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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 情

2019-04-29杨洪军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丫头队长工地

杨洪军

鸡叫头遍的时候,娘坐起了身,摸着黑窸窸窣窣地穿衣下床。丫头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窗棂空格,看见淡青色天空上,稀稀疏疏地镶嵌着几颗忽明忽暗的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犹如覆盖了一层银灰色的薄纱。丫头瞪着眼想了一下,时间尚早,此时此刻,是不是该闭上眼再迷糊一会儿。

昨天傍晚,丫头放学回家,在村头遇到娘。看娘样子,是刚从地里回来。

娘看见她,蹲下身,把菜篮放到地上,将她揽到怀里,捋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说:“丫头,你爹单位里叔叔来电话了,说你爹在的时候建的高铁通车了。明儿个不上学,娘带你去坐高铁。”

爹活着的时候,娘就整日价地跟她说:“丫头,等你爹把高铁建好了,娘和爹一起带你坐车去北京。”

丫头就问娘:“干吗舍近求远啊,咱沛县城里不就有现成的火车吗?”

“咱才不坐那种车呢,慢得跟牛车似的。”娘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屑,说:“你爹说了,他现在建的高铁线,火车在上面跑起来可快了,比飞机还快呢!”娘每次说这番话的时候,脸就好像绽开的白兰花,荡漾着憧憬和愉悦。

哪似现在,眼睛里丝丝缕缕全是忧郁和哀伤。

丫头没坐过飞机,连沛县城里的那趟慢车都没坐过。

在丫头惯常印象里,沛县城里开的那趟火车就已经够快了。丫头跟娘去县城的时候,经常在铁路道口见到:就像一块巨大的不知疲倦的铁,好多次,还没容她数清楚几节车厢呢,就咆哮着呼呼啦啦地穿过去了。比村里的拖拉机都快。要是比它还快,那这高铁得快到什么样子啊?

丫头想象不出来。

丫头喜欢火车,喜欢火车墨绿墨绿的颜色,喜欢火车一格一格的窗户,喜欢火车吭哧吭哧的声音,喜欢……丫头没有事的时候就想,那些坐在火车里的人都在干什么?吃饭、睡觉、打牌、看书?小朋友坐在车上闹不闹大人?从那以后,丫头跟娘一样,天天盼着爹修的那条铁路能赶紧铺好。

“娘說的是真的吗?”

“这次是真的了。”娘说,“你爹参加铺的那条铁路通了,明天开行第一趟车,咱陪你爹一起去坐坐。”娘的眼里满是泪花:“这下,你爹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娘说完,紧闭双唇,使着劲儿把哽咽咽下去,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出来,亮晶晶地挤在眼圈边上,一会儿功夫两颗大泪珠离开眼睛,顺着两颊流下来。

丫头爹是铁路上的桥梁工,主要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见天待在荒郊野外,常常半年一年都难得跟家人见一回面,很辛苦。

大约是两三年前吧,上级决定将他所在的工队调到已开工的高铁工地去参加会战。这下可把他给乐坏了,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进工地前,丫头爹回了一趟家。

丫头记得,那天爹很晚很晚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一进门就拉着娘的手,兴高采烈地说:“丫头娘,这下好了,我们队也被调去建高铁了。以后丫头长大了,俺也能自豪地拍着胸脯跟她说了:‘丫头,知道不?高铁,你爹建的!”

乡下封闭,丫头娘自己带着孩子,还要伺候爷爷奶奶,还有好几亩地,能填饱肚子,能种上庄稼就不错了,哪有时间看报纸看电视?所以,爹的这些话与她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啥子是高铁啊?”丫头娘问。

丫头爹说:“高铁就是高速铁路,一小时能跑几百公里,从北京到上海四五个小时就到了。快赶上飞机了!”

丫头娘就问:“飞机跑几个小时?”

丫头爹摇摇头:“……不知道。”

丫头娘吃吃地笑了。

丫头爹在家待呆了一天,就匆匆忙忙赶回了工地。

由于高铁建设工期紧、任务重,爹一猛子扎下去大半年都没能回家。

丫头放寒假时,娘带着她去看爹。其实丫头娘自己也想看看那被爹吹得神乎其神的高铁到底是啥样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建设指挥部,人说:“你爹到工地去了,这就喊他回来,让你们娘儿俩在屋里等一会。”谁知这一等就是一大半天,连午饭都是工友们给打来的。

这天冷极了,凛冽的寒风卷起沙尘在天空中肆虐,四下里一片昏暗。

娘忧心忡忡地说:“你看咱娘儿俩躲在生着炉火的屋子里都冻得直跺脚,真不知你爹在无遮无拦的工地上是怎么受的。”

丫头娘走出屋伸长脖子向远处眺望。正是黄昏时分,圆形的太阳不知怎么回事也变成半圆形的了,光芒也远不像平日那么刺眼,云在微弱的太阳光照射下,颜色由原来的火红变成橘红。目力所及之处,但见天是红的,山是红的,人是红的,影影绰绰似乎有个人影好似丫头爹,威风八面地在一面红旗下站着。风一吹,仿佛能听得见衣裳和红旗都呼啦啦地响。

“丫头,该起床了,再晚就赶不上车了。”把一切收拾停当,丫头娘喊道。

其实,丫头娘起这么早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就是心里有事,睡不着。

沛县城里没有高铁,想坐就得到徐州城里去坐。但前提是必须要先赶到沛县城。为了能赶上沛县城开往徐州城的长途汽车,他们黑漆漆就动身了。从村里到沛县城35.2公里,是村里的拖拉机送的她们娘儿俩。丫头娘本来也是要拒绝的,支书很有气魄地说:“哪能事事都听你的,那还要我这个支书做什么?让村里的拖拉机送你,就这么定了!你要记得,丫头爹不仅仅是他们铁路人的骄傲,也是咱们村的骄傲,也是咱们沛县人的骄傲!”那一瞬间,丫头娘惊讶地发现,支书的眼里竟也蓄满了泪水。丫头娘刚转过身,支书又说:“还有,从今往后,你家里的事,就是咱们村的事,就是党组织的事!”

行囊很简单,丫头背了一个书包,里面装着娘头天晚上烙的一摞子饼,还有两个装得满满凉开水的可乐瓶子。丫头娘挎了一只竹篮。丫头没有问,但她知道,篮里放着的是爹的骨灰。

将丫头爹的遗体火化完,丫头娘没有接受单位安葬的建议,说:“丫头爹这辈子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参加了高铁建设,不让他坐一回,黄泉之下他闭不上眼啊!”

丫头娘把丫头爹的骨灰带回了家,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对着骨灰盒念叨,家长里短的什么都说,当然,末了忘不了跟他说一声,队里还没来电话,看样子高铁还没修好,你耐心地等着吧,到时候一定陪你去坐一回。

出门时,娘四处打量着屋子,泪又流出来了:“丫头爹,天天唠叨着要去坐高铁,这个梦今天要成真的了……丫头爹,你再看一看咱们的家吧,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娘的话,又让丫头想起了上次见爹时的情景——

那天,爹一直到更深夜静才回从工地回来。丫头和娘一直没睡,坐在灯下等他。当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指挥部办公室的时候,丫头竟一下子没认出这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居然是爹。

爹的头上歪扣着一顶破柳条帽,又宽又厚的安全皮带紧束在已经辨不出颜色的旧棉衣外面,长筒靴上溅满了黄泥巴。双颊也塌下了,鬓部和下巴上胡须邋遢,疲惫和操劳让他明亮眸子罩上了密密麻麻血丝。

看见她们娘儿俩,爹显得手足无措。说:“你们娘儿俩怎么来了?”

丫头听得出,爹的嗓子嘶哑了。

娘的心当下就酸了,含泪笑道:“我们怎么就不能来?你也不算算你有多長时间没回家了?”

爹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工期实在太紧了。”

虽然爹说起话来有说有笑的,可娘总觉得哪点儿不对劲,有时抬抬手都要皱下眉头。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娘说着伸手就去捉爹的胳臂,爹一闪身,立刻疼得大叫了一声:“哎呦——”

娘没再容爹掩饰,不由分说地拨开爹的棉衣领子,往里一看,一下子就怔住了。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受的伤,内衣和伤口都黏在一起了。娘一边蘸着温水给他泡开结在伤口上的内衣,一边止不住地眼泪叭哒地滴在爹的背上。爹满背的累累伤痕让娘无暇多想,就从背后紧紧地箍住了他,把头贴在他的脊背上放声大哭起来:“丫头他爹,你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啊?怎么这么不注意?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呢?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丫头怎么过啊……”

“没事的,哪有你说得这么吓人,我怎么可能这么不经事啊!”爹轻轻地拍着娘的手,宽慰她说:“不是我说,丫头娘,你到高铁工地上去看看,工友们哪一个身上不是疤痕累累新伤摞旧伤?哪一个对父母对妻儿不是怀满了歉疚?你还记得咱们结婚时给咱证婚的那位老队长吗?本来,再有一个月就到退休的点了,领导已经批准让他提前回家休息了。这时,上面决定调我们队上高铁建设工地。老队长一听,说啥也不愿意回去了,坚决要求跟大伙一起会战高铁。他找到领导说,我铺了一辈子铁路,这眼看就退休了才遇到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说我能错过吗?哪怕就是到高铁工地上干一天呢,回到家俺也能拍着胸脯跟村里的人说:高铁,俺铺的。领导拗不过他,就同意了。建设工地不说你也能想象到,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就不说了,连吃饭也是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再加上高铁建设是百年大计,科技含量高,质量要求高,施工难度大,老队长跟我们一样早来晚归,一样肩扛手抬,一样精雕细琢。没一句怨言,劲儿比我们年轻人还足。”

爹抬起头,满含着泪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仿佛能望得到远处的山峦,“就在上个礼拜天,我们正在一个山口架梁,突然暴风雨夹着拇指大小的冰雹铺天而下,打在安全帽上噼啪作响,砸在身上生生作痛,肆虐的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此时正是落梁的关键时刻,140吨重的桥梁吊在空中,如果不能快速就位,很可能造成机毁人亡。老队长站在一个山坡上,一手拿着话机,一手举着小旗,冒着雪花冰粒,不顾腿脚冻僵,整整站了两个多小时,指挥着大伙终于把桥梁稳稳地落在桥墩上。就在大家伙齐声高呼的时候,老队长却双膝一抖,软软地仰面倒在了雪地上……在整理老队长遗物时,大家伙看见箱子里那一摞摞的病历,一沓沓的假条,一瓶瓶的药片,才知道这个天天有使不完的劲儿的老头儿半年前就已经是癌症晚期了……”爹用袖子擦了擦泪流不止的眼睛,哽咽地说:“老队长临终前说,能参加高铁建设我死而无憾了,明天下地狱,我也能闭上眼了。老队长唯一的要求就是把他的骨灰埋在高铁线旁,要亲眼看看,他亲手铺设的高速铁路到底能跑多快……听见老队长的话,在场的人全都哭了。给老队长送葬那天,大家伙面对老队长遗体举手庄严宣誓,哪怕豁出这百十斤也要确保高铁按期完成!那天下午,整个工地的人都在高唱着大家伙自己改编的歌曲: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高铁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看列车驶如飞,听那汽笛在歌唱……”

爹的话没说完,娘这边早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成河了……

窗外的风声如泣如诉,丫头感觉到有一股无端的悲凉莫名地掠过心头。

丫头跟娘原准备到工地看看爹就回去的,可娘儿俩一住就是三天,把爹的和叔叔伯伯们身上的、床上的、盆里的、柜里的里里外外全都缝补浆洗了一遍才回去。

那天,爹把她们娘儿俩一直送到车站。

“我知道你干的是件大事,我会带好丫头的,家里和地里的事也都不要你操心。俺娘儿俩不会拽你的后腿。可你也要——”临别时,丫头娘拉着丫头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千千万万照顾好自个儿,我和丫头不能没有你……”

爹摩挲着丫头的头,笑着宽慰娘:“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也不能没有你们!”

丫头和娘到达徐州高铁站时,丫头爹单位里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原先的副队长现在已经接替了丫头爹的队长位子,丫头娘认得他。

“嫂子一路上辛苦了!”他指着身后的几位工友说:“听说你们娘儿俩要陪队长来坐高铁,大家伙说什么都要来陪队长一程,可工地上实在走不开这么多人。刘复学和董向华找到我说:他俩的命就是用队长自己的命换来的,不陪这最后一程,这辈子都不能安心。嫂子,今天就让我们几个一起陪陪你们一家吧。”

丫头娘的眼圈又红了,“劳累你们了!”

“嫂子客气了,咱们进站吧。”

丫头娘微微鞠躬:“那就太感谢你们了。”

建设工地,丫头娘儿俩与爹一别又是大半年杳无音信。

这晚,丫头吃完饭在灯下自习,娘不知怎么了,收拾罢碗筷就在里里外外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心事重重的。搅得丫头也跟着静不下心来。

“娘,你干吗呢?还让不让我做作业了?”丫头心怀不满地说。

娘坐到了丫头的对面,忧心忡忡地说:“丫头,娘这一晚上眼皮老是跳,跳得我心惊胆颤的。唉——”娘长叹了一口气:“你爹好长时间没给家里来个信了,该不是你爹那儿有啥事儿了吧?”

丫头笑了:“娘,别老是疑神疑鬼的,老师说了,拜鬼求神是愚昧无知的表现。”

娘笑了,说:“但愿是我想多了。”

果然这天后半夜,丫头家的门被村支书敲响了。

“丫头娘,快起,丫头他爹那儿来电话了,你赶紧到俺家里去接。”

村子里,就村支书家一部电话。他家的电话号码村里家家都记得,可村里人有一分容易谁都不去他家打。不是不想去,实在是支书婆娘那张脸子太难看。至于支书屁颠屁颠地亲自去喊人到他家接电话,那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丫头爹几次想给家里装一部电话,都被丫头娘给拦下了。她总觉得花那个钱不值,又没啥当紧的事。还不如留着这钱给丫头选好学校用呢。这次,支书破天荒三更半夜跑到丫头家喊人去他家接电话,且还破锣嗓子喊得山响,村里的人听见了直在心里犯嘀咕:“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没多久,丫头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支书家里传出,直刺云霄。

当下,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丫头家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

从夜里接完电话,丫头娘就没睡,就这么直挺挺地坐在凳子上流泪,一声声压制的、苦楚的唏嘘,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离析出来,分布在屋里,织出一幅暗蓝的悲痛。

当她的泪水快要流尽的时候,来接她和丫头的车也到了。

路上,司机告诉丫头娘:这段时间连降暴雨,上游的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库突然发生了决口。愤怒的洪水掀起了万丈狂澜咆哮着扑面而来,也就是眨眼之间,昔日人声鼎沸的工地霎时变成了恶浪滔天的海洋。最要命的是,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树木很快便把刚刚修造好的铁路桥的桥洞给卡住了,如果不及时弄走,飞流直下的洪水很快就能把这座桥连墩子都翻过来。刚刚从水中爬上来的丫头爹敏锐的发现了这一险情,一转身又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滚滚激流中。他一面组织队友顺流疏通,一面还要保护大伙的安全。突然一阵浊浪涌来,丫头爹和两名工友被掀入激流之中。按丫头爹的水性他完全能够游到旁边的树上求生,但他没有,他考虑到水中还有自己的工友,“水中有人吗?”他边游边开始寻找,突然,他听到不远处有微弱的呻吟声:“队长……我……是刘复学。”丫头爹闻声奋力游到刘复学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游向不远处的树丛。但是,刘复学已无力爬到树上,丫头爹也筋疲力尽。丫头爹边游边鼓励小刘:“一定要顶住……我们会没事的!”正说着,一个浪头打来,丫头爹借势用肩膀把刘复学顶到树上。“队长,太危险,你也上来吧!”刘复学担心地高喊着。丫头爹摆了摆手,再次游向激流中寻找落水的工友。这时,丫头爹又听到有人高喊:“救救我!”丫头爹循声望去,看见工友董向华正在水中时沉时浮,丫头爹奋不顾身地游向董向华,一把抓住他的手,拖着不顾一切地向岸边游着,一米、两米……终于游到了一棵树旁,丫头爹猛力一推,董向华就势抓住了树枝,而丫头爹却被一个巨浪卷得无影无踪。等到同志们找到他时,已经不省人事了。眼下,正在地方上一家医学院附属醫院抢救。

丫头跟娘赶到时,丫头爹已在弥留之际,正是靠着输液和氧气才维持到现在。

丫头娘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难道他就这样跟我们娘儿俩永别了?

副队长看见丫头娘,刚喊了一声“嫂子……”眼泪哗哗就在脸上淌,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医生告诉丫头娘,由于他极度劳累,导致心力衰竭,肺部大面积出血,情况非常危险。

“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吗?”丫头娘几乎在祈求医生道。

医生摇摇头,“除非有奇迹出现。”

或许丫头爹听见了丫头娘跟医生的对话,他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身体还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是……丫头来了吗?”丫头爹嚅嚅地说。

“来了,来了。”有人赶紧把丫头往前面推。

丫头战战兢兢地走到爹的病床前。

“丫头……爹要是不在了,要听娘的话,好好学习……”

丫头娘一路上都在流泪,这时倒坚强起来了,强忍着泪说:“看你在说什么?不会有事的。你不是说好了吗?等高铁建好了,还要带俺和丫头一起去北京呢!”

病房里,一片萧瑟肃穆。

丫头爹摇摇头:“看来……不行了,丫头娘……想求你一件事——”

丫头娘点点头,“你……说。”

丫头爹深情地望着这娘儿俩,竭力想使脸上的肌肉凝结成一个笑容,遗憾的是,他已经失去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威力,连面部的肌肉都开始背叛他了,但那双疲惫的眼睛却依然执着地闪烁着希望和期待的光芒。“我走了……把我也埋在老队长旁边吧……我想陪着老队长一起看车来车往……”

“……”丫头娘哽咽着,没说出话来。

丫头爹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光泽,可他还在努力的梭巡着。

副队长看见了,站前一步,“队长,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我……我……”丫头爹已经说不出话儿来了。

“队长,你放心吧……你常跟我们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论遇到再大的困难和麻烦,我们都一定会按期完成任务的,绝不会后退一步!”

丫头爹大概是想说“好”,可是嘴还没刚张开呢,一口浓浓的鲜血“噗——”地喷了出来……

“轰”的一声,天一下子就塌了,塌在地上,把地砸出了一个天大的坑。

丫头娘先是大惊失色,继而天旋地转,一下子就栽倒了。

丫头仿佛傻了一般,木然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看见叔叔伯伯们落泪饮泣的时候,才突然间泪如雨下,发了疯地叫了起来:“爹——”

在场的全是身材魁梧的精壮汉子,听见了这令人肝肠寸断的声音,没有一个不失声痛哭……

列车启动,瞬间疾驶如飞。丫头娘一惊,望望车窗外一闪即逝的城市、街道、工厂和楼房,忙不迭地说道:“丫头她爹,你快看看吧,开车了。这车真是快,果然就跟你说的一样,比飞机还快呢……”

上车后,大家自觉就把靠近车窗的那个座位让了出来,让丫头娘依窗而坐。丫头娘没有客套。她在座位上坐下,郑重其事地把竹篮放在小桌上。然后开始不厌其烦地把看到的每一处她认为是稀奇的景观念叨着跟丫头爹听。两只红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车外,生怕漏掉一处。

“丫头爹,钻山洞了,这山洞修的真长,你抽袋烟都过不去……丫头爹,曲阜到了。我记得你说过这个地方,你说是孔圣人住的地方……丫头爹,过大桥了,这座桥修得也长,比咱县那座运河大桥还长呢……丫头爹,济南到了。你还记得吗?那年,你在这儿架黄河大桥,你丫头来看你,你还专门请了一天假带俺娘儿俩去看过大明湖、趵突泉呢……”

从徐州发车始,一直到北京,一路上,丫头娘嘴里就没闲着,始终在念念叨叨。期间,除去叮嘱丫头把水拿出来跟叔叔们喝以外,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上车之前,队长曾专门安排董向华买了一大包绿茶、红茶、矿泉水和面包等,一看丫头从包里掏出的是自家烙的饼,可乐瓶里装的是自家烧的水,几个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再也不好意思往外拿了。

“丫头爹,北京到了,咱就要去看天安门了!”

车快到北京站时,丫头娘悄声地跟丫头爹说,然后,面色平静地挎起竹篮,跟着一行人下了车。

队长事先就安排好了一辆车等在了出站口,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天安門广场。

天安门,中国古代最壮丽的城楼之一,在过去的若干年里,无论是丫头还是丫头娘,都和它只在电视里和课本上见过面。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就是在这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并亲自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

丫头无限深情地望着,然后又转过脸,贪婪地望着对面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中国国家博物馆……望着,望着,大家突然听见一声哭泣,那是一种一边强抑制着又终于抑制不了的哭,是一种情不自禁忘乎所以的哭。丫头像一个在夜幕来临时迷路的孩子那样悲恸地哭着,她在哭自己,哭娘,哭蓦然间消失了的亲人,也哭她的茫然,哭她的一切的一切……她痛哭失声地叫道:“爹,你说话不算数!你早说你带我来看天安门呢,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爹,我来了,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

新队长也跟着泣不成声地说道:“队长,高铁通了,你刚刚也坐了,跑了三百多公里呢。咱们队这几月就要转到新的工地去了。你放心,不论到哪里,我们都一定会苦干、巧干的,绝不给你丢脸!你就安心地去吧。”

丫头娘此时此刻已经欲哭无泪。悲痛在她身上,激起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长久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心口上有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剐着,血也在一滴一滴地流着。

听见新队长的这一番话,情不由衷地说道:“丫头爹,我知道,这铁路没在你手里落成,你心有遗憾。这下不遗憾了吧?大家伙把你没完成的工作干完了,把你没实现的梦实现了……我和丫头怎么办呢?你在的时候,哪怕一年半载不回来,我这心里不慌,我知道,这个家的擎天柱就在那儿竖着呢!你就这么倒下了……往后,这地里的麦子青了,豆子熟了,草该除了,我跟谁去说啊……”

说着,两滴泪从丫头娘的眼里悄然滚落。

不知何时,丫头已擦干了眼泪,她的小手紧紧地攥着娘的手,“爹,你放心吧。丫头已经长大了,能照看娘了,从今往后我跟娘下地,给娘做饭。我也一定好好学习,等我大学毕业了,也和你一样去建铁路!”

丫头娘把丫头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三天后,在京沪高铁线路旁老队长的墓穴边,悄然凸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上面载满了长短不齐高低不均的野花,春风微荡之中,花瓣像银色的霜花,像透明的玉屑.像水洗的胭脂,每当列车通过,各色花儿就会随风摇摆,散发出阵阵馨香。

在含苞怒放的万花丛中竖立着一块石碑,碑文写道:

碧血付高铁,无私无畏英勇献身;

青山埋忠骨,为国为民虽死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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