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旗袍

简艾

又落雨了。细碎的雨轻叩着梧桐，辗转滴落在彩钢房顶上，似乎不甘心就此沉沦，争先恐后地蹦跳着，在粉蓝色的舞台上享受着最后的狂欢。因了这份蓝，狂欢的雨又滋生出些许宁静和安详，因而当它经历了屋顶的狂欢再从屋顶滑落时，又是那么淡然和从容。经雨水冲刷后的彩钢房顶，那份蓝愈加清澈恬淡。如若没有这场雨，房顶的蓝应是苍白的。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麻质旗袍，清淡如秋雨的蓝，与屋顶浑然一体。此刻，蓝，结成一片，晕染在心头，瞬间，又漾开去，在心底绽开了一朵花。

近两年了，今日的雨，再次馈赠了我快乐！天虽然灰淡，心却透明，情亦恬然。固然是秋风秋雨，心内亦滋生出丝丝暖意。也许就是因为这场不期而遇吧，旗袍的蓝邂逅秋雨滋养的蓝！轻轻地用手捏搓着旗袍上的盘扣，那疙疙瘩瘩饱满的感觉，瞬间激活了心底那缕遥远的记忆，这记忆如窗玻璃上褪了色的窗花，满满地蓄积着过往的岁月，浓稠、模糊却又温馨。

那一年我即将成为新嫁娘，准婆婆想送我一件礼物，她选择了旗袍。

那时，依人们对旗袍作为日常着装的认可度，想在我们那个城市买到一件是有难度的，所以准婆婆直接将我带到了一个裁缝那里，据说她旗袍做得好，至少在那个城市小有名气。先是选布料，因为时值冬季，我选择了雪花呢，粉紫底色镶嵌灰竖条纹的花色，这种面料既保暖还轻薄柔软，冬季可以穿在大衣内。款式选择传统修身围裙式长袖的。扣子选择了手工蝴蝶样盘扣，深紫色缎子镶边。在做出决定的瞬间，心底溢出一份复杂的情绪，有兴奋有失落，有对未来婚姻生活的美好向往，也有对身为女儿时代的眷恋。这件旗袍将成为我人生的一个符号，从一个姑娘嫁做人妇的见证，离开生我养我的父母融入另一个家庭的纽带。一瞬间，一件还未成型的旗袍被赋予了诸多的含义。

裁缝姓马。马裁缝从我的脖子开始量起，肩宽、臂长、胸围直到脚踝，但凡需要显示旗袍凹凸长短的地方，都量了个遍。马裁缝把我扳过来推过去地，原本在还不熟识的准婆婆面前就已经很不自在的我，那会儿浑身直冒热气。软尺、铅笔、滑石粉在马裁缝手中变戏法似的穿梭，想象不来这么粗壮一个女人竟然如此耐心又细心。马裁缝的方法是一边做一边试，以便于及时发现不合适及时修改。因此这件旗袍做成前后我跑了大约四次，三番五次的折腾，消磨掉了我对它的渴盼，做件旗袍竟然这么麻烦。最后一次是准老公陪我去的。一开始他不好意思进裁缝店，就站在门外，待我穿好旗袍后，经不住马裁缝的一再叫，他才进来。马裁缝问他：“你老婆穿着旗袍好看吗？”他瞅着镜子前转过身正面对着自己的我，脸上露出一丝欣赏的微笑，说：“好看。”在陌生人前一般不发表意见的他，那一刻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不知何故，我无来由地相信他的话。听他这么一说，换衣加害羞，在北方十一月的天气里，我竟然浑身热起来，面颊发烫，那份对这件旗袍已经失去的热情也重新回来。

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约定，此生邂逅了旗袍。

青春的躯体，每一寸肌肤与旗袍紧密贴合在一起。即使没有天生的曼妙身姿，但当年轻的身体遇见合体的旗袍，再经纯手工天然美的烘托，青春的自然与旗袍的简约浑然天成的素朴之美便呼之欲出。我人生中的第一件旗袍，从此连接着一份爱的情愫种在了心底。

我生孩子那年的夏天，一个大学同学从苏州给我带回了一件旗袍，面料是绢（真丝的一种），淡淡的苹果绿，半寸高的小立领，斜襟，长度及膝，稍倾宽松，从领口下端至右下端裙摆一溜手工盘扣。打开旗袍的瞬间，不论是色彩、款式还是面料手感，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它。满脑子旋转着穿上它后那种婀娜有致的情态，兴冲冲地回了家。但当我一个一个解开扣子，将它套在身上，再从脖子底下第一个扣子系起，等系到胳肢窝下面时，才发现扣搭和扣袢之间还差半寸的距离。当时正值我休产假，身材还没有彻底恢复。盯着这件让我穿又穿不上，脱又不舍得的旗袍，我发誓一定要恢复身材，一定要将这件旗袍穿出它的风采。在这个信念的激励下，我坚持不懈地运动，历经两月，终于可以自如地驾驭它了。当然，因为旗袍，我也再次捡起了久违了的运动。

后来参加了一个工作培训，我作为学员代表做了结业发言，当时我就穿着同学送我的那件旗袍。站在讲台上发言的时候，台下三十余双眼睛齐刷刷地汇集在我身上，我前后讲述六分钟，期间整个课堂异常安静，最后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后来一位大姐对我说：“你讲得真好，尤其穿着旗袍的神态真美。你给我们局争光了。”旗袍给予了我不言而喻的自信。从此，我喜欢穿着旗袍出入我认为重要的任何一个场合。

三十余岁的女人，虽已青春不再，但已有的人生阅历沉淀出的成熟妩媚，与旗袍柔软顺滑的面料、简洁明快的线条相遇，渲染出东方女性那一份温柔和顺、内敛沉静又大气婉约的气质，如一株兰花，偏居一隅，幽幽地散发着香气，不扎眼，却很贵气。在这个思想开放、文化多元的时代，旗袍不仅展现东方女性的美，更给予了女人自信，给予了女人独立处世的底气。能在日常生活中演绎旗袍的女人，必然进得了厨房，亦能上得了厅堂。因为她不仅是爱美的且是懂美的，她还是自信的，更是热爱生活的。着一袭旗袍的女人，可以让繁复变得简单，可以化浮躁为沉静。着旗袍的女人用一份柔韧自立于社会。

从此便有了一种偏执的认识：识得旗袍，方为女人。

日积月累，我衣橱里的旗袍越来越多。丝绸的，棉的，麻的;花的，裸色的;长的，短的;修身的，宽松的;夏天的，春秋的，冬季的。打开衣橱，最喜欢翻弄的依然是旗袍，拿出任何一件，似乎都有一个与之相关的暖心故事。穿着它，能让你分明感觉自己的存在，又似乎超然于世外。着一件修身旗袍，昂首挺胸时一份自信瞬间便从眉目间流露出;如若着一件宽松的，那一份舒适让人顿生随意洒脱。旗袍如闺蜜，开心的时候，与我一起分享快乐;情绪低落的时候，它静静地陪伴着我，倾听我内心的诉说;孤独的时候它又给予我心灵的慰藉。

那一年，我的他走了，那么突然，那么决绝，我的心痛得无处安放。飘忽在这个世界上，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影子，已历不惑之年的我，时常觉得生无可恋，更何况穿着打扮。打开衣橱的门，每一件衣服几乎都有他的气息，他的影子顺势就会飘在我眼前。他喜欢我穿旗袍。穿着这件和他逛过街，穿着那件和他赴过宴……看着曾经让我摇曳生姿、带给我欢乐和美好回忆的旗袍，如今触目皆是感伤，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常常让人痛彻心扉，无以言说。突然间那件粉蓝色短袖的麻质旗袍跃入眼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我穿这件旗袍时说：“蓝色让人很安静很舒服。”他是从事金融工作的，每天与钱、数字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心里累，因此回到家里最喜欢安静。那次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衣橱里就多了几件蓝色旗袍。以后每次他回来，我总会选择穿蓝色旗袍。如今，也许蓝色可以帮我？于是那年，蓝色旗袍与我相拥了一夏。尤其是他喜欢的那件，也许是心理暗示，澄澈纯净的蓝色，如宁静的大海，包容着我，接纳着我，无声地与我交流着，任我放纵悲伤，任我学着释然。宽松的款式，让我的身体可以在其中舒适自然，任我步履沉重，任我大步流星，任我胖瘦，任我在这个已经没有了他的世界里，权作一隅，让身心暂且安放。

秋雨已然，又历一夏。

于茫茫人海里，我遇见了他。

他許我一世，却予我半生。

旗袍，一时邂逅，却知遇一生。

旗袍是忠实的，我不弃它，它永远都不会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