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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高铁

2019-04-29刘笃仁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段长新安工区

今天两件糟心事儿。

一件是老天爷给的。本来天气预报说了今天会有大雨,但大修队主任齐新安没信那个邪——天气预报靠谱的话,老天爷就该下岗了。况且,即便有雨,也不一定会下在“天窗点”内。伏里天的雨,都是咋咋呼呼一阵子,说下就下,说停就停。只要不下在咱干活的“点”里,老天爷爱下多大的雨下多大的雨,跟咱们没半毛钱关系,我管都懒得管。

齐新安话说得硬气说得英雄,可惜的是,老天爷没给他面子。还没分好工,大雨如约而至,劈头盖脸下将起来。一时间滚雷阵阵,乌云遮天,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黑沉沉的天空,透着一抹恍惚的亮,根本就不是齐新安说的咋咋呼呼一阵子就完事儿的那种强对流锋面雨。

这是老天爷可怜咱们哩,知道弟兄们辛苦,特地给咱们批的假。看老天爷一时半会儿不肯就范,齐新安大手一挥——歇他娘个脚!

弟兄们多天来连续作战,面对突然到来的幸福,自然个个满心欢喜,虽然山沟里没处可去,况且还下着大雨,但毕竟可以松一口气,享受一下不期而至的短暂假期。于是相邀着侃大山斗地主,或者躺床上看手机,就是睡个回笼觉也是美美哒。

齐新安心里一直觉得愧对弟兄们。当初赵段长找他谈话,说组织决定任用他当大修队长的时候,齐新安踌躇满志,把胸脯拍得啪啪响——绝对不辜负领导的信任,活儿干好,安全保证好,把领导在职代会上承诺的“职工年收入增长8%”的目标变成现实。

表态谁都会,漂亮话儿都会说,但真要把“职工年收入增长8%”的目标变成现实,就得多干工程多挣钱。工程是段上出面揽的,不需要齐新安操心,他要操心的,是人手,是施工组织,是技术环节,是确保安全。

大修队筹备那会儿,齐新安四处招兵买马。他本就是大修出身,前大修队解散,他从大修技术员进了技术科任施工主管,弟兄们分散到各车间工区。大修队再次重组,他从技术员变成大修队的队长了。大修队按车间编制,所以有叫他齐主任的,也有喊他齐队长的,按他自己的话说,就这一百多斤,喊啥都喊不出花儿。他熟悉那些干过大修的人,开始网罗零星散落在各工区的大修得力干将,现在大修队重组,需要他们来挑大梁。

齐新安一个个游说,承诺在休假和待遇方面都会给予优待。出于义气,出于信任,他们来了,义无反顾地来了。可是,后来他们发现——上当了。大修队成立一年来,活儿一个接一个。从司马煤矿专用线架设新线、京广线更换旧线、三里屯专用线架设新线、心连心化肥厂专用线架设新线……马不停蹄。本来,大修队因为工作性质特殊,不需要一天24小时值班,所以与铁路一般的运营车间有所不同。大修队通常会在春节期间放假一两个月,很多人也是冲着能有个长假期才来的大修队。可今年春节,他们只歇了8天。三里屯专用线的工程,更是将人逼到了极限,由于架设新线不受“天窗点”限制,“点”内在干,“点”外也在干,中午饭,都是在现场解决的……两公里的线路——本来20天的工作量,硬是生生压在8天里完成,这简直就是奇迹。正月初七至今,大修人马几乎就没停过战。

弟兄们嘴上不说什么,那是给齐新安留面子,但当初的承诺现在看来都是放屁,弟兄们心里不觉得上当那才是见鬼了呢。

今天老天爷有意无意中安排的假期,像是替齐新安减轻罪过的悲悯,让弟兄们在繁忙的施工中暂时放松一下。

但是齐新安自己却放松不下来。

这次太焦线更换旧线的工程,赵段长催得紧,齐新安自己也明白个中原因。

太焦线这个区段的供电线,接二连三给段里惹下大麻烦——因为材质本身存在的缺陷,不止一次发生断线事故。供电线一断,火车就熄火,行车就瘫痪。行车一瘫痪,局领导就拿赵段长是问。赵段长已经被严重警告了——再发生中断行车的事故,该去哪玩儿去哪玩儿。所以,齐新安和他的弟兄们被火速调遣至此——“大战40天,打赢换线攻坚战”。

工作量周密计算好了,顺利的话,每天一个“天窗点”,33天就能拿下。赵段长提出的大战40天,时间上有裕度,但搁不住老天爷这么时不常地装好人给大家放假啊!老天爷你要悲天悯人可以,但你把我搞得本来按部就班轻轻松松顺利拿下的工程,生生要被你老人家搞成“时间紧、任务重、不确定因素多”的局面。

看不见的硝烟在弥漫,让大修人面临巨大考验。

齐新安正为第一件糟心事儿窝火,赵段长来电话了。

“赵段,我是新安,您啥指示?”

前天趙段长到现场,齐新安进行了简单汇报。赵段长对当前的施工进度很满意,这会儿来电话是?不等齐新安揣摩,赵段长那边就火药味儿十足地开了腔,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新安,你现在真够有能耐的呀!你以为你山高皇帝远地就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你以为人喊你个齐天大圣你就真长孙悟空的本事了是吧?”

因为姓齐,又有点痞子做派,江湖得名“齐天大圣”。平日里有人开玩笑喊喊,齐新安感觉到的是亲切,是热情,是骄傲,是不拿你当外人的熟稔。但今天赵段长这语气,却只能让人感觉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赵段,我错了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

“赵段,您指的啥事儿呀?”

“你你你,啥事儿都不知道你认个屁错?”

“您一批评我,那肯定是我错了。我做的错事儿,不是一件两件了。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一件。”

“你就跟我装疯卖傻吧。我问你,那个名单,郑太高铁配合施工人员名单,截止日期是昨天,全段就差你一个车间没报。咋,就你特殊是不是?就你能耐是不是?”

“赵段,这事儿呀,您听我解释。是这样的,段上通知一下来,我就对弟兄们进行了宣讲,鼓动大家报名。问题是,没人报名,没人愿意去呀!”

“没人报名就完了?依你说,全段没人报名的话,这郑太高铁就不用建了是吧?”

“赵段,我这不是施工紧急关头确实抽不出来人嘛!”

“别扯。这几年段里进新人少,每年就分几个大学生,还填不满退休人员的坑呢,各车间都缺员。建设郑太高铁,是国家层面的高铁网建设工程大规划,必须得无条件配合。你一个正科级干部,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有没有点儿大局意识?别老是无限度地放大自己那点儿局部利益。”

“赵段赵段,形势我明白,道理也都懂。但我的人就够凑俩作业组,抽走几个,我干不成活儿了呀!我这不也是为咱段的经济增长在着想嘛!”

“你存心是不是?无条件配合。”

“赵段,你看这样行不行。等这个施工结束后……”

“齐新安,你跟我谈条件是不是?我限你三天内把名单报上来,高铁资格培训计划一下來,就把人给我弄过来接受培训。”

不等齐新安表态,赵段长就把电话挂掉了。

其实,齐新安也知道,说再多也无用。赵段长连名带姓地把“齐新安”都喊出来了,证明已经生气了,根本没有讨价的余地。

齐新安喜欢听赵段长喊他新安,或者喊他齐天大圣,语气里透着股子亲切。领导喊他“齐新安”时,除了宣布人事命令以外,百分之百没好事。

其实,要说齐新安是存有私心不报名单,也不完全是冤枉他。他确实不想报这个名单。除了人员本身就不宽裕的事实以外,他确实不愿意放走任何一个弟兄。

这些弟兄,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是他一个个游说过来的,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他不愿意放任何人走。弟兄们在一年来的连续施工中,同生死共患难,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看着好不容易调教得兵强马壮的队伍,放谁走心里都有点舍不得。当然,目前施工正需要人手也是事实。

到吃午饭的当口了。弟兄们拿着大号的搪瓷碗叮叮当当地排队打饭,然后分散在院内外一通狼吞虎咽,不知是真饿了,还是大锅的饭菜本来就香。

就着饭菜,齐新安把赵段长的意思传达给了弟兄们。郑太高铁就要进入施工配合阶段了,我段管内预计要增加两个高铁车间。段上要咱大修队支援五个人,先期介入,组建筹备组。弟兄们掂量掂量,根据自身情况,自愿报名。愿意走的,算是咱大修队给高铁输送人才。愿意留的,继续干大修为段上多挣钱。走不走,都是弟兄,横竖跑不出这个供电段。想去高铁的,这两天里给我言语一声。

这一番说话,弟兄们还没怎么着呢,齐新安心里先就有了一种壮士阔别之感,饭也吃不香了,随便扒拉几口,回屋睡觉去了。

施工队伍驻扎在一个叫孔庄的小山村。孔庄地处深山,虽说紧邻太焦铁路线,但每天只有一对慢车,交通极为不便。自二十年前,本地的山民就一拨拨儿地移居山外,如今只剩几个年老体弱的留守人员,顺便搞搞农家乐。施工队伍就宿在山民留下的农家院里。

一觉醒来,雨已经停了。齐新安趿拉着拖鞋,走到院外不大的一片空地上。一股清风带着一丝寒意从峡谷深处迎面扑来,让人猛地一个激灵。大雨过后,云烟氤氲,雾气缭绕,好鸟相鸣,嘤嘤成韵。山岭、房舍、树木、以及依山势蜿蜒的铁路线,都笼罩在一层薄纱中。延颈四望,不觉让人心旷神怡。

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划破天空,那是火车又踏上新征程了吧。

“齐主任。”

身后站着的是李佳睿。李佳睿虽是学生出身,却很能吃苦,上进心很强,这在几乎全是独生子出身的年轻一代中实属难能可贵。他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业务技能上已经崭露头角——段青工技能竞赛第一名,可惜因为大修施工脱不开身,未能代表段里参加路局的技术比武……齐新安一直都看好李佳睿,这样的人去高铁,赵段长肯定也认可。

“嗯。佳睿,你看,这景色多好啊!”

“是啊。”

“来孔庄干大修,觉得苦吗?”

“苦啥呀,京广线一天两个‘天窗,这里一天一个‘天窗。再看看这环境,对山进食,听鸟唱歌,世外桃源一般,简直就是在度假!”

“你小子心态倒是好,这么乐观。”

“嘿嘿。”

“别绕了。直说吧。找我,是不是要报名去郑太高铁筹备组啊?”

“不不不。齐主任,你可不敢这么认为。”

“别不好意思,又不是啥丢人事。你报名,是替我分忧解难呢!赵段都发脾气了,我正为这事犯愁呢。去筹备组,先参加培训,学些新技术新规定,将来到高铁工区当个工长,甚至在车间干个技术员啥的,都不是问题。”

“齐主任,实话告诉你吧,我来找你,只是想说,我不想走。”

“你不想走你找我干什么啊?我说的是想走的找我报名。”

“我怕最后没人报名,你非得撵几个人走的时候,把我……”

“想多了吧你。你不想走不代表别人不想走,你不想报名不代表别人不想报名。”

“齐主任,我还别不告诉你,据我所知,没人愿意走。”

“干大修这么累这么苦,天天东奔西跑不沾家,咋能不愿意走?你先说说你,为啥不愿意走?”

“其实吧,干大修是累点是苦点,哪里需要,一声令下,拔腿就走,还居无定所,漂泊不定。但什么岗位都有利有弊。我也不是说非得留在大修。我是这么想的,跟着大修,能多干些工程,各种型号的设备各种施工条件都能见识见识。我就是想趁着年轻没结婚多积累点,趁着工程多学点东西。”

李佳睿一直都是齐新安的重点培养对象。齐新安心里也舍不得他走。得劲。

“你不想走就对了,想学东西,没有比大修更锻炼人的地方。现在趁年轻,把技术练扎实点,各种设备各种施工都经历经历。”

“我明白。其实我不想走还有关键的一点,齐主任人格魅力爆棚,跟着你,出力干活都顺心。”

“油嘴滑舌不学好。少拍马屁。”

俩人正说着,张新生走了过来。张新生是大修队里的老大哥。年过50岁的他,在大修队伍里,绝对属于骨灰级人物了。张新生日常工作是材料员,负责施工工具材料的申报和准备,工作上从没出过差错,没给大修丢过脸。虽说现在不和年轻人争着高空作业了,但经验丰富的他兼着大修队里的义务职教员,很得大伙儿的爱戴。

大修不养老,这是共识。所以如果张新生提出要走,那确实是不合适再留。

“齐主任。”

“张师傅,你还是叫我新安吧。”

“齐主任。听说郑太高铁要抽人。你可不能让我走。”

“我以为你来报名的呢。其实吧,干大修天天不着家,这正好是个机会,离大修远远的。年龄不饶人,你可以考虑考虑。”

“我不是非得要干大修。我是想跟着你干。”

“为啥?在哪儿干不是干啊?跟着谁干不是干啊?横竖都是这一百多斤,横竖跑不出供电段。”

“那不一样。别的不说,就一点,谁容得下‘拉登?”

张新生技术上没得说,工作上不含糊,但就是一条,爱养狗。他养的那条德牧,取名“拉登”,天天带在身边,形影不离。来大修之前,就因为这个,张新生换了好几个工区。但每到一个工区,就得受工长的奚落与抱怨。说影响工作了,说弄脏工区卫生了,说扰乱职工休息了。言下之意,张新生你把狗弄得远远的。可张新生也轴,就是不吃这一套,非要时刻带着他的“拉登”。一来二去,张新生就有点人嫌狗不待见了。但到了大修,情况不一样了。齐新安第一眼看见“拉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好一阵逗弄。

“狗通人性哩。”张新生怯怯地试探。

“是个好东西,以后就让它跟着你一块看场看料吧,算是咱的编外队友。”

齐新安这句话,收编了狗的同时,顺便也把张新生的心彻底俘虏了。

工地在外驻扎时,张新生负责看守材料,白天晚上都要守在作业车上,“拉登”除了帮助张新生履职尽责外,更是他的精神伙伴。

“就因为个狗,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在我眼里,这不仅仅是条狗。嫌弃狗,就是嫌弃我老张。齐主任你对职工的关怀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做给人看的,是个人都能感受出来,和你在一起工作,气儿顺!”

“干大修可比在工区要累呀!”

“心不累,人就不累。心气儿顺了,干点活儿算啥啊!其实,大修有大修的好处,干活儿是干活儿,活儿干完了就没事了,不像在工区,活儿干完还要留够一个抢修组的人值班,很耗人。在哪儿干都是干,现在我和伙计们也都熟了,也有感情了。齐主任你又这么特别照顾我,我真不想走。谁爱走谁走。反正,只要我还能干得动,我就不走。”

“行。你真要走,我还舍不得放呢!你一走,我再见‘拉登都难了。”

“哈哈哈。”

“哈哈哈。”

雨过天晴,残阳如血,一抹晚霞在山背后铺开,无比壮丽。

一间能容纳十个人住宿的大房间,被当作临时会议室。晚饭后,齐新安将弟兄们召集过来,再次动员大家报名。

“去高铁吧。报名的赶快。”

弟兄们四散环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见弟兄们没动静,齐新安的贱病就犯了。“高铁好啊。引领世界新时速。去高铁好处多着呢,首先一个设备先进,稳定性高,维护任务量不大。就是在亲戚朋友面前吹牛,底气都能多长两成。顾长健,你报名吧。”

顾长健本来平时话挺多的,今天看大家都不吭,也不敢冒泡,现在看齐主任语调变了,本性就露出来了。“齐主任,我可不去,以前和我一个工区的沈琼,脸特别长的那个,你知道的,都叫他河马。前几年京广高铁开通,不是被抽去了吗,天天跟我发牢骚。”

“发什么牢骚?”

“大河马可会形容了。说他们的夜生活真他妈的丰富,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

“天天睡懒觉呀?”见顾长健打开了话题,大家的情绪也跟着活泛起来了。

“屁,做梦去吧。不对,他做梦都不会有这么美的梦。河马说,高铁除了雨天,每天都有‘天窗点。京广高铁刚开通那会儿,段领导不放心,说设备状况没把握,心里没底儿,让他们将管内全部设备过筛子,摸个遍儿。他们天天都感觉屁股后有个小鞭儿在抽,活儿太赶得慌,人很累。但没办法,不把设备摸了个遍儿,领导不答应不说,自己心里也没把握。”

“那都是阶段性的。设备摸完一遍不就可以安稳睡大觉了?”

“快别提睡大觉了。河马说他们的觉都是属拼图的,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

“哈哈哈。属拼图的。”

“高铁最特别的地方就是这个睡觉了。你白天去高铁工区看看,全在睡觉。高铁的‘天窗点全是在夜间。他们全是夜间作业。因为长期夜间作业,‘天窗点内,干活。‘天窗点外,每时每刻,随时有人在睡觉,在‘分享睡眠。但此‘分享非彼‘分享,此‘分享不是分享别人的,是‘分享受自己的睡眠。睡眠被切割得七零八碎,梦都做不完整,七零八碎的。歇班回到家,一时间还调整不过来。时间一长,生物钟都乱套了。”

“白天睡,本来就睡不深,工区都紧邻线路,高铁那速度,一趟趟嗖嗖地,说震耳欲聋一点都不过分。根本谈不上睡眠环境。你想在夜间作业时有个好精神,你得用作业之外的全部时间来“补觉”。

“我擦。”

“还有呢。高铁严得很。高铁无小事,一丝儿马虎不得。作业现场不能拉下一点点东西。高铁那么快,任何一个小物件都有可能被带飞起来把车撞了。所以,光是工具材料清单这一项,一场作业就得四次。”

“四次?”

“一点儿不夸张。几个小螺栓,作业分工时点一次,入网前点一次,作业完工下了道清点一次,算算带了几个、用了几个、剩余几个,确认无误,装箱打包,这还没完,出网后还得再清点确认一次。活儿还没干多少,那个麻烦,就能要了人的命!”

“高铁人是特殊的群体——太阳下班,他们上班。他们下班,太阳上班。所以大河马说,他们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

“你媽个巴子,顾长健,你是存心来拆我台的是不是?”齐新安一个大巴掌拍到顾长健后脑勺上。

“是你让我说的,齐主任。”

“谁让你说这个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哪一句是实话?”

“都是实话。”

“都是放屁!就你知道得多是不是?你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地这么一演绎,一都被你说成十了。你这么一说,谁还愿意报名?到时候名单报不上来,赵段长找我要人,你放心,我第一个一定会把你报上去。”

“齐主任你说着玩的是吧?我嘴是碎了点,但我工作不能说不积极吧,没掉过链子吧,没杀过人放过火吧,你可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呀齐主任。你不是常说,我是咱大修队里的开心果吗?你舍不得抛弃开心果是不是?”

“什么开心果?你真是开心果,我这会儿也得热一勺油把你炸了吃。”

“如果你把我撵走,我天天坐你家门口。”

“别贫了你个兔崽子。滚!”

“好好好。我滚。我滚得远远的,有多远滚多远,还不行吗。只要你不把我往火炕推就行。”

“好了。弟兄们都再好好想想。各有利弊。斟酌一下自己的实际情况,特别是家离郑太高铁近的,可以考虑考虑,别听长健这货瞎叨叨。有想法了快点给我报名,赵段长那么催得紧。”

顾长健这么一通搅和,齐新安知道今晚不会有啥好结果。散了吧,早点休息,明天还得干活呢。

弟兄们不管是仗义跟随也好,是被吓住了也罢,总之,大家暂时没有散伙儿的凄惶,这对当前施工还是非常有利的,这是让人欣慰的。但同时,齐新安也添了新的烦恼。现在,名单无法上报的性质发生了转变,如果先前是齐新安存有私心而产生了个人抵触,那么现在变成动员之后遭遇到的集体冷场。但无论是哪一种状况,回馈到赵段长那里的信息都一样——大修队的名单依然迟迟未报。

其实,顾长健讲的都是真的。齐新安虽然天天带着队伍在外施工,但他是段里分量很重的中层一分子,怎么会不知道高铁这些情况呢!

夜里齐新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床上,看见天花板上飘着自己的梦。飘飘忽忽的。后来一些不明物体缠住了他的梦,四下里扯,像五马分尸一样,生生地把他的梦扯得七零八落……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

太焦线的“天窗点”本来就早,再加上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齐新安四点半就起来了。其实那些具体工作不用他亲自做,但他亲历亲为的坏毛病就是改不掉,总给想偷懒的人压力,这样真不好呢。

做饭的老路更早地站在院子里了。“齐主任,饭得了。”

“好,我先替弟兄们尝尝,你没放老鼠药吧?”

老路早习惯了齐新安无时不在的玩笑,就坡下驴,一脸正经地说:“少放了点,放多了怕你闻出来就不吃了,所以采用的是慢性中毒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事儿办了。”

“没救了没救了,大修队的人现在咋都成这了,会拉磨的老驴不叫唤,你再这么老不正经管不住嘴,看我怎么治你。”齐新安边骂边掀开锅盖。“嗯,老路,你这小米饭熬得好,不用尝,一闻就能闻出来。”

“那是。就这小米饭,我最会熬,放点碱面,又香又稠还省时间。”

“好。有一样啊,天气越来越热了,吃不完的剩饭就倒掉,别让弟兄们吃坏肚子。”

“齐主任这个你还不放心吗?我啥时候让弟兄们吃坏过肚子?就是有剩饭,也都是我自己吃。”

“你也不能吃。倒掉。记住没?再让我看见你吃剩饭,把你老不正经的蛋子儿挤出来。”

“我哪还有蛋子儿呀?早被你挤出来一百回了。”

“老不正经。”

“老路又找寡妇了?”李佳睿不知道啥时候跑过来,跟着打趣。

“佳睿你等会提前半小时列队,我给弟兄们交待点事情。”

弟兄们三三两两起来了,洗漱、吃饭、列队分任务。

“昨天因为下雨,停了一天工,弟兄们把精神重新打起来。”齐新安冷峻的眼光挨个扫过每个人,开始交待注意事项。“今天干活的这一段,是S曲线地段,受力大,人员不要站在曲线内侧,旧线落地回弹劲儿大着呢,被伤着可是会要人命的。前天干的那个区段是1121.5米,我们是卡着点儿才勉强干完,活儿干得很毛糙,太不完美了。今天呢,这个区段是1802.4米。要学会算细账啊!多出来的这将近700米由谁来干?若今天还按前天那个干法,非砸锅不可。经协调,当地运行车间支援了2台梯车和12个人,专门‘遛红薯,处理前天咱们施工留下的缺陷。这是让别人给咱擦屁股呀!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传到江湖上,丢不起那人。今天的分工要再细点,要具体到每一台梯车干几个跨距……今天的施工,以及今后的施工,活儿都得干漂亮,不能因为大修施工留下大批缺陷,给当地的运行车间找麻烦。不要侮辱了我们的口号——干一个工程,立一座丰碑……”

在还带着夜色的雾气中,齐新安带着他的队伍出发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齐新安是天生的贱骨头,亲历亲为的坏毛病就是不知道改。明明是个车间主任,却硬是生生把自己降成一个工长来作践自己。一个“天窗点”干下来,干活的人不被他吼几遍,不算完!

……

“来望,你安全带扎的不行。”

“庆福,那个线夹可不敢紧太狠啊,别让铝线受伤啰!”

“你那边准备好没,老胡?”

“王飞,看看那个拉出值。”

“佳睿,导线接头做好了没?”“好了。”“来望,甩旧线吧。”

“你们几个,离远点,小心落旧线砸着你们,过去帮忙摆摆线……把紧线器摘了。”

“好,旧线落吧。”

“每边一个人,拽住线头。断!好,慢点松。往外甩,别砸住作业车玻璃。”

“长健,过来把旧线拉到股道外。”

“庆福,接头线夹不偏吧?”“不偏。”“好。”

“會普,看看接头影响行车不,正正。”

“佳睿,你拉着点旧线,别挂住车。”

“王飞,量量这个拉出值。”“6427。”“那正得。”

“废料全拆了。”

“庆福,把架空地线擩进去。”

“来望,赶紧断线,只剩6分钟了。”

“作业平台降降。”

“到‘点了,人全部从作业平台下来。”

“把东西全部收了,搁路边。”

“长健,把那段旧线拿到股道外侧,省得忘了。”

“庆福,抓紧收线。”

“各小组清点下人数和料具。”

……

人至贱,则无敌!齐新安身上虽有股子痞子气,但对待工作又总是带着过分认真的劲头,爱啰嗦就是明证。齐新安带队经历了那么多施工,安全能做到万无一失,也许就是因为多了他这一啰嗦。他太能啰嗦了。

无情意,不兄弟!无兄弟,不战斗!

齐新安能赢得弟兄们的心,不是他与生俱来的痞子气,也不是过分认真的那个啰嗦,是他心中时刻装着弟兄们。齐新安不但业务技术精湛让人服,和任何弟兄都能不分老少打成一片,并且佐餐方面也很有心得,经常义务给老路帮伙。他曾在施工驻地做了一套28道菜的大餐,色香味俱全,虽说是摆在门板上享用,弟兄们依然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感觉。

“要把弟兄们的小事当大事,让弟兄们活儿干好,钱拿好,让弟兄们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干工作。”段上的宣传员来采访齐新安时,他显得低调又实在,“其实没啥可说的。弟兄们都不容易,我就一门心思,为弟兄们服务好,留住弟兄们的身,更留住弟兄们的心。”所以,大修队的弟兄们,干得起劲,忙得痛快,累得滋润。虽说天天一大帮老爷们傻啦吧唧的东奔西跑,但一个工程酣畅淋漓地干完了,心里很有成就感,很痛快。

今天的施工没问题,活儿也利索也漂亮,但依然没人报名。这可是个大问题,可是个让人挠头的事儿。并且,挠头也不管用。

这个迟迟出不了炉的名單,就像是一根毒刺,一刻不停地在齐新安的心头搅和。赵段长定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齐新安急的,跟个龟孙子似的。

热。齐新安光着膀子,汗流浃背。昨天因为下雨,还能感受到初春的寒意,可今天直接就进入了酷暑。太阳一出来,就散发出无比的威力。山上的紫外线很强,上烤下蒸,人和烤肉之间的距离,只差一撮孜然。

为疏通积压车流,取消两个“天窗点”。

齐新安气得爆起了粗口:“昨天因为下雨停了一天,这刚干一天,就再停两天。这样下去,还真有可能无法按期完成任务哩!”

抱怨归抱怨,就是骂人骂到郑州,也不起鸟作用。

“两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离家近点的,能回家的就回家一趟吧。我到段里溜一圈儿,看看赵段长能不能通融一下。我车上能坐三个人,谁搭我车?”

安排妥当,齐新安就下山了。

孔庄通往外界唯一的公路,是前几年“村村通”工程的产物,很窄,标准的单车道。路上偶遇对面来车,就得远远地在稍微宽敞点的地方等。

公路挂在半山腰。汽车蜿蜒前行,一个急弯,又一个急弯。路面有些地方已经坏了,崎岖不平,汽车颠簸起伏,车内的人摇摆不定,更让人生出山高路远之感。

在简易公路的两侧,在人迹罕至的崖边,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儿竞相开放,不经意间就闯入了你的视野。它们有着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姿态,他们不一定香,不一定艳,N多年的花期在寂寞中匆匆而过,但他们从不曾因为无人赏识就停止绽放。

一只苍鹰翱翔在太行山上空,越飞越高。

心情郁闷的齐新安,突然笑出声来。

“我给你们朗诵一首诗吧。啊——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太焦的云彩。”

“啪啪啪。”“齐主任浪得真好!如果用普通话,会显得更浪!”

“捡个钱包还嫌钱少。免费听听就别挑别拣了。今天我要放大招。长健,你不是很能吗?你说说,我大招是啥?”

长健是搭车人中的一个,他早就受不了这闷闷的场面了。齐新安稍给了点阳光,顾长健立马就灿烂得把持不住。

“还能有什么,横竖跑不出嫂子的手掌心。”

“你们年轻人,就这点出息。”

“你老帮菜了,还能搞出什么新花样啊?”

“就知道你猜不出来。”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齐天大圣的鬼点子。”

“没大没小了不是?齐天大圣是你叫的?所幸我今天心情好,不打你。”

齐新安的好心情,没人了解。三个小时的车程,一车人都睡了。只有他把车开得津津有味的。

把三个人叫醒,然后分别放到不同的路口,齐新安只身去了段里。同办公室主任刚刚联系过,赵段长在段上。

“赵段,名单出来了,就是不知道您同意不。”见了赵段长,齐新安直奔主题。

“拿来。”

“我。我报名,我要去郑太筹备组。”

赵段长说:“你开玩笑的吧你。”

“不开玩笑。赵段您不相信我能干高铁是不是?咱管内不是要增设两个高铁车间吗?您给我一个,保证给您带好。”

赵段长看着一本正经的齐新安不像在开玩笑。“那别的人呢?”

“您先答应我。”

“我若不答应呢?”

“不答应,我就抽不出来人。”

“你这是逼宫来了是不是?今天齐天大圣要演一出大闹天宫是不是?”

“那赵段您就成全俺呗。”

“好。”赵段长沉思片刻,“好,我成全你。”

“那我可否申请晚报到几天?我想把太焦线的工程先了结了,然后带四个得力的弟兄,到筹备组报到。我不能让人给我擦屁股不是?”

“别恶心人了。齐新安,快滚回你的工地去,把屁股擦干净马上到筹备组报到。”

“是。”

花开在高高的树上,果结在深深的地下。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

作者简介:刘笃仁,郑州局新乡供电段办公室副主任,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国铁路作协会员。曾在《中国铁路文艺》《芒种》《中国报告文学》《佛山文艺》《都市小说》《芳草》《新课程报·语文导刊》《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等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等,小小说作品曾被《小小说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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