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摩多往事

2019-04-29成忠义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少华华章知青

成忠义

再过七天,少华这个16岁的少年就要離开摩多了。摩多,这个彝汉民族杂居的古老村庄,像一片被深秋乌蒙山黑色的雨水浸透的黑云,紧紧地贴在皱巴巴的高山峡谷间。此时的少华坐在寄居了半个多月的摩多村的一间石木结构的板壁房里,与他一起寄居在一个房间里的三女两男已经和摩多村一起沉沉睡去,这其中当然包括躺在少华身边的阿顾,阿顾睡得很香,嘴角淌着涎水,像是被白天的劳动压得气喘吁吁,一边扯鼾,还一边说着少华听不明白的梦话。少华则相反,他此时盘腿坐在床沿,还在如豆的煤油灯下看书,落满尘土,结满蜘蛛网的泥巴墙上映着少华孜孜不倦的身影,少华正激情满怀地看着高尔基的《童年》。少华刚刚从县城的中学高中毕业,来到摩多已经23天了,时间过得既快又慢,快得就像从县城的公路走上摩多的山间小路,在这条无名的山路上,不知留下过多少人的脚印,不知掩埋了多少人的身影和姓名。是啊,七天之后,少华和此时正在打鼾的阿顾也会把自己的身影留给摩多,留给今夜的摩多,七天之后少华就要离开的摩多,命中注定会留在少华的心里,就像如豆的油灯闪烁的光芒,晃动着走进了少华灵魂里的高尔基的《童年》。年少的少华带到摩多的物件就是前苏联作家的几部小说和一个同学赠送的笔记本,还有一支父亲送的英雄牌钢笔。在摩多的23个夜晚,厚厚的笔记本记的不仅仅是日记,更多的是读书心得和少华自己的心路历程……

少华在12月1日来到摩多的第一个夜晚,这样写道:我和阿顾、玉明、菊、飞、民六人于午后四点,在摩多支部书记陈华章的引领下住进了摩多块生产队的公房,公房原是旧社会一地主家的私宅,石木结构,瓦顶,两层。中堂北墙面还留有什么都没有供奉的神龛,整座房屋为四立三间,三个房间之间的木质隔板已被拆除,没有了隔墙的公房显得宽敞和空旷。五十多岁的支书把我和阿顾分到东屋一楼,玉明则被分到我们的楼上,菊、飞、民三个女的被分到我们对面的二楼。这里所说的楼跟楼房的楼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第一,二楼没有固定的楼口,跟一层一样隔墙的木板已被拆除而不知去向,上楼的木梯是用一根碗口粗、三米左右长的木头一破为二,再每隔一尺左右的间距楔入一根六七公分粗的短木,就成了形如担架状的木梯,从地面直伸至楼口。第二,所谓二楼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块木楼板,其余的楼面则由竹子一根挨一根,再用小拇指粗的麻绳拴连在一起,形成铺满二层的楼面,摩多人把这种竹子铺成的屋面称为楼栅,人和动物走在上面会略有震动,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如果这种声音从深夜发出,一定会撼人心魂。有以上两点,足以证明我们寄居的摩多块的楼与真正意义的楼,有着确确实实的城乡差别。

少华对进入摩多的第二天则进行的是凄苦、真切而神秘的叙述:我刚刚吹灭油灯,轻轻合上心爱的宝贝笔记本,试图用手搓揉疲倦的双眼,这一揉不要紧,我明显感觉到眼眶周围糊满了一层薄薄的微尘,这就是长时间在煤油灯下看书写字的必然结果。在无限疲倦的驱使下,我于午夜过后凌晨三点昏昏入睡,睡眼蒙眬中恍惚听见房间的某个角落传出低微的女人的哭声,太不可思议了,谁会在这种寂静如无人之境的深夜哭泣呢?我是在做梦吧,不是,确实有人在断断续续地抽泣,不仅如此,还有人用温存的语言对哭泣者劝慰。明白了,哭声和话语均出自对面楼上那三个我的同伴,即飞、菊、民她们。我对此颇为惊奇,难道寂静无声而又寒冷的摩多的夜,会叫她们中的某个人因伤心而夜哭吗?这也太夸张了吧,难道是摩多的夜令哭泣者恐惧。

其实,少华在作以上描述的时候,他也同样感到莫名的无奈,刚从城里来到穷乡僻壤的摩多,他也不是十分适应,不同点在于他能够找到除背粪、挖地、烧荒、煮饭、记工分这些生产队要求做的活路,他还能够进入到外国小说的情节和自己的笔记里。这是他的依赖,也是既能打发光阴又能充实自己的治病良方。良药苦口,不但可以治病,在少华看来还可利其心智,增强斗志。少华在书里学到、看到了很多东西,至少他看得到书中的人物是怎样在逆境中挣扎、奋斗,适应各种生活困境的。少华之所以能认识到这些,不单单是小说给他的启迪,上过中学的人都知道达尔文的进化论,人是高等动物,是经过漫长的进化才没有了尾巴,是经历了无数不同环境的考验才直立行走的,环境永远不会来将就人、适应人,人如果适应不了自认为艰难的环境,那么这类人还需要进化。少华想到这里,不由得舒坦地喘了口气,他认为摩多的环境是离县城远了点,海拔比县城高那么一两百米,但并不是高得高处不胜寒,光明也是有的,六个人每月每人半斤煤油足够点亮摩多的夜晚了,家里虽说点电灯,为了省电全家人守着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又叫又闹各行其是地打发掉六七口人老老少少宝贵的光阴。摩多多好啊,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守着一盏灯,一个人铺开一个笔记本,尽情地记录着身边的人和事,记录着各种人物纯朴、善良的秉性。

冬天摩多的早晨来得很慢,都七点多快八点钟了,才从不同的角落传出鸡叫,少华已经起床半个多时辰,他把四个火洞眼的带有四个大耳朵的泥巴敞炉子烧得彤燃,敞炉子很有些年岁了,从已经伤痕累累、被火钎捅变了形的火洞口,就显示出这个炉子不同寻常的历史,火口上架着一口硕大的二水锅,半锅水冒着热气,整座公房弥漫出生机,少华正在砧板上用钝菜刀切着酸菜,由于刀钝少华只能用力切,此时阿顾伸了个懒腰,打着长长的哈欠起了。少华不管这些,几天来他已经习以为常,无论睡得多晚他都是第一个起床,原因很简单,只需一条就足够必须他早起,这一条就是六个人中只有他会做饭。少华和阿顾把炉子上烧开了的水抬到锅架上,开水除用于洗刷,还用于做早点,少华换了一口铁锅放到炉口上,等铁锅发热少华取出放在木柱上提篮里的漆腊,轻轻地在锅底处划上几下,把切好并捏成砣盛在海碗里的酸菜,麻利地倒进冒出漆腊油香味的油锅里,嘭的一声整个公房里的空气中都窜动着清香,少华往烧开的漆腊油酸汤里洒进一撮盐巴,一锅下面条的汤就这样成了。

在少华做厨的过程中,阿顾是唯一一个搭手帮忙的人,对此少华心里有数,两人之间没有过多的对话,干起活来确存在着默契。对面的民用微微抖动的双手抓紧那根担架式斜靠着楼口的木梯,费力地绷着身子下到地面,民长着一张圆脸,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身材匀称,美丽的头发被遗憾地扎成一根长辫子。她在下到地面的瞬间,用不大不小的眼睛朝少华这边瞟了一眼,然后甩着那根黑亮的辫子走出公房,少华当然清楚房间虽大,但没有厕所,每一个早晨离开床铺的人,都是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少华也不例外。

少华叫阿顾从墙龛里拿来六个大碗,将锅里的汤均匀地舀到六个碗里,老土炉上的锅里沸水中翻滚着公房里剩下的两把面条,这就是全部家当。吃过早饭,支书会送来村里开出的证明,交给少华去离摩多十公里的公社去盖章,再到粮管所去办理六个人的临时购粮证,用于购米粮油。此外,还要去食品组办理每月每人二斤的购肉票券,还要去供销社办理煤油、白糖、盐巴、布匹等生活用品的购买手续,办完这些事还必须在中午十一点之前,带着以上用品回来才不会耽误这些人的午饭。

大家都在吃着各自碗里的面条,少华是第一个吃完面条的人,因为要到公社所在的牛场坝去办上述诸多事宜,他加快了进餐速度。放下碗走出公房大门,他才发现六个人中最小的女孩菊蹲在房檐下,无精打采地挑着碗里的面条,好像无心享用。菊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少华多看了她一眼,少华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菊红肿的眼圈,少华明白了,那天深夜楼上的哭声是从菊的嗓子里传出的。当少华走至公房北面的转角处,陈华章书记牵着他家的驼马来了,他问少华会赶马吗,少华含糊地点点头,好像是说会,少华接过陈支书开出的大队证明,转身叫阿顾跟他一起去牛场坝。

少华和阿顾牵着支书家的驼马上路了,两个人从来都没有赶过马,到了这种时候,少华不想一点小事也要让人家支书来操心。为了人和马的安全,少华在前面牵着,阿顾在后面跟着,就这样摩多到场坝的山路上,敲出马蹄的声响。两个人一匹马走着一条路,这匹马真是老马识途,它善解人意通人性,下坡时它控制着前腿不把身体往前压,好像害怕撞着走在前面的少华,爬坡时它则反之,把身体重心前移,怕后腿或屁股撞着后面的阿顾。老马做得很周到,在它身上从头到脚都有陈华章支书朴实、勤劳、善良的品质。缓坡和平路这匹可爱的老马跟着少华放快的脚步,寸步不离,有时候还会撒欢地跑,像回到了它的青年时代,让少华为它的速度发出惊喜,为它的耐性和坚韧由衷地赞叹。

牛场坝的位置比摩多好很多,之所以称为坝,实际上就山中的平地的意思。从坝子翻过十多公里的枧槽沟垭口,就到县城西南郊的养鸡场了,养鸡场离少华的家只有两公里。想家了吗?少华在问自己。来到场坝街口,一大群跟少华、阿顾一样大的年轻人围着墙上的一张红纸,有些人嘴里照着紅纸上的字念念有词,少华挤进人群看见墙上贴着的是公社革委会关于冬季的征兵通告。少华一阵惊喜,因为他和阿顾都符合报名参军的条件,并且对照条款还绰绰有余。就这样他俩经过商量,拿着陈华章书记开出的证明,到征兵办报名参军,报完名又去办完其他事情,把买来的物资装进驼马背上的驼筐里,沿原路返回摩多,这就是少华即将离开摩多的缘由。

一匹老马领着两个年轻人还未到村口,少华就看见陈华章支书站在村口那棵大木漆树下的身影。己是正午时分,层层薄雾将整座村庄浇满雾水,支书头顶的老漆树上几只乌鸦低沉地叫着,两条看似痩弱、实际肌腱十分有力的狗,一黑一白地朝着树上的乌鸦狂吠不止,乌鸦们被狗的叫声驱赶着飞走后,两条懂事的狗才朝它们的朋友,老马和少华他们跑来,老马则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向支书和村民还有狗发出凯旋的嘶鸣。足足有半个时辰,摩多村才又恢复日常的宁静。

也就是在少华从牛场坝办事回来不久,飞、民、菊知道少华和阿顾可能会离开摩多,离开怀着少女之心的她们。这都怪阿顾,支书问少华去场坝办事顺利吗?少华说有你开的证明办起事来很顺利,阿顾抑制不住报名当兵的激动心情,慌忙中跟支书说了我们报名参军的事,他这一说不要紧,却被一旁的飞她们听见了。事情的由头就出自这里,人和动物一样,在一起生活难免会产生依赖性。飞们对少华和阿顾已经有了依赖,在一座房子里生活,虽然时间不长,但从进入摩多至今,六个人的事都是少华带着阿顾去办,从公社到大队再到生产队,大小事均如此,最现实的是,六个人中只有少华会蒸玉米饭,而其他人不会。这一点少华也搞不明白,少华想飞她们应该比自己会做饭才对。事实却相反,也许是飞们在家时过于依赖父母,在做饭这方面缺乏实践,并不是想过饭来张口的生活。

进入公房,少华关心的第一件事情是大土炉子还燃不燃,还好火炉并未熄灭,只是炉堂中的煤炭有些过了,少华赶忙弯下身去找火钳准备捅火,他弯下身时才发现,菊蹲在火炉的火洞边在烤干玉米,一双眼睛越发红肿了。不懂事的孩子不知道怎么炸玉米。看见菊的可怜相,少华的心中顿生怜悯,他叫菊站起身来去取两只干玉米,而自己则捅了一下火,再把一口砂锅放在火上,接过菊递来的干玉米剥下玉米粒放到烧热了的砂锅里。少华的动作干净利索,只见他用右手捏着玉米核在砂锅里划拉,左手拈着锅沿不停地在炉子上转动,仅一两分钟,砂锅里的玉米粒便劈里啪啦作响,香味顿时弥漫开来。少华炒玉米的动作熟练而具有韵律感,菊揉了一下红肿的眼睛,小脸居然露出了她到摩多以来的第一缕笑。少华把炒好玉米的砂锅拧到旁边,接着把玉米核丟进炉膛里作为燃料,又转身走向煤坑去铲煤加入火炉中。做完这些事少华才把屁股放到床沿,整个身体才可得到短暂休息。

才来摩多几天,少华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是不是一个少年。少华心里十二分明白,自己跟阿顾、明、飞、甚至菊是一样的,少小离家的心情难以言表,少华只是把这一切死死地藏在自己心里,只不过能够比别人勤快一点,能多做点事罢了。年少的少华其实并未长大,他并没有多少生活经历,他知道一个人要真正长大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来摩多的这些天,少华正在经历着他步入人生的第一步。而面对这正在走着的第一步,少华自我感觉不是十分美好。为什么这样想?少华也不是十分清楚。实实在在讲,摩多并没有什么不好,吃的住的并不比所谓县城的家差多少,只不过来到一个陌生的乡下,和少华一行的菊们似乎感到前所未有的不适应,在她们的心里摩多的环境和气候好像显得很恶劣。少华却不这样认为,自己居住的乌蒙山大了去了,别说是摩多村、场坝公社,就是县城,乃至地区专署或贵州的毕节其实都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灰蒙蒙的模样,面对祖祖辈辈居住的乌蒙山,面对深秋雾雨淋湿的摩多,少华并不感到落寞,茫茫的大山浓重的大雾隐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生机。

少华想着心里的事,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次日凌晨突然听见雾雨中传来哭啼声,少华以为自己在做梦,摩多整座村庄均在一片惨烈的哭叫之中。摩多块的知青跑着一路啼哭,说是摩多块的某位女知青得缩阴症死了。少华起身穿衣直奔摩多块,摩多块住着几位知青,他们比少华他们早来一年,也就是去年秋天来的。还未到达摩多块知青点,少华就已经听到了凄厉的哭声在深秋的浓雾中弥漫,哭泣的声音就像沉重的雾雨,毫不留情地浇湿了摩多村的每一道山梁。走到摩多块,只见潮湿的地上铺着一块草席,上面躺着昨夜死去的女知青,死者身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中间高高突起,像一座隆起的毫无生机的冰冷的雪山,死者已怀孕八个月,因一急病缩阴症而突然死去,连八个月的孩子也胎死腹中。面对此情此景,少华的心中承受到摩多以来的最难受的煎熬,恶劣的自然环境竟然能在短时间里毫不留情地夺去两条宝贵生命!少华在见到死去的女知青的瞬间整个身心都被掏空了,在少华看来没有任何死亡比面前的死亡更为痛苦和残忍。女知青昨天还白皙的脸,在死神的魔掌下变得青紫恐怖,隆起的肚腹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冰山,储藏在里面的生命已被空前的寒冷永远冻结,并且永远了无生息再也来不到人世,据其他女知青对死者乳房的描述,说是死者的乳头在缩阴症的病痛折磨下,乳头缩进乳房内可置一小酒杯,由此可见这种病症之恶劣。多年之后,少华才从医生口中得知,缩阴症的起因是因长期肾寒而引发,女性表现为乳头内缩,男性表现为睾丸内收,严重者会导致丧命。女知青的死正是典型的缩阴症死亡病例。她为何怀孕这里面定有隐情,但导致她得病的原因很清楚,摩多秋天至冬天的气候除了阴冷就是潮湿,关于这里的气候情況在前述文字中已有较多描述,除了气候原因外,死者怀孕后羞于见人,成天窝在冷寂潮湿的知青茅草房里,过着缺乏营养又与世隔绝的生活,病发之前曾多次萌发过轻生的念头,好像是去意已决。

事发当日,摩多村支部书记陈华章立即召开支部紧急会议,形成材料于当日午后上报到公社革委会,请求公社派人调查处理此事。第二天上午,公社革委会的调查组进驻摩多村,对摩多块知青点女知青的死亡事件进行调查。工作组的进驻引起摩多村民的多种猜疑,调查组长由五短身材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朱大业担任,朱副主任还分管公社的知青工作,副组长由县知青办姓彭的青年干事担任,组员一名为公社团委书记。工作组在摩多村作了两个整天的走访调查,最终未能找到死者女知青病故之外的其他死因,反倒搞得彻骨寒冷的摩多更为雪上加霜。无知的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死者的肚子是摩多块的男知青搞大的,有的说死者为了在来年春天返城,去公社向朱大业递交返城申请时,被朱强行搞大的,说得更为邪乎的是被陈华章支书搞大的。

就以上三种议论,影响最为恶劣的当然是最后一种,这种议论具有极大的杀伤力,陈支书五十多岁了,已是子孙满堂,陈支书的老妻马氏竟然对此议论将信将疑,寻死寻活,大骂陈华章是摩多最大的“陈世美”,丧尽天良不得好死。无知的马氏不加分析便与陈支书大吵大闹,搞得不可开交,陈华章无论怎样辩解都无济于事,更为可怕的是有人以此为证据写成书面材料连夜递到朱大业的手里。大约十天后,公社革委会到摩多村宣布处理决定。大概内容为因陈华章对知青工作管理不力,造成女知青意外死亡,免去其摩多村党支部书记一职。此外,县革委会的一名副主任还宣布了另一项重大决定: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朱大业,因分管知青工作,工作中有失误,造成女知青意外死亡,对其处以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另:对摩多块的九名知青缓期一年返城,以观后效,再根据相关政策而定。

对这一震惊摩多村、以萨公社乃至全县的女知青死亡事件,少华年轻的心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从今天开始少华的心已经不再是一颗少年的心。在少华看来,女知青的离奇病故仍然存在着不少说不清楚的悬疑。一个美丽而年青的女人连同自己腹中的未出生的孩子,就这样在摩多初冬寒冷的夜里离开了她们孤独无助的人世。少华的胸腔填满了义愤,同时也被无情的冰冷充斥,此时的摩多从每一座山到每一滴水,甚至残留在枯树枝头的每一片树叶都充满死亡的气息和赶也赶不走的恐惧,少华的心被罪恶之手紧紧揪住,发出别人听不见的疼,这种刻骨的疼痛简直就是言语不能描述的悲怆!

摩多块的知青已经在摩多整两年了,在少华他们六个新知青面前是名副其实的老知青,本来过了春节春天来临,他们就可以回城安排工作为国家出力为自己的父母分担责任,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材。而眼前的事实是,他们将延期回城,也就是说来年的春光并不能吹灭他们依旧作为知青的使命。和少华一个知青组的几位女同胞被摩多块女知青的死吓傻了,特别是年纪最小的菊,对女知青的死充满了无限的恐惧,整天不思饭食,脸色灰白得就像摩多早晨挂在老漆树枝丫间的浓雾,显得没有一丝朝气且死气沉沉。菊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夜里梦话不止,白天依旧躺在床上,嘴里总在说着一个字,那就是“死”。少华怕拖延下去菊在知青点出事,于是他又去借陈华章的那匹识途老马,费了一些周折把菊驮进城里县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令少华十分难受,医生说菊体质虚弱、精神抑郁,长此下去会造成精神分裂。少华在菊住下院后,又去菊的家里找到菊的父母,菊的父亲借出菊的住院手续上交到县知青办公室,菊便得以在医院住院治疗。把菊的事情办完,少华才匆匆忙忙回到住在解放街的家,父亲已听说了摩多块女知青的事,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少华作过多交谈,父亲问少华以后会如何打算,会不会像摩多块的知青在摩多一待就是两三年,少华说不会的,再过几天他就要穿上军装离开摩多,不再当知青了。父亲对少华做出当兵的选择表示十分赞许,父亲就是军人出生,他知道部队是个大熔炉,能锻炼人的意志,磨砺人的筋骨,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比当知青强。

第二天中午时分,少华牵着陈华章的老马,紧赶慢赶回到摩多,说来也怪,这匹老马很跟少华,也许是一块出过两趟门,好像建立起了一定的感情,常言说动物通人性,更何况是老支书陈华章家的老马。在回摩多的路上,老马一到枧槽沟垭口,进入以萨沟的地盘,它就驮着骑在自己背上的少华撒欢地一路跑回摩多。当年少的少华把陈华章的老马牵到陈华章手里时,少华看见陈华章青筋突暴的手,不由地伤心起来,再看着老支书充满摩多式皱褶的脸,少华觉得陈华章一下子老得像七十多岁的老人,话没有从前那么多了不说,也不再去各个生产队交涉百姓时令该注意的事项。他对少华说:“这下好了,只要认真把自家的一亩三分自留地种好,再把那山坳上的几十棵漆树管好,多割些漆到城里的木器社去卖,准能卖出个好价钱。”少华知道陈华章被撤职是冤枉的,他成了女知青死亡事件中最大的替罪羊,等他的婆娘马氏平静下来时,一切已经为时晚矣。陈华章还说:“少华你是个好孩子,你才下乡不久,既能吃苦耐劳,又能跟老乡们相处得很好,摩多的事情其实不复杂,就像一年中的春夏秋冬四季那样,其中有规律可循,遗憾的是一些手里有权力的人,既要占得眼前利益,又要图谋政治前途,把摩多的节令搞乱了,这样必然要出事。少华,你没有过问这些事情的必要,过些天你就要离开摩多去参军,不要在走之前让别人找你的茬,当不成兵也许会影响你的前途。”少华一边听着陈华章讲话,一边点头表示认可,少华虽说对什么利益、前途之类词语的内涵不甚理解,但对于陈华章在摩多村民们面前表现出来的责任和义务,让少华等数千摩多人耳熟于心,陈华章为彝族出身,在摩多村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五十的彝族民众中,陈华章就是他们心中的神!由于当时国内形势的要求,陈华章又身为村支书,他只有把他姥爷遗传下来彝族经书束之高阁,他懂得彝族的天文、历史、文化及婚丧嫁娶等习俗,他的父亲曾是邻近村寨有名的毕摩,即便文革破四旧风声紧张,老头仍然在自己同胞或亲属遇到事情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去替人做法事,给人家消个灾避个邪啥的。陈华章年少时曾经跟他姥爷和老爹学过经文,如果不是形势变化,他也许做上了新一代毕摩,过着被本民族神秘文化笼罩下的神圣而至高无上的生活,在那样的生活氛围中他也许会得到更多的快乐,赢得更多的尊重。这一道理很简单,因为无论是什么民族,它都具有它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和根深蒂固、坚不可摧的民族信仰和民族精神。

少华发自内心地理解面前这位长者,但又无法用语言向他倾诉,少华只能这样向陈华章表明自己的态度:“您老虽然不是支书了,但您仍旧是摩多几千人的主心骨,同时也是知青的主心骨,摩多块的知青因为女知青之死受到延期返城的委屈,责任并不在你,知青对此心里清楚得很,这样的处罚对他们的意志是磨砺,年轻人经历一些苦难对未来的成长有益无害,会坏事变好事。”陈华章听罢少华这番话,觉得少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懂得把病得不轻、精神恍惚的菊送去医院,并通过其父上报到县知青办,做到合情合理、情至义尽,陈华章由此认为少华是一个富有热情和智慧的人。在这样一个奇寒的摩多的冬天的午后,少华和陈华章的交谈弥漫着暖暖春意,这次谈话其实双方都期待已久,尤其是少华在一来到摩多的第一天起,对陈华章就充满了敬意,就想把心里的话全部说给他听,时至近一月的今天终于如愿,少华的心情格外愉悦。

少华于午后接近黄昏时分才回到知青点,虽然才下午五点过,摩多的天空已经是灰蒙蒙的了,知青点的公房里已经点亮了煤油灯。阿顾正在昏暗的灯光下手忙脚乱地做饭,女生民和飞一个洗菜,一个刮洋芋,只有男生明两手张开在炉子边上呆立着烤火,见少华回来,他们都停下手中的活,都急着问菊的情况怎么样了,少华说:“问题不大,受了些凉引起低烧住一个星期院,治疗治疗调理调理就没事了,菊的病情县知青办已经知晓,是合理合法的因病住院,大家就不别为此担心了,赶紧做饭吃饭才是我们最需要的。我们知青点要团结,有了团结才能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以此为前提大家才会克服困难,当好知青让我们的家人放心。”话说到这里知青们一个劲地点头,表示对少华这番话的理解和赞许,不理解不赞许好像也找不出少华言语中可以挑出的问题。不这么办还能怎么办?他们点头赞许似乎说就这样吧,少华回来又把知青点的气氛调整了过来。也难怪,摩多块女知青之死,像一团巨大的冬天的乌云,沉重地笼罩在摩多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对知青们,无形中造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好像在知青们的身上都存在着某一方面的错,而是什么样的错,又错在哪里,这些都成了疑问。在少华看来,只要知青个人不要想着去贪什么便宜,不要异想天开地奢求有权者的施舍,就不会出什么意外。

第二天中午,摩多大队的民兵连长气喘吁吁地跑来少华的知青点,忙慌慌地掏出两份大红色的类似请柬样的东西,一份递给少华,一份递给阿顾,是征兵办公室下发的新兵入伍通知书,通知书要求于次日上午到以萨公社武装部集中,下午到县武装部集中报到,换发军装和新兵分配。好在少华和阿顾当兵入伍的消息,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对此包括老支书陈华章以及知青们均早有心理准备,他们知道少华离开摩多参军入伍是迟早的事。虽说从他们的面容看不出对少华们参军的惊喜,其实在他们的心中却又一次掀起了波澜,比如女知青民和菊就比往日更寡言少語了,长辫子的民情绪更比短头发的菊显得更为沉重一些,民的性格内向而收敛,民是少华小学的同学,其父母与少华父亲是多年的同事,且双方一直关系不错,对此少华和民都心知肚明。从县城来摩多时,民的父亲曾让少华的父亲带话给少华,要少华到了知青点要多关心民,少华做到的不仅仅是关心知青点的某一人,对整个知青点的每一个人他都尽力去帮助,甚至对当地百姓以及他们的孩子们,比如教未上学的孩子识字,教上学的孩子背唐诗宋词,跟孩子们讲秦皇汉武等中国历史故事,在摩多凡是认识少华的既希望少华离开,又从心底里更喜欢少华留下来,这一矛盾心理在他们的心中显得很剧烈,但要把少华留下来,乡亲们又不知应该拿什么样的话语来说服少华。

等少华从头昏脑胀中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他只知道昨天的晚饭是在陈华章家吃的,老支书的盛情难却,整个知青点的五个人都被他请到家里去做客,说是为参军的少华和阿顾饯行。少华只记得去的时候喝了一碗叫做虫茶的,茶汤呈橘红色热气腾腾,喝下去几分钟肚子里会蠕动,好像有一种虫顺着肠子爬,爬过之后会感到十分饥饿。正处饥饿之时,主人家叫入席了,饭桌上除炖鸡外还有腊肉等摩多人过年才吃得到的食物,可见陈华章对少华等人可是倾其所有热情有加,算得上款待贵宾级的晚餐了,陈华章还拿出家里存放多年的密封在小土坛里小灶老白酒,少华从未沾过酒,但又经不住劝,没喝二两就醉了,怎么回到知青点怎么睡下的都不知道。

少华起床时,知青点的门前已经站满了为他送行的乡亲,陈华章和彝族同胞换上了他们民族的盛装,举起燃烧的火把,在院坝里跳起激情燃烧的火一样的舞蹈,少华的心被眼前的情景彻底融化了,寒冷的摩多垭口老漆树上的冰凌已被红红的火把融化了,少华用年轻有力的双手接过陈华章颤抖着的双手捧过来的酒碗,“咚”的一声双脚跪地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朝乡亲们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起身接过陈华章递过来马缰绳,在那匹老马有力的蹄声的陪伴下离开了摩多。三日晴的灰蒙蒙的模样,面对祖祖辈辈居住的乌蒙山,面对深秋雾雨淋湿的摩多,少华并不感到落寞,茫茫的大山浓重的大雾隐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生机。

猜你喜欢

少华华章知青
余少华
百年华章
扶贫路上谱华章
难忘知青岁月
婚前与婚后
知青伟大的一代青年
百年传承 再谱华章
难忘的知青往事(二)
难忘的知青往事(一)
携手同心谱华章——新年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