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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媒体时代的难度写作

2019-04-28黄德海张定浩杨庆祥孙文波孟小书郭雪波梁彬文珍郭爽贺彬禹风徐可斯继东

山花 2019年3期
关键词:写作者文学时代

黄德海?张定浩?杨庆祥?李?振?孙文波?陆?梅?孟小书?郭雪波?梁彬?文珍?郭爽?贺彬?禹风?徐可?斯继东

自媒体作为一种新兴媒介尚未经过有效检验,但因互联网发展及其终端的便捷与传统媒介发生了割裂,它的蓬勃繁殖已深入当代生活的各个领域,就这一特点来说,它具有打破单一讯息来源的颠覆性,自媒体写作亦只是其中一环。简单粗暴及耐心的丢失或许是其快捷方式中不可避免的缺陷,但我们仍可以发现其中的优长,即时间的有效性、多形式的糅合、亚文化的特征,以及对内容的强烈反应,都是促使写作深入更多族群的方式,乃至于从某种程度上贡献了新的写作结构,而万路归一,最终我们会看到它依然是人类生活的延伸,我们应考量它的多重能量,并在其中鉴别媒介背后的作者/读者深度参与(内容)的程度,以及它对整个时代心理的表现。我们相信写作的难度绝不会因为媒介的变化而消失,但显见的庞杂轻巧与精神世界的浅陋和它对年轻一代产生的阅读影响又是我们所担忧的,所以就这一矛盾,我们特组织了一批批评家、文学编辑、作家、诗人对其展开深入讨论,以期发现它的多面。

——编者按

黄德海:首先要明确的事实可能是,自媒体不妨看成一个充满生机的东西,不喜欢和阻止都没用,因为它是生机本身。其次是对自媒体的认识——自媒体的出现,既是对写作的解放,又是对写作的巨大限制。这说法看起来有点矛盾,那就不妨说得更明确些,自媒体给予了写作发表的巨大空间,与此同时也造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写作自我放松,此前需要编辑层层选拔的发表机制,在自媒体出现之后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其意义。

编辑的层层选拔机制,既是一个巨大的控制,又是一种有益的限制,就像任何规则起到的作用一样,它淘汰着普通作品,让写作者更加严谨地对待自己的文字;但编辑会有盲点和漏洞,超出编辑精神图景的作品非常可能被排除在发表范围之外。自媒体的出现解决了编辑的局限造成的发表不公,却又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写作和发表的随意。

从某个方向看,编辑的审稿如同“塔布”(taboo,常译为“禁忌”),意思差不多是,写作中很多事做不得——“生活永远是一种克制,不但是在人类,在其他动物也是如此;生活是这样危险,只有屈服于某种克制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取消旧的、外加的塔布所施加于我们的克制,必然要求我们创造一种由内在的、自加的塔布构成的新的克制来代替。”自媒体时代,由编辑外加的塔布必然为自我所加的塔布替代,或者说,此前由出色编辑形成的选拔机制,在自媒体时代需要成为每个写作者内化的自觉。

这个把审稿内化为自觉的过程,在自媒体时代,需要每一个写作者有意识地将此前编辑选拔机制形成的“明显过时的、陈旧不堪的、不利于新发展的因素淘汰掉;与此同时,仍将那些重要的、不可缺少的组织结构继续保存下去”,写作者因此与新的媒体时代达成了适应协议,也完成了自己的更新。在这个过程中,写作者越能体会此前选拔机制的多层级、有差别,就越容易触碰到写作丰富的艰难,而不是让文字始终停留在宣泄水准。

至此,我们差不多可以明白,无论发表和传播处于什么阶段,写作自身的难度从来不会降低,那些需要在写作中克服的难关,一点也没有在新的什么时代消失,而是始终存在在那里。或者也可以说,无论自媒体为发表和传播提供了怎样自如的条件,写作的难度最终还是结结实实落到了人身上。“是人弘道,非道弘人”,所有的变化本身,既可能是病,也可能是药,一个写作者能够对精神领域的贡献程度,最终仍然完全取决于他面对写作难度之时的态度、准备和表达水准。

张定浩:正如很多问题本身已经包括了答案,很多论题从设定之初大概也就同时预设了思维的进路。当我们接受“难度”这个词被用来作为“写作”的修饰前缀,也就是在接受一个隐而不宣的现实,即“写作”已然分裂为有难度的写作和没有难度的写作。

存在“没有难度的写作”吗?这曾经是不可想象的。原始时代的写作需要找到一面光滑的石壁和比石壁更坚硬的器具,简帛时代需要昂贵的竹简和绢帛,在属于众多匿名作者的漫长时代里,写作是一项集体性的史学行为,用以对抗人类的必死性,好在自然方生方死的循环系统之外开辟出某种可以延续的人类文明。而在个体意识觉醒之后,写作是抵达个人生命不朽的一种基本方式,在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中占据末席。

因此,在印刷时代到来之前,写作一直是一种极其困难的斗争行为——作为书写,是和写作载体的斗争;作为创作,是和人类遗忘天性和必死性的斗争。印刷术的普及乃至现代社会的产生,已经极大降低了上述两种难度,写作变成每个受过基本教育的普通人都可以尝试的事情,但接下来,写作的难度依然存在,但它呈现出来的样貌,变形为发表的难度,即每个人都默认可以轻松地写作,但不是每个写作的人都可以获得发表作品的资格。换句话说,在纸质媒体的时代,写作的难度首先取决于是否能博得纸质刊物编辑的发现和认可,即一个有能力发表作品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一个写作者。

有很多关于编辑如何发现作者的动人例子,然而我们也可以看到无数杰作是如何被一再退稿的。在刊物编辑和作者之间的这种相生相克的关系,很多时候类似于批评家和作者的关系。刊物编辑和批评家,往往代表着一个时代相对主流的审美趣味,但一个时代的趣味如何过度到另一个时代的呢,往往是依靠少数写作者的推动,也就是说,在某一个时刻,一个有志向的写作者的趣味往往会越过了他所在的那个时代,这不意味着同时代没有他的欣赏者和读者,只是他无法抵达他们,假如他不率先被刊物编辑和批评家认可的话。

在这个意义上,自媒体时代的一个重要特质,就是它取消了发表的难度。在自媒体时代,写作的难度不再被编辑和批评家所规定,每个人看起来都可以轻松地发表作品,传播作品。曾经被纸质媒体在表面予以统一的写作,就此分裂成两种写作,为人的写作和为己的写作。前者以点击率作为标准,写作的难度从发表的难度再度变形为传播的难度;而在“为己的写作”的层面,似乎一切曾经的从外部施加的难度都消失了,写作重新变成一种纯然个人的自由行为,而写作的难度也从写作者的外部转向其内部,也就是在这一刻,“难度写作”才成為一个有意义的词。写作的难度从此释放给每个写作的个体。每个写作者,从这一刻开始,是因为其各自在写作中遭遇的不同难度被区分。

杨庆祥:我们现在身处的不仅仅是一个自媒体时代,严格来说应该是全媒体时代——自媒体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读写能力的普及让更多的人有能力写作,有更便捷的途径去发表,甚至获得一些名声以及各种资本。由此很多人认为全媒体时代降低了写作的门槛,但是这仅仅是镜像的一面,在另外一面,我恰恰觉得写作变得更有难度了,对真正的作家、真正的写作要求提高了。当每一个人——这当然是一种文学大众化的幻觉——都可以来写作时,什么样的作品更值得去阅读?这成了一个问题。一部作品只有在形式、主题、思想深度、美学高度等方面有更深的开掘,它才能成为一个时期的文学标杆,或者成为一个无法绕过的精神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全媒体时代对作家的写作提出了更多的挑战。

就我个人的阅读趣味而言,我比较喜欢复杂的作品。文学当然有很多的层面,比如对流行文学来说,它可能更注重消费性,它需要一些模式化的叙述,它需要更加简单的情节配置或者人物设置,让它能够更轻松地被阅读,能够带来阅读快感和情绪刺激,我觉得这个是没有问题的,这是文学价值的一个方面。但是不能因为它有这一方面,我们就降低了对文学另一方面的要求,文学在精神意义上——最好的文学——尤其是在现代社会上,一定是对个人或者世界有一种深度的呈现、揭示和创造。作为一个批评家,我比较欣赏有精神景深的、有难度的、复杂的作品。比如说这几年我特别喜欢波拉尼奥的《2666》,这一作品展现的思想深度、社会广度,都是我比较期待的那一种作品。我也特别期待中国当代作家能够写出这样的全景式的作品,能把一个时代的各种精神困境、各种各样的欲望、人性的复杂性综合在自己的作品里面。

作家可能需要偏执一点,对自己的美学、趣味非常偏执,他需要坚持他的趣味与偏执,最后才可能成为一个非常好的作家。但是批评家不能偏执,也不能太个人趣味,他应有一个全景式的、像雷达一样的设备——比如像你们贵州的“天眼”望远镜一样,能够覆盖和摄取很多信息,最后作出判断。批评家他也带有个人的倾向,但这倾向应该与公共性结合起来,也就是批评家应该更公共性一些。所以批评家在某种意义上,对作品的判断,更要有全局观,有历史的眼光,才能作出恰当的判断。

李振:在我看来,“自媒体时代的难度写作”这个命题本身就带着某种焦虑,因为它包含了于自媒体时代难度写作与没有难度的写作如何抗衡的意思。但是,这种对抗的意义何在?当我们带着那种自媒体时代的焦虑来谈论这些问题时,有个基本的前提常常被忽略掉了,那就是在当前这个语境中,我们聊文学,讨论一部作品的好或不足,其实都是以有难度的写作的标准或要求来说话的。自媒体时代的到来确实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我们获取信息、认识世界的速度与方式,甚至改变了很大一部分人的阅读习惯。但是,当电影出现的时候,人们面对那种需要通过纸媒来阅读的文学是不是也产生过类似的焦虑?可后来呢?电影在,文学也在,现在我们大概很难再因为电影产业的蓬勃而去担忧文学该往何处去了。文学或者说难度写作有它面对世界独特的认知与言说方式,它可能不会被另外的表达方式或载体的变化而轻易改变。一个时代固然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但这种变化或时代感的体现,本身就是在有难度的写作内部发生的。新鲜事物层出不穷,如果我们总是陷在所谓自媒体时代的焦虑里,盘算着跟网文、鸡汤文甚至跟新闻较劲,在写作中考虑的是能不能拿到“十万+”,这不就像执意要用一篇小说去跟电影比票房一样荒唐么?如果真是如此,我想那样的作家一定会被无边的沮丧终日包围,直至离文学越来越远。事实上,难度写作面对的依然是难度写作自身的问题。这与自媒体时代有关,又与自媒体时代无关。所谓有关,指的是写作面对的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时代,面对的是一个别样处境中的人心和人与人的关系以及由此生出的是否充分的想象空间;而所谓无关,是难度写作面对的问题最终都要在其内部解决,它是语言,是修辞,是形式,是文学意义上或审美意义上的匠心和对生活的忠诚,这是在任何一个时代用心写作的人都共通又无法回避的。所以,自媒体时代或是其他什么时代可能是对难度写作最无效的限定,既然它是有难度的写作,那么它必然是以那个宏大的、显而易见的或是沸沸扬扬的场域之外的世界为志向,它可能要在热闹中发现沉默,要在观念之外发现被观念遮蔽的枝枝蔓蔓,要在有效、高效与快节奏中发现那些无用的或只能存放在记忆里的东西。而这一定不是对一个新的时代的无视,恰恰相反,这种写作的难度本身就证明着文学对时代更亲近更体贴更有情感的讲述。

孙文波:自2000年左右开始诗论坛在国内多起来。它的出现改变了写诗者的交流方式,也让很多身处偏僻地方的人有了与同行交流的机会。以至后来不少人认为,网络的出现改变了中国诗的生态。从现象来说的确是这样的。自从有了诗论坛,作品的传播仅仅依靠刊物、报纸的刊布发表的情况被改变了。这一事实后来又随着微博、微信公众号的出现,进一步得到了巩固。到了今天,虽然刊物仍然起着发表诗的重要作用,但已经不是单一的阵地。由此,人们对诗发布的新方式有了新名词:自媒体。我们今天在这里谈论“自媒体时代的难度写作”。由此可见自媒体的影响力已经成为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重视的存在现象。

只是,我还没有搞清楚它与难度写作的关系。或者退一步说,我需要先搞清楚什么是难度写作。在我的写作认识里,一直觉得难道还有没难度的写作?我真的不知道其他同行对这样的问题如何理解。但从我开始写作,便意识到写作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把解决写作的困难放在了重要的位置。我认为,如果我们考虑到写诗必须解决的是一个人对语言的认识,解决的是怎样理解诗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以及解决的是诗在建构自己的过程中必须完成对形式、结构、节奏等技术问题的处理,甚至还需要建立明确的对个体与全体、个体与传统的关系的认识,并建立起适合自己的写作观念。那么,写作就不可能是一件可以轻松完成的工作。每一首诗的写作从最基本的意义上讲,都来自于我们对以上提到的问题的清楚理解和妥善处理。而这真不是那么简单、轻而易举就能够做好的事情。很多时候,它需要调动我们全部的知识储备,还需要我们对自己智慧的有效確认,了解自己思维习惯的长处与短处,以及怎样合理利用自己的想象力。一句话,写诗在我的认识里,从来不是可以轻轻松松完成的工作。

为什么我这样说?我的意思是,写作从来都是难度非常大的事情。它在任何现实面前都是一样。所以,在我这里并不存在一种“自媒体时代”或“非自媒体时代”写作这样的分类。我觉得,诗发布的媒介,对于诗本身来说不过是一种外部因素,不管我们是将诗发布在传统媒介上还是发布在自媒体上,诗所必须保有的基本品质都是不能变的。即一首能够被认为是好作品的诗,尽管可以由于写作者自身的写作观念与形式认识给予其不一样的样态,但它必须保有好作品的基本品质。即它必须在语言、形式、主题等等方面,让读者感到充满了创造性的因素,能够给人带来阅读的新鲜感和意外的惊喜。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于诗内部,其作为诗的价值非常值得怀疑。

正是在这样的认识下我并不认同现在有些人的言论,他们认为自媒体的出现减弱了诗评价的标准。使得很多人哪怕写得很差,仍然冠冕堂皇地僭越在诗人的位置上。对于这种现象的存在,我真的不认为是由自媒体带来的文化现象。我觉得,以历史主义的眼光看,诗传播史上一直存在着良莠混杂的现象,甚至有时候差的作品会将好作品在特殊的时间段挤出人们的视野。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很多作品可能一时得不到流通,但因其自身内在的光芒,到了最后总会让读者意识到真正的价值。我们仍然会发现,那些留存下来的伟大作品,无一不是呈现了内在难度的作品。难道我们可以说陶潜、杜甫的诗没有难度?从历代研究他们的人们的谈论中,我们领受到的是对他们作品体现了语言的精确、细致、生动、有力的反复指认,以及对他们的作品体现出来的诗品质的全面发现。所以我甚至以为,任何一个对于他的时代来说是好诗人的写作者,其写作都当然地保有他那个时代对诗认识的全部深入理解。我一直相信的是,当代那些将某些诗人的写作看作故意制造阅读难度的评论言辞,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这些诗在诗与语言、诗与审美的关系方面的价值。他们所理解的,仅仅是将诗工具化的诗观念。

如果更深一步地说,我甚至认为,这是当代诗蒙昧化的具体表现之一。它借着无障碍的自媒体发布的便利拉低了对诗的要求。也正是这样的现象的出现,我们才会想到写作的难度这样的问题。但是,正如我上面所说到的那样,对于诗而言,并不存在传播方式改变以后,诗写作,以及我们对诗的审美必须发生改变的条件。在我看来,诗写作无论在什么时代都只有一种东西对写作者最重要:即一个诗人必须在写作的过程中,从题材到形式为自己的叙述找到恰当的方法。而落实到具体的写作中,即是我们必须为写作找到语言、节奏、声音的合理性。这对于哪怕已经形成了自己风格的诗人来说,也是笃定的要求。因为每首诗的具体写作其实都是从零开始的,需要我们以面对未知的态度去探究其可能呈现的样态。正是因为此,写作的难度从来不会以媒介的变化而有所改变,不管是自媒体还是非自媒体。对于我而言,写作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每次提笔都是对自我的挑战。由此而来,如果我们必须谈论当代写作的难度问题,应该意识到的是,随着人类在理解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上收获了越来越多的新发现,它们呈现出的更复杂,被人们称之为多元化的样态,这一切肯定不是减弱了写作的难度而是加大了写作的难度。

陆梅:自从有了微博微信知乎等各类自媒体平台后,一个感觉是人人都成了草根作者,人人都在努力发声和表达。有的自媒体写作平台就专注于普通人的非虚构写作孵化,倡导一种日常生活写作,写作者们在平台上分享“你”“我”的故事。为激励写作,平台发起“每日书”“破茧计划”……类似高校的创意写作班,但是更平民更随性、也更贴合日常书写和个人化表达。由非虚构写作热而涌现的自媒体如腾讯的“谷雨”、网易的“人间”、微信平台的“正午”以及“中国三明治”“真实故事季”“故事工场”等等都聚集了一批写作人。这些自媒体正在影响和规约着我们传统意义上的写作。强大的现实,扑面的生活,更鲜活更震撼更生动也更具可视性的视频和现场图片刷新着我们的阅读和生活。当然也影响到我们的写作,尤其是年青一代的书写。类似“正午”或“谷雨”上随机一个普通家庭的故事,可能承载着中国现代化发展和城市化进程中所有的问题和苦痛,这个时候,传统意义的写作面临挑战。

这样的问题太多,生产假药的人,制作劣质奶粉的人,环境污染,留守老人和孩子,生命教育,生死课……自媒体平台上的非虚构故事足够精彩震撼,我们曾经以为新闻终止的地方写作才开始,那是因为网络还未兴起还不够发达,但在今天,非虚构写作风起云涌,好故事不断刷新着我们的想象力、认知力和感受力,我们面对的是奇观式的社会实景,堪称媒体资源的轰炸。这是自媒体时代难度写作的一个外观化因素。

然而更大的问题恐怕还在文学的现场——写作者自身。“50后”“60后”以及更早的前辈作家们可能还有充满丰富独特的个人生活经验用于写作的给养,而对在新媒体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写作者来说,作家最大的生活——来自内宇宙的个人性异质性正在慢慢稀释。资讯越发达,索取越便捷,个人信息就越是共享经验,世界大同。我们都生活在大同小异的世界里,每天手机不离身,时时刻刻在刷屏,分分秒秒被大量信息裹挟。有个年轻人吐露:“明知绝大多数信息无聊无趣,甚至扭曲、有害,仍止不住地去刷,但越刷屏,就越有信息饥饿感。一旦手机离手,就会失魂落魄。信息的海量堆积不仅没有带来内心的充实,反而总觉得内心空荡荡。”——这段话道出了我们今日普遍的状态,也就是诗人陈先发在复旦演讲时说到的“空心人”。似乎是一个悖论,我们沉浸在海量信息里,却又觉得内心空虚。如果我们的外环境无法改变,我们的内宇宙也是这般陷溺在虚拟的大网里,对写作者来说确是危险的。虚拟的现实不是生活本真的现实。虚假的存在感放大、美化也遮蔽了我们自身,自然也过滤掉了现实自带的很多杂质。用评论家杨庆祥的话说,“就像我们把镜子里面的自我当作真正的自我,从而丧失了现实感。”

虽然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今天的社会环境催生的是一种类群体性的焦虑,个体的精神生活淹没在差异性里,年青一代的写作,作品里的个人是模糊的、冷漠的、下沉的,甚而显得苍老和沉暮气——还在青春的年纪却已然中年心态,所以也有评论家认为这一代作家的写作,小说里没有青春也不见人物。此论难免苛刻,但是细思量,我们年轻的小说家确实更愿意生活在虚拟的世界里,更对虚拟的现实抱有热情,而对活生生的现实无视无感无心。虽然小说家们都很会虚构故事,叙事、语言和技巧都驾驭得游刃有余,但小说里的现实很难和这个时代、社会同频共振,小说里的现实和生活里的现实是割裂的,很难互为同构和彼此映照,也难得和历史主动对话碰撞,局部的现实不能水滴石穿,作家的虚构热情和写作姿态变得可疑……久之,内在的创造性活力,积极主动的冒险探索精神,對经验世界的机警之心、饥饿之感都在下降。想象力是需要经验激活的。缺乏对现实的感知能力、洞察能力和书写能力,“想象的真实”就出现信任危机。

所以可能,面对新媒体时代,我们需要重新发现写作的意义和重新赋予写作的职能。而一个写作者,一个好的作家也需要重新发现自我、清理自我。文学终究是要孤军奋战,但是文学也终究是和人类的困境命运同行,终究是为创造一个更合乎我们自己的更高的人生。所以在今天来说,可能第一步,是抬头或转身,从大量的自媒体故事里走出来,逃出经验,走到信息和故事的背面,除了事实的想象力、虚幻虚弱的现实感,怎样尝试创造价值的想象力,重新建构起一个更有行动主体性的内宇宙,这是未来文学可能的出口与生机。

孟小书:在我看来,写作的难度不存在于某一具体时代,它是一个永恒且无休止的话题。在做编辑之前,我所阅读的作品,无论是期刊上发表的还是已出版成书的,都是由编辑们精挑细选,经过无数次“加工”出来的“成品”。虽然也会读到不尽如人意的作品,但从质量上,还是有基本保障的。但做编辑后,读到大多的作品还处在是“原始材料”的阶段。那么问题来了,例如,为何有些作品无法打动人心?有些小说看似是现实题材,但为何更像新闻稿?前些日子,有幸见过一套用来分析小说的软件,该软件可以近乎准确地分析出故事脉络的曲线图。有些故事看似波澜不惊,但呈现出来的曲线图是一个接近完美的“W”形,有些故事看似惊涛骇浪,但呈现出的图形是条平线。以我的理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学的终极是与物理、数学等理工类学科紧密联系的。那么这些“问题”小说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个值得思考的事情。同时,这些问题对于写作者来说,也是最根本的,它们并不仅仅存在于某个具体时代。

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除那些根本和永恒的问题外,也会有新的问题出现。在当下,这个几乎被新媒体笼罩的时代,人们主要接受信息的来源是网络,微信公号、微博、各大新闻及视频网站等等。这些网路来源的推文语言大多是碎片化的,起初微博和微信朋友圈一条信息只可发百余字,直到后来才有了长微博,可以发布千余字等功能的系统。这也就给读者们潜移默化地养成了这种阅读习惯。然而,身为写作者,尤其是仍坚守在纯文学阵地的写作者而言,语言也就成为了一大难关。这其中,包括如何避免惯用的网络用语、不被碎片化的叙事习惯所干扰等。其次,无论在何时,作家的使命就是记錄这个时代。那么现实主义写作就是当下最重要的创作方式和主潮。作品中人物命运,与当下社会,以及最具时效性的社会问题的联系,应当是紧密的,也是极为关键的。网络时代,任何新闻都会以最迅速、凶猛的方式袭击眼球,所以这给现实主义创作就带来了巨大的挑战。然而,现实与现实主义还是存在根本区别的。通过网络所获取的新闻是信息,是一个个正在进行,或已经完成的具体事件,这些是现实,同时也是客观的陈述,还谈不上文学。文学最终还是处理人精神层面的问题,而非社会问题。现实主义则是处理人的精神困境,以及人的命运究竟与这个时代是有着怎样联系的。因此,无论怎样的时代,有难度的写作,还是关乎人的精神、思想和心灵难题的写作。古今中外,大抵如此。

郭雪波:也许与年龄和经历有关,本人很少去读公众号和一些自媒体上的“作品”,如果那些还称其为“作品”的话。也许他们也在编故事,也许在完全自然地描述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丑恶,各种刺激性的吸引眼球的离奇古怪事情,发一些没有什么责任感的类似谣言又强似谣言的似是而非的文字,以及各种高论。但个人认为,那些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沉下来潜心创作的文学作品,不能称其为真正引领人类精神范畴的神性写作。我不能承认,让和尚说着尼姑的话、让尼姑说着妓女的话、让妓女说着公主的话的那些文字,能称为文学作品,不能认为简单写实抄录生活百态、语言和内涵毫不讲究的东西为文学作品。即便它有百万千万点击,一时泛滥成灾,那也顶多算是街头快餐店或野摊上的垃圾食品,随着新热点新的一天到来统统都会遭到抛弃,弃之如敝履。如果承认这些东西具有文学价值,那对自己的存在是个亵渎,对真正属于人类精神世界范畴的文学创作这一桂冠是个亵渎。

当下,真正的“难度写作”是什么?这是一个很让人好好思考的话题。个人认为,如果真有“难度写作”的话,这不止是因为“自媒体”写作没有难度而造成的。问题在于,当前真正的有思想艺术性的文学写作,正面临着一个旷古以来最复杂最纷乱又最丰富多彩的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大家都知道,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在他的《双城记》里写过一句名言:“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这话说得多好啊,即使过去了150年,它依然没有过时。其实,我们现在面临着的,也是这样一种狄更斯所描述的时代环境。社会上正演绎着巨大的贫富阶层鸿沟,正体现着人们不同价值观念的各种冲突和复杂纷争形态。这就给作家们提出了一个难题,一个真正的“难度写作”,你是用一个什么样的价值取向去面对生活,选择主题,以及从纷乱的生活中开掘什么样的材料进行文学创作?也就是说,你是“审美”还是“审丑”?这也似乎哈姆雷特的“生还是死”的问题。如何选择,如何创作,关系到你的综合素质,还有你的天分。这绝非会写个文字、会搞个自媒体就以为自己是作家的事儿。如果作家们缺少了如拉什迪所说的“上帝的视觉”,一双“慧眼”,缺少了某种审美坚守的时候,那么你即使面对的是美丽的画卷,壮阔的时代,你也看不到美丽的震撼和壮阔的神性,就好比罗素大师说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缺少发现美的心灵。”

梁彬:我们现在提出的“自媒体时代的难度写作”应该是针对自媒体写作尤其是自媒体文学写作目前所呈现出的种种问题来说的,与其说是一种要求,不如说是一种期望,这样的提法可能更为现实一些。

自媒体时代的到来,让文学的传播与生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迅捷,在电子化、碎片化和移动阅读的语境下,写作实现了即时性、日常化和大众化。由此,文学在公众中的地位形象有所改变,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被空前拉近。由于自媒体写作平民化、个性化、低门槛、交互强的特性,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文学创作的多元化发展,使得不同风格和形态的文学作品取得存在的合法性 ,同时也使得文学作品进入到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失范状态,降低了写作的难度。碎片化、欲望化、消费性的书写泛滥。那些甜腻绵软的心灵鸡汤、身体官能体验的欣快症书写、新闻化的现实仿写以及肤浅煽情的美文写作大有流行趋势。自媒体平台功利化、消费性的特征更为突出,“以丑为美”“标题党”“新闻效应”、 “搜奇列怪”等不良的写作态势不可控地泛滥,文学垃圾层出不穷。还有自媒体写作低层次的自我重复等,这些都拉低了自媒体写作的品质。

针对这些问题,提出“难度写作”是很有必要的,这是对自媒体写作负责任的一种态度。

难度写作是追求写出好作品的要求,是一种写作态度、技法和方式,也是对写作者的要求和希望。

难度写作拒绝那种抚摸生存表面的浅吟低唱, 拒绝在语言中放纵欲望、制造官能愉悦, 拒绝唯功利、唯点击率、唯权力的写作,拒绝以简单粗陋为特色的反智主义写作,拒绝对词语的沉溺而忽略写作的精神维度。难度写作强调经验的广度和深度,将“ 我” 放置到广阔的时空当中,以平等和开放之心盛纳和感受事物的存在,接续文化的传承,对现实进行深度挖掘和广度呈现,让现实中所蕴含的深度和意义显现和敞亮开来。

从具体的写作实践来讲,“ 难度写作” 就是要不断地挑战自己, 始终保持精神的纯度和高度, 不跟风,不媚俗,努力修炼,使自己保持总体上升的写作趋势,并且不拘泥于单一的表达模式, 不断力图尝试写作的多种可能性。所以“难度写作”也应该包含着“ 先锋性、探索性、实验性”的自觉追求。

总之,难度写作关乎作者对创作的认识和其写作理想,以及所秉持的写作伦理。它是创作者的一种主动追求,这种追求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尤其是自媒体平台,难度写作更加是自媒体创作人的自发行为,要靠自我规范、自觉追求来实现,外部力量的呼吁很难起到有效的倡导作用。所以在今天,我们提出“自媒体时代的难度写作”多少显得有些无力感。

期望自媒体人自我约束,自我规范,把有难度的写作化为一种主体的自觉,我认为是不现实的。我们可能更应该思考如何利用自媒体平台的技术特色和自身优势,通过一些方法和机制的建立,来促进自媒体人追求一种有难度的写作,提升自身的写作质量与写作品质。只有这样,我们提出的难度写作,才能真正在自媒体平台上得到有效的实现。

文珍:该怎样写作,就怎样写作。如果我们不想当爆款制造者的话,那么,适当节制一下刷公号看文章的时间也就够了。我们看到新闻,了解观点,等待几天之后必然的反转——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热点总会历经几个回合的反转,就好像连续剧必然有续集,一个热点话题总得深挖几轮才能够完成它最终的普及知識教育世人的价值。这里面毫无讽刺之意:我非常佩服那些文章背后的一线新闻工作者,和孜孜不倦的资料整理搜集者们。所谓的“自媒体”们以惊人的速度更新,免费供给了大众无数资讯,哪怕是材料真假兼有观点未经佐证的资讯。但是,这样的信息渠道多了,依然是有教育意义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极大程度地代替了以往的官方媒体,提供了真正来自民间而不是喉舌的舆情监督。

也许我也正是自媒体狂欢时代的受益者而非受害者。自媒体,不是文学尤其是严肃文学的竞争者。

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开过公号,但是没更几次就停下了。因此我深知开公众号并且成为众人知道的“自媒体”,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一个人的创造力有限,有些人去媒体戴着镣铐跳舞,有些人能够在网络平台上发声并且吸引足够多的人来看——据说一天诞生的公号就有几千个,能够在这样的竞争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人自不是凡人;有些人画画;有些人唱歌。我觉得这些都是事。当然耸人听闻博人眼球是不好的,可是,要相信群众的眼睛也同样是雪亮的。如果有人一定要低俗的标题才能吸引,那么他当然也能找到他想要的;可是我总觉得,我们讨论的自媒体大概不是地摊小报这一类文字。

唯一的难度也许在于,在这样众多的资讯面前,对于文学的成色要求也许更高了——完全去除了提供资讯的意义之后。文学不再担负提供资讯、倡导生活方式、讲述狗血故事……的种种任务之后,那么,就需要提供比资讯、观点更多的一点什么。在所有的热点话题海晏河清偃旗息鼓之后,真正的属于文学的可能性才可能慢慢生长。

这一点大概是最难的。但是同时也最有趣。它要求写作者拿出更加纯粹的真心,并且也有更足够的耐心,等待一切热点过去,同时,甄别出资讯爆炸时代自己所真正需要处理的材料。大多数时候,那些纷扰的观点只是作为时代背景存在——在这一重意味上,自媒体时代和别的时代没有什么不同。它是我们活着的一个现实,如此而已。

而在每一个时代里,判定自己属于文学这个阵营的人们,都在认真地领受着自己的天命。就好像人人都有创造力,有些人把创造力用于绘声绘色地讲八卦;而有些人却守得寒窗十年功,努力用头脑,消化快速迎面而来的一切声光影电的印象。因为他们深知,在一切的背后,有的总是人。

《利维坦》的序言里说:有些人通过了解别人的故事来了解世界。但是,最好的那些人,通过了解自己来了解世界。

因为人总是差不多的。每个时代,总是同一些基本人性,在消磨。

郭爽:“那就是迷宫,”他指着一个高高的漆柜说。

“一个象牙雕刻的迷宫!”我失声喊道,“一座微雕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

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抽象地领悟了我们的世界。它萃取自田野、月亮、傍晚的时光,以及让人脚步轻松的下坡路。也包罗了河川、省份、王国,以及过去和将来。在这种无限里,世界既清晰又亲切,而作家或者每一个读者,都获得了造物主般的视力和听觉,在幻象中抵达了真实(True)。

在小说的国度里,真实与虚构往往难分界限、暧昧不明。作家构建世界的来源是真实,而这真实,来自个体的记忆、一二手材料和对世界的学习。于是写作这件事,或多或少,都像游戏。搭建出布景,描绘出角色,你和我就走进去。

在游戏(Electronic Game)本身的进化史里,也暗合了叙事艺术的规律。诞生于1985年的游戏《超级马里奥兄弟》,马里奥兄弟闯关、冒险、救公主,玩家获得的是上帝视角体验。角色分配、游戏目标、打BOSS,我们化身穿着背带裤的马里奥,在卷轴般横向铺开的布景里体验剧情。就这样,我们趴在虚拟世界的上空,看着化身为彩色的二维小人的自己跳入《超级马里奥兄弟》《冒险岛》《魂斗罗》。遵从手柄按键的规则、用动作完成指令,亦即虚拟世界的语法规则。随着图像由二维变成三维,游戏也进入第一人称叙事的时代。也就是说,进入虚拟世界的镜头不再安装在上帝的肩膀上,而是放在了我们的鼻梁上。在射击类游戏里,第一人称游戏带来最直观的感受莫过于,“晃得头都晕了”。从《反恐精英》《半条命》,到《守望先锋》《使命召唤》,人物关系交织出庞大的故事背景,炮弹从耳边擦过、盔甲被震得“嗡嗡”作响,别人的血或自己的血堵住我们的视线。

如果只是还原出一个我们已知、可以凭借经验想象出来的世界,那么,游戏被称为“第九艺术”未免让人失望。事实上,游戏不断让人震惊的,在于它创造出的“虚拟的真实”,已经不只是让人体验战争、杀戮、恋爱、冒险等体验,而将触角伸向了人类最幽深的情感体验,比如亲密关系,或者死亡。

用想象力创造出视觉,再创造出体验。这在以往的艺术形式里,比如小说、绘画等,由创作者独自完成,再由读者独自领会。而游戏赋予个体的体验,私密化、民主化、交互化。当虚拟世界的细节全感官地在玩家身上“复盘”时,游戏世界里的孤独感更接近梦境。

最开始,游戏让我们体验如何成为一个英雄。慢慢地,游戏让我们做一个凡人。现在,游戏带我们去抽离了人类社会日常的现实(Real),去问那些人作为受造,最根本的品质。游戏也因此更接近于博尔赫斯的构想,“一个庞大的谜语,或者是寓言故事,谜底是时间”。

对于小说家而言,写作的难度永远在于捕捉时代的真实,而非现实。对我来说,游戏是具备可能性的入口之一。当你跟成千上万个ID一起潜入游戏的次元,就获得了一次进入了集体无意识最深处的机会,你化身为一个泡沫,体验我们这个数码时代的愤怒或狂喜。跟任何游戏的规则或者人类命运本身一样,你可以练级,但走到哪里,看到什么风景,都要看运气。而在现实与虚拟的边界处,摇晃震荡着巨大光束,里面有我们等待已久的真实。

贺彬: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爆炸的自媒体告诉我们,这可是一个日本留学生江歌闺蜜的前男友陈世峰在敲门的年代,是红黄蓝幼儿园式的悬疑、毒疫苗式的惊骇入骨入髓的年代,也是“米兔”的性侵伤害如病毒般传染的年代。当下的焦虑不安、撕扯决裂,在细胞式增长的自媒体平台上,随时裹挟着我们,这样年代里的一个虚构者,如果依然背对世界,沉缅往昔,不仅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腐味,而且我个人以为,也失却了一个言说者起码的道德。

但一个小说创作者天然面临的艺术课题,又让这一切并不那么容易。20世纪初工业技术革命带来的资本主义大跃进,令德國哲学家本雅明忧心忡忡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伤害,在百年之后又幽灵重现。我们的失语,多多少少与本雅明命名的“灵韵”(Aura)之光不再有些类似,我们在“涛涛”(周立波)与“军军”的狗血撕咬中,随时可能陷入全民八卦的亢奋,却丢失了展开虚构所必须的诚恳和内心……

我想说的是,一个虚构的创作人,在激变的时代,惟有找到自己与身俱来的那个生命母题,才有可能应对外部世界的侵袭和骚扰,成就属于你的、无可替代的宇宙。

我不由地又想起了契诃夫。在同样惊涛拍岸的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俄罗斯,正如纳博科夫所说,契诃夫却着力在他“创造的生活的灰暗色调里”,用“一种从容的、微妙的幽默感”,成为了“俄罗斯典型性格的独一无二的阐述者”。我们始终可以从他的笔下,认出那个“俄罗斯知识分子、俄罗斯理想主义者的典型——一个古怪而哀婉动人的生灵……他具有人所能达到的、最深刻的尊严感,但在实践他的理想和原则方面却无能得几乎令人发笑;他笃信道德上的美,忠于祖国人民以及全人类的福利,但是在私生活方面却连一件有益的事都做不成;他把偏狭的生活浪费在乌托邦的梦幻烟雾里;他明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有价值的生活目标,然而他却在无聊的生活泥塘里越陷越深”。正是通过对这一个“俄罗斯梦想者”矢志不逾地讲述和掘进,我们才拥有了那个具有“这一切勾人心魂的朦胧、这一切美丽动人的柔弱”的“契诃夫式的鸽灰色的世界”,契诃夫的那些忧伤故事,他的无限同情和仁慈,才得以穿越他身处的暴风雨般的时代,历久弥新,至今仍然深深感动着我们。

禹风:首先是时代。中国文坛是个特别讲年龄的场所,作家都被贴上“××后”标签。

如果你看见过欧洲园丁早晨推着走的花车,不免有些伤感:车里躺满了剪下的群花,什么品种都有,不娇艳了就剪掉……花园需要常葆青春,文坛亦然。时代表面千变万化,对当时的作家一样仁慈一样凶狠。写作的难度不来自于时代,来自于写作者相对他身处时代的自身局限。我们大多数人的作品如同鲜花,终将枯萎,被人遗忘。时代和时代之间有很多缝隙,足以容纳留不下来的东西。

关于自媒体,能说的不多。在自媒体时代以前,我是一名活跃的年轻记者,从业于大型城市发行量巨大的报社,对自媒体历来保持专业媒体人士天然产生的距离感。

自媒体写作涉及方方面面,接近文学的一面本人基本没接触,没多少发言权。唯一可说的是不接触代表一种怀疑。自媒体出标题党,文字多带有博眼球的烟火气,标题党既不属于文学,也不属于新闻。

就读者体验来说,文学杂志理论上应该奉献鹅肝酱,自媒体相应而言最多出产新鲜鹅肝。

我觉得自媒体主要的功能是呐喊,如果某个时代人们没有视野,呐喊者是被需要的。

可以聊聊写作和写作难度。这不能不牵扯到几个已死的洋人。

关于“有难度的写作”,还有几句话说。

作为一个“作家”,当你自问“这敏感吗,这能写吗”的时候,与前人相比,已经高低立现。常态是我们看不清自己的懦弱卑下,继续高估自己。

我所看清的另一个难度是时下写作者大范围的“浓油赤酱”生产模式给写作制造的生态灾难。脱离生活体验的写作比拼谁用力更猛,夺人眼球的写作技巧配制出化学调料的“酸辣汤”,以至于真实的、克制的、得体的小说失去立锥之地。商业化和明星化的文学平台形成偏见和套路,为纯粹的文学创作设置了障碍。

自媒体时代人们(包括写作者自己)的眼球被更多时事热点吸引,文学作品容易被束之高阁,得不到宝贵的阅读时间。作品如果没有读者,正如树上果子没有人吃。如何精准找到读者,鸿雁传书,让文学在史无前例的文字喧哗中保留一线生机,这是最大的与写作正相关的技术难点。文学杂志尚未解决好这一困难。

同时存在文学的代沟,更精确说是语言和文字表达方式的代沟,年轻一代满足于自己的新语境,读写另一种风格语言,主流文学杂志及其刊登的作品在年轻人中被游离。语言的断层会不会造成文学基因突变?所谓严肃文学如何接续血脉、会不会出现类似于平面媒体相对于网络媒体的滑铁卢?这更具挑战性。

徐可:自媒体时代的来临,对写作者提出了新的挑战。一方面,自媒体的兴盛,让写作和发表(传播)变得极为便利,人人都是写作者,人人都是传播者,作家的作品更容易找到/抵达读者(受众);另一方面,自媒体带来的碎片化浅阅读,也让不少读者失去了辨别/判断作品优劣的能力。这种状况极易瓦解作家的斗志,使他们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因此,同质化写作倾向越来越严重,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作品越來越多。不少作者在重复(模仿)别人也在重复自己,很多作者在迎合读者而不是引领读者。我们很难读到让人眼前一亮、心中一惊又一喜的“冒犯之作”。

这种状况在散文写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散文写作本就被视为一项低门槛的写作,自媒体的兴起让散文成为最受欢迎的文体,写作者与阅读者都远超其他文学作品;一些写作者因之把散文写作当成很轻松很容易的事情,散文写作迎来了空前的泛滥,但并未迎来真正的繁荣。

对此,任何一位有追求的写作者都应该保持清醒头脑和高度警惕。既要充分利用和享受自媒体所带来的便利,同时又不能降低自己写作的品质。要敢于挑战前人,也敢于挑战自己,追求有难度的、高品质的写作。这种难度体现为生活深度、思想高度和精神力度,无论是在思想的开掘上,文体的拓展上,表达的创新上,语言的提炼上,都要有更高的追求,尝试更多的可能性。

有位外国作家说过这样的话:“写作要严格、严格、再严格。求快——这意味着不是往上爬,而是从上坡向下滚,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在自媒体时代,散文写作要寻求突破,散文写作者必须对自己狠一点,要有壮士断腕、凤凰涅槃的勇气,敢于自我革新、浴火重生,使我们的散文有一番新气象。

斯继东:在我看来,时代性是一个不值得过度强调的概念,至少对作为创作主体的写作者而言如此。时代如影随形,于写作者仿佛雾霧之于肺叶。一个作家身处此时代,即使写的是彼时代的人事,再怎么故事新编,旧瓶里装的到底还是此时代的新酒。

自媒体时代,是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每个人似乎都在发声求赞圈粉蹭热点吸引眼球。但现实转化为文学,需要通过作家心灵的滤镜,因而文学永远都是慢半步迟一拍的。抢着发声表态,听将令急冲冲进场,过于聪明的題材意识,产出的难免常常是粗弊的机械的僵化的图解式的现实主义。对于一个忠实于内心的作家,写作的难度从来都不会在外部。每个写作者自然都在寻找时代的隐喻,但在寻找的过程中又必得对时代有警惕与间离。

所以我以为,现时代写作的难度,也许更在于争前恐后中的主动后撤,众声喧哗中的敬惜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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