻,但距居巢沉入湖底的时间(西晋)并不太久,其中从长江过来的上万斤的大鱼,显然也是海里的鲨鱼、鲸鱼之类。汉人郑玄注《礼书》也说:“鲍者,于室中糗干之,出于江淮也。”[38]司马迁、班固、郑玄都是汉时人,所言与姜尚等所得“江淮大贝” 相一致。

二者,临泉县有姜寨镇,传说是姜尚的故里,见于新蔡县的很多旧志书,不备述。姜寨镇原属新蔡县,1949年前后划归临泉县,距离新蔡县城不过数十里。

三者,临泉姜寨一带是早期西部夏族与东方夷族交往、战争之前哨地带,和中原王朝南下淮南所经之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商朝末年,“纣克东夷而陨其身”[20]694,即商纣王发兵征伐人方,具体地点,据多数学者的意见就在包括临泉县的皖北一带[39],很可能也是为了打开通往江南物产的通道。曾伯霖簋铭文有“克狄淮夷,印燮繁阳”,这个“繁阳”就在新蔡县以北临泉县的南部,古代正是中原通向东南江海地区的重要据点,春秋时楚国有“繁阳” 之师在此把守[20]498。下文指出周穆王时期毛伯讨伐徐国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因为是通道,所以很多中原人士常常经过这里走向江淮。考古发现很多中原器物在江淮一带出土,如临泉之南阜南县出土的著名的商代龙虎尊。最近在这附近的台家寺还发现商代在这里建立的居地,贵族墓地、制铜陶范、生活居住区等等,是商代中期控制东南方的重要据点[40]。更早的还有“桀奔南巢”[12]172,已在考古学上得到了印证,肥西县出土了夏代礼器铜斝、单扉铜铃、陶爵等,说明有夏王室成员来到这里,因为成组的王室礼器被带到这里,仅仅文化传播是做不到的,必是人群迁移即王室贵族深入此地生活才会出现的[41]。还有稍晚一些的管子之先人,也是从中原到了今颍上县一带居住的[42]。

四者,太公治国方法简易而又善权谋,与道家起源地淮河中游地区文化接近。《史记》载:“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类似的记载还见于《韩诗外传》卷十等许多文献,说明姜尚治国,方法简易而有效。这一点也是淮河中游地区文化的显著特征。早期淮河中游地区的文化以道家思想观念为代表,道家崇尚简易直接,反对繁文缛节,俗尚仁,《说文解字·羊部》所谓“夷俗仁”是也。直到今天,简单素朴、率性而为、真性情等依然是这里风俗文化的基本品格[43]。《汉书·艺文志》道家类凡三十七家、九百九十三篇,其中:

《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又以为太公术者所增加也。《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

冠名太公著述的有二百三十七篇,占总数的四分之一左右,当然不一定是他本人的作品,但是附会于太公,说明是受到了他之思想的影响。而道家思想一般认为起于老子、淮河中游地区,太公的思想与之密切联系由此亦可知也。

由以上几方面说姜尚所居之东海为淮河中游地区的大湖海即“淮海”,大体可据。以下进一步讨论早期吕国也在这一带。

3 商末至春秋时期的吕国在临泉至信阳一带

《史记·齐太公世家》言:姜尚“其先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时封于吕,或封于申,姓姜氏。夏商之时申吕或封庶子孙,或为庶人,尚其后苗衣也。”[44]97就是说吕尚是伯夷的后人。伯夷所封,前文说大家较为一致的意见是在山西霍太山一带,这里是吕氏最初的故乡。那么,商周之际的吕国在哪里?

比较多的学者认为姜姓氏族自霍太山迁出当西周后期。如杨筠如指出:“吕的初封,或者还是晋国吕镶所食之吕邑,现在山西河东的地方,”“申、甫(甫就是吕)、许三国之封,大概都为抵御楚人,应当在宣王‘荆蛮来威’以后”[45]。王玉哲说:“吕、申、许本在山西霍太山一带,武王平定天下,吕国才改封到山东的营丘。吕国的一支族和申国则到周宣王时方从山西南迁到河南南阳一带”[46]徐少华也认为:“吕于西周宣王以前一直在其宗族故地——今山西境内活动,至宣王时才与申先后迁于南阳以实南土。”[47]主流观点之外,如前引徐广说认为吕之封虞夏时期就在南阳,而《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卷十五认为在新蔡,春秋时期为强国所并,蒙文通说吕申等姜戎之族,原在周之西北,西周晚期才迁往南土[48]。还有其他一些意见,不具引。学者间意见纷纭的原因,主要是没有确切资料可以说定,而考据工作做得也不够细,还有就是受到考古学发展的局限。如今,考古学有了长足的发展,已经可以更综合地加以讨论了。

甲骨文中有关于“吕”的卜辞近十条,属于殷墟一、三两期,学者或以为“应为方国”[49]。但从内容上看说吕为地名要更可取,因为讲的都是商王在吕打猎、吕地受到攻击与能否夺回、卜问该地年成等等,显示吕应是商王的属地。山西之霍太山距离商都殷墟不过二百来里地,属于商王的王畿之地。又据《史记·秦本纪》记载,商末,秦之先祖蜚廉受命前往霍太山一带为纣王取石做棺椁,因为武王伐纣而不能回报,遂在当地设坛祭纣,后也死葬其地。可见卜辞与传世文献都说明商朝后期,吕氏故乡已是商王的属地,姜姓吕氏不可能在此立国。我们认为商末以后到春秋时期的吕国在中原通往江淮的要道即新蔡临泉一带,文献与考古资料班班可考。先说西周后期至春秋时期的吕国。这一时期吕国在信阳与临泉新蔡一带证据确凿。

一是20世纪70年代在信阳市发现两座春秋前期的甫伯墓。一是信阳以北淮河北岸甘岸大队(今甘岸镇)发现的甫伯墓葬,其中出土铜盘、铜匜等,匜上有铭文“维甫伯享,自作匜,其万年无疆,子孙永宝用。”二是1979年3月,信阳县吴家店公社社员家院内挖土发现墓葬,出土有铜鼎、铜匜、铜削、陶盂、磨石、陶罐等,其中铜鼎上有铭文 “维甫哀伯者君自作宝鼎,其万年子孙永宝用之。”铜盘上也有铭文:“维甫哀伯者君用其吉金,自作旅盘,子孙永宝用之。”[50]

甫即吕,《吕刑》又作《甫刑》,学者皆知,不赘述,所以甫伯实即吕伯。吕伯的墓在信阳发现不止一处,显然不是偶然现象,说明吕伯居地在此附近。在新蔡与信阳之间的正阳县,有地名闾河店与闾河,闾河即吕河,东南还有吕台,吕河经过息县流入淮水。这些无疑是古吕国留下的踪迹,也把信阳之吕伯和新蔡之吕亭紧密联系在一起。信阳以北去新蔡不远,吕国势力强大时包括这两地是没有问题的。

二是《诗经·扬之水》说周王派兵戍守南方,其中讲到三个地方,即申、甫(吕)、许,上文已指出此吕不可能是南阳之吕,但在南方则没有问题。

三是《国语·郑语》记载史伯对郑桓公说的话:“当成周时,南有荆蛮、申、吕、应、邓、陈、蔡、随、唐……”又说“申、吕方强”。接下来史伯单说申的时候则联系缯、西戎而言,认为彼此关照,不可以讨伐,没有提及吕。史伯的话告诉我们,西周后期吕国在南方,与申国一样正处在强盛的时候,但和申的关系不近。

五是新蔡一带有“大吕亭”等旧迹,见于《续汉书·郡国志》自注。“大吕亭”犹言故吕国留下的遗迹或标志。前引《水经注》文还说到有“小吕亭”。

六是1978年淅川下寺10号墓出土有铭编钟,其中的铭文有“吕王之孙”:

余吕王之孙,楚成王之盟仆男子之(杰)。余不贰,甲天之下,余臣儿难得[52]。

由铭文知,作器者为吕王的子孙,可能是与楚王有盟约者,生活于楚成王、穆王或庄王时期。能与楚王联盟,并且自称吕王之孙,则这个“吕王”应与早期的吕王有关系。春秋中期还与楚有盟约,这个吕国与楚自不相远,盟约的时代可能当太子晋所说 “申、吕虽衰”的时候。

综合以上六点,吕国在成周之南,与应、申、陈、蔡等俱属周之南国,西周后期方强,故称王称伯于南土,吕伯曾埋葬于信阳一带,春秋中期吕氏子孙还记得祖辈称王的荣耀而刻铭,不远处的新蔡有“大吕亭”等旧迹,则这个吕国春秋早期至西周后期在新蔡至信阳一带,证据充分,可以相信。这一带周代没有其他国家。其称王的原因与西周后期王室衰微、诸侯兴起,以及淮河流域称王者较多应该相关,徐国、楚国、吴国等都是不尊周之正朔而自号为“王”的。吕在其间而方强,称王称伯自不足怪。春秋中期以后,吕国遗民被迁于湖北蕲春,该县南蕲州镇北面七里有吕王山,一名缺齿山,当为吕人迁此而得名。另外湖北大悟也有吕王城、吕王镇,湖北黄州有吕王城,应该都是楚人迁吕一路上留下的[53]。而彭城(今徐州)一带有“吕梁”,或者也是其迁移的一部分。过去不少学者认为吕王在周之西北[54],今天看来明显不可取。

那么,西周前期的吕国情形如何呢?

关于西周前期吕国的资料,一是吕侯作刑,见于《尚书·吕刑》。孔《传》云:“吕侯见命为天子司寇”。东汉郑玄注认为“吕侯受王命入为三公”,并引《书说》曰:“周穆王以吕侯为相”。 《竹书纪年》曰:“穆王命甫侯(吕伯)于丰,作《吕刑》。”

三是著名的班簋铭文上提到追随毛公讨伐东国狷戎即徐国的吕伯:“王令吴白(伯)曰:以乃师左比毛父;王令吕白(伯)曰:以乃师右比毛父。”

由铭文,周王要这个吕伯率领自己的军队作为右师辅助毛伯,和作为毛伯左师的吴伯一起进攻徐国。铭文还讲到毛伯作为最高军事统帅兼管繁、巢、蜀三地,这三个地方所在,过去学者有不同说法,但以说在江淮一带者为最多,繁即上文说的繁阳,在今临泉一带;巢在江淮之间,春秋时期还是重要方国;而蜀,杨宽认为即合肥之蜀山[55]。 从繁阳到合肥一线,东面正是徐国,是以成为毛伯主力行进的路线。吴即吴国,吴国在左为左师。相应的吕伯为右师,自然就在右方,即讨伐徐国方向的右首,而自信阳到临泉、新蔡一带正在毛伯的右首。这里有“大吕亭”“小吕亭”等遗迹,有吕伯墓,正可当吕国之所在。若在千里之外的南阳,中间隔着许多国家,相去就太远了。班簋铭文吕伯,杨树达以为即《尚书·吕刑》作者之吕侯[56]。联系《诗经》周王派兵戍守吕地,则前后期吕国为一国之持续存在,应该没有问题。

班簋的年代,郭沫若、唐兰、陈梦家、杨树达、于省吾、黄盛璋、李学勤等等都做过研究,说法不一,认为是成、康、昭、穆四代的都有[57], 总之说为西周前期器大体不误。

四是传世吕仲仆爵,有铭文曰:“吕仲仆作姣子宝阶彝。”据铭文,似乎是吕国一个叫仲仆的人为子姓名姣的人所做。子姓是商人后裔宋之族姓,说明这个子姣应该是嫁到吕国的宋国人。爵是西周早期以后不再流行的酒器,所以学者一般认为此爵当周初成康时代。吕与宋婚姻,或者彼此不相远的缘故。

五是吕行壶有铭文:“唯四月,伯懋父北征,唯还,吕行载,爰马,用作宝阶彝。”

吕行当是吕国贵族,由铭文,似乎是在随着伯懋父北征回来时,用马换取吉金制作宝器。前言伯懋父是周代前期人,这个吕行壶自然也是这个时候的。

关于商末周初吕氏的情况,新近发布的清华简《封许之命》讲到一些情况:

越在天下,故天劝之亡斁,尚纯厥德, 膺受大命,骏尹四方。则惟汝吕丁,肇右文王, 毖光厥烈,【二】□司明刑, 厘厥猷,祗事上帝。桓桓丕敬,严将天命。亦惟汝吕丁, 扞辅武王,干敦殷受,咸成商邑[58]。

这里讲吕丁在文、武二王时,辅助二人有大功,得封为许国。许慎《說文解字·敘》云:“呂叔作藩,俾侯于许。”同書许(鄦)字下云:“炎帝太岳之胤,甫侯所封,在颍川。”甫即呂。《左传》隐公十一年杜预注:“许,姜姓,与齐同祖,尧四岳伯夷之后也。周武王封其苗裔文叔于许。”文叔,《汉书·地理志》颍川郡许,本注作“大叔”,简文吕丁当即其人。简文提到周文、武王,封许似乎在成王时。又说周文王时吕丁“□司明刑”,即是掌管刑法之类的工作,武王时则讨伐商邦。这个吕丁也应该即《逸周书·世俘解》中“吕他命伐越戏方”的吕他,《路史·国名纪》又作“吕它”,他、它与丁,古皆舌头音,同音异写的字,而且吕它正是帮助周武王讨伐殷纣王及其附庸的将军,与吕丁帮助武王伐殷商正相同;吕丁文王时还曾做过掌管刑法等的工作,这又与《吕刑》作者职责相同。周代职官多世袭继承,吕丁、《吕刑》作者显然都承续了吕氏掌管刑典的传统[59]。吕丁正是商末周初的人,与姜尚同时。学者或以为吕丁是姜尚庶子。由许“与齐同祖”“司明刑”及“大叔”称谓看,此说有道理。还有说是吕伋之误写的[60],不可取。

由以上,在中原通往江淮的古蔡国之南的新蔡、临泉一带,商末周初有一个国族曰吕,称侯称伯,还曾称王过。这个吕国应该也是姜尚最初的封地,以后东征山东等地,周王廷为镇抚东方,转封吕尚于齐,为齐公,但仍曰吕尚、吕氏。故国吕国何人承续虽然不知,而周穆王时期有吕侯(伯)、吕行等,并且封国一直存在到春秋中期才为楚所灭。所以新蔡姜寨一带之前不是蔡国的地方,后楚人迁蔡于此,史家谓之“新蔡”。说这个吕国商末以来在中原通向江淮要道的新蔡临泉一带,不仅传闻甚多,更可以得到考古资料的实证。

吕是伯夷之后,伯夷是“能礼于神以佐尧者也”[44]469,上古时期最有知识的人;商末吕丁掌管刑法,与《尚书·吕刑》中叙述“伯夷降典,折民惟刑”,以及吕侯制定刑法可谓一脉传承,所谓吕氏得以专王家之刑典,都体现吕国在周王朝中的特殊地位。古代兵刑不分,征伐行军与刑法治国常常联系在一起,姜太公富有智谋与本族掌握着刑罚制度等应该密切相关。结合临泉东南上古正有一大湖海的情况,则姜尚“东海上人”之说在氏出吕氏与居住海滨两方面都得到印证,其为临泉、新蔡一带吕国人说,显然更可据。姜尚其他地方人说,没有同时具备这样两个基本的条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