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脸上的耳光(中篇)
2019-04-28留待
留待
1
4月22号下午,我和刘秒赶到了北京。按照与马风的约定,我们在立水桥南站东出口等他。刘秒穿着我的T恤衫、牛仔裤和旅游鞋,衣服有些肥大,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邋遢。由于在我家地下室里度过了无眠的四十六小时,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好像两只正在燃烧的煤球。我去地下室给他送过四次饭,他一口也没吃。我劝他睡一会儿,他说没法睡,一闭上眼睛便感觉自己浸泡在黏稠的血液里。
来北京之前,我已经把他杀人的事情告诉了马风。我说想送刘秒到北京躲些日子。马风说好。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拒绝,可是应该问一问刘秒杀人的原因。他什么都不问,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丝隐隐的不安。顿了一下,我又说:“杀过人的人不一定是坏人。”马风说:“我知道。”他的口气非常果断,把我不能收留刘秒的理由闷在了肚子里。
马风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四十分钟。刘秒一直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他的脸非常苍白,充满了倦意,却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潇洒。他像猎狗一样紧盯着地铁口,每出现一个着装暴露的女人,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便会闪亮一下。他的样子愈放松,我愈替他担心。在我反复劝说下,才促成了他的这次出逃。他不想来北京,也不想去任何地方。他只是杀了一个想杀的人,真正该杀的那个人还没有找到。我深怕他将在北京的避难当成短暂的休整。
我又递给他一根香烟,正想说点什么,他忽然皱紧了眉头:“几点了?”当时是五点二十五分,地铁出口变得愈来愈拥挤,路边卖烤串的摊位上飘来一股孜然的香味,卖水果的小贩开始大声吆喝起来。刘秒站起身,将烟头扔在地上,嘴角浮动着一丝苦笑:“他别是不来了吧?”
我后来经常想起马风和刘秒见面的场景,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像多年不见的兄弟一样。没用我介绍,他俩的手便紧紧握住了。涌出地铁的人流想从他俩中间穿过,他们很默契地将身体贴在一起。我被晾在一边,居然有了淡淡的醋意。刘秒是我高中时的朋友,马风是我大学的朋友。他俩只是从我口中知道对方的存在,我对双方优点的转述绝不至于使他俩一见如故。刘秒在后来的邮件里解开了我的疑惑。他说:“一看见马风,我就知道遇上了跟我一样的人。”隔了一天,马风在电话里向我表达了同样的感受。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气场”。马风和刘秒都生在清贫的农家。马风靠打散工供着自己读完了大学。刘秒更惨一些,在高中时期就靠替学校食堂帮工养活自己。贫穷以及改变贫穷的决心,培养出一股特有的坚韧,醒目地镂刻在他们脸上,这使得他们在对方身上一下子看到了自己。
他俩站在地铁口聊了足有二十分钟,那样子好像一个人即将上车离去,另一个却恋恋难舍。阳光被楼群遮没了,身边的一切变得昏暗起来。我走上去拍了拍他俩的肩膀:“该走了。”他俩同时吃了一惊,又异口同声地笑道:“怎么把你给忘了?”
我要去东北出差,没有陪刘秒去马风的住处。
我站在地铁口,看着他俩沿着马路朝不远处的公交站牌走去。马风接过刘秒的背包背在肩上。刘秒递给马风一支香烟。他俩不停地说着话。马风朝北边的楼群指了一下,刘秒点了点头。快走到站牌了,刘秒终于想起了我。他回过头来,冲我摆了摆手。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香烟,轻淡的烟雾画出一幅诡异的图案。他喊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他脸上的笑容非常灿烂,跟刚接到大學录取通知书时一样。看到他和马风迅速亲近起来,我本来应该感到欣慰,不知为什么,我的鼻子忽然有点发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2
5月13号傍晚,刘秒被人用羊肉串的钢钎扎死了。从4月22号到5月13号,马风和刘秒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清楚地知道所有细节,一直不愿意回想。直到昨天我才敢承认,其实我是害怕面对自己在刘秒死亡过程里扮演的角色。我将那二十一天努力压缩成一天。我以为一天很容易从记忆中抹去,就像在台历上撕掉一张纸。没想到刻意的遗忘如此艰难。七年来,刘秒挥手告别的画面总是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他的笑容异常清晰,好像一张分辨率极高的彩色照片。
马风对我说,刘秒和他朝站牌走去时,说起了在大学里做的第一笔生意。他将新发的学生证抵押给服装市场的一个商贩,赊进一批马甲,倒手卖给了刚入学的同学们。上课时,全班有一多半的人穿着样式相同的马甲,年轻的女教师走进教室时吓了一跳。
刘秒说:“让我高兴的不是挣了多少钱,而是找到了无本生意的诀窍。”
刘秒上了公交车之后依然在说,想到老师惊愕的表情,禁不住笑了起来。
马风后来对我说:“看他那轻松的样子,根本不像杀过人的人。”
马风以为刘秒来北京跟他当初的想法一样,打算在这个充满机会的都市里闯一闯。我所说的让刘秒来避难,纯粹是开玩笑。
马风在“上地”一家科技公司做销售。来京之前曾在老家的乡政府当了半年公务员。看似很有前途,第一次领到工资却发现根本无法养活身患糖尿病的母亲。要把前途变成钱,起码要熬上三年。混个一官半职,工资也高不了多少,无非获得一个捞取灰色收入的机会。那正是他所鄙视的。马风决定辞职。他的女朋友李咪极力反对。李咪的父亲在县卫生局当副局长,自诩官场中人,对于李咪找了个出身农村的穷小子恨得咬牙切齿,屡屡以断绝父女关系相威胁,还扬言找黑道上的人废了马风。李咪不愿和父亲决裂,更害怕马风被废,极力鼓动马风考公务员。她知道父亲的仕途心重,想让马风用实力证明自己。马风考上了,父亲对俩人的关系刚有点松口,马风却闹着要辞职。李咪气得恨不能抽他。她说:“你要敢辞职,咱俩就吹。”
马风说:“她哪儿知道,我实在扛不下去了,熬着当官也得有点家底才行。”
刘秒说:“我也觉得你应该在乡政府干下去。”
马风说:“想干净地靠工资生活,除非当大官,当上大官之前,我妈肯定死掉了,何况我也当不上。”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一家火锅店里。马风的酒量很小,刚开始还担心陪不好刘秒。刘秒却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一样毫不客气。他的胃口相当好,独自喝了六瓶啤酒,吃了三盘羊肉,脸色变得红润了许多。火锅里的热气总是朝他脸上飘,搞得他泪眼兮兮。他不停地拿纸巾擦着眼睛,嘴里一直替马风惋惜。
刘秒说:“在乡政府上班,起码没人敢欺负你。”
马风说:“没钱才是最可怕的,这话说起来有点俗,可事实如此。”
刘秒说:“钱挣多挣少都能过日子,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尊严。”
马风笑道:“你倒是适合当公务员。”
刘秒说:“我不行,我急着挣钱买房子,把父亲从农村接出来。”
这己所不欲偏施于人的说法,让马风不知怎么接茬了。
刘秒在邮件里对我说:“非常后悔在酒桌上提到父亲。”他父亲的尸体正储存在老家火葬场的冰柜里。他一直暗自提醒不要想,想多了一点用没有,只会让思绪更加紊乱。没想到面对马风随口说了出来。刘秒有些沮丧,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再跟着马风去他的住处,无异于故意给人添麻烦。马风所住的小区挺大,有三十多栋塔楼,有限的地面上种满了冬青和紫李,曲折的小径被一丛丛浓绿掩映着。刘秒随着马风进了小区之后,看了看远处昏黄的路灯,辨别了一下方向,想找个适当的时机闪进冬青丛中。他与马风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每当低头装作系鞋带,总是发现马风正停下来等他。
马风的住处相当逼仄,一套两居室被二房东用单薄的木板隔成十个房间。每个小房间都散发着特有的气味,致使整套房子里的气息非常混浊。乍一置身其中,感觉很容易陷入混乱,有时候以为在菜市,有时候以为在发廊,有时以为到了健身房。入户门上贴了一张霸气的A4纸:谁要敢抽烟,打烂你的猪头!拙劣的笔迹出自一个害怕烟味的女生的男友之手,感叹号用力太猛,连纸都戳破了。马风住在最北边的一间,拥有半扇窗户,每月多付二百块钱。马风抽烟时,可以将脑袋探出窗外。怕烟味的女生就住隔壁。如果是怕熏着她,探出脑袋抽烟说明有修养。因为门上贴了那张纸,好像就成了被吓的。马风自认是有修养的人,可是每当叼着香烟往窗外探头时又有种屈服感。怕烟味的女生看着挺文静,性生活却很放肆,撞得隔板“咚咚”乱响。隔三差五来一回也就算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是经常一天晚上响三回。马风浮想联翩,头昏脑胀。他曾想找那个女生的男友交涉一下,一想到男友胸脯上旺盛的胸毛,又怕他们怪他偷听。
马风带着刘秒进门时,刘秒面对那张力透纸背的字条冷笑了一下。馬风的脸有点红。他很怕刘秒看到他探出脑袋抽烟的样子。幸好那对亢奋的男女没回来。马风长松了一口气。
刘秒在马风的小屋子只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不辞而别了。
马风本来想跟刘秒好好聊一聊,刘秒没给他机会。刘秒一进门便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他像婴儿一样微蜷着身子。这是他杀人以来第一次入睡,特别沉,鼾声震得隔板直抖,呼出的酒气灌满了屋子。马风反倒睡不着,由于隔壁太清静,意识里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他忽然有点盼着那对男女快回来。刘秒的到来,让他的胆子大了许多,觉得那个长满胸毛的男人一点也不可怕了。空想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睡意。于是,他开始想李咪。李咪一直是他入睡的灵丹妙药。这天夜里,李咪在他睡梦里比任何一次都真实,仿佛正躺在他的怀里,她的气息清晰地扑到他的唇边。他的手急切地探向了李咪的私处。
马风给我打电话时相当羞愧:“请你向他解释一下,要知道有这后果,我宁肯睡地板也不会和他挤在那张窄床上。”
其实,刘秒入睡并不像马风看上去的那么容易。他只是不愿说话才躺在床上佯装睡去。父亲的尸体像坚硬的石碑一样横在脑子里,他感觉脑袋都要爆炸了。他所面对的隔板上贴满了报纸。为了分散注意力,他眯着眼睛随意看了两眼,大都是整版的售楼广告。角落里的一条消息让他心头一震。陕西关中一个姓柳的男子,妻子被村长长期霸占,一气之下把村长的脑袋剁了下来,他将村长的脑袋挂在他岳父家的大门上,从此开始了十二年的逃亡生涯。报纸上还附了那人的照片,有些模糊。刘秒睁大眼睛审视了一下,从面相上可以看出,是个智商很一般的人。
十二年?刘秒脑子里突然一空,随即又闪过一道亮光,激动之中竟然坐了起来。
马风捏着根没点燃的香烟正站在窗前发呆,一见刘秒醒了,急忙将烟递过来。刘秒接过香烟又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他像是在梦里一样,看了看马风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像,又看了看马风的脸。
刘秒问:“你认识王金银吧?”
马风有点蒙:“王金银是干吗的?”
刘秒苦笑一下,又懒懒地躺了下去:“不认识就算了。”
马风很纳闷。他以为王金银是个有故事的人。
马风在电话里问我:“谁是王金银?”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马风的老家距我和刘秒的老家足有四百公里,不可能听说过王金银。
我异常郑重地说:“不知道。”
我觉得不应该告诉他。
王金银就是被刘秒杀的那个人。
3
刘秒失去了联系。马风一连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的心揪成一团,以为刘秒潜回老家寻找杀人机会了。幸好刘秒用自己的行动将我的担心解除了。5月1号中午,他主动给马风打了电话。
马风接到电话时刚洗完澡,正光着屁股往身上喷香水。一听到刘秒的声音,他有点激动。朋友奔着自己来了,住了一夜却不辞而别。一段友情还没开始便结束了,这使他一连好几天陷在自责之中。
他将香水瓶子扔到一边,急切地问:“你去哪儿了?”
刘秒已经找到工作,在一家汽车美容中心洗车。包吃包住,每月两千二。
马风心里一酸。洗车在哪儿都能洗,没必要跑到北京来。
刘秒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心情,说:“这儿挺好,天气愈来愈热,与水打交道倒是件乐事。”
刘秒把投身洗车业的真正原因故意略去了。他找工作时一连问了好几个门店,连当个送水工都需要提供身份证,只有汽车美容中心不要。刘秒的身份证倒是带在身边,却不敢亮出来。既然汽车美容中心不要身份证,刘秒干脆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刘一男。
马风说:“你回头把身份证和毕业证复印件带过来,我帮你找份好点的工作。”
刘秒在电话里沉默了。
马风以为手机出了毛病,问:“刘秒,能听见吗?”
刘秒说:“我想晚上请你吃饭。”
马风后来对我说,那天如果直接拒绝刘秒就好了。
正是这次见面,给刘秒的死亡埋下了伏笔。
当时的马风却不知怎么拒绝,或者是不想拒绝。
马风说:“李咪要来北京了,一会儿我去车站接她。”
刘秒说:“正好,我连她一块请。”
李咪也是我的大学同学,很普通的女孩子,属于很难挑动男生邪念的那种人。她引起我们注意是因为和马风谈恋爱。马风虽然家里挺穷,在学校里一点也看不出来。由于过早谙熟于兼职的门道,反倒显得挺阔绰,朋友聚会时总是抢着付钱。据我所知,起码有六个女生对他表示了好感。他却跟李咪好上了。我作为他的好朋友,专门把他约到学校对面的小酒馆聊了四个钟头,想把他从李咪手里拯救出来。我问:“你到底看上她哪儿了?”马风有些窘。当时我们坐在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他的身子极力朝角落更深处萎去。我催促着:“快说呀!”他突然端起酒杯,仰脖干掉一大杯啤酒,抹了一下嘴巴上的泡沫,嗫嚅着说:“她很善良。”我怀疑他在说谎。正在上大学的男生没人把女孩的善良当优点。马风的眼神忽然变得可怜兮兮,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东躲西藏。我不忍心再盯着他看了。我已经看到了他内心深处那道难与人言的死结。我对他和李咪的恋情一直不看好,没想到他俩却坚持了下来。马风辞了职,俩人也没吹。由于有了距离,感情反而更瓷实了。李咪怕马风在北京拈花惹草,马风怕李咪按照父亲的安排去相亲。俩人每天靠电话互相监督。如果一方手机没了电,另一个恨不能立马报警。为了李咪此次来京,俩人酝酿了许久。她这次来京的理由是看望姑妈。马风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李咪,浑身一阵燥热,有种烈火扑向干柴的冲动。5月1日上午,他在李咪姑妈家小区附近的宾馆订了间大床房。
李咪四点半到北京。马风准备提前赶到长途汽车站。刚走出小区,刘秒来电话说他到了小区门口,马风站在花池旁找了一圈,忽然看到刘秒从路边一辆“奔驰350”里钻了出来。
马风的眼睛有点发直:“谁的车?”
刘秒有些得意:“朋友的。”
马风后来对我说:“那天刘秒开着轿车去接李咪,让我在她面前长足了面子。”
李咪一见他从车里走下来,愣怔了起码有十几秒钟。李咪受家庭影响,很有些世故,在她眼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等级,甚至人死了火化时还要分三六九等。马风能用“奔驰350”来接她,说明马风混得比她以为的要好得多。她和马风坐在后排,一上车便往马风身边挤。马风跟她拉了拉手,急忙冲她使了个眼色。他怕冷落了刘秒。刘秒双眼直视着前方,心甘情愿扮演着司机。马风忽然看到他的脖子在喷血,鲜血像是从水枪里打出来一样溅到前玻璃上。马风浑身的寒毛奓了起来,急忙叫了声刘秒。刘秒扭过头笑了一下。马风看到他的脖子非常光洁,喉结上的一颗痦子特别清晰。马风轻轻嘘了一口气,狠狠揉了揉眼睛。后来,当刘秒在他身边死去,他才知道这是提前看到的死亡景象。马风对我说到这个细节,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说:“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当时的马风只是以为出现了幻觉。李咪轻轻挠了挠他的肋条骨,他急忙又跟她拉了一下手,然后把刘秒向她作了介绍。李咪从包里拿出一颗巧克力,剥开纸,给刘秒递过去。刘秒接过来含在嘴里。看着他咀嚼的样子,李咪变得活跃起來。
她问:“你女朋友在北京还是在老家?”
刘秒说:“我哪有女朋友,正想找一个呢。”
李咪说:“是你眼光太高了吧?”
刘秒说:“我眼光可不高,是个女的就行。”
李咪说:“你想找什么样的?我帮你介绍。”
刘秒说:“要是找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就好了。”
李咪稍微有点羞涩,不过还是挺高兴。
她说:“我们医院的女孩倒是不少,就怕你看不上。”
马风说:“开什么玩笑,你让刘秒也像我这样受煎熬?”
李咪嗔道:“还不是你自找的。”
车在东四环上堵了好一阵。刘秒想找个出口拐出去,找个饭店坐下,等吃完了,路上也没这么堵了。他问马风附近有没有熟悉的饭店。马风还没说话,李咪急忙说不能吃饭,她要先去姑妈家。按照计划,到京之后先去姑妈家用座机给父亲报声平安,然后再出来和马风幽会。在她父亲眼里,马风从一个大有前途的公务员再次变成一钱不值的人。这使得她和马风的交往带了些偷情的味道。因为偷偷摸摸,反而觉得更刺激。
刘秒后来在邮件里对我说:“李咪下车之后,我和马风坐在车里犹豫了好一阵子。”
看着李咪的身影消失在楼群里,他俩都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刘秒觉得此时再叫着马风去吃饭就太不识相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场,马风肯定跟李咪去了姑妈家。马风没下车,并且从后排座移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刘秒不好意思往下撵他。今天是自己约了马风吃饭,如果催着马风下车,倒像不愿请客了。
马风后来对我说:“我当时确实想跟李咪去她姑妈家。”
他和李咪的姑妈见过两回面,挺慈祥的老太太,尤其是帮着他从李咪父亲手里争取李咪,马风心存感激,觉得她像母亲一样亲切。可是早就答应了跟刘秒一起吃饭,要是一见女友就把哥们晾在一边,显得太不仗义。马风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六点十分,他觉得李咪见了姑妈一通寒暄,起码也要两个小时。
马风说:“咱们去吃饭吧。”
刘秒不好拒绝了。他本打算跟马风坐在饭店里说一说下一步的打算。他虽然天天在洗车,却仿佛站在一个特殊的窗口,发现北京确实是个商机无限的城市。只要脑子够用,在毫无资本的情况下也可以获取大笔财富。给别人打工,吃的永远是剩饭。像汽车美容中心的杨老板,纯粹是个小富即安的农民,每天都要拿自己的收入跟老家那些务农的同龄人比较一番。他连自己的前途都看不清,再吃他的残羹就更没意思了。刘秒想跟马风携手成立一个公司,让马风当法人。刘秒憋了一肚子话,马风掏出手机看时间的动作,让刘秒骤然明白今晚还不是说那些话的时候。
刘秒开着轿车走出两站地,看到路边一个商厦前的广场上全是小吃摊。他按下车窗瞧了一眼,一阵汹涌的烟火气扑面而来。马风说,就这儿吧。刘秒开着轿车拐进广场,却找不到车位。每个摊位都划出了清晰的界限,不确定在哪儿吃,没有人主动上前搭理。马风下了车,走到一个烤羊肉串的摊前,说了几句话,一个扎青布围裙的妇女立马热情地迎上来。在她繁复的手势指挥下,刘秒将轿车停在她摊位的左边,车轮旁边摞着几袋木炭,还有一个盛钢钎的大铝盆。刘秒下车时差点一脚踩进大盆里。他看到盆里的钢钎黑乎乎的,一个小女孩拿了把锃亮的刀子正在钢钎上不停地刮。
烤羊肉串的摊位紧挨着一家做麻辣烫的,由于刮着南风,刘秒和马风吃着羊肉串,满鼻子却是麻辣烫的酱味。马风笑道:“这地儿不错,花一份钱,相当于吃了两样东西。”刘秒笑了一下,又埋头吃起来。他好像很饿,吃了一串又一串。马风给他烟,他接过来夹在了耳朵上。马风就坐在对面,刘秒却不看他。刘秒像牙疼似的用右手紧捂住脸,扭着头朝身后看着烤羊肉串的炉子。一个戴维族小帽的男人不停地翻动肉串,不时用一把破蒲扇在炉子上扇起一股火苗。马风想知道刘秒新结识的朋友是干什么的。他一连说了几句话,想把话题引到“奔驰”轿车上,刘秒却懒得接茬。马风停止了咀嚼,纳闷地看着刘秒。
马风后来对我说:“他像第一次跟我吃饭一样,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变得心事重重了。”
他见刘秒不愿说话,吃起来也没了心思,手里摆弄着羊肉串的钢钎,开始想象手挽李咪走进宾馆的情景,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不时在脑海里跳一下。这时,商厦顶上的大钟响起了七点的报时声。刘秒突然起身走到摊前,跟那个穿青布围裙的女人结了账。
刘秒说:“咱们走吧。”
刘秒话没说完便麻利地钻进了轿车。马风愣了一下,看着“奔驰”轿车突然亮起的尾灯,感觉像是被扔在了这里。他站起身,发现刘秒的车根本动不了,车后堵着一辆没牌照的破轿车。马风喊了两声:“谁的车?”吃麻辣烫的小塑料凳子上站起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男孩的头发特别长,被风一吹蒙住了眼睛。他甩了甩头发,冲马风连声说着对不起,然后钻进车里。马风看到他在车里先是拧钥匙,又弯腰在方向盘底下接电线,捣鼓了好一阵,依然没把车打着。马风有点着急,恨不能帮他把车推到一边去。男孩下了车,冲着马风摊了摊双手,又走回刚才坐过的小凳子前,跟另一个人说着话。这时,李咪打来电话,说姑妈想跟他见一面。马风一听有些激动,匆忙盘算着给姑妈带的礼物。挂了电话,他看到那个长发男孩竟然坐下了。
马风走过去催促道:“还不快点。”
男孩仰起脸笑着:“打不着,你又不是没看到,这不是正想办法吗?”
说着,将一团沾满麻酱的粉丝填进嘴巴里,贪婪地咀嚼着。
马风感觉他的样子有点怪,透着嬉皮笑脸的味道,怀疑他刚才是故意打不着的。
马风气道:“你他妈会不会开车?那车是谁开来的?”
马风没觉得自己这句话多么恶劣。“你他妈”只是一种情绪的反映。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这样说,来到北京之后经常听客户这样说,李咪更是经常这样说。这只证明说话者的心情不太好,为了引起对方的足够重视,再强化一下盛气凌人的口气。可是,这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听者的感觉跟他的一贯认识完全不同。
话音未落,长发男孩的旁边一下子站起十几个男人。他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马风。马风立时感觉被一股阴森森的气流笼罩了。一个光膀子男人踢开脚下的凳子,冲马风走了过来。他一只手抚摸着胸口上纹的一团龙,另一只手正了正脖子上的金链子。走到马风身边,将脸紧凑到马风脸上,像看一件文物一样端详着。
他问:“刚才是你放屁吗?”
4
马风昏头胀脑进了屋,刚躺在床上,听到兜里的手机在响。李咪已经打了二十七个电话。马风急忙又爬起来,像梦游一样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一时搞不清是怎么回来的。他突然想起李咪还在等着他,拉开门又走了出去,想在小區门口打辆“黑车”赶过去。在狭窄的走廊里,迎面碰到一个刚回来的女孩子。从她那惊愕的表情上,马风以为自己的脸一定很脏。他用手摸了一下,发现左脸特别肥厚,摸上去有些发木。匆匆走进卫生间,在脏兮兮的镜子里,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左脸肿得像个灌满蓝墨水的气球。左边的嘴唇,左边的鼻孔,都比右边的大了好几倍,左眼被肿胀的脸颊挤成一条缝,上下睫毛紧紧纠缠在一起。他将左手轻轻捂在左脸上,感觉像是抚在烧热的饼铛上。他撩着水轻轻洗了洗脸,水滴溅在脸上好似泼在鼓面上一样“嘭嘭”直响。洗完脸,抬起头再看,左脸比刚才肿得更大了。脸皮绷得特别薄,薄得几乎可以看清里面那些浑浊的液体,仿佛用手轻轻一戳,整张左脸便会爆炸。
马风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想到刚才那一下一下抽在脸上的耳光,“噼噼啪啪”好像小时候在石板上摔胶泥的声音。手机又响了,马风急忙按了拒绝键。现在这副样子,谁也不能见,尤其不能被李咪看到。
马风后来对我说:“那场打斗导致了我和李咪分手。分手倒没什么可惜,只是这种分手方式太窝囊了。”
李咪一直在打电话。马风一个也没接。他知道不接电话的后果是什么。他被肿胀的左脸激发出满腹怨气。这股怨气本来与李咪无关,他却想折磨一下她。从来都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大学毕业后硬是被她拽回了老家。她回去是如鱼得水,他回去却像扔上岸的一条鱼。他最反感那些鱼肉乡里的乡镇干部,却被她逼着考进了乡政府。他来了北京,心却被她紧紧地拴着。同事们在酒后经常聊一些跟女友在床上玩的花样,他至今都没见过她的裸体。每当他的手在她身上有进一步的动作,她总是像个贞女一样将他猛搡到一边。他搞不清她到底靠什么拴住了他。跟她在一起真是因为爱情?为什么不敢把她领到这间小屋里来?马风躺在小床上,心头涌过一阵悲凉。手机依然不停地响。他的右嘴角不自觉地抽搐出一丝冷笑。想到李咪着急的样子,他左脸上的胀痛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马风一连躺了五天,直到左脸消了肿才走出屋子。小区里草木更绿了,青草气息浓郁了许多。马风深吸了一口气,脚步特别轻盈。他知道李咪不会来电话了,还是习惯地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眼。每看一回都会苦笑。他了解她,虽然她在别人眼里很一般,在他面前从来都保持着高傲。她的高傲是骨子发出来的,丝毫没有伪装。马风想,无言的分手或许是最好的方式。他又进入了紧张的工作节奏,一连签了四份合同。再遇到热情而漂亮的女孩,他不像原来那样矜持了。高额提成和对新生活的向往,让他忘记了5月1号晚上的羞辱。5月11号下午,他接到一个女同学的电话。她来北京出差,想跟他见一面。她就是当年主动向他示好的六个女同学之一。马风心里一动。马风与她约好在鸟巢附近一家韩国烤肉店见面。坐在出租车上往烤肉店赶时,他一直想着她的酒窝。她笑起来酒窝很深,好像真的可以盛下一杯酒。正想着,忽然收到李咪一条短信。马风愣愣地看着手机,仿佛看到李咪正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嚷:你他妈的太怂了!她还附加了一个网络链接地址。马风犹豫了一下,打开链接,是一段视频。刚看了一眼,顿时感到左脸火辣辣的。他好像突然又回到了5月1号的傍晚。
后来,我在马风提示下看到了这段视频。点击量已经超过十一万。也就是说,起码有十一万以上的人看到过这些惨烈的画面。视频里就是马风所说的那场打斗,我觉得他的说法不准确。打斗应该有来有往,对方打我十拳,哪怕只回击一拳,也可以称为打斗。明知寡不敌众,依然要打,几乎可以算作勇敢。可是在近二十分钟的视频里,我只看到马风在挨揍。他像根木桩子一样钉在那里,动都没动,只有耳光抽到脸上时,他的脑袋才会轻轻扭一下,好像不是躲避抽来的耳光,而是调整一下左脸的角度,让对方打得更方便。响亮的耳光声刚开始特别清脆,像菜刀在案板上拍黄瓜,渐渐的,声音变得混浊了,好像是用竹条抽打晒好的被褥。我心里有些异样,马风怎么不跑?难道被打傻了?
那个光膀子男人在马风左脸上抽了第一记耳光。几乎看不清挥手的动作,只看到金戒指在马风面前匆匆一闪。马风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好像打算说点什么。周围突然响起一片叫好声。马风茫然地看了看人群,仿佛正陷在一场怪异的梦里。光膀子男人用右手正了正脖子上的金链子,回身把那个长发男孩叫过来:“你,好好教训这个×养的!”长发男孩的面相非常稚嫩,对于突然安排给他的任务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两步。光膀子男人生气地盯住他。男孩不敢退了。他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没像原来那样潇洒地往后撩一下,而是甘愿让自己的眼睛躲在一片凌乱朦胧里。光膀子男人依然在盯着他。男孩的身子猛地一抖,像厉鬼附体一样,突然生出了勇气。他朝马风走过去。马风正愣愣怔怔看着光膀子男人的胸口,好像被那条粗重的金链子迷住了。男孩站在马风面前呆了一下,拿不准动手之前是否先打个招呼。马风根本没看他。长发男孩抬手在他左脸上抽了个耳光。他是模仿着老大的打法抽的,却没有一点响声,男孩有些失落地回头看了一眼,十几个人正给他鼓掌。男孩把右手在衣服上搓了两下,抡起来又朝着马风的左脸抽去。这一次有了响声。男孩有了信心,接二连三抽了起来。
到了视频的第十三分钟,男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打到马风脸上的耳光软绵绵的,周围的叫好声却愈来愈高。男孩忽然跳起来,高举着右手,仿佛擎着一把砍刀。他把身体下落的力量转移到右手上,想抽打马风已经肿起来的腮帮。准度有些偏差,砍到马风的左太阳穴上。清脆的响声比抽在腮帮上还要响。男孩找到了新方法,像个上紧发条的机器人一样,跳起来,砍下去。跳起来,砍下去。他的满头长发像在电风扇吹拂下似的胡飘乱舞,嘴里发出李小龙一样的怪叫声。
那个光膀子男人也没闲着,像解说员一样对着周围人不停地喊:“就因为我们的车挪得慢了点,他竟然骂这个孩子。”不知何时,那辆破轿车被人开走了。光膀子男人穿上一件宽松的白衬衣,掩住了胸口上的龙和金链子,看上去很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他又对着一心沉浸于挨耳光的马风喊:“你可以去报案,让警察来评理,也可以随时来找我,我每天都会在这儿等着你。”周围的陌生面孔愈来愈多,好像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在围过来。他觉得有些不妙,适时制止了长发男孩。长发男孩一时收不住手,他冲过去抱住男孩,对马风喊道:“还不快滚!”
视频最后是“奔驰”轿车急速朝马路冲去,在马路牙子上重重地颠了一下,又一头撞在马路中间的隔离护栏上。轿车没减速,撞开护栏之后,亮着一只灯从对面车道上逆行着驶出了画面。
5月12号上午,马风给我打电话时口气特别悲怆。由于那段视频在他脑子里不断地回放,搞得他一夜沒睡觉。他并不在意左脸上曾经的疼痛,更在乎视频点击量。在我们通话过程中,点击量依然在突飞猛进,眼看要过十四万了。连李咪都看到了,也许所有认识马风的人都看到了。一次羞辱就像一块疮疤,如果及时掩饰起来,自己也比较容易将其淡化。他所遭受的羞辱却像一部大片,迎来了愈来愈多人的观瞻。
马风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双眼紧盯着视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男孩跳起来抽马风耳光的动作太夺目了。我忽然觉得马风没跑是正确的,一旦跑的话,极可能被兴奋的人群踩死。如果被踩死了,连个凶手都找不到。他乜呆呆地立在那里,用自己的左脸清晰地锁定了打他的人。
马风满肚子怨气,给我打电话并不是想发泄给我,而是在视频里找到了怨气的源头。
马风说:“你看一下,刘秒在哪里?”
我终于明白哪儿不对劲了。“奔驰”轿车的尾灯本来亮着,当光膀子男人把第一个耳光抽在马风左脸上时,尾灯突然熄灭了。在马风挨揍的整个过程里,“奔驰”轿车一直静静地卧在那里,好像一具寂寞的棺材。直到马风仓皇地钻进轿车,尾灯才再次亮起来。
马风没指望刘秒下车和那伙人对打,更不希望刘秒跟着他一起挨耳光。他觉得刘秒应该上来劝解一下。如果有人劝解,马风所挨的耳光也许会轻得多。
马风说:“我一直拿他当好朋友。”
看着视频里突然灭掉的尾灯,我对刘秒也非常不满。
我说:“我马上找他。”
5
刘秒接到我的电话非常意外。我们早就约好,他到北京之后不再联系。如果有非说不可的话,可以通过电子邮件。坚决不用手机。在老家,所有认识我和他的人都知道我俩是好朋友,他出逃了,我的手机肯定会受到监听。他接电话时应该在洗车房里,我清楚地听到了水枪喷射在车体上溅起的水花声。我本来想大声质问他。电话里的水花声,把我的火气浇灭了。
我问:“最近跟马风联系了吗?”
刘秒的语调特别欢快。他问我忙不忙,在老家还是在出差,“门禁系统”推销得怎么样,我所负责的东北地区肯定不好卖,最好跟分管销售的老总说点好话,调到北京地区来。他的语速像连珠炮,根本容不得我插话。我以为他在故意回避谈到马风。接下来,我发现他根本就没听清我说什么。他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我的号码时,有点发蒙。我说出的第一句话,只是让他确信真的是我打电话。刘秒像个中年妇女似的絮叨了一通,忽然有些伤感。
他说:“我太想跟你见一面了。”
我后来经常想,如果此刻中断与刘秒的通话,他就不会死了。
当时,我只想着对马风有个交待。马风明知刘秒杀了人还收留他,是冲着跟我的交情。眼看着他惨遭耳光却躲在一边,是刘秒不仗义。我如果不闻不问,就太对不住马风了。
我又问了一遍。
刘秒嗫嚅了一下:“没联系。”
他在写给我的邮件里说,没和马风联系,是因为那辆“奔驰350”轿车撞得特别惨,喷漆整形再加上换保险杠和前照灯,需要花四万多。马风目睹了撞车的全过程。如果跟马风联系,肯定要谈到轿车。刘秒知道马风是个很仗义的人,也许会提出分担轿车的修理费用。他不想让马风分担一分钱。
刘秒上班第二天便接触到了这辆轿车,拿着吸尘器清理座椅时,在后排椅子缝里发现了一个装满钞票的信封。他没让其他人知道,拿起信封揣进衣袋里。轿车主人的年龄比刘秒大不了几岁,戴着白边眼镜,挺斯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少了无名指和小拇指,另三根手指并起来时,手掌像一把锐利的刀子。他站在马路边打电话,毫不避讳地用三根手指头捏着手机,样子非常怪异。刘秒对他充满了好奇。刘秒拿着鹿皮巾把车身抹干,将鹿皮巾扔进旁边的水桶里,到水管上洗了洗手,用毛巾擦了擦,冲着他走了过去。刘秒特别渴望结识他。那人打完电话,抬起三根手指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刘秒掏出信封递过去。那人愣了一下:“什么意思?”刘秒说:“你车里的。”那人笑了:“开什么玩笑?”刘秒拿着信封的手僵住了。那人挠了挠头:“真是我车里的?”刘秒说:“就夹在后排最左边的椅缝里。”那人笑道:“你再夹到刚才的地方吧。”刘秒有些失落地将信封又放回车里,特意往深处塞了塞。刚关好车门,发现那人正站在身边。他用并拢的三根手指往上推了一下眼镜,好像在拿刀子捅自己的眼睛。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秒顿了一下:“刘一男。”
他说:“我想请你来我的公司,愿意吗?”
刘秒说:“我刚来了两天,要走的话得跟杨老板说一下。”
那人说:“只要你愿意就行。”
刘秒冥冥中感觉自己正面临着命运转折的机会。杨老板没看出刘秒比其他洗车工强多少,他问刘秒:“你到底用什么打动了江总?”刘秒没觉得自己做什么。车里那沓钱,无论如何也不敢私自揣起来。拿着钱送过去,无非是想跟他认识一下,仅此而已。没想到江总受了那么大感动。临上车时,用右手亲热地拍了拍刘秒的肩膀。刘秒感到肩上好像忽然搭上一把三齿钢钩。刘秒的衣服湿漉漉的,裤腿上滴着水,双脚在拖鞋里泡得有些浮肿。
江总感慨道:“贫苦,不贪财,不简单,我佩服这样的人。”
刘秒迟迟未投入到他的麾下,因为他去了日本。临走时派人把车送到汽车美容中心,嘱咐刘秒给车内饰做一下“桑拿”。“桑拿”做好了,他还没回来。杨老板一个朋友的儿子五月一号结婚,想找几辆好车装一下脸面。杨老板把江老板的轿车派上了用场。他知道江总看重刘秒,即使知道了也不会生气。
刘秒开着轿车回到汽车美容中心时,天已经黑透了。杨老板正坐在洗车房门口等着。他既不是等车也不是等人,而是等刘秒带回来的一千块钱。临去之前就说好,喜主家给的两千块钱红包,他和刘秒一人一半。刚开始他觉得有点冤,刘秒是打工仔,不具备和他分钱的资格。但若不是刘秒开车去,他又不敢动江老板的轿车。如此一想,又感觉挺划算。他在洗车房前的空地上支了张小桌,摆上六瓶啤酒和两碟小菜。他感到很有必要和刘秒搞好关系,看江总那态度,以后这辆“奔驰350”就归刘秒开来开去了。再遇上有结婚想雇“奔驰”轿车的,可以再把刘秒叫来,再空手捞钱。当然,并不是每个结婚的人都要来向他雇车。要想借著江总的车多赚钱,还得从轿车本身下手。他要引导刘秒对车的外观重视起来,蜡要经常打、膜要经常换、脚垫要不断升级。跟“奔驰350”打交道的最大好处就在于它身上的每样东西都不便宜,油水也多。
杨老板坐在小凳子上,右手托着干瘦的下巴,左手搓着胸脯上的灰泥,沉浸在对新财路的想象里。看着桌子上的两碟小菜,觉得请刘秒吃这顿饭太值了。名义上是请刘秒,实际上他也不吃亏。刘秒今天一辆车也没洗,工钱肯定要扣掉。天黑了,刘秒迟迟不回,杨老板一点也不着急,自己打开一瓶啤酒喝了起来。今天就应该跟刘秒谈一谈,最好让他把车身隔三差五刮蹭一下,这辆车简直就成提款机了。刚想到这里,恰巧远处有一盏车灯照过来。他有点纳闷,谁家的三轮车会有这么亮的灯?车在他面前停下了,他的眼睛变得比车灯还亮。烂乎乎的轿车头,他以为是一笔大生意送上了门。当看到刘秒从轿车里钻出来,杨老板的脑袋像挨了板砖一样晕乎乎的。没想到自己的愿望如此灵验,刚盼着刘秒把轿车蹭掉一块漆,刘秒立马给他开了辆破车回来。轿车的残破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格栅撞烂了,好似掉了满口牙齿的人张着大嘴。机器盖子躬了起来,裸着黑乎乎一堆无法辨认的铁家伙。车身左侧瘪进去一块,仿佛一条打断肋骨的狗痛苦地拧着身子。这哪是“奔驰350”,简直是农用车顶着块烂豆腐。杨老板站在车前,胸口忽然有些发闷。他预感到这辆车给他带来不再是财富,而是个大麻烦。
他梦呓般地问:“一男,真是你开回来的吗?”
刘秒将车钥匙塞到他手里,没有再看轿车。他早就为有关轿车的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刘秒说:“放心吧,我来赔。”
杨老板愣住了。他想听的不是这个,可是一时又说不上到底想听什么。
刘秒朝所住的小屋走去了,一边走一边将上衣脱了下来。他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紧紧黏在身上,脱衣服时就像在身上揭掉一层皮。
他打工的地方叫“汽车美容中心”,其实就是城乡接合部一条偏僻马路边上的两间平房。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杨老板又用铁皮和石棉瓦搭了一间小房,供打工者居住。目前住在这里的只有刘秒一个人。房门太矮,进门时需要躬着腰,像狗钻洞子一样。
刘秒进门有点急,脑袋撞在门框上,小屋子晃了好几晃。他进了门急忙将门紧紧拴上,站在一片漆黑中,侧耳听了听,四周一片寂静。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像加足马力的拖拉机一样。他一头倒在床上,随手拿过一件旧衣服蒙住了头。衣服上沾了块油漆,有一股呛鼻的味道。这股味道让他忽然有了一丝亲切感。直到此时,刘秒才确认自己安全了。自从在小吃摊坐下的那一刻起,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他。那双眼睛似曾相识,从它的专注程度上,刘秒确信那双眼睛认出了他。开车往回赶的路上,那双眼睛一直尾随着,无论开多快,总也甩不掉。
刘秒躺在小床上,呼吸刚平稳一些,耳畔突然传来敲门声。刘秒伸手从床下抄起一根铁棍。
杨老板在门外问:“一男,你刚才说什么?”
刘秒有点蒙:“没说什么呀。”
杨老板说:“你说你来赔?”
刘秒松了一口气:“是的,我赔。”
杨老板冷笑:“你赔得起吗?”
刘秒说:“赔不起也得赔,难道你赔?”
杨老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重重地咳嗽一声。
他说:“一男,你出来,咱俩商量一下。”
刘秒不愿动。确信那双眼睛没跟进这间黑漆漆的小屋之后,他忽然感到特别疲惫。再说,跟杨老板没什么好商量的。跟着他打工,刘秒总是替自己感到悲哀。
杨老板说:“其实,咱俩谁也不用赔,江总的车有保险。”
刘秒放下铁棍,从床角摸索着找到香烟。点上吸了两口,忽然有点焦虑。
杨老板又说:“江总很豪爽,肯定不会计较的。”
刘秒冷笑:“他凭什么对你豪爽?”
杨老板急忙说:“碍我什么事?车是你撞的。我只是给你出个主意,见了他,多说两句好话。”
刘秒想在江老板回来之前把车修好。第二天一早,他将车开进马路对面的汽车修理厂。杨老板的“汽车美容中心”做不了钣金整形。初步一核算,修理费要四万。刘秒去找杨老板拿钱。杨老板正埋头给一辆旧面包车补腻子。一听刘秒要钱,脑袋上又像挨了板砖一样晕乎乎的。他以为昨晚跟刘秒说得很清楚了。刘秒没理由不按着他说的去做。只要刘秒一跟江总说好话,自然就把他派车给朋友儿子结婚的事遮掩过去了。撞车就成了刘秒和江总之间的事情。没想到睡了一夜之后,那辆破车又回头把他缠上了。
杨老板的小瘦脸涨得通红:“凭什么要我拿钱?”
刘秒说:“算我借你的。”
杨老板说:“没钱。”
刘秒转身就走。
杨老板喊道:“你干吗去?”
刘秒说:“去借钱。”
刘秒朝着远处的公交站牌走去。杨老板望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刘秒不可能借到四万块钱,如果有那样的朋友,也不会跑到他这儿洗车。看刘秒走得那么匆忙,哪像去借钱,分明是要逃跑。杨老板将盛腻子的铁盒一扔,急忙追了上去。
杨老板问:“你去哪儿借钱?”
刘秒说:“不知道。”
杨老板有点急:“那你还说去借钱?”
刘秒苦笑:“借不到我就不回来了。”
刘秒在邮件里对我说:“我知道自己的做法有点无赖,可是我毫无办法。”他非常后悔和杨老板合谋去赚那一千块钱。其实也不是特想赚那点钱,他更渴望尝试一下驾驶“奔驰350”的感觉。正好他想找马风说一下开公司的事,开着“奔驰”去见马风,他以为更容易激发马风创业的热情。5月1号傍晚,开着车朝那个布满小吃摊的广场里拐时,他的右眼皮突然一阵乱跳,像通了电一样,扯得整张右脸都抽搐起来。他感觉有点不妙。正打算把马风送回去找李咪,马风已经拉开车门冲着那个烤羊肉串的摊位走去了。
刘秒逼迫着杨老板垫付了修车费用,心情反而更沉重了。要还上这四万块钱,意味着以后将近两年要在这儿洗车。杨老板出了钱之后,把刘秒住的那间小屋锁上了。他让刘秒搬到洗车房跟他一块睡。杨老板本来跟老婆在附近村子里租了间民房住。如今他抛下老婆,热情地跑来陪刘秒。刘秒有些哭笑不得。杨老板向刘秒展示着新买的钢丝床,用手在上面按了两下,试了试弹性。
杨老板说:“瞧,多软乎。”
刘秒苦笑:“你放心,我不会跑的。”
杨老板有点不高兴:“这是什么话?我是觉得你原来睡的那张床太差了。再说,我挺烦跟老婆一块睡,又是打呼噜又是磨牙,搞得我天天做噩梦,还不如咱哥俩多说会儿话呢。”
刘秒为了不让他害怕四万块钱打水漂,装作很高兴地睡在了新买的钢丝床上。三天之后,杨老板因为老是盯着刘秒,整夜不睡觉,熬得枣核小脸浮肿成了十五的月亮。刘秒觉得他挺可怜,可是一时又无法证明自己不会逃跑。幸好,江总从日本回来了。杨老板一看到江总从黑色“卡宴”里走下来,冲上去一把抓住江总的手,激动得眼泪直流。他想趁着江总跟刘秒见面之前,先入为主地把责任全推到刘秒身上。既然刘秒已是江总的手下,撞的也是老板的车,就没必要把他加在中间了,那垫付的四万块钱理所当然应该由江总还给他。由于脑子里的念头转得飞快,一时半会儿落不到钱上。他抓着江总的手摇了又摇,不时地吸一下鼻子,却说不出话来。
江总并不关心他的情绪,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问:“刘一男呢?”
刘秒去马路对面的汽车修理厂了。那辆“奔驰350”已经恢复原型,刚喷了漆,正在烤漆房里烤着。刘秒回到洗车房看到江总正冲着他笑。刘秒的脸有点红。这几天他过得非常煎熬,既盼着江总快回来,又有点怕他回来。
江总问:“车修好了吗?”
刘秒说:“快好了。”
刘秒正想道歉,江总好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摆了一下手。
江总说:“你收拾一下,现在跟我回去,明天上午跟我去深圳。”
刘秒心里亮了一下,忽然又涌上一股凄凉。
刘秒说:“我不能跟你去。”
江总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是答应我了?又要放我的鸽子?”
刘秒说:“我要把杨老板的钱还上再走。”
江總扭头问杨老板:“他欠你多少钱?”
杨老板急忙谄着脸凑上来。江总了解了四万块钱的来龙去脉之后,笑了。
他对刘秒说:“钱的事你不用管,车也不用管,快去收拾东西吧。”
刘秒说:“不行,我必须还上。”
江总愣了愣,抬起三根手指理了一下头发,似有所悟。他的脸色变得庄重起来。
他说:“好吧,我成全你。”
江总离去时,又将三根指头的手掌搭在刘秒肩头上。刘秒觉得手掌的力度轻柔了许多。这时,一辆大卡车碾起的灰尘弥漫过来,迷了江总的眼睛,他摘掉眼镜,用手绢轻轻擦了一下。重新戴好眼镜之后,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清亮了。
他说:“咱们约好,你还清了账之后,一定要去我那里。”
刘秒呆住了。他想说好,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来。江总摘掉眼镜之后露出的眼睛,让他毛骨悚然。他忽然发现,5月1号晚上一直没能甩掉的那双眼睛,竟然长在江总的脸上。
6
我给刘秒打电话是在5月12号中午。通话过程中,我清楚地听到我家那台老座钟沙哑地响了十二下。把时间说得如此精确,我是想说明本来有足够的时间把他从死亡里拉出来。我非但没拉他,反而将他朝着死亡猛推了一把。
刘秒在电话里和我聊了许多,我一直耐心等他对5月1号的龟缩行为作出解释。可是,他的话全部绕开了那个傍晚,连我母亲的冠心病都关心到了,却绝口不提马风的名字。我一提马风,他立马往其他事情上扯。这让我感觉他当时是故意躲在一边的。这种感觉让我非常气愤,甚至后悔把他介绍给马风。
我直接问道:“你看到马风被人抽耳光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软:“没有。我一直趴在方向盘上。有一双眼睛老是盯着我,我以为遇上了王金银的人。”
这时,我说出了那句话。我固然不承认是我的话促成了他的死亡,可是,要不是这句话,他的人生肯定会重新书写。我这一生说过许多大话、空话、假话、套话,从来没有哪句像对刘秒说的这句一样让我终生都在后悔。
我说:“什么王金银的人?他根本就没死。”
我本来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以免他在逃亡路上放松警惕。王金银没死,并不证明警察不再找刘秒。我一气之下说出这句话,因为我觉得他的理由根本不成立。马风迟迟没上车,他不可能不回头看一眼。他强调“一直趴在方向盘上”,正说明他看到了。我不但说出了王金银的消息,还把那段视频链接地址发给了他。
我说:“马风把你当朋友,好好看看吧,你算什么朋友。”
两个小时之后,刘秒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这是他一生中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我没回。
他在短信里说:我看过视频了。
看到他的信息时,我正在去探望王金银的路上。
王金银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所谓“远房”远得有点不着边际,好像是我姥姥的娘家和他奶奶的娘家沾了点亲。错综的血缘使得我们谁也没听说过谁。我们相识是在他召集的一次认亲酒会上,他像办喜事一样在我们县最豪华的酒店摆了七十多桌。所有接到请柬的人都是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思,谁也没把认亲当回事。亲兄弟为了点钱都会反目,何况一堆不沾边的亲戚。宏大的场面确实把人震住了,酒宴还没开始,已经有人默默地替王金银算起了账。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们吃起来各怀心事,对王金银的认识却高度一致。不愧是个有钱人,甚至比传说中的还要富有。此时的王金银刚从外地回到家乡没多久。他的成长经历跟那些成功人士们非常相似,也有一个悲惨的童年。十二岁就成了孤儿。他在一个冬日的夜晚爬上一辆运煤的卡车离开了家,一口气转了二十六年才终于转回来。他是个非常传统的人,觉得发达之后不回家乡犹如“锦衣夜行”,跟楚霸王的想法一模一样。
有人好奇地问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
他笑着反问:“你以为呢?”
他对自己的创业经历讳莫如深,使得他的财富成了难解的谜团。有人说他曾在广西北海做传销,下线超过两万人。有人说他在金三角贩过毒,和毒枭坤沙的一个参谋拜了把兄弟。有人说他在一个不起眼的山沟里找到一大笔珠宝,是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埋藏的。还有许多猜测,都是说他的钱财来路不太正。好在这是个有钱不问出处的年代,无论猜测多么恶毒,都不妨碍他成为重要官员的座上宾。王金银的态度,也正中官员们的下怀。
王金银说:“我这次回来,是回报家乡的。”
他回报家乡的唯一方式就是盖楼。我们的县城实在太破,房屋大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马路上全是坑,一入夜,整个县城黑乎乎一片。正如王金银所说:“太落后了,一点也没享受到改革开放的好处。”他打算盖一座新城,不但要让全城的人住上新楼房,还要把其他地方的人吸引到我们县里来住。他的打算正好与主政官员们不谋而合,立马在城西给他批了八百亩地。让他先盖着,盖满了随时再批。那八百亩地里有三个村庄,拆迁时遇到了麻烦。王金银早有准备,拿到土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一只强大的保安队,给一伙地痞提供用武之地。地痞们原来打架要拘留,打狠了还要判刑。这使得他们每次动手都心有余悸。自从跟了王金银,打人不但不用犯嘀咕,还能领钱。对王老板的知遇之恩,自然会用打人时下死手来相报。保安队很快便名声大噪。我们那里的女人原来吓唬调皮的小孩常常用“大老虎”,现在改用“保安队”了。王金银以为有保安队开路,拆迁会顺风顺水。当拆到一个叫李家庄的小村子时,又遇到了障碍。
“障碍”只是七户人家。有这七户人家扛着,整个村庄也拆不成。保安队拎着电棍去了好几趟也没把人吓住。王金银骂保安队饭桶。保安队长挺委屈。不是弟兄们不卖力,是这七户人家的后台实在太硬,省公安厅里有人。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谁也不愿去找死。王金银不言语了。第二天,王金银从另一个渠道把这七户人家摸了个透。说是七户人家后台硬,实际上是六户。不答应拆迁,无非是补偿太少。王金银亲自去公安厅找到他们倚仗的那个人,不但答应了六户人家的所有条件,又多加了一笔钱。王金银从省城回来,对保安队长说:“可以动手了。”保安队长摩拳擦掌刚要出门,王金银又嘱咐:“记住,别弄死人。”
结果还是死了人。死去的那個人就是刘秒的父亲。
刘秒的父亲是“倒插门”来到这个村庄的。刘秒的母亲十年前去世了,刘秒上大学之后,整个李家庄只剩了刘秒的父亲一个人姓刘。刘秒曾经对我说:“我父亲是个生性懦弱的人,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硬气的事情就是没让自己的儿子姓李。”刘秒自幼目睹了独门独姓的人家在村子里遭受的所有艰难。母亲家固然姓李,因为是“绝户”,在刘秒的父亲入赘之前便已被村人的冷眼压得抬不起头来。
刘秒接到父亲的死讯之后从省城赶回老家。父亲的尸体正躺在村头一个土窝棚门口。父亲之所以跟着另外六户人家抗衡保安队,是想替刘秒减轻一点负担。他知道刘秒正在努力买房子,打算接他去省城。他也盼着快点离开这个令人心寒的村庄。王金银拆迁的补偿方式是用旧房的面积顶新楼房。刘秒父亲对补偿方案没异议,他只是想把未来的楼房面积立马变成钱。他的诉求根本无法传达给王金银。保安队每次来的时候,他都堵在最前面,准备让他们听一听他的想法。可是,从来也没获得过说话的机会。保安队刚到村口,迎接他们的是一片嘹亮的骂声。刘秒父亲瘦弱的身影被淹没在骂声里。这七个“障碍”为了不让保安队趁着夜黑人静偷袭村庄,在村口搭了个土窝棚,窝棚里挂着一面大铜锣,每天晚上轮流值班。王金银安排保安队动手的那个夜晚,正是刘秒父亲值班的时候。
刘秒面对父亲的尸体只是哽咽了一下,没掉一滴眼泪。他知道还不是哭的时候。他没急着安排丧事,而是用一辆地排车把父亲拉到火葬场储存起来。他亲手将干瘦的父亲抱进冷气飘动的冰柜里。将冰柜推进去之前,他又替父亲抻了抻被扯烂的衣服。上衣有两颗纽扣掉了,无论怎么遮掩,依旧露着嶙峋的胸膛。父亲心口窝上长了一个小巧的肉球,他曾对刘秒说,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因为有只“猴子”背着他。刘秒很高兴父亲这么说,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猴子”。刘秒将父亲的衣服又掩了一下。随着柜门闭合的响声,他的心里突然特别空。没有了父亲,他永远没有家了。
走出火葬场的大门时,他的脑袋忽然有点晕。刘秒对我说:“我以为自己马上要死掉了。”他的手急忙扶在路边的一棵松树上,紧皱着眉头,狠狠凝了凝神。这时,他才发现天色灰蒙蒙的,天空的西北角凝聚着一大片灰黑色的云彩,正缓缓地朝着他头顶上方涌来。他的目光落在城西那片正在开发的土地上。在一片土黄色里,醒目地矗立着一幢红色的楼房。楼房像被鲜血染过一样,在灰色天空下闪着瘆人的红光。刘秒站直身子,活动了一下手脚,朝着那片红色走去。
王金银的办公室在三楼。说是办公室,其实更像一个酒店的豪华套间。东墙根放着两个造型别致的酒柜,里面放满了各种牌子的名贵红酒。跟王金银聊天的时候,可以随手打开酒瓶喝上一点。王金银则滴酒不沾。他喜欢坐在皮椅上摆弄由一堆小骷髅串起来的手串。我第一次和他谈话就是在这套办公室里。我像其他人一样,心里也有着和有钱人结交的愿望。由于羞涩和自卑,又总是装作对他们的成功不屑一顾。王金银主动打电话约我见面,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他问我的“门禁系统”推销得怎么样。我说还行。“还行”的意思其实就是勉强撑着,我正考虑换一个职业。王金银说:“咱们的新城装修时,全用你的吧。”我激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的工资、奖金、职位升迁,无一不和销售量直接挂钩。这座新城的“门禁系统”如果全是我的业绩,先别说拿多少提成,我立马就能坐到销售副总的位子上。我常年从山东跑东北,也没卖出多少,没想到升职发财的机会居然在老家蕴藏着。我立马表示请示总部,一定以最低的价格卖给王金银。他轻轻摆了摆手:“不用,反正买谁的也是买,有钱为什么不让自己人赚呢?”我一时不知怎么感谢了。他走到酒柜前,端来一杯红酒,递到我手里。酒杯晶莹剔透,我看到自己的指纹清晰地印在酒杯上。
王金银说:“你要记住,咱们是亲戚。”
同样的话,他还对我说过一次。5月3号,把刘秒送到北京后的第十一天,我刚从东北出差回来,他打电话说想跟我见一面。当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脖子里缠着厚厚的纱布,剃成秃瓢的脑袋显得特别小巧。纱布缠得有点紧,裹住了下巴,每当说话的时候先要梗一下脖子。我进门时,他正跟三个手下交待什么,一看到我,摆手将那三个人支走了。那三个人没走远,像哨兵一样守在了门口。一看到王金银冲着我笑,我立时长松一口气。不是因为他的死里逃生,而是替刘秒。刘秒的父亲死去之后,我很自然地站到刘秒一边。不光因为我和他是朋友,更因为刘秒的父亲死得太悲惨。我对保安队的干法早有耳闻,一直不怎么相信。那些说法如果是真的,警察早就出手了,不可能眼看着他们横行霸道。直到刘秒对我说到他父亲的死,我才知道,我的眼光已经被王金银承诺的“门禁系统”将要带来的利润遮蔽了。王金银们在道德和法律之间制造了很大一片灰色地带,在这个地带,钱多和拳头硬的人拥有着绝对统治权。如果我是刘秒,肯定也不会徒劳地诉诸法律。我比刘秒干得更彻底,绝不会让王金银再有说话的机会。现在的王金银不但能说话,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我走到床边,正想问候一下他的伤情,他笑着抓住了我的手。
他问:“你把刘秒藏哪儿了?”
他的底气十足,手上力量很大,我的手指像是被钳子捏住一样。他的手掌不断加力,我几乎可以听到手指断裂的“噼叭”声,钻心的疼痛像电流一样顺着胳膊传遍了全身。我想把手拽出来。他攥得更紧了。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眼睛里却闪着六亲不认的寒光。他刚提到刘秒的名字时,我有点发蒙,内心深处甚至泛起一丝愧疚。一看他的眼神,我立马明白跟他根本就是两路人。于是,我用大拇指狠狠地扣在他的“虎口”穴上。
我笑着说:“表哥,什么意思?难道是刘秒打伤了你?”
他的手慢慢松开了:“前几天,你明明把他藏在你家地下室里。”
我的头皮麻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听别人说的?”
王金银说:“你自己比谁都清楚。”
我说:“如果你真这么以为,这问题就应该让警察来问。”
王金银苦笑道:“你还年轻,很容易被‘朋友‘义气之类的词汇迷惑,将来你会知道,所谓‘朋友,只是掩蓋各自利益需求的一种说法。朋友,不但靠不住,往往还喜欢背后捅刀子。”
我笑道:“表哥的认识很深刻呀。”
他说:“你要记住,咱们是亲戚。”
我说:“亲戚当然比朋友重要。可是,你也想一想,我如果真把刘秒藏起来,怎么还会告诉你他在哪里?”
7
刘秒找王金银是想让他办两件事,一是给父亲发丧,再就是把凶手交出来。
刘秒走进大楼,看到保安队的人正在一楼的会议室里唱歌,一排黑色橡胶棒像枪支一样整齐地挂在冲着门的墙壁上。他急忙克制着不再朝那间敞开的房门看。他没有乘电梯,顺着安全楼梯慢慢爬了上来。走到二楼,歌声忽然停了。刘秒立住脚步,看着笔直的走廊,想找个最佳打斗位置。这时,楼下唱起了另一首歌。刘秒在身上擦了一下手心里的冷汗,迈上了通往三楼的台阶。
王金银平时很少待在办公室里,除非有预约,一般很难见到他。这一天他恰巧在。他中午有个酒局,坐着车已经到了酒店门口,忽然想起新买的手枪还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他回来取手枪,想在酒宴上显摆一下。展示实力的方法有许多,王金银已经用遍了。想继续展示,必须再出新花样。手枪握在应该拥有它的人手里,只是件普通武器。握在没资格拥有它的人手里,会让人浮想联翩。王金银正是为了让人浮想联翩。当然,他也要暗示,这把手枪是省公安厅的那个官员亲手送给他的。王金银打开抽屉,刚把枪拿在手里,刘秒走了进来。他的身上满是从父亲尸体上沾染的尘土。王金银后来对我说:“我以为是个讨工钱的民工。”刘秒进了门直接坐到屋中央的皮沙发上。那是王金银的专属座位,他为了显示与来客平等时,便会离开老板台后面的皮椅坐到这里。刘秒在沙发扶手上擦了擦手掌,轻轻咳嗽了一下,好像一副要谈判的样子。王金银有点生气。他觉得刘秒根本没资格跟他说话。
他冷冷地说:“你,有事找楼下的人。”
刘秒说:“我是刘秒,就找你。”
王金银早年流浪时见过许多贫贱而又自以为是的人,他像讨厌自己的穷困一样讨厌他们。他觉得刘秒正是这样的人,动辄报出自己的名字,谁知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一棵葱?他想让刘秒滚出去,刘秒随即说出一句话,让他愣住了。
刘秒说:“你的人打死了我父亲。”
王金銀知道李家庄死了人。保安队的人回来说,执行任务时严格遵循了王总“不能弄死人”的口谕。一见那个老头要敲锣,才轻轻打了他几下。非常轻柔,和拍蚊子的力度差不多。他们离开时,那个老头还坐在土窝棚门口冲他们挥了挥手。至于何时死的,保安队的人根本不知道。王金银听完汇报,默默抽了两根烟。他知道保安队的说法饱含着水分,可是他非常愿意相信这样的水分。他没有埋怨保安队,只是没像原来那样每次打完人都给他们发一笔赏金。
王金银也懂得死者为大的道理。面对死者的儿子,王金银放低了身段。他将手枪放在老板台上,拿着香烟朝刘秒走过来。王金银说:“你一定听信了谣言。没人打你的父亲,他跟保安队只是吵了两句。你父亲是不是心脏不好?你带他去医院检查过吗?”王金银以为刘秒会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刘秒却伸手挡开他递过来的香烟,面无表情地紧盯着他的脸,开出了两个条件。说话的口气,就像面对着一个死人。王金银有点蒙。两个条件看上去合情合理,实际上却是对他的财富和权威提出了挑战。
刘秒又补充道:“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王金银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正将刘秒提出的两个条件反复斟酌。尽管刘秒的口气让他不舒服,他却准备答应其中的一个。说到底,他是生意人。把死人的事情闹大,没有一点好处。更重要的是会给自己的生意蒙上一层晦气。交出凶手的条件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想交人也不知道交谁,那天晚上去李家庄的有十六个人,他也搞不清到底是谁打死了刘秒的父亲。即使知道是谁,他也不敢交出去。他非常了解保安队的痞性,他们跟着他是为了捞钱,并不说明从心里尊重他。一旦变成他们的对立面,这伙人对他也会下黑手。那只能是发丧了。王金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一决定替刘秒的父亲发丧,顿时觉得自己特别仁慈。他正想问刘秒打算要多少钱,刘秒的矛头忽然指向了他。王金银有点生气,继而又变成了愤怒。他觉得刘秒纯粹是来寻衅的。
王金银冷笑着:“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凶手?”
刘秒说:“你是杀手,可是你没留下把柄,就等着老天诛灭吧。”
王金银瞟了一眼老板台上的手枪,脸色变得冷酷起来。
他问:“你是不是特想杀死我?”
刘秒说:“我当然想杀死你,只是还不到时候。”
王金银朝着老板台走去,把手枪握在手里。
他说:“那就看咱俩谁能干掉谁吧。”
刘秒一见王金银拿枪,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看到幽深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脑袋,心里有点发慌。他自从走进大楼的那一刻就作好了拼死的准备,面对枪口的局面却超出他的预料。他心里的慌乱骤然转化成恐惧,想动一下身子躲开枪口,双腿却一点一点软了下去。刘秒对我说:“我以为马上就会有一颗闪着蓝光的子弹朝我的脑袋飞来。”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四周的世界忽然变得特别寂静,他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光着屁股骑在父亲脖子上,那时候的父亲特别强壮,驮着他像一匹瘦马一样顺着乡间土路猛跑,他记得耳边不停闪过暖风和蝉鸣,还有他和父亲的欢笑声,此刻,他和父亲重叠的身影却成了一幅无声的画面。迟迟没有手枪扳机扣动的响声,刘秒又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王金银的枪口慢慢垂下了。王金银像玩杂技一样将手枪抛起来,在它下落的时候伸手抓住了枪筒。刘秒正在发愣,王金银把枪冲着他扔了过来。
王金银说:“不是想干掉我吗?给你一个机会。”
他将枪朝着刘秒扔去之前,心里已经冒出一个恶毒的念头。只要刘秒敢拿枪指向他,他立马按响老板台底下的警报器。他的警报器跟银行的一样,不但连接着保安队,还连接着“110”。保安队的人肯定先冲进来。保安队的人不光只在一楼,每个楼层都有,王金银的隔壁就有六个,是他从近百人中挑选出来的最凶狠的角色。“110”到来之前,刘秒肯定被打成了肉酱。呈现在警察面前的事实非常清楚,是刘秒带着手枪闯进来杀人。必须要把刘秒干掉。王金银后来对我说:“他的眼神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刘秒眼睛里的杀气,绝不是靠答应他两个条件所能缓和的。王金银看到刘秒接住了手枪,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王金银后来对我说:“那是一把空枪。”
刘秒接到手枪怔了一下,当手掌感受到冰凉的枪身时,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刘秒对我说:“它跟我小时候玩过的那把玩具枪一模一样。”他握着手枪,想到父亲将玩具手枪从破旧的人造革提包里掏出来的情景。那天夜里他搂着手枪迟迟没有入睡。睡梦中他像电影里的八路军一样,高举着手枪,骑着马,在鬼子的战阵里冲来冲去。次日醒来,手枪上沾满他的口涎和汗液。想到儿时的梦境,刘秒有点激动。因为激动,手臂有些颤抖。
王金银后来对我说:“我以为他是吓的。”
他早年流浪时在成都郊区曾经目睹过两个男人的对决。真正的胜利者并不是第一个动手的人,而是那个主动让对方杀的人。一个人一旦放弃了所有防御,在对方眼中反而变得特别强大。他记得那次一个瘦弱的男人甘愿让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捅了两刀。瘦弱的男人没有倒下,脸上反而带出笑意,用手示意着再给他一刀。魁伟的男人刚想举起手中的刀子,胳膊忽然软得像面条一样,刀子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刀时,一下子跪到地上,搂着瘦子的腿失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听上去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王金银看到刘秒的手在颤抖,又想到了那个大块头男人痛哭的样子。他有些得意,随即又有些失望。如果刘秒手中的枪掉落在地,他就失去了杀死刘秒的理由。王金银不愿让自己的计划落空。刘秒一旦从这座大楼里走出去,注定将变成一个躲在暗处的致命对手。为了更快地激怒刘秒,王金银懒散地坐到了老板椅上,脸上浮动起奸邪的笑容。
他说:“看来你父亲这次要白死了,我不会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刘秒身上像泼了冰水一样打了个激灵。他对我说:“我感觉手中的枪忽然有点发热,就像摸到了已经连续射击过的枪管。”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枪,不是小时候玩过的那一把。自己的那一把由于用鞋刷子刷了两回,左侧枪身上掉了一块漆。手上的这把枪闪动着乌亮的光芒,沉甸甸的,坠得手臂有些酸麻。刘秒将枪轻轻掂了一下,紧盯着王金银的笑脸,猛然抬起了枪。
刘秒说:“不需要你答应条件了。”
5月12号下午,王金银在病房里对我说起了这次枪击。我和刘秒通完电话不到五分钟,便接到了他的电话邀请。他想跟我谈一谈刘秒的事情。我不想来,自从5月3号跟他扳过一次手腕,我觉得没必要再跟他说话了。最终决定来见他,我是想听一听他下一步准备对刘秒采取什么措施。他挨了一枪,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深怕刘秒正在洗车的时候突然迎来警察。王金银的头上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头发,脑袋显得丰满了一些。脖子上的绷带拆除了,右耳朵下面的脖颈上有一道子弹的擦痕,鲜红的一道,像刚挨过皮鞭,又像趴着一条粗壮的蚯蚓。他的神情有些慵懒,萎在病房的沙发里,看上去像是刚睡醒。
我问:“你想跟我谈什么?”
他的眼皮费力地抬了一下,说:“表弟,请你转告刘秒,我答应他的条件。”
王金银本来要把两个条件全部答应,现在只能答应一个了。那个打死刘秒父亲的凶手,前天夜里因为醉酒驾车撞死一对老年夫妇,被关进了拘留所。自从进去,他的左脸颊突然肿了起来。他痛得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不停地打滚,他对警察说,有个干瘦的老头一直在凶狠地抽他的耳光。警察以为他在耍赖,没理他,想让先醒醒酒。再次打开铁门时,发现他已经在水泥墙上撞死了。他的左脸肿得像个灌满蓝墨水的气球,布满了紫色的手印。在绷得薄如蝉翼的脸皮上,可以清晰地看出五个手指的指纹,有两个“斗”和三个“簸箕”。警察挪动尸体时,他的左脸突然炸裂了,一大堆散发着酒臭的脓血喷溅到墙壁上。王金银听说之后,刚开始没当回事,以为这只是警察在掩盖体罚的一套说辞。今天凌晨在梦里遇上了刘秒,他才意识到那个保安绝不像撞墙自杀那么简单。刘秒在王金银的梦里说:“凶手已经被我父亲亲手打死了,现在只剩你了。”
王金银说到这里,眼睛突然睁得特别大,好像又在面对刘秒的枪口。为了掩饰恐惧,他急忙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随后,双手紧紧捂在了脸上。
他说:“表弟,求求你,一定帮我转告他。”
王金银准备替刘秒的父亲举办一个最隆重的葬礼。在殡仪馆大门外近一千米的马路两边摆满花圈,路旁的每一棵松树都缠上厚重的白纱。他要率领全集团的人去致哀,还要让整个保安队戴重孝。他已经打听到刘秒的父亲爱听京戏,尤其喜欢“程派”。他固然请不来张火丁和刘桂娟那样的大腕,也准备花重金请市京剧团的名角在葬礼上卖力地唱一出《锁麟囊》。王金银说到葬礼的一个又一个细节,脸上的恐惧慢慢褪去了,渐渐地带出一丝神往,好像在畅想自己的葬礼。
他说:“打死他父亲的凶手已经死了,葬礼我也替他办,我和他的恩怨是不是可以了结了?请你从中调停一下,他再有什么要求,随时可以提,我一定答应他。”
王金银看上去很动感情,瘦削的脸上全是愧疚和悔意。我却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我点上一根烟,抽了两口,一时没看见烟灰缸,便将烟灰弹在了王金银面前的地毯上。他正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笑了一下,将话题转向了刘秒开枪的那个中午。
我问:“那不是一把空枪吗?”
王金银突然從沙发上站起来,用拳头狠狠擂了一下脑袋。
他说:“谁他妈知道那三颗子弹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离开王金银的病房是5月12号下午四点。我没把王金银要举办葬礼的事情告诉刘秒。我觉得这只是王金银钓他露面的一个诱饵。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那个保安的死,太诡异,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当天晚上我和几个同学坐在湖边吃羊肉串,一个当警察的同学告诉我,确实是真的。他和另外两个警察一起搬运了尸体,亲眼看到了那张左脸爆炸的过程。“嘭”的一声,就像点响了一个闪光雷。他为了强化效果,双手突然往空中一扬,右手里的羊肉串甩进了湖水里。我轻轻笑了一下,觉得他的说法和他的动作同样夸张。
直到我在火葬场的储尸间亲手拉开冰柜,在飘动的冷雾里渐渐看清刘秒父亲的面庞,我才骤然明白,那个保安爆炸的左脸意味着什么。
5月14号上午,我和几个朋友替刘秒的父亲举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5月13号下午四点五十分,刘秒给我写了一封邮件。这是他一生中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只有一句话。他此时不应该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可是,邮件里那句话,太像遗言了。
他说:“帮我把父亲安葬了吧,他太冷了。”
8
5月13号的北京特别炎热,天上仿佛不止一个太阳,行人们像正在融化的蜡烛一样,身上流满黏腻的汗水。“好像是酷暑提前来临了。”马风对我说。刘秒穿了件崭新的红色衬衫,映得脸庞红彤彤的,好像刚参加完朋友的婚礼。当他身上喷满鲜血,红色衬衫骤然变成了黑色。刘秒身上被扎了十一根钢钎,真正致命的有三根。两根从左侧肋骨的缝隙里斜刺进去,另一根捅在心窝上。
昨天下午,我正在家里整理书架,忽然接到马风的电话。他开车经过我家小区门口,问我能否见一面。这是七年以来他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刘秒死后,我和马风断了联系。我连从山东往北京搬家也没告诉他。我不以为我们之间的友谊消失了,而是不敢一起面对刘秒的死亡。
我和马风见面是在春华路中段一家咖啡厅里。马风胖了,肚子鼓了起来。戴上了眼镜,目光显得特别深邃。我说他很像个高智商的犯罪分子。他笑了。七年没有联系,我们都清楚对方在干什么。坐下来喝咖啡时,我们的谈话没有一点隔阂,就好像没见面的七年根本不存在。他已经成了一家大型商业集团的副总。我问他最近忙不忙,他说刚从老家回来。他们集团在他老家投资了一个地产项目。这个项目本来不可能投在贫困的县城,因为是马总的老家,结果就不一样了。马风早已被老家的官员们视为重点联络对象,县长、乡长、村长,轮番到北京找他,希望他为家乡建设尽点力。马风每次都对他们好吃好喝好招待,却没打算投资一分钱。老家的官员为了引资动足了心思,不知是谁灵机一动,把李咪派了过来。那些官员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思,没指望李咪能办成。连马风自己也没想到,李咪竟然让他很痛快地投了个大项目。
马风有些感慨:“当初跟她分手,或许是我一生的遗憾。”
我正在点烟的手顿了一下,有点纳闷地看着他。
马风说:“这女人,床上的活儿实在太好了。”
项目进展得并不顺利。圈给马风的那片土地上有个小村庄,出现了三个“钉子户”。当地政府想让马风的公司和“钉子户”直接对话,马风不同意。马风这次回去对他们说,如果完不成拆迁,项目就不做了。
马风轻轻呷了口咖啡,笑道:“我可不想面对像刘秒父亲那样的人。”
我愣了一下。临来之前,我暗自提醒不要提刘秒,估计马风也这样叮嘱过自己。我很珍惜和他的这次见面。七年来我交往过许多朋友,“朋友”真的成了掩盖各自利益需求的一种说法。像我和马风的情谊,很难再遇到了。我以为马风会和我一样,说话时聪明地避开刘秒。他竟然以这种口气提到刘秒的父亲,我脑海里忽然现出那个瘦老头躺在冰柜里的样子。随即,又仿佛看到了刘秒的笑脸。他笑得非常灿烂,像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样。他站在公交站牌前,手夹着香烟,冲我摆了摆手,轻淡的烟雾画出一幅诡异的图案。他对我喊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
我问:“刘秒那天对我喊了什么?”
马风想了想:“他好像说,我会好好的。”
我的心忽然揪了一下。马风或许觉得这句话没什么,只有我知道这是刘秒对我作出的承诺,是我在地下室苦苦劝说而未得的承诺。他终于准备活下去了。我将身子仰在沙发靠背上,看着远处角落里的一盏昏黄的灯,眼睛有些发涩。
马风沉默了一会儿,说:“刘秒的死,我有责任。”
我苦笑:“不要这么说,都过去了。”
马风一直觉得奇怪,刘秒竟然能在5月13号下午准确地找到他。马风的工作是主动上门找客户,每天出门之前定个大致方位,具体去哪儿连自己也没个准谱。那天下午去公司,是因为坐公交车时打盹儿坐过了站。本来要在“小营桥”下车,睁开眼睛却到了“上地”。看了看空中的烈日,他不愿再去找客户了。听说公司新来了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长得特别清纯,好几个未婚的男同事都在惦记着。马风也想去看看。没见到她,却跟另一个女孩瞎侃了几个钟头。这女孩刚失恋,正急着找个男生填补空缺。快下班时,女孩要求马风请她吃饭。马风不愿请,说跟朋友有个约会。女孩撇了撇嘴。走出办公楼时,她一直跟着他。马风正琢磨怎么甩开她,刘秒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马风有点意外。他对刘秒的那次龟缩行为挺寒心,已经不准备和他来往了。
马风对我说:“要不是为了甩掉那个女孩,我肯定不会跟他走。”
刘秒拉着马风上了路边一辆“黑车”。马风面对刘秒有点尴尬,好像给老师打过小报告的小学生被举报对象找上了门。随即,他的尴尬解除了。刘秒看上去非常高兴。马风对我说:“他好像遇上了什么喜事。”刘秒问他是否记得“马甲生意”。马风点了点头,感觉忽然回到4月22号傍晚的地铁站口,那是他俩第一次见面,手握着手说话,连时间都忘了。
马风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了公司?”
刘秒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你今天来公司,反正我知道你肯定在。”
马风笑了。刘秒也笑了。车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刘秒说,刚看到一笔和“马甲”相似的生意,可是要比马甲的利润大得多,想跟马风商量一下,一块做。
“他做生意很有天赋,我后来再也没遇上这样的人。”马风给咖啡里又加了点糖,颇有感慨地说,“当时我一听他说,立刻就动了心。”
我说:“他的生意能力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其实,他真正的天赋在写作上。”
马风有点不解,又有些不屑:“写作?”
劉秒上高中时发表了两个短篇小说。梦想成为一名作家。后来发现,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作家,根本没法养活自己,更别说给父亲买房了。于是,他将写作当成了一般爱好。渐渐的,爱好又成了特长。大学一毕业,他办了一个作文培训学校。学校很小,只是在省实验小学旁边一个高档小区租了套三居室。他将这个学校当成一枚火种,打算用两年时间复制十家。他还组建了一支教研团队,准备编写一套更有利于提高小学生写作的独特教材。当他的学校开到第三家时,父亲被人打死了。
马风坐在车里听刘秒说着那笔生意,脑细胞愈来愈活跃。他后来之所以敢从科技公司跳槽出来,与刘秒的这次谈话直接有关。当轿车停下时,马风还在想着自己在刘秒的生意里到底能做什么。一打开车门,马风呆住了。面前竟然是那个布满小吃摊的广场。
刘秒说:“咱们今天吃麻辣烫。”
如火一样的太阳已经西垂,天依然很闷热,湛蓝的天空像是蒙在天上的一大块塑料薄膜。麻辣烫的摊前一个人也没有。刘秒在一个小塑料凳子上坐下,指了指身边的凳子:“坐下吧。”马风还站着,广场上弥漫的味道让他心里一阵阵发紧。马风僵硬地笑着:“这儿太热了,咱找个有空调的饭店吧。”刘秒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问:“你小时候怕狗吗?”马风简单回想了一下,还真有点怕,他腿上至今还残留着一道被狗咬过的疤痕。母亲背着他跑了三十多里路去县城打“狂犬疫苗”,到了县城天都黑了。母亲搂着他坐在医院门口哭。刘秒又问:“知道怎样打消对狗的恐惧?”马风苦笑着摇头。刘秒说:“猛吃一顿狗肉。”马风坐在凳子上,看了看麻辣烫的摊子:“这儿有狗肉?”刘秒说:“有。今天没有,明天再来,一定会吃到。”马风好奇地问摊主:“你这儿真有狗肉?”摊主还没说话,刘秒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笑着说:“瞧,你的狗肉来了。”
那个抽过马风耳光的长发男孩吹着口哨正朝这边走。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了,一缕一缕耷拉在脑袋上,像扎满了小辫子。他不时猛仰一下头,想潇洒地甩一下头发,总也甩不动,只好用手朝后理了理,露出了清秀的面庞。刘秒冲他招了招手。男孩愣了一下,懒懒散散地趿着拖鞋走了过来。
他一看到马风,笑了:“老熟人呀。”马风脸上像蒙了块红布。刘秒指着身边的凳子:“等你很久了,坐吧。”男孩依然看着马风:“请我吃饭?可是我今天只想吃羊肉串。”刘秒说:“吃什么都行。”男孩坐下来问刘秒:“你请还是他请?”刘秒问:“你的老大呢?就是脖子上套金链子的那个。”男孩说:“什么老大?他是我表叔,一会儿就来。”说着,诡秘地往刘秒面前凑了凑,“他这会正忙着‘打炮呢。”刘秒问:“你跟着他混,有意思吗?”男孩伸手指了指整个广场:“当然有意思,这一大片,都是他镇着。”刘秒问:“你有十八岁吗?”男孩说:“快了,下个月过生日。”刘秒说:“好,到了该负责任的年龄了。”男孩有点不高兴:“你扯些什么?咱们快去那边坐吧。”他扭头看到那个穿青布围裙的女人正在生炉子,又觉得不用着急了。他问刘秒:“你想跟我表叔认识一下?”刘秒说:“我已经认识他了,今天是来跟他算一下账。”男孩感觉刘秒的口气有点不对,神情稍微有点紧张。刘秒说:“他欠的东西,一会儿再跟他要,先说你的吧。”男孩动了一下身子,想起身离开。一走又觉得自己太怂了,何况刘秒的样子没显出丝毫攻击性。此时,马风正低垂着脑袋,恨不能钻进自己的裤裆里。马风的窘态让男孩的心神稳定下来,看了看商厦南边的丁字路口,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刘秒掏出打火机替他点上,说:“我先给你算一下吧。”男孩警惕地问:“咱俩什么账?”刘秒指了指马风,说:“那天晚上,你打了他一百二十七个耳光,我给你表叔留一百个,因为你本来不想打,是他逼你打的。另二十七个,就由你还上吧。”
男孩正在发愣,刘秒欠身一个耳光抽了过去。男孩只觉得一只香烟在眼前一闪,身体已经倒在地上。他感觉左半边脑袋立时鼓起一个大包。刘秒冲过去把他拎起来,一连抽了十几个嘴巴子。刚开始刘秒还数着,好像在用数量安慰男孩,很快就抽够数了。抽到第八个时,刘秒的手掌忽然变得又快又猛,“噼噼啪啪”的耳光声就好像节奏激烈的快板。
刘秒像疯子一样大声叫着:“为什么打他的左脸?”
刘秒的手掌沾上了男孩的鲜血,有些滑腻,有两个耳光打溜了。刘秒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停下手,看了看男孩血乎乎的脸庞。男孩的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稻草人。
刘秒回身看着马风:“你过来,抽他两个耳光,饶了他吧。”
马风被眼前的一幕搞蒙了。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前方,脸上的汗水正像雨水一样流下来。他看到男孩趁着刘秒说话挣身跑了出去。马风对我说:“我以为令人胆战的一幕终于过去了。”他狠狠地摇了摇头,想控制住耳朵里的“嗡嗡”鸣响,搞清楚刘秒对他说了什么。
这时,那个男孩双手抓着羊肉串的钢钎又冲了回来。
马风想提醒刘秒小心。他努力张大了嘴巴,嗓子里忽然像是堵上了一团毛发。
刘秒似乎刚意识到抓着男孩衣襟的左手空荡荡的,一回头,看到两团钢钎正扎进自己的身体。
马风看到刘秒的后背忽然一躬,就像前身遭到了一根原木的猛烈撞击。随即,刘秒软了下来。他努力冲着飞奔而去的男孩扬了扬手,像是要抓他回来,又像是对一个熟人轻声说“再见”。
马风对我说:“刘秒是侧身倒下去的,身体一触到地面,又慢慢地躺平了。”
明晃晃的钢钎在刘秒身上轻轻抖动着,像通了电的银针。
刘秒身上没有一滴血。马风跪到他面前,双手在他胸前慌乱地抖成一团。他想把钢钎拔出来,又不知该不该拔,拔的话先拔哪一根。刘秒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马风感觉他是在笑。刘秒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欣慰。他轻轻张了张嘴,想对马风说点什么。这时,商厦楼顶的大钟传过来了七点的报时声。随着钟声在空中悠悠飘荡,一股股鲜血像高压水枪一样从刘秒身体里喷溅出来。
马风说他对刘秒的死负有责任。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到底是什么责任。他跪在刘秒的面前,很清楚刘秒为什么带他来这儿了。半个小時后,在接受警察问询时,他却干净地将刘秒从朋友圈里剔除了。
警察从刘秒的裤兜里掏出身份证,用仪器查验了一下。
警察皱紧了眉头:“你认识他吗?”
马风说:“认识。”
警察问:“知道他身上有案子吗?”
马风说:“不知道,我和他认识还不到两个小时。”
天色暗了下来,咖啡厅的灯在依次点亮,不时有人走进来,音响师把《致爱丽丝》的声响稍微调大了一些。咖啡厅里有了一丝淡淡的喧嚣。
马风喝干杯里的咖啡,又递给我一根烟。
他说:“咱们去吃饭吧。好多年没有一起吃饭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喝点。”
或许是咖啡厅的光线太压抑,我的脑袋已经晕乎乎的,就像喝过酒一样。不过,我非常珍惜和马风的这次见面。
我说:“好。”
我随着他往外走。在咖啡厅门口,马风站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试探着说:“从今天开始,咱们把他忘了吧。”
我沉默了一下。忘记刘秒,其实正是我努力在做的。活人的友情不能一直被死人的友情阻断。
我说:“好吧。”
话音未落,我兜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来电隐藏了号码。我知道是诈骗电话,不知为什么,还是好奇地按了接听键。
手机里的声音似曾相识,有些微弱,像是从深深的水底传来。
他说:“咱们什么时候去北京找马风?我在地下室里快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