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爱情
2019-04-27戴斯·拉克萨内
戴斯·拉克萨内(拉脱维亚)
清晨,窗外的金乌尚未苏醒,克里斯汀蓦地起身,半坐在床上,摸索着搁在床头柜上的香烟。
她想起昨晚他们云雨温存时,他有意无意地转头,以及敷衍似的几句话语。以前的他从未这样。克里斯汀不禁手指发颤,烟也吸得更快了,完全不似平日那慵懒的周六清晨。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愿去细想,可这种感觉却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纠缠着她,如同困兽一般,试图破笼而出。
三瓶剩余的红酒此时也成了她的救命良药。她急迫地打开其中一瓶,倒入酒杯,直到酒快溢出杯沿她才停下,将满满一杯酒一口吞下,不再去想昨晚留给她的不快和不解。一丝醉意缓缓袭来,她贪婪地抽完第二支烟,只是这次双手不再颤抖。
他还没有醒,裹在毯子里酣眠,头埋在枕头里,迷迷糊糊地不知说了句什么。克里斯汀打开窗户,暮春清新的空气一扫室内阴郁闷浊,也给她灌注了勇气,有勇气去问清楚,去解开疑惑。她无人可依,只有依靠自己。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沉浸在睡梦里。
克里斯汀转身进入客厅,看着老式窄餐具柜破碎镜子里的自己。散乱蓬松的头发,微微肿胀的眼睛,还有眼眶下面被晕开的睫毛膏。口红想必是印在枕头和被单上了吧。她舔了舔手指,用指腹抹净黑色的眼妆。没必要刷牙,他醒后唇齿间必定还残留着昨晚的酒气:如果她口气清新,可能会令他感到不适吧!
克里斯汀拍打着面频,直到它呈现出病态的潮红,然后抹上亮红色的口红,用唾液小心地将眼线笔润湿,慢条斯理地在眼周画上眼线。戏剧女王即将惊艳登场!为让双颊的“红晕”更显持久,她又将一抹口红浅浅地擦拭在两边颧骨处。克里斯汀再次回到房间,倒了杯酒,点了支烟,这是今天的第三支了。她略带刻意地将他推过去一些,坐在床上。
克里斯汀凝望着他的眼睛。这时他黑色睫毛覆着的湛蓝色眼睛微微睁开了。她不禁哆嗦了一下,酒从杯中洒出,溅到了床上。他惺忪的睡眼虽然带着丝丝困意,却让她慌乱畏葸。克里斯汀回想起六个月前他们的见面,他殷勤地帮她把包裹拎出火车厢,当时的情景是那样的老套却又美好。他的眼神第一次让她感觉到慌乱。他用透彻明晰的眼睛紧盯着她,像极了相框里镶嵌着的透明水晶。
现在,她又一次感受到慌乱。她心知自己用不着等很久。果然,他把腿伸到床外,起身弓腰坐着,开始抽烟的时候,对她说出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話。虽然是克里斯汀意料之内的话,却仍然那么的尖锐刺耳、唐突到让她难以接受。
“我不爱你。”
为了抑制住泪水,她强迫自己灌下第三杯酒,却反而让情绪彻底地宣泄了出来,眼泪汹涌而出,弄花了一分钟前才刚化好的妆,“粉红”的脸颊上留下了道道黑痕。毫无预兆的恶心反胃,比她预想到的反应更加强烈。她先前的妆只是枉费心机,已无用处。此刻,她只想拿起一瓶酒,一饮而尽,只想把一整包香烟都塞到嘴里,麻痹自己、释放自己。
克里斯汀心知自己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傻姑娘,她很清楚在这样的局面下自己应该作出怎样的反应。要么假装自己是无情的荡妇,要么像乞丐一般苦苦哀求,若不选择抛却情面地撵他出去,就得作践侮辱自己。没有太多其他可能的选择了。克里斯汀猛然间越过他,弯下身,清早喝下去的酒全都吐了出来,浑浊的液体如小溪般横流。“呃,吐的都是水。幸亏我昨天什么都没有吃。”她略加思忖后,倒在了他的身上,脸靠在了还没有渗入床垫的酒红色呕吐物上。
她彻底醒了,头感到阵阵刺痛,她的嘴唇粘着枕头的一角。暮光潜入房间,从半开的窗户中她能够听到远处的犬吠声,老旧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还有远处教堂的袅袅钟声。
我在哪儿?现在几点了?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记忆一点点从她昏沉沉的脑袋中苏醒,克里斯汀将拇指放到嘴边,重重地咬了下。真切的疼痛,她不是在做梦,只是总感觉有些不真实。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干净的床单上,被子倒是盖得很严实。眼前没有未洗净的酒杯,更没有满是灰烬的烟灰缸——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床边则摆放着一瓶矿泉水,一个带有小狗肖像的白色马克杯,一盒布洛芬。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沥青路和雨水浸透尘土混杂着的气味。
她缓缓地坐起身,费力地拧开矿泉水瓶,捧着瓶子啜饮。她将两片布洛芬放进嘴中,猛喝几口水吞服下去,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一只鸽子落在窗台上,它的爪子磨蹭着金属窗框,在窗台上来回踱步,偶尔也会转过头来,似乎有点担心地看看克里斯汀。
今天是星期几了?我得赶紧复习,好应付星期一的测验啊。该死!测验内容是关于什么的?我的笔记本呢?电话又在哪里?现在是几点了?我今天不是应该在医院里轮班实习吗?几点要到那里?
那只鸽子大声地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克里斯汀顿感一惊,抬起手来按揉着太阳穴。清晨那疯狂的一幕幕像子弹突然刺穿她的脑袋似的。她不禁蜷缩成一团,头抵着膝盖,开始撕心裂肺地哭。
他不爱我!为什么他不爱我了?他竟然是不爱我的!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不,请千万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夜色已经爬进了窗户,逐渐蔓延开来,夜晚也开始变得湿润、沉重。克里斯汀渐渐停止哭泣,过了一会儿,她打开夜灯。包裹着孤寂的黑暗瞬间退到了角落和桌子底部。她猛地站起身,阵阵头晕目眩迫使她重新坐下。她又尝试了一次——边按揉着脖子,边缓慢地起身。这一次她终于站稳了。她拖拽着自己沉重的身体,挪到了顶灯的开关处,按下开关——房间里瞬间变得像马戏团一样明亮,而她像一个忧伤可怜的小丑,独自一人站在舞台的中央,皱紧着眉头,无力地揉着眼睛,嘴角两边向下垂着,眼白早已布满了根根血丝。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一年美好的同居生活之后,他为什么会突然地说出那种话?他是否已经有了别人,还是因为她在一周之前向他提到了结婚生子?这屋子里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谁为她打扫的房间,清理了她的呕吐物,又是谁把干净的床单铺在了她的床上?他不爱她——意思无非就是分手罢了,这显而易见,又能怎样呢?一切都结束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在乎呢?何必打扫和清理这个乱糟糟的地方?
但事实是——洗衣机里的床单早已甩干,只待挂出去晾晒。
头疼渐渐获得缓解,她已经没有气再哭了。她用冷水拍打着脸颊,将整个头放在水龙头下,任凭冷水侵袭。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必须尽快理理清楚。总有什么事情不那么对劲,沉思令她忘却了疼痛。她和他同居一年,他走之前至少要留下一张字条吧。一年里,没有他的日子如同蜗牛在漫无边际的大地上缓慢蠕动,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又如受惊的马儿疾奔而逝。
她接着打开了厨房和大厅里的灯,她想让所有的灯都亮着。越多越好,她需要确认身边的一切细枝末节。要是他此刻出现在门口,她愿意放弃一切,听他解释,不管怎么解释都行。克里斯汀多么希望他能够告诉自己,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或者他之前说的话不是真心的,又或是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但也许他说的恰恰不是这些。我真的不爱你了——我们分手吧!哦——对不起,我回来拿我的牙刷,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我怕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我不会再吻你了,我不再爱你。
无论怎样的解释都行,任何理由都可以接受,只要不是那四个字。就是这四个字,让她堕入到了无知无觉的边缘,令她整整一天与噩梦相伴昏昏沉睡。
克里斯汀烧了壶茶水,拿出洗衣机里的床单晾出去。她注意到在自己的牙刷旁边,他的牙刷还留在原处——他还真的是忘记拿走牙刷了。他们之间向来不需要太多的话语也能懂得彼此。比如,她甚至不需要去告诉他该到哪里去找干净的被单枕套,因为他看见过她是从什么地方拿的这些物件。茶里要加奶吗?想要白面包还是黑面包?主食是茄汁肉酱搭配土豆呢还是米饭?买什么样的票?情侣间的交流不过就是这些平常的话语。即便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交流,又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真正的爱情从来都是不需要过多语言的,难道不是这样吗?会意的眼神、轻柔的爱抚、细微的气息、无间的默契,不需要语言亦足矣!书里描绘的都是诸如此类的爱情。具体是哪本书呢?不必深究,她确定自己曾经读到过。
就在克里斯汀拉扯抚平床单上的褶皱的时候,她突然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从没有给她看过小时候的照片,从没向她提到过他的父母,全然没有!克里斯汀只是见过他的一些朋友——很多次他们一起去餐馆,一起骑自行车,一起聚会,只是……她从来不知道他这些朋友的名字。他也从没有向大家正式介绍过她。他带着她参加聚会的时候,就如同领着陌生人一样,只牵着指尖,仿佛她的手会将他灼伤或是让他起水泡似的,更不會亲密地拥着她的肩入场。即便是介绍,他也会简短地一句带过:“我的女朋友。”仅此而已。没有人感到好奇,更没有人进一步地询问,然后一切都沉闷地按照平淡无奇的方向发展。
克里斯汀从碗橱里拿下用绳子串起来的百吉饼,倒满茶,安静地坐在桌子旁边。她咬下一块百吉饼,同时把饼和拴着的绿线绳分开,慢慢地咀嚼,眼神空洞地紧盯着一个方向。
她在他心里到底是哪一种人?在这段关系中,她又算什么呢?可为什么她什么都记不起来?还是说她压根就什么都不知道?晚上经常来看冰球的那个古怪朋友是谁?克里斯塔普斯?安德烈斯?卡尔利斯?她不知道,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克里斯汀一个接一个地吃着百吉饼,零星点点的饼屑散落在桌子和膝盖上。
她已经昏昏欲睡,只是潜意识里残存的一丝疑惑阻挠着她;她不愿让这一天就这么惶惶而终。然而身体却愈加沉重——她闭上眼睑,思绪被一点点撕扯,她长嘘一口气,终于感觉要睡着了。突然,有钥匙转动前门门锁的声音传来。沉睡的欲望像受惊的鹧鸪鸟一般遭到驱逐,逃出窗外,克里斯汀坐起身,眼睛瞪大,目不转睛地望向被窗外街灯稀释的黑暗。
他走进了房间,把包随手放在了地板上,开始缓慢地脱起上衣。
“是你吗?”——克里斯汀声音粗哑地嗫嚅着,然后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一遍。
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脱着衣服。克里斯汀完全熟悉明了他的这些动作。他先把胳膊从套头衫的袖子中伸出来,然后提着领子将衣服整个拉过头,这样就可以免去再把衣服翻过来的麻烦,但她第一次觉得这样的动作是那么奇怪、陌生。
“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不想让他如此随性而为。
“回来睡觉,我不想吵醒你。”他平静地回答,穿着裤子便钻进了毯子。
克里斯汀原本的睡意瞬间被撕扯成了碎片。细碎得彻彻底底,无法复原。而他却很快就陷入了酣眠,侧着身子,头枕着手,膝盖蜷缩紧靠着胸部,就像母亲子宫内熟睡的胎儿。
克里斯汀睁着双眼,辗转反侧了整整一个小时,索性起身,顺手取下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来到了厨房。她从笔记本中间撕下几张纸,又用厨房里的剪刀将参差不齐的边裁齐。她要写信,她想要给他写一封信。关于所有的一切,关于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的问题,关于她心底所有的痛苦,关于她所有的疑问。这些问题,她从来缄口不提,自然也没有得到过任何答案。然而,她要告诉他,她是多么希望听到他的解释,希望能一起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交流。两页纸的正反面已经写得满满当当。她又撕下了第三张纸,第四张纸,直写到手痉挛、身心疲惫、无法集中思绪,才停下笔。
克里斯汀给信标上页码,按顺序排好,拿着信重新回到了床上。她把信放在两人中间,试着入睡,眼下她只担心自己改变心意,将信拿回。只让信保留在这个位置,他便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她腾挪到床的边缘,尽量远离它——她感觉这封信就像是一团火球,一旦碰触到她就会被炙热的火焰烧伤。疲劳慢慢侵袭着她的身心,将她拖入梦境。
第二天清晨,她又先醒了过来。那封信还摆在床中间,就在他的鼻子底下——他呼气的时候,最上面的一张信纸随之微微颤动。克里斯汀悄悄地下了床,害怕一丁点儿的声响都会惊醒他,她轻声地走进厨房。她不希望在他读信的时候自己在旁边。她可以想象他拧着的脸,展露在眼角的厌烦和咬紧的嘴唇。她根本不希望看到那些,哪怕是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抑或是他的态度会和自己想象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会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深伤害到了她?会不会心事重重地跑进厨房,满含泪水地跪在她面前恳请她的原谅?不,不可能会有泪水,更不可能会跪在她面前。可他会请求原谅的吧!会吗?她坚信自己有理由获得这样的请求。至少他要同她交谈,不能只是只言片语,而是触及灵魂的深刻对话,事无巨细地向她解释一切,把昨天的事和过去一年发生的事都解释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