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古岸史
2019-04-27学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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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和水相会的地方
地的表面总在交替着陆和水,陆的尽头是水,水的那一边是陆地。陆跟水相会是岸。岸上的水总要往下流,水里的波浪总往岸边游。空间里的岸,有些像一天中的早晨和傍晚。时间里的两个临界点,关联着日升日落。岸呢?
岸应该是上帝画出来的地,让地上的脚步去就那水,让水里的波浪来迎这些脚步,永无止息。时间和空间,世间的事物就在陆与水之间展开。
按照科学上的说法,洞庭湖盆大约是在6500万年以前,燕山造地运动中塌陷形成的。这数字远在人类之外,人没法知道它。我知道的是,传说中的八百里洞庭,现在面积大概不到300平方公里。人进湖退,来自远古的岸,大都湮没在世事的变迁里。那些叫螺蛳港叫东茅岭的地方,现在到了城市中心,涌动的是人,是车流。原来的岸,只剩几个名字。临水而建的凌云塔,曾经是那个湖段的标志性建筑。有了中洲垸之后,离湖17公里。南山古岸,现在跟湖水隔了半个华容县。新生的岸跟古岸是不同的。古岸是水和陆在时间中达成的,曲动如波浪线,那里头有气候有地形,及于天达于地,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新修的岸大都是人工,棒子似的,以一种僵硬的身态临于水。人的岸其实就是堤防,发了誓似的只是要隔断水。对于堤防来说,每个波浪都带着敌意,都得提防。用石块,用水泥和沙。人的堤防跟人一樣累着。
留下的古岸已经不多。东洞庭湖一线,南边的湘江、汨罗江入湖的地方稍稍有一些。往北,将及长江未到长江的地方,还有一点点残留。稍多一些的是中间那一段,主要在鹿角一带,大概十几公里。鹿角恰好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所在。到那里追寻古岸,也像在追忆似水年华。
那一带古岸有不少塌入地下的古窑,说是南宋杨幺他们烧的。小时候常去挖那些古窑。大半是散乱的陶片,有时也能挖出一两只总体还算完好的陶罐。扁扁的,开口小,肚子稍肥一些。挖出来之后,倒掉宋朝的灰,我们开始朝罐子里头喊话。朝一只古罐喊话,跟喇叭筒和把缸喊话不一样。喇叭筒喊话是喊给别人听,把缸喊话总是直去又直来。朝着一只古罐,你把鹿角话往它的里头装,鹿角话到古代打一个转身,像是变深变旧变老了。把罐子拿回去配上盖子,放到火塘里煨水。水开时从罐子里冒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像鹿角人跟鹿角人在说话。几十年后,我打人家的菜园和鱼塘边经过,去找那些古岸。当地人见我老在那里转悠,不像是本地人,也不像偷东西的,就用古罐一样的声音问:搞母里哒(干什么呀)?在城里时,我是尽量让鹿角话少露点马脚,现在我直接用鹿角话回他。两只古罐煨水煨到一起,当然好说话。不只是人,连狗也是。有一次冲出来两只狗,作势要乱吠一顿。我抛过去一句鹿角话:挨母里辣(叫什么哟)!狗一听声音,赶紧把剩下的半句咽了回去。有一只还摇起尾巴来。
在一段古岸那里,古罐的声音就是我的通行证。 世界从石头那里开始
世界似乎是从石头那里开始的。开天辟地,石破天惊,岩浆迸裂,女娲补天,都是石头。齐天大圣原本是一只石猴,《红楼梦》最初叫《石头记》。如果真像地质学家说的,6500万年以前有一场造地运动,动是石头在动。洞庭湖塌陷下去,岸留下没动,留下也是石头没动。
湖滩上,一些外表呈蜂窝状的石头,通身全是密密麻麻的孔穴。或许是某个地质时代留下的火山石。可是我见过的那些火山石都轻,这些石块沉,上面也不见那种针孔大小的气孔。我仔细观察过那些孔穴,有的就是一个圆溜溜的窝,有的是内壁光滑的通道,有的孔穴与孔穴相连,像一组几居室的套间。统起来看,一块石头就像一座蜂类聚住的城堡,可是城里没有居民。住在里头的只有一小团一小团晦暗,好像那即将要来的夜就寄存在这里。它们傍晚时爬出去,早晨爬进来,把洞壁爬得光溜溜的。这些孔洞到底是怎么来的呢?莫非女娲补天,从这里取了石头的种子?只有她,才能在石头上留下如此母性的痕迹。
湖中吃草的牛一边抬起头来望,一边朝岸这边走。岸上的林子里响起鸟归巢的叫声,一道阳光从林子那里斜过来,刚好照在我面前的城堡上。那么多孔洞一下变得温暖,一齐放出光彩来。有某种东西把血液打动,突然就有了穴居的念想,仿佛一下就可以穿越一万年,进入有巢氏、进入山顶洞人的时代。住在这样的洞穴里,晚上看星星是没有问题了。一些孔洞的朝向本来就是要把天空装进来一些,下雨的时候也会把雨装进来。人不喜欢住在雨里,那就换一个吧。雨不进来,却可以听雨声,还可以用雨丝做门帘。只要你不把自己弄得那么大,像一只蜂一样,或者像一颗颗星星那样。或许这地方原来就是给星星住的,星星到了天上,房子就空在这里。可是人不是星星,他连蜂都不是。他还是要用一些衣服之类的东西把自己弄得很大,他要住到房产证上。人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直到阳光被岸上的树林子收走,石头暗下来。
那个放牛的老头就是这时候走过来的。他说他也经常看石头。他说石头在走。他指给我看这一路排过去的石头:歪歪扭扭,看起来散漫随意,指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它们在往湖中间去,而且是,靠近岸的石头大,离岸远的石头小。他爷爷放牛的时候就跟他说:“石头在走,越往前走石头越小。”到他放牛,放到一定年纪,也留意上石头。你不会看到石头像人一样、像牛一样迈开步子在走。时间越长,你就越是看出来石头在走。石头用的时间跟人不一样。人的时间在钟上头,在手机上头,坐车坐飞机什么的,都按那个上头来。连牛都跟我们不一样,它们按照湖里的草来,按照太阳来。石头好像只按它自己来。有时候,一年两年,石头连动都不动。草围着石头长了好几遍,它就是不动。有时候,湖水一退,拉开两个手指一量,就发现石头往前挪了。
后来,他带我去看另一处地方的石头。那是些青灰色的石头,从岸上连到湖滩,鳞片似的排列的石片石椎像冰川。刚从山体中挣脱出来时,步伐齐整,用它们的尖锐走着风。再往前,步子开始零乱,尖锐上头起了一层粉,粉得有些细腻。原本坚硬行走的石头,不再分成一块一块,变成可以和水一起流动的东西。风也可以把它们吹起。想想也是,这世间高一些的事物,不就是这样平缓下来,直到另一波褶皱升起?
两块挨在一起的石头,一块像是依偎在另一块怀里,越看越像一对男女,在亲热缠绵。他们在一起,每个凹凸都吻合,如果没有中间那条缝,就是一体。放牛的老头看到的正好相反,他说他们原本是一块石头,渗入的水慢慢把它分作两块。水渗入一块石头的过程是缓慢的,从他的爷爷到他,也就一粒稗子那么宽。水轻言细语在那里流。那些湖滩上的石头,就是从这样的缝隙出发的。一块石头分作几处身体出行。人太过匆忙,看不了石头的事情。一个放牛的人,或许可以看到一些。
泥土的前世今生
这一带湖岸全是红颜色的土。泥土立成一堵墙,墙从亿万年前来,在等着某个时刻,等着阳光把泥土点亮。早晨的阳光是带着锋芒的,像未成熟的麦子。中午的阳光总是很忙碌,湖水、草滩,还有岸上,有太多的事物需要它去照耀。白天的阳光太过响亮,只有到了傍晚,斜到一边阳光变得酽稠起来,那里头有看过世事之后的淡静,它不再理会旁的事物,它把积了一天的浓郁全都倾倒在泥墙上。每天的这个时候,阳光一到这里,就像找到丢失的身体。泥土一遇到阳光,就明白了它的红,就燃烧起来。这不是茅草骑着风在燃烧,这是烧开的煤炭,是站立的岩浆,是血液里的前世今生。那边立起一道坡,三分之一留给天,三分之二是顶天立地的红,看着倒像是天顺着它的坡度在往上爬。再往前,大片土坡来了个就地翻卷。一万年不老,一万年的泥土一旦烧起来,就把东南西北全都丢了。那个U形的口子,稍稍一歪,就把天空装了进去,顺带把湖也装进去一些。一堵光秃秃的土墙,纯粹的泥土一層层叠过去。仿佛阳光也有脚,会踱着步子一层一层往上走。阳光的步子其实是波浪的,层层叠叠在荡漾。一座土崖,阳光的质地全在它的粗糙上面。土崖弯成一道弧往前延伸,阳光沿崖壁展开。地球就是这样转动的。
一处棱起的土崖,离崖顶不远,凌空探出来一根东西,看着像一根竖起的手指。生根的地方是土,伸出来的手指也是土。这可不是那些干旱少雨的地方,这是雨水聚集之地。放牛的老头说,它伸在这里有些时间了。这些土本来就是石头来的,石头的元气还在。
这是一种红中夹着白点的土。一块土掉在草地上,裂成几瓣,看着就像盛开的花。一片草地开出一朵花。一只塑料袋,里头装的全是土粒子。打鱼人沉网用过的。袋子破了,土粒石子似的,一粒一粒的。它的前身就是石头。跟前面那些石头一样,土崖上也布满蜂窝一样的孔穴。这一个个的土粒子,就是从那里掉落下来的。经由这些土,我知道了那些石头。
烧罐子制陶,用的就是这种土。土浸入水中,波浪千回百转擀面似的,用时光去揉。岩石的坚硬,到陶泥这里就成了糯性,成了筋道,被揉出来。捣揉陶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在快乐中创造,跟古印度搅动奶海的故事异出而同归。经了波浪的泥,就有了波浪一样的纹理,红色荡成柔软的肌理,白色的泥点牵成蛋花一样。以前不知道,那些古窑为什么要建在湖岸边,现在我知道了。火是红的,以前不知道红里带白的陶泥用火烧出来之后,为什么是黑的。直到有一天,从打碎陶片上看到,它里面还是红的。直到有一天,我们朝着陶罐喊话,往里面吹口哨,才知道不管装什么,从罐子里出来的声音都是彩色的。把水装进去,水就会在里面唱歌。阳光和火,陶泥和波浪的快乐,全都在里边。
现在我已经知道,经了火之后,泥就像完成了一次复归,泥似乎又回到了岩石的某种质地。现在我知道了,泥土为什么要站这么高,要站在水边,湖水为什么要在浪尖上踮起脚,波浪为什么要一次次往岸边上跑,太阳为什么要在每天的那个时候,把泥土照亮……
天暗下来。站立的土崖像是突然收紧。从它身上流散下来的土块和土粒,像又回到了它身边,就像玩了一天的孩子天黑要回家,晚上要挤在一起。天亮了再重新出发。那根手指高高在上,天地间就一根手指。一指道尽天机似的:一群人是一,一个人是一。一天是一,一万年也是一。一块石头,一粒土,一只罐子。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躺下,横竖都是一。
岸在退,一些事物在往前去
岸其实在往后退。石头和泥土往前走,岸就在往后退。一些地方,岸身朝后仰,腆着肚子一副安坐不动的样子。等到湖水涨起,波浪一次次来,隆起来的地方慢慢消退,到最后就成了俯身向下。上头戴着一顶冠盖似的,那是交织的树根和草把一些泥土留在上头。帽子终究会掉下来。雨水洗掉那些泥土,它就掉下来了。俯仰之间,岸已经往后退。
湖岸上不时可以看到悬在那里的树,一半根还扎在泥土里,另一半悬在空气中。盘根错节,像人伸在那里的手,像鹰爪,每一处根节都充满抓挠的努力,可空气无从抓握。岸底,那些跌落下来的树预示着它们的未来。一根树完全倒栽地上,倒下来的泥土把它的上半身埋进去,两条主根像措手不及的手臂,狂挥乱舞间就像一叠喊叫停在那里。一根狗弓刺,它以为凭了一身的利刺应该可以在世间存活,可是它底下的地皮没了。它在那里存活好多年,有一天地皮突然被拿走。它倒在那里,带刺的叶子正在变枯。另一处地方,下头是一根倒地的树翘起的根,上头是另一根树歪斜的上半身。它们把自己伸向对方,像是留言,又像在凭吊。旁边一棵杨树要幸运得多,它跟它托身的那块地方一起滑坡滑下来,像是做了一次移民,就在坡底生长起来。这里水分充足,适合杨树生长。看看那些光鲜的叶子就知道,它在这里日子过得不错。往后呢?往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那一树灌木,织着青苔和草的泥土像一件超短裙,只是把腰身遮了一下,根须全露在乱石丛中。波浪涌上来,它们用了一千条腿一万条须在水中起舞。水退下去,那就风舞。千腿舞者,这是群舞。后面出场的是独舞。裙子已经在一阵风中扬起。一条裙带垂下来,像是一条腿把她撑举在那里,两条腿倒像是飞起来的绸带。右边的腿在前面弯成一道弧,弯到极致之后,脚尖水平向后,后面那条腿接过前面的,径直往后飘。你想想,这时候漫上来的水还是水吗?是音乐!急管繁弦,是古琴和琵琶在摇荡,是钟鼓在奔驰。
靠村子那边的岸有一处豁口,原来是鱼塘。岸下面是那么大的湖,人却在高处端着一方水,把好些鱼关在岸上头。人相信,有坚固的混凝土,水就只能听人的,停在这上头。至于养在塘里的鱼,塘主说,这些鱼吃皇粮吃惯了,叫它下海它也不去。人就是这样,好像他怎么想,人家就只能跟着他一样。鱼住在里面,也像住在楼房里一样。它们是不是知道外面的水?它们跳出水面,是不是想看看下面的湖?鱼怎么想没有人知道,水的想法谁都知道。
一些事物远在千里之外,说来就来了。这一年的季风在海洋里酝酿得久,来得有些迟。一来就疾风暴雨一场接一场,鞭子似的抽打人间的事物。土在变成泥。那天晚上,泥跟着水跑了,剩下混凝土抗不住了。水带着鱼一起逃走了。水退去之后,岸在原先的塘那里仰成一张罗圈椅。罗圈椅外面,红土带像一条跑道,上面有石头,有混凝土碎片,有树根,还有几块陶片。岸往后退,一些事物在往前去。
摘自《散文》杂志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廖静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