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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

2019-04-27刘风梅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李俊腊梅振华

刘风梅

李家村的支前工作一向走在全乡的最前列,每次乡长郑大山表扬完村主任李俊杰,都会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上一巴掌,用十分亲昵的口吻说:“好后生!”然而今天,李俊杰却受到郑大山的严厉批评,而且当着全乡村主任的面让他站起来回答:“救国公粮的征缴任务下达五六天了,你们村为什么还没有完成任务?”

其实,李家村的救国公粮的缴纳工作早就开始了。接到通知的当天下午,全村人就忙碌起来,烘烤、晾晒、磨面碾米,就在全村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时,村主任李俊杰接到通知:有12名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要从黄河渡口往延安后方医院运送,当天晚上要在李家村歇息,必须做好接待工作。一副担架配备4名担架队员,12名伤员应该有48名担架队员,二者加在一起共60人。李家村行政村由李家村和马家村两个自然村组成,总共不足20户人家,要负责60个人的食宿这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李俊杰马上召集李家村村长王富贵和马家村村长马战胜布置任务:“战胜叔,你负责伙食,把村里的妇女动员起来,先从各家各户征收米面、蔬菜和柴火,再组织她们做饭。尽我们最大的能耐,让他们吃饱吃好。富贵,你和我负责住宿,先动员乡亲们腾窑,最少得腾出12孔窑洞,然后组织乡亲们把窑洞打扫干净,把炕烧得热热的。全村的被子全部集中起来,必须保证伤员和担架队员每人一床被子。”王富贵问:“那乡亲们住哪?盖什么?”李俊杰说:“乡亲们全部并窑,男人集中在5孔窑内,婆姨人和娃娃集中在7孔窑内。”王富贵说:“哪能住得下?”李俊杰说:“炕上住不下,灶火圪■里也能住。睡不下,就是坐一晚上,也得把窑洞腾出来。至于盖的,自己想办法,老羊皮袄尽量留给娃娃和老人。”

尽管这样的接待工作,对于李俊杰而言,已经是轻车熟路,然而,有些事他还是没有想到。

按照事前的安排,向前家的窑洞是要腾出来给伤员和担架队员住的。李俊杰刚踏进大门,就见一块红布和一副弓箭挂在窑洞的门楣上,这是陕北人生了男娃的标志,说明向前媳妇刚生完娃。在陕北,坐月子的窑洞内外人,特别是男人是不能踏进去的。这孔窑洞肯定是不能征用了,而且必须给月婆留床被子,李俊杰只好转身往外走。李俊杰来到四叔李瑞堂家,四叔家的窑洞也在征用之列。李俊杰踏进窑洞时,四婶正在炕上为四叔接尿。前不久,四叔去支前,本来这趟差事是派给四叔的儿子平娃的,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平娃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掉进一条沟渠内,崴了脚。四叔便自告奋勇地替儿子去支前。支前队将所运送的军需品送到前线就往回返,在返回的路上突然遇上几个出来抢粮的日本鬼子,两个担架队员被打死,四叔的右腿受了重伤,顺着山坡滚进一条山渠内,他顺着山渠爬进一个哨眼中,鬼子胡乱开了一通枪便走了,四叔这才捡下一条命。后来,当地老乡发现了他,并用担架将四叔送到黄河以西的八路军总医院,医院为四叔取出腿上的子弹,治疗了十几天,又派当地老百姓将他送回家。如今,伤口虽然基本愈合,但因伤了骨头,四叔仍然不能下地,吃喝拉撒全得由四婶护理。这些情况李俊杰本来是知道的,但分配窑洞时竟忘得一干二净。李俊杰正在自责,四叔说话了:“老三,和你商量个事。”李俊杰说:“四叔,什么事?”四叔说:“你看我这腿到现在还没有好彻底,走不了路。能不能让并窑的人住到我窑里来?”李俊杰说:“当然能,都怪我考虑事情不周全,我这就去叫人。”四叔说:“就怕人家嫌弃,我成天在炕上拉屎拉尿,有味。”李俊杰说:“怎会呢!乡里乡亲的,谁会嫌弃谁!”四叔说:“那你帮我将门帘挑起,再将天窗打开。”李俊杰说:“把门帘挑起来就行了,天窗就不要开了,天气已经转凉,小心感冒。”四叔说:“没事,你还是打开吧。”李俊杰要走了,四叔将盖在身上的棉被递给李俊杰:“拿上吧,我知道伤员那里缺被子。”李俊杰说:“四叔,被子你留下,你的伤还没有好哩,可不敢着凉,伤员需要的被子我来想办法。”四叔还想推让,李俊杰说:“四叔,不要再推让了,不就一床被子嘛,我在哪里都能找得到。”

天快黑时,担架队就进了村。本来算计好的,把全村的被子全部集中起来,刚好60床。给向前媳妇和四叔各留了一床,就少了两床被子,李俊杰正准备去5里以外的辛家村借被子,被大嫂腊梅挡住了:“老三,伤员和担架队员都累了,需要早早休息,你跑那么远去借被子,啥时才能回来哩。别去了,我这里有被子。”说着就从箱子里取出一红一绿的两床绸被子,一床上面绣着一簇牡丹,一群蝴蝶围着牡丹上下翻飞。一床绣着几朵亭亭玉立的荷花,一对鸳鸯在水中戏水。李俊杰知道大嫂对这两床凝结着浓浓母爱的被子的珍爱程度。

就在腊梅十几岁的时候,娘家村上一户有钱人为儿子办喜事,按照乡俗迎亲队伍出发前要将为新郎和新娘准备的被褥驮在骡驮上,带到新娘家,等迎来新娘后再带回来。这家有钱人的骡驮上驮了一绿一红两床缎面被子,而且绣滿了花。腊梅长到十几岁只见过粗糙、色泽暗淡的家织布被子和用羊毛线纺织的被子。何曾见过如此亮泽、光滑、柔软、色彩绚丽的缎被面?腊梅看呆了,忍不住用手摸了一把,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双经常干粗活的手一触摸到被面上就发出“扑剌剌”的声音。被子的主人指着腊梅大声呵斥:“不瞧瞧你那是什么爪子?竟敢摸我家的缎被面,你给我爬得远远的!”一向自尊心极强的腊梅受了如此羞辱扭头就跑,回到家大哭一场。这一切被母亲全看在眼里,她决心为女儿置办两床缎被子。

第二天正好县上逢集,腊梅母亲背了许多粮食在市面换回一头老母猪。从此,母女俩就出东家进西家,收泔水拣烂菜。每天早饭前,腊梅还要踏着露水爬上对面山寻猪草,寻满一筐后在河水中洗净,再提回家中剁碎、煮熟,兑上冷泔水,倒在猪槽里。老母猪狼吞虎咽地吃着,腊梅则轻轻地哼着信天游站在旁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为它添食。老母猪下崽后,母女俩就更忙碌了,她们常常半夜半夜地守候在猪圈里,为小猪娃配奶,并看护着那些随时都可能被它的母亲压死的小生命。小猪娃一窝一窝地卖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两年后的一天,母亲将两床绸被面交给腊梅:“这是我给你买的嫁妆被面,花你自己去绣,绣好了我给你缝成被子。”腊梅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喂养老母猪。她说:“妈,你去退掉,咱们受苦人哪能消受得起这么金贵的东西!”母亲说:“不退,本来还想给你买缎被面的,妈手头的钱少了点,就买了绸被面。他们有钱人是人,咱也是人,为什么消受不起?”腊梅好说歹说,母亲就是不退。

腊梅花了半年多时间才将两床被面绣成。被子缝成后,作为嫁妆被腊梅带到李家村。然而,这两床被腊梅视为珍宝的被子就一直压在箱底,她舍不得使用。

李俊杰说:“大嫂,这可是你的嫁妆被子!”腊梅说:“嫁妆被子也是被子,在关键时候要派上用场,你什么也不要说了。”

腊梅踏进伤员的住处时,伤员正与一担架队员为一床被子推让,“还是你盖上吧,你受伤了,不能受凉!”“还是你盖上吧,你辛苦了一天,应该好好休息。”腊梅说:“你俩就别推让了,我这里拿被子来了。”伤员看着这崭新的被子忙说:“大嫂,不要,会弄脏的。”腊梅说:“兄弟,看你说的什么话,为了赶走日本鬼子,你把命都豁上了,我拿出两床被子又算什么!”说着把被子盖在伤员身上。伤员激动地说:“大嫂,谢谢!”腊梅说:“谢什么哩,都是自家人嘛!”

安置好擔架队员和伤员的住宿,李俊杰就急匆匆地来到大哥李俊英家中。

李俊英正在一个大角盆内和面,大嫂腊梅和二嫂丁香正在切臊子,萝卜丁、土豆丁、豆角丁、茄子丁红红绿绿地切了一大盆。锅内的羊肉已香味扑鼻。李俊杰一进去就蹲在灶火圪■里烧火。锅内的水开了,李俊英将饸饹床架在一口大锅上,腊梅将和好的面揪出一块搓成圆柱体塞进饸饹床内,李俊英上了锅台,坐在饸饹床上咯吱吱地压起来。压完了,腊梅用切菜刀一切割,饸饹面全部落入锅内。饸饹煮熟后,马战胜和几个妇女将饸饹捞在碗里,浇上臊子,放在几个木盘内,端着去了各个伤员的住处。又一锅饸饹煮出来,李俊杰将饸饹一碗碗地捞好,浇上臊子,一一递给前来的担架队员。有一位担架队员来得最迟,他一颠一跛地走着,每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李俊杰问:“这位大哥,你的脚怎么啦?”担架队员说:“他妈的,真倒霉,脚崴了,疼得人走不动。”李俊杰赶紧将担架队员扶坐到炕上:“你坐着别动,我去给你端饭。”

吃罢饭,这位担架队员正准备离去,李俊杰说:“这位大哥,你先别走,你那崴了的脚必须敷一敷,否则,明天会更痛。”担架队员说:“我倒是这么想哩,又怕给你添麻烦。”李俊杰说:“看大哥你客气成啥了,你为抗日受了伤,我们咋能不管哩!你先坐着,我到河里挑些凉水回来。”担架队员说:“挑河水干啥?”李俊杰说:“脚崴了,最好的办法是用毛巾包了冰块冷敷,现在这季节没有冰块,就改用河水冷敷,效果会好一些。”

水挑回来了。李俊杰脱下担架队员的袜子,只见他的脚掌上布满了血泡,脚脖已经肿胀起来。李俊杰用浸了河水的毛巾为担架队员冷敷:“这血泡也得用针刺破,不然,你明天怎走路哩!”

敷完脚,李俊杰找来一根缝衣针,在麻油灯上烧过后,穿刺担架队员脚上的血泡。刺破后,便小心翼翼地挤出里边的血水,用棉花擦干净。担架队员感激地说:“兄弟,你真好!”李俊杰说:“不瞒大哥,我也参加过担架队,知道那是个苦差事。”

李俊杰确实参加过担架队,是在1936年红军东征时。那次秀延县派出了1000副担架,四千多名担架队员,李家村共有4人参加。二叔李瑞清的大儿子春生和马战彪的大儿子向义是直接参军上战场的,结果春生牺牲在东征的战场上。李俊杰和王富贵是作为随军担架队员上前线的。上了前线,李俊杰才体会到什么叫苦。那天夜里,他们歇息在一个山沟里。过度的疲劳和瞌睡让担架队员躺在地上就睡着了。然而,大地尚未解冻,人一着地,那潮湿的寒气便像无数箭镞直往身体里边钻。不一会儿,大伙全被冻醒,爬起来后,这才感觉到腰也疼,腿也疼。这时,天下起了大雪,风卷着飞雪像一把把利剑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切割着。觉自然是无法睡了,担架队员只好起身继续前行。然而,那肆虐的风雪却如同无数条绳索羁绊着人们,不但让人无法前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担架队员只好找个避风湾围坐起来,并很快进入梦乡。还不到一个时辰,担架队长喊醒大家:“乡亲们,快起来,这样下去,我们会冻死的。”大伙准备往起站时,却没有一个人能站起来。原来大伙的四肢已经冻僵了。担架队长说:“揉一揉双腿,相互扶持着往起站。”大伙按照担架队长的吩咐,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地上蹦着跳着,相互用肩膀碰撞着,或紧紧地围站在一起原地踏着步,踢踢踏踏的声响淹没了风雪的呼号声。

李俊杰没有想到,像这样风餐露宿的日子竟成了担架队员的家常便饭。他们夜宿过沟道山梁,夜宿过老乡们的院子和打麦场。他们常常要顶着星星赶夜路,冒着雨雪爬山过涧,疲劳折磨着每一个人。当然,最遭罪的还是一副肩膀和一双脚板,担架工作开始不久,所有人的肩膀都肿胀起来,脚底板上也布满了血泡。几天后,肿胀的肩膀磨破了,血渗透衣服,浸染到担架上,脚底板的血泡也破了,整个脚底板血淋淋的一片。担架一上肩,肩上的疼痛和脚上的疼痛便一齐袭来,让你忍不住直哆嗦。直到二十多天后,那肩膀上和脚底板上都生起一层老茧,这才算打磨出来。而对于随军担架队员来说,最大的考验还是在战场上抢运伤员。李俊杰第一次上战场就差点丧命,一位战士受伤,他上去抢运,刚把伤员背起,一枚炮弹袭来。他们正好处在一个圪塄上,李俊杰就地一滚,滚下圪塄,虽然炮弹炸起的尘土将他和伤员掩埋了,但庆幸的是二人都未受伤。类似的遭遇还有好几次。虽然只有一次受了轻伤,但每次差不多都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危险得很。然而,那毕竟是个与死神赌输赢的地方,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幸运。他们这个担架队中有5人就牺牲在东征的战场上。从东征前线回来后,李俊杰便更加重视支前工作,每次接待路过的支前人员,他都要尽全村的人力和物力,把工作做到最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俊杰本打算替代那位崴了脚的担架队员去抬担架,但还没出发,又接到乡上的通知:有批军用物资要往前线运送,运输队已从延安出发,当晚要在李家村歇脚,望做好接待工作。这样,李俊杰便脱不了身,只好让大哥李俊英支这趟差。

李家村人又一次忙碌起来。磨面、碾米,打扫窑洞,清理牲口棚圈,男女老少都上了手。

从各家各户征收上来的糜草、谷草、麦秸和苜蓿全堆放在打麦场里,像山峁一样堆成几堆。四口铡刀一字摆开,八个人分成四组同时开铡。这铡草,需要两个人的默契配合。铡草人需要力气大、动作快。草一擩上来,握铡刀柄的双手猛一使劲,草就干净利落地铡碎了。擩草人动作要灵敏快捷,迅速准确地将草擩到铡刀口里,既保证铡碎的草长短均匀,又不被铡刀铡了自己的手。在这四对铡草人中,王富贵与妻子桃花、马战胜与腊梅、马战彪与竹梅,属于那种配合默契者,铡草的速度快,质量也好。而李俊杰与二嫂丁香的配合就不那么默契了。往常,铡草这类活都是李俊杰与大哥李俊英,或二哥李俊义一块干的。今天,李俊义和村上的许多男人一样都在清理自家的牲口棚圈。牲口在棚圈里又拉又尿,常常又湿又潮,臭气熏天,所以就得定期清理,将湿粪便挖出来,垫上干土或柴灰。今天,要来几十头牲口,各家各户的棚圈都得征用,自然得清理一番。本来李俊义是让妻子丁香清理的,但丁香是个喜欢干净的人,她嫌牲口棚圈内太脏。再说了那是个纯力气活,她也没这个力气。在这两样活路中,她只能选择铡草。她原以为擩草是个简单活,没什么难的,但是来了一试,才知道自己根本干不了。因为,她擩草的动作不仅缓慢,幅度也不均匀,铡出的草便长短不一、零乱不堪,牲口根本无法吃。最惊险的是她每次擩草手都离铡刀刃太近,有几次差点铡了她的手。丁香只好自动退却:“我还是去清理牲口棚去,让你二哥来擩草。”丁香刚走到场畔,李俊义就来了。李俊义已将牲口棚圈清理完毕,他知道妻子丁香干不了铡草的活,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铡好的草在打麦场里堆成一个大山峁,李俊杰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土说:“大伙抽几锅烟,稍微歇一歇,就回家去取扁担和筐子,抓紧时间将铡下的草运送到各家的牲口棚里。”

筐子和扁担找来了。男人们肩挑,女人们手提,天黑前铡下的草便全部运送到各家的院子里。

天还没有黑尽,运输队就来到村上。吃过晚饭,一路辛劳疲惫不堪的运输队员倒头便睡,经管牲口的任务就落在了乡亲们的头上。李俊杰挑选了八个年轻人,将他们分成两拨,一拨管前半夜,一拨管后半夜,巡回为几十头牲口添料加草。

李俊杰管的是前半夜,他在饲喂牲口时发现有一头黑色的毛驴几乎不怎么吃喝。他从家中拿了些麦麸拌在草中,这头毛驴还是不动口。他又向槽内撒上了半瓢黑豆,它还是无动于衷,他端了半盆米汤凑在它的嘴巴下,它只是用舌头舔了舔,就不再动了。李俊杰将驴主人叫起来:“你的毛驴是不是生病了,不吃不喝。”驴主人走到棚圈内观察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今天在路上就不对劲, 卧了几次驮。”李俊杰说:“得赶快找兽医看病,不然就麻烦了!”驴主人被提醒了,从桩上解下缰绳就往外走。这时已到后半夜,轮到王富贵来为牲口添草,李俊杰对王富贵说:“富贵,你随这位大哥去吧,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两个人好对付一些。”王富贵“噢”了一声就去撵驴主人。李俊杰说:“黑灯瞎火怎么走哩,拿上马灯。”遂把手中的马灯递给王富贵。

吃过早饭,运输队要出发了,王富贵他们还没有回来。李俊杰只好让二哥李俊义牵了毛驴去支差。

送走了运输队,李家村人赶忙又投入爱国公粮的缴纳工作中去,紧赶慢赶,还是没有按乡上规定的时间完成任务。

自八路军开赴抗日前线后,从黄河西岸到延安设立了许多兵站,通过这些兵站将军需品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从前线运回来的伤员又通过兵站运往八路军后方医院。这些运输任务就是靠各县抽出来的支前人员来完成的。李家村因设有兵站,经常要接收一些额外任务,这郑大山是知道的。经李俊杰这么一解释,郑大山说:“噢,原来是这样。那好吧!你回去抓紧工作,争取在这一两天内完成任务!”

李俊杰说:“那没问题。”

郑大山接着又讲:“我刚才批评了李家村主任李俊杰,是因为这项工作拖不得啊,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我们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冲锋陷阵啊!大家知道,狗日的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但是狗日的还在不断地发动进攻。狗日的日本人是想把全中国都吞进肚子里去,我们能答应吗?当然不能答应,我们不能做亡国奴。所以,我们就要把支前工作搞好,不仅要做好救国公粮的征缴工作,还有几项工作要抓紧落实。第一项是做军鞋,每个妇女两双,要保质保量按时完成任务。第二项工作是征兵,具体工作明天开始,你们的任务就是做好宣传动员工作。第三项工作是支前。狗日的日本人占领山西后不停地向黄河西岸发动进攻,企图侵占我陕甘宁边区。为了抗击日本鬼子的进攻,八路军留守兵团成立了河防部队,现在河防部队已开往黄河沿岸,急需建立防御工事。因此,边区政府要求我们县动员2500人去黄河沿岸修筑工事。动员民工的工作必须两天内完成,后天全县支前民工就得赶到黄河沿岸。任务重、时间紧,拜托各位回去抓紧做工作,保证按时完成任务。另外,有件事我在这里顺便说一下,自抗战爆发以来,不断有敌占区的難民进入边区,据不完全统计至今已有2万多人。对这些难民,边区政府已拨款10万元予以赈济,但要让难民能够生存下去,这远远不够,还需要老百姓的大力支持,希望乡亲们能够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积极协助政府安置好难民,有物给物,有力出力,让难民们有住处,不饿肚子。但有一个问题我还要特别提醒一下,随着难民潮的进入,一些特务汉奸也混进边区,希望乡亲们提高警惕,做好防范工作。”

郑大山的话音刚落,李家村主任李俊杰就说:“乡长,昨天夜里,我正为一户抗属(抗日家属)挑水,儿童团团长秋生和团员生财急急慌慌地跑来说:‘咱打麦场的草窑里躺了一家4口人,你快去看看,是不是特务汉奸!我随了秋生和生财来到打麦场。草窑里果然躺着个男子,身边坐着一位不停地哭泣的女子,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旁边还躺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没等我开口,女子便流着泪说:‘我们是逃难的,孩子他爸病了,在你们这里借宿几天不知行不行?

“我蹲下来,通过马灯的光亮看见草堆中躺着一位满脸胡须,形同囚犯一样的男人,他面色通红,呼吸急促,浑身颤抖。我用手在男子的额头摸了一下,滚烫。我这个人见不得可怜人,一见心就软了,想也没有想就把那男子背到了我们家。”

郑大山问:“你问了没有?他们从哪里来?”李俊杰说:“问了,那女的说,他们是山东人,逃难出来的。男的叫宋振华,女的叫张牡丹。”郑大山说:“山东?那是敌占区啊,你鬼小子可不敢将一个特务汉奸藏在自己家里,否则,你就吃不了兜着走!”李俊杰说:“我也怀疑过他们是不是特务汉奸,但从他拖家带口和昏迷中不停地叫喊着要‘杀日本鬼子的举动中,又觉得他不像是特务汉奸!”

郑大山说:“昏迷中的喊杀要是演的一场戏呢?”

李俊杰说:“我也这么想过,但是我还是决定救助他。我想,如果他真是逃难的老百姓,我们理所当然地应该救助。退一万步说,如果他真是个特务汉奸,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就有争取其弃恶从善的可能性,更何况他还有老婆孩子。如果他死了,这老婆孩子可怎么生活啊!至于他的真实身份,我们肯定是要查的。我也做了这方面的工作,听他说他有个叫贺志诚的表哥在延安留守兵团当连长,我们可以到那里去调查了解。”

郑大山说:“说得有道理。这样吧,过几天我要去延安开会,顺便调查了解一下,看能不能搞得清。”

李俊杰说:“这样最好。”

昨天晚上,李俊杰把宋振华背到家中后,让大嫂腊梅又是拔罐子又是挑针, 拔过罐子后,又用冷毛巾为他冷敷降温,到了后半夜,宋振华的呼吸就平稳了许多。今天,李俊杰去乡上开会,腊梅又为宋振华拔了一通罐子,到了下午,人就苏醒过来。李俊杰从乡上开完会回来,见宋振华苏醒过来,十分高兴。他说:“你终于醒过来了,太好了!”牡丹显得十分高兴,她说:“振华,我们真是遇到活菩萨了,要不是他们帮助,我们就走投无路了。”宋振华说:“兄弟,谢谢,谢谢!”李俊杰说:“谢什么哩,老先人留下个人帮人,就是我们不帮扶你们,总还会有人帮扶你们的。”正说话间,腊梅端着一盆拌汤和几个馍馍进来,这个几天未进食的人竟将多半碗拌汤喝了下去,这让李俊杰很是高兴,牡丹更是喜形于色。

第二天一大早,李俊杰送来一担水后,又提着一筐红枣走进来。他一进门,两个孩子就扑上来抓起红枣往口中送。牡丹问:“今年的红枣不是都烂掉了吗,你怎还有这么好的红枣?”

李俊杰说:“我们打得早,下雨前基本就打完了。打下后就存放在河边的石岸里。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这地方的河岸都是石头的,而且有许多地方的石岸像個棚子一样延伸出来,小的有几尺宽,大的有一二丈宽,把红枣倒在里边,既晒不上太阳,又通风。这种石岸离地还有一二丈高。把两边的路一封,牲口也没法进去糟蹋。这种阴干的红枣水分损失少,既好看又好吃。我拿来的就是阴干的枣,你尝尝,比晒干的好吃。”

牡丹从筐子里拣起一颗红枣咬了一口,“你们这儿的红枣就是香,我们那里也有红枣,可没这儿的好吃。”

李俊杰说:“红枣这东西也挑拣地方,天下的红枣只有黄河畔的最好吃。听古辈子人讲,凡是能听见黄河水响的地方就能栽枣树。我们这里的人都有栽枣树的习惯,家家户户都有几十棵枣树,我们把它叫作铁杆庄稼。我带了一筐子,你给孩子们蒸着吃。枣是大补品,我们这里有句话‘一天三个枣,能活九十九。我小时候缺奶吃,我妈就将红枣蒸熟,兑着米浆让我吃,竟也吃得壮壮实实。陕北十年就有九年灾,遇到灾年人们用红枣掺了米糠,磨成面蒸了吃,救了不少人的命。听白文舟讲:红枣具有养胃健脾、补血益气和解药毒保护肝脏、增加肌力的功效,所以常被用来作药引子,你看我们陕北人,女人大都红光满面,细皮嫩肉,男人大都黑瓷愣腾、健硕壮实,就是小米和红枣的功劳。”

牡丹说:“谢谢,谢谢!”

李俊杰刚走,腊梅一手端着一盆稀饭,一手提个筐子踏进来:“快来吃,我熬了些小米稀饭。小米是养人的,让娃他大喝些,两个娃娃也可以喝。”说着就一碗一碗地舀起来。舀好饭,又从筐子里拿出几个玉米面窝窝头,还有一碗鸡蛋羹。“来,我给两个孩子喂,你给你男人喂,让他多吃点,有了抗劲,病立马就会好的!”

牡丹说:“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哩!”

腊梅说:“嗨,谢什么哩,谁都会遇到难处的。”

宋振华说:“大恩不言谢。牡丹,这是咱们的造化。”

宋振华喝了一大碗稀饭,吃了半碗鸡蛋羹,觉得精神一下子好多了,竟坐起来与来人不停地打招呼。

宋振华的病情好转后,一家人完全地松弛下来,夜里便睡得特别踏实,待睁开眼时,天已大亮,村子里的鸡叫声、狗咬声和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伴着乒乒乓乓的风箱声让宋振华一家人有了一种安全感、踏实感,像一粒在风中漂泊的种子,一下子有了落地的感觉。

牡丹迅速穿好衣服,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就端着尿盆准备去倒尿。打开门时,满满的一担水搁在门口,她知道这又是李俊杰挑来的,随后一桶一桶地提回倒进水瓮中,刚倒完水,李俊杰就担着两只筐子进了门。筐子里一边是萝卜、洋芋,一边是白菜、豆角和茄子,李俊杰放下担子说:“我从地里收拾了些菜,我再弄些米面,你们就可以自己起灶了,自己做,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然后对着正在穿衣的宋振华说:“宋大哥,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好多了!”宋振华说着就准备下炕,李俊杰见他仍有些虚弱,便说:“宋大哥,不忙着下地,发了那么一场烧挺耗元气的,得慢慢恢复。”牡丹也说:“俊杰兄弟说得对,你还是躺着吧,一会儿我把水烧热后,你再起来抹把脸。”说话间两个孩子也醒了,虎儿光着屁股就在炕上跑起来,李俊杰抓了衣服替他穿,却怎么也穿不好。牡丹说:“还是我来吧,一个大男人哪能干这些活!”李俊杰便去逗小女孩玩。小女孩已将被子蹬掉,双手抱住一只脚,用口吮吸着脚拇趾。李俊杰为她盖好被子,将她的两只手分别搁在自己的两边脸上抚摸着:“宋大哥,娃娃快满一岁了,该为她起个名字了。”宋振华点点头:“是该有个名字了。”他沉吟一会儿说:“那就叫枣花吧,枣花虽小,却香气浓郁,它的果实香脆可口,也特养人。就叫这个名字吧!”

吃饭的时候桃花来了,她一手抱个大南瓜,一手端着一碗鸡蛋。她将东西放在锅台上说:“虎儿爸有病,吃点鸡蛋补补。做成鸡蛋羹,小女女也能吃。”李俊杰说:“小女女有名字了。”

牡丹说:“他爸刚起的,叫枣花。”

桃花抱起孩子:“枣花,好啊!”说着在孩子的脸上亲吻着。

“枣花,婶婶也来看你了!”随着声音腊梅踏进来,她一手抱着一个案板,一手提个米袋子。她把东西放在炕上后对李俊杰说:“我还装了一袋子面,拿不动,你再跑一趟。”李俊杰应声而去。

当李俊杰提着面袋进门时,李俊英和李俊义抬着一块长石条也进了门,他们将石条放下后,又在外边搬了两个石礅子,将石条支起来。秀延县的石条厚薄均匀,表面光滑,一支起来就是一张桌子。李俊英说:“这下盆盆罐罐、锅碗瓢勺就有个地方放了。”忙完这一切,李俊杰就向宋振华介绍:“这是我大哥李俊英、二哥李俊义。”宋振华仔细观察着,李俊英长得与李俊杰十分相像,只是个头稍高一些,显得英俊威武些。李俊义个子又比李俊杰矮一些,也消瘦一些,显得有点文弱。宋振华说:“不知咋称呼。咱们谁大?”李俊杰说:“大哥今年24岁。”宋振华说:“那就叫大哥吧!”李俊杰说:“二哥今年22岁。”宋振华说:“噢,与我同岁,不知几月生?”李俊义说:“5月。”宋振华说:“我是8月,同样也是大哥,我就随了俊杰叫二哥吧!”弟兄仨同时说:“好!”临出门时,李俊英说:“兄弟,出门在外不容易,有啥难处就吭声,乡亲们都会实心帮助的。”宋振华连声说:“谢谢,谢谢,这已经非常好了。”

从乡上回来几天后,李俊杰被叫到了乡政府,乡长郑大山说:“鬼小子,你布置的任务我已完成了!”

李俊杰说:“乡长,你别砸踏我了,我怎敢给你布置任务哩!”

郑大山“嘿嘿”一笑:“宋振华的那个表哥贺志诚,他已升任营长,他告诉我,他确实有个表弟叫宋振华,听家乡来人说他家遭受了巨大不幸,全家12口人,有8口惨遭日寇的杀害。宋振华是个本分正派的人,又与日寇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当特务和汉奸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我还可以通过老乡关系,再帮你们了解一下,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有贺志诚的这个证明,问题基本就清楚了。宋振华一家人真是太惨了,现在,他们正处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要尽全力帮助他们,让他感受到边区的温暖,也为抗日战争争取一份力量。”

李俊杰说:“好,乡长,我一定把这个事情办好!”

宋振华的病差不多痊愈了,只是还有些虚弱,他靠墙坐着。李俊杰将调查的结果告诉了他,接着又说:“我还想与你商量一件事。马上就要入冬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像你这样的身体,加上那么小的两个娃娃,若再四处流离颠沛,说句不好听的话,不被饿死,也会被冻死,那是万万不可以的。我想,这个冬天你们就住在我们村,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们挨饿。这里起码有个暖窑热炕,对你和娃娃都有好处。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牡丹热泪奔涌:“我们怎会不同意哩!我的恩人呀,让我们怎样报答你们哩?”

宋振华也流泪了,他说:“兄弟,一切听你的。我还是那句话,大恩不言谢,你们救了我们全家,让我们绝处逢生,绝非一声‘谢谢能表达我们的心情。你知道我们一家人为什么千里迢迢、历尽千难万险来这里吗?因为我们一家12口人,有8口人死于日寇的屠刀下。”宋振华失声痛哭:“那天,我们一家4口人去了岳父家,下午回村时,老远就看见村子里火光冲天,黑烟滚滚,我的心就紧缩起来,腿也软得走不动了。等跑回家,眼前的那一幕真让人惨不忍睹:父亲、哥哥、弟弟和侄儿都倒在血泊里,父亲怀抱着侄儿,整个头部被打得稀巴烂,脑浆溅得到处都是,大侄儿的一条胳膊没有了,浑身血肉模糊。屋内的惨状就更令人悲愤难耐,母亲躺在地上,一条腿被砍了下来,嫂嫂和妹妹、侄女都倒在炕上,侄女被拦腰砍成两截,嫂嫂和妹妹都被剖了腹,肠子都流了出来……”宋振华哭得几乎休克,牡丹呜呜地哭着,俩孩子见大人们痛哭,也跟着哇哇地哭起来。

李俊杰虽然生性耿直刚强,脾气又有些暴躁,却有一副菩萨心肠。别人一流泪,他的眼泪也不由地流下来:“宋大哥,请节哀,这仇咱们一定要报,血债定要用血来还。”

宋振华说:“家人遇难的当天我就要上前线去杀鬼子,牡丹硬是抱住我的腿不放,她说你走了我们娘几个必死无疑,我死了无所谓,这宋家唯一的根苗你也不要了?后来静下来想想,牡丹的话不无道理,我得把他们送到大后方再上前线。如果你能接收他们母子仨,我就无后顾之忧了,我这就上前线杀鬼子去!”

李俊杰说:“接收他们母子仨这没问题,你上前线杀鬼子我也全力支持。只是目前你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他们母子仨要完全安置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再待些时候,一边恢复身体,一边为他们母子的安置打些基础,把他们安置好了,你就可以放心地上战场了。这一段时间,你就帮村上干些工作,比如说在农民夜校当教师,帮助村民们识字,自白文舟外出后,我正愁找不到教师哩!”

宋振华说:“让我考虑考虑。”

村人们知道村上新来了一户人家后,纷纷前来看望。你端一碗米,他端一盆面。你拿一把扫帚,他拿一把笤帚。宋振华的窑洞内到处堆放着洋芋、白菜、萝卜、豆角之类的蔬菜和苹果、桃子、葡萄、梨子、红枣之类的水果,还有各种用具。用纸浆拍制的盆盆囤囤,用荆条编制的筐子、筛子,用纸浆混着胶泥制作的各种形状的盛米、盛面的纸囤子,叠叠摞摞地摆了一脚地。

举家过日子,宋振华家中还缺两样必备的用具,一个是担水用的水桶,一个是盛油盐酱醋和碗筷的木盘子。一天,李俊杰扛了一根原木扔在王富贵家院子里,让会木匠活的王富贵做这两件东西,王富贵支支吾吾地应承了。十天过去了,李俊杰去王富贵家,原木依旧躺在院子里,李俊杰问:“怎还没动手哩?”王富贵说:“这段时间忙,”他顿了顿说,“他们与你非亲非故,管那闲事干甚?”李俊杰说:“我不是看见这家人可怜嘛 !”王富贵说:“天下可怜人多的是,你能帮扶多少?”李俊杰说:“帮一个算一个。你知道我这个人见不得恓惶人,见了就想帮。人一辈子,谁都会遇到难处的。你抓紧点做,人家不是等着用嘛!”

几天后,原木仍躺在院子里。李俊杰来气了,但他尽量克制着:“富贵哥,看来你不给我这个面子?”王富贵也没好话:“各有各的光景,你不能让我像你一样,一天尽干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闲球事!”李俊杰说:“你不要说那么多废话,只说一句,这活你干不干?”王富贵不吭声。李俊杰扛起原木边往外走边说:“算我瞎了眼,求错人了。如今的王富贵哪还是原来的王富贵,人家发了,永远不求人了。”正在做饭的王富贵的妻子桃花赶忙过来拉住李俊杰:“他干大,你别生气,富贵早就准备动手哩,这几天忙一下子耽搁了。牡丹家的忙怎能不帮哩?这李家村谁有难处,我们都该帮,要不是李家村人的帮扶,说不定我们一家人仍在寻吃讨饭哩。你放心,两天后我们就会把东西送到牡丹家的。”

王富贵不再吭声,他蹲下来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不时抬头瞅一看李俊杰。李俊杰从那眼神中读出了一丝歉意和内疚。

15年前,王富贵的母亲领着只有4岁的儿子从毛鸟素逃荒来到这里时,正是一个寒冬腊月天。当他们站在李俊杰家门前讨饭时,那时还健在的李俊杰母亲见到衣不遮体、冻得瑟瑟发抖的他们,一下子就动了容,她一把将母子俩拉回家,让他们上了自家的热炕,并将被子裹在他们身上。

李俊杰母亲做了一大盆黄米饭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放开吃。王富贵吃了一老碗,母亲吃了三老碗,本来他们还想吃,是李俊杰母亲制止了他们:“可怜人,可不敢吃了,你们饿得时间太长了,会撑坏的,下顿再吃吧。”李俊杰的母亲收留了他们,并把一孔靠路边的窑洞借给他们开店。这李家村地处延绥官路边上,过往行人不少,开个店供来往行人吃饭住宿,收益颇丰。王富贵母亲是个十分泼辣又能干的人,没几年王富贵家就翻了身,修了窑,买了地,在这里扎了根。王富贵18岁那年又娶了桃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王富贵母子创业的那几年,李家村的人还真没少帮扶他们,就像现在村人们帮宋振华一家那样,你给蔬菜,他给粮食,你给几件旧衣服,他给几把锄镰老镢,让他们很快就渡过了难关。只可惜,桃花刚过门,母亲还未来得及抱上自己的孫子,就去世了。

王富贵这人看利重,善于精打细算,但人还本分。经桃花这一说,也知道自己错了。

果然没几天,水桶和木盘子就摆在了宋振华家的脚地上。

当宋振华决定离家直接上前线的时候,乡上来了一封信函,要他去当乡文书。

他赶到乡上,向乡长郑大山陈述了自己想上前线杀敌的决心。郑大山说:“小子,上前线杀敌当然是好事,但你不能轻视地方工作。咱全国有19块抗日根据地,陕甘宁边区和延安就是抗日根据地的心脏和大脑,一切决策要从这里产生,一切指令要从这里发出。咱八路军在前线抗战,总指挥部就在延安。所以,保卫好、建设好边区和延安,就是对抗战最大的贡献。”郑大山拿起烟锅,装上旱烟,点上边抽边说:“小子,可以告诉你,咱这里看起来是敌后,实际上也可算作抗敌的前沿。你从东边来,你也知道山东、河北、山西都成了沦陷区,我们与山西只隔着一条黄河。日本鬼子在河东张牙舞爪,虎视眈眈,伺机想打过河西来。从抗战开始,咱河防部队对日作战不下数十次。如果没有八路军河防部队的守卫和抗击,日寇早就打到河西了,那咱这地方还能有安宁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党中央和毛主席还怎能在延安指挥抗战呢?我说了这么多,你该知道咱这里的工作有多重要了吧。咱们这里就缺文化人,上级来个文件,看不懂,读个报纸的人都找不到。你来了这些问题就解决了。我还想让你兼任文化教员,帮助大家认识字哩!”

宋振华是个明白人,郑大山的一席话让他再也没了推辞的理由。

全面抗日战争进入第三个年头后,边区党委和边区政府发出了关于发展经济的紧急通知,要求全体民众行动起来,广泛开展大生产运动,扩大开荒面积,增加粮食收入。在李俊杰看来,扩大生产,增加粮食收入,不要怎么动员,乡亲们都会积极响应的。“囤里有粮,心中不慌”这是谁都懂得的道理。但是乡长郑大山在动员会上把这件事提高到能不能坚持抗日的高度,下了死命令。他说:“因为粮食紧缺,前线将士吃不饱肚子,边区各机关的干部吃不饱肚子,连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都勒紧裤带节省粮食哩!从去年后半年开始,各级政府就不断地向老百姓借粮吃。我第一次知道政府困难到这种程度的时候,真恨不得将脑袋钻到裤裆里去。咱这是羞先人哩,咱没把工作做好,咱失职。”郑大山装上一锅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郑大山的讲话一直在李俊杰的脑际萦绕着,他边走边想:前线将士整天行军打仗却吃不饱肚子,边区各机关的干部有多少事要做,也吃不饱肚子,毛主席和朱总司令每月只有五元钱的伙食费,这怎能行哩?必须把这些情况告诉乡亲们,让他们自觉行动起来,积极发展生产,千方百计多打粮食。

李俊杰提出的开荒生产计划,在村委会上获得了一致赞同,正如他所预料的,无须宣传动员,李家村的开荒生产便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了。

开荒开始的当天,李俊杰找到宋振华:“听说机关干部也有开荒任务?”宋振华说:“是的,每人三亩。”李俊杰说:“我给你选了一块荒地,咱们一起去开吧!”宋振华喜不自禁:“那太好了!我正愁去何处开荒哩!”

天刚蒙蒙亮,李俊杰兄弟仨和腊梅就陪着宋振华上了山。

李俊杰选择的地块在东坬山,一块长满了野草的陡坡地。宋振华在平原地区长大,又一直从事教师职业,在这样的陡坡地上劳作,颇不适应,还未挥舞老镢头,脚下先不稳了,不是从坡上滑到坡下,就是摔倒在地,有幾次差点滚下悬崖去,要不是李俊杰眼疾手快,还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李俊英说:“兄弟,开荒这活你怕是干不了,不如坐在地边上先看一会儿,看会了再动手。”宋振华说:“大哥,凡事只有动手了才能学会,光看是不行的。”宋振华非要硬着头皮干,李俊英只好手把手地教他,告诉他:“两腿要叉开站立,身子要向前倾。”教起来似乎十分简单,但操作起来就不是那回事了。关键是宋振华还没有练出在陡坡地站立的腿功。他前倾着身子,站着站着,就滑爬了。不过,这样跌跤危险性相对小些,弟兄仨也就随了他去。挖地主要用的是腰劲和胳膊上的劲,那腰一直弓着,腰劲自然用不上,胳膊上的劲也用不好。所以,李俊杰兄弟仨一镢头所挖的深度,他常常要挖上三四下才能达到,而且这种开荒的姿势特滑稽,像鸡叨食一样,头不停地点,屁股一撅一撅的,惹得李俊杰直想发笑,又怕伤了宋振华的自尊心。然而,李俊杰还是没有忍住,“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跌倒爬起。李俊英低声说:“老三,不敢笑,你这一笑,他更乱阵脚。”

这突然爆发的笑声,让宋振华感到莫名其妙,他痴痴地望着李俊杰问:“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李俊杰的笑突然止住了,因为他看到了满脸泥污、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的宋振华,他的心头一颤:“宋大哥,歇一会儿,慢慢来。”

他们在地头歇息下来。李俊义看见宋振华挖过的地里柴草不少,有些还端端地立着。他告诉过宋振华,开荒必须把草根刨净,不然到第二年春天,地里的草会比庄稼还茂盛,但是宋振华没有那么大的手劲,草虽然刨了,根却依然在土里,有些草还原封不动地站立着。这块地里的草多是芦草和冰草,这两种草根系十分发达,生命力又强,只要有一节根没刨净,第二年它都会迅速地长起来,所以,必须年年刨根。经过好几年作务,才能将其除净。李俊义不好再说什么,便以捡柴火为由,将这些没有除尽根系的草一一拔出来。

休息过后,李俊英又一次给宋振华示范:“两腿这样叉开,脚要踩稳,镢把要握紧,不然,一会儿就打起水泡了。挖地的劲主要靠腰劲和胳膊上的劲协调使用。用对了,既省劲,还能挖得深。慢慢来,得有个过程。”宋振华便学着李俊英的样子干,虽然脚下站得稳当了一些,总还是挖不了多深,速度也十分缓慢。看着李俊杰兄弟仨快如疾风一样的速度,宋振华心里十分着急,他想使出更大的力气,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却不听指挥,似乎全身的气力都消耗殆尽,速度还是跟不上。他长叹一声:“我怎这么没用哩!”

“宋大哥,不要急,慢慢来。今天你能走上这陡坡已经很不容易了。”李俊杰说。

李俊英和李俊义也附和着说:“是的,是的,你已经很不错了!”

天快黑的时候,这块荒地就挖完了。见李俊英兄弟仨捡起地里的柴草擦拭粘在老镢上的泥土,宋振华也捡了些柴草擦拭起来。李俊英在宋振华的身边蹲下来说:“兄弟,我在川道里有一块地,大小与这块差不多,咱俩换着耕种吧。”

宋振华说:“那哪行,川道里的地是熟地,既平坦又肥沃,我怎能与你换呢?”

李俊英说:“吃亏便宜还不就是你我兄弟之间的事,又不是别人。作为兄长我得关心你,现在你连山路都走不稳,怎么在这么陡的坡坬地里耕种哩?你想想,春上你得把肥料、籽种一包一包地背上来。夏日,你得锄草、间苗。秋天,庄稼成熟了你得收获,收获后还得背回去才能碾打。这一切你都干不了,就是干得了,万一哪天一脚踩不稳,掉下山去,轻则伤残,重则没命。那时候,我怎么向弟媳交代?怎么向两个孩子交代?”

宋振华说:“大哥,没事,我会注意的。”

李俊义和李俊杰也劝说:“大哥说得对,你就不要推让了!”

宋振华说:“我怎好意思接受呢?再说了,上山开荒对我也是一种锻炼嘛!”

李俊英说:“你再推让就见外了,想锻炼以后有的是机会。”

宋振华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只有接受了。”

月光如银,洒落在村庄河川、山峁沟壑,此起彼伏的蛙声和流水声让秋日的夜多了一分韵味。

宋振华躺在炕上,浑身疼痛难忍。特别是两条胳膊几乎无法抬起来。两只手掌上也打了不少水泡,火辣辣的痛。宋振华有个习惯,饿过了,反而吃不下饭,累过了,也睡不着觉。他从地里回来,本来十分饥饿,却吃得很少。吃罢晚饭便躺在炕上,却睡不着,想翻个身,似乎连翻身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听见院子里人声嘈杂,脚步杂沓,问牡丹:“谁在院子里,干什么呢?”

牡丹答:“是俊杰他们,准备上山开荒去。”

宋振华一震:“不要命了!人又不是铁打的,怎能连轴转!”话虽这么说了,他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

宋振华撵上李俊杰一家人时,他们已经过了河。李俊杰坚决不让宋振华上山:“宋大哥,快回去!我们打熬出来了,累点没啥,你却不同,会累坏的,再说,这夜晚路更不好走,万一哪一脚没踩稳,把你滚下崖怎么办?”

李俊英和李俊义也跟着劝说,宋振华说:“兄弟们的好意我领了,累,确实是累,但我得坚持,咬咬牙,闯过这一关也许就好了。再说你们都在拼命哩,我怎能躺得住呢!”

李俊杰说:“那好吧,这就难为你了!”

上山的路,宋振华走得十分艰难。每走一步,大腿面和小腿肚都疼痛难忍,浑身也像被抽了筋似的软弱无力。好不容易爬上了山,浑身竟没了举镢头的力气。这一切李俊杰全看在眼里,他知道头几天是他最痛苦的时期,一旦熬过这个时期,一切都好办了。

李俊义的妻子丁香看着大口大口地喘气的宋振华说:“兄弟,你先坐下来歇歇,熬炼也得有个过程,急不得。”今晚本来是腊梅要来的,但家中总得有一个人看孩子,白天是丁香看的孩子,腊梅上山开荒,晚上丁香不干了,硬争着上了山。

李俊英将宋振华强行拉到地边上:“你能上山已经不错了,歇一会儿再干!”宋振华不由自主地坐下来,浑身软成一摊泥。

“妈呀!”丁香惊叫一声。

“怎啦!”李俊义问。丁香说:“镢头掉下来了,差点砸着脚。”李俊义忙上去捡镢头和镢把,试着安了一下,发现木楔掉了,在地上寻找了一番,月光下哪能寻着?便用镢头砍了一段树枝,削成楔子,安上,用自己的老镢帽敲打好递给丁香。

干了一会儿,大伙都觉得疲劳,瞌睡难耐,李俊英便说:“歇一会儿吧!”这一歇下,就更瞌睡,丁香说:“老三,唱几首信天游吧,要不,大家都睡着了。”

李俊杰说:“行。”说着,便清清嗓子唱起来:

人穷衣衫烂,我给亲朋告苦难。

你有银子钱,给我借上两三串。

我家里,脑畔上,向阳湾,

蒿柴格都长成椽,

拉成方,改成板,做成船。

走河南,下四川。

换成羊毛擀成毡,

变成银子钱,

再给你周还。

大家逗乐了,“老三,你从哪里学的,还真逗!”李俊英笑着问。丁香笑得前弯后仰,气喘吁吁:“老三,你在哪里养了这么一棵大蒿柴,能解板,能做船?”

宋振华则一副沉迷状态,丁香的话似乎唤醒了他:“陕北民歌真好听,歌词也幽默至极。想不到民间还蕴藏着如此美妙的艺术品!”

柳树峁、高家山、对面山都响起了悠扬的信天游。也许,他们也是被疲劳和瞌睡折磨着,需要用歌声来刺激神经。歌声穿山越岭,回荡在山川间,人们的疲劳、瞌睡一下子消失了。

月亮移向中天时,李俊杰一家人和宋振华才下山回家。

为了促进生产,乡上决定举行一次开荒比赛,地点就选在李家村。各村选一名参赛者参加,郑大山作为乡政府的人选也参与比赛。

比赛那天,各村来了不少观看的人。

参加比赛的人事先站在各自的地块上,郑大山一声令下,比赛就开始了。十几把老镢头耍流星般的在空中飞舞起来,镢落镢起的速度快得让人目不暇接,被开垦过的土地汛潮般地快速增长。“俊杰加油!”“树德加油!”“兴旺加油!”“……”各村人为各自的参赛者鼓劲,呼喊声此起彼伏,把个赛场渲染得热闹非凡。在呼喊的同时,人们还指指点点地评点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当然,他们更关注的还是乡长郑大山,他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与那些清一色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比,他能胜算吗?然而,让人们吃惊的是他的速度并不慢,而且大有遙遥领先的势头。但是,一半时间过去后,他的体力明显地不支了。他脱掉了上衣,头上、身上的汗水依然不停地流淌,气也越喘越粗,脸通红,他的速度明显地慢下来。

李俊杰的地块紧挨着郑大山,这一切他全看在眼里,他开始越界开垦。郑大山发现了:“鬼小子,你想干什么?欺负我老汉无能?”李俊杰回到自己的地块上,却时不时地越界开垦一阵子,郑大山批评过几回都不起作用,故意慢下来,唱起了《兄弟开荒》:

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

叫得太阳红又红。

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怎么能躺在热炕上做(呀)懒虫。

扛起镢头上(呀么)山冈,

山(呀么)岗上好(呀么)风光。

李俊杰明白了,郑大山用这种方式向自己抗议,便只好独自向前开去。

被开垦的土地在每个参赛者的老镢下迅速地延伸着,有几个人已明显地处于领先地位。郑大山停了歌声,追赶上去,但还是落了后。

比赛结果李俊杰获第一名,白树德获第二名,姜兴旺获第三名。郑大山为他们每人颁发一把老镢头作为奖品,他说:“恭贺你们获胜,但是不要翘尾巴,你们比边区劳动模范‘气死牛还差一大截哩,啥时候你们也能像‘气死牛一样,一天开荒三亩六分五,我就给你们一人奖一个大犁铧。希望你们在今后的生产中发挥好带头作用,把咱全乡的大生产运动推向一个新高潮!”颁罢奖,郑大山登上一个高台说:“乡亲们,我在这里给大家鞠一躬,感谢乡亲们对抗战的大力支持,感谢乡亲们对乡上工作的大力支持。因为有了乡亲们的大力支持,抗日战争才能坚持下来,日本鬼子才打不过黄河来。你们为抗日战争立了大功,你们才是抗日的大功臣、大英雄,我郑大山再次给你们鞠躬。但是,乡亲们,抗日战争还没有胜利,日本鬼子还没有被赶出去,我们还要继续努力,要积极扩大生产,多打粮食,支持抗战。听说连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都亲自开荒种地哩!他们工作那么忙,怎能让他们亲自种地呢!所以,我们得加把劲,把生产搞上去,多打粮食,保障供给,让毛主席和朱总司令腾出精力好好工作,领导八路军和全国人民早日把狗日的日本鬼子赶走,大家说对不对?”

下边齐声回答:“对!”

乡亲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会亲自开荒种地。他们是干大事的啊!是坐镇指挥千军万马的呀!怎能让他们亲自种地呢?乡亲们热烈地议论起来。

村民外出拾粪,是从晚秋时节开始的。每天天不亮,村庄所有的道路上便撒满了拾粪的人。撒落在道路上的粪就那么多,大家都想抢在人先,你今天五更起,我明天三更就到。有时为拾一堆粪,人们还会吵起来。有时为一堆粪,你敬我让,谁也不好意思再拾。

为了不跟大伙争粪,李俊英领了宋振华每天早上很早就出发了。他们一手提筐,一手拿铲,上山入沟,撵着牲口常走的山坬道路寻觅。遇到粪马上拾进粪筐。有些鲜粪被冻在地上,需要用铁铲使劲地砍,那带着冰碴子的粪便溅得人两腿到处都是,甚至溅到人脸上。如果嘴不闭紧,溅到嘴里也是常有的事。遇到这种情况,李俊英就不让宋振华动手,他说:“你手上没劲,还是我来吧。”

拾粪其实很受罪,呼呼的北风很是肆虐,它带着哨音在川道里、山头上穿梭着,卷着飞沙、走石袭击着人的肌体。任你穿得再厚,感觉都像赤身裸体般。头上、脸上、身上像有无数条钢鞭在抽打着,让人牙关打战,清水鼻涕直淌,嘴唇哆嗦得连句话都说不清晰。尤其是两只耳朵像冻僵了一般,失去了知觉。那提筐的、拿铲的手,木愣愣的僵硬不听使唤。筐子和铲子时不时地会掉在地上。嘴里呼出的气常在眉毛上、头发上结成一层厚厚的霜。宋振华虽然穿了李俊英的老羊皮袄,依然冻得脸赤嘴紫。只穿了件空身棉袄的李俊英更是冻得清水鼻涕直流、瑟瑟发抖。宋振华脱下老羊皮袄硬要李俊英穿,李俊英一把夺过来披在宋振华的身上:“再这样,我就恼了!”

宋振华重新穿上皮袄后,李俊英说:“兄弟,以后你就不要再拾粪了,我羊圈里有粪,你掏一掏,一千多斤就有了!”

宋振华说:“那怎行呢!你都起早贪黑地拾粪呢,我怎能坐享其成哩!”

“我是受苦人,不干这号事,还能干什么?”

“那我也不能在你羊圈里挖现成的,咱们都有积肥任务哩!”

“不在这头在那头,种地拾粪你少费些气力,工作上就可多花些心思,还不是一样的!”

宋振华没有听从李俊英的劝阻,他还是每天早上起来拾粪,有时是与李俊杰在一起,有时与李俊英在一起,有时则是与李俊义在一起,有时也单个行动。

宋振华随着李家兄弟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山野、沟壑。他们拾大牲畜的粪,也捡羊粪蛋。后来,还跑到外村的地界去拾粪。这一冬,他们积了不少肥,在硷畔上堆起一座小山峁,但距村上布置的任务数,还差一些,最后还是李俊英用自家羊圈的羊粪凑够了数。

砍柴也差不多贯穿了整个冬闲季节。一入冬,人们便上山入沟,砍硬柴、砍软柴,差不多要将第二年全年的烧柴砍够。

砍柴的人也起得很早。因为砍柴的人太多,近山的柴很快就砍完了,必须去远山砍。天不亮,几个人便拿了小镢头、扛了扁担或背了背绳出发了。稍微近一点的,赶吃早饭时,第一担柴或第一捆柴就砍回来了。吃过早饭再去砍第二担或第二捆柴。如果路太远,便带了干粮砍一整天,砍好的柴再分几次运回来。

砍柴,宋振華更是没招。那柴火大都在山上、坬上、崖上、畔上,这些地方宋振华真是望而生畏。特别是硬柴。硬柴是指树枝、树干和葛针一类的柴。砍硬柴,不是上树就是爬崖,宋振华自然砍不了,但是硬柴火焰大,经烧,砍柴的人都愿意砍硬柴。攒一垛硬柴比攒两垛软柴都让人心里踏实。软柴是指蒿草一类的野草,大都生长在平缓的山坡上,易砍。但火力小,不经烧,特别像黄蒿一类的软柴最不经烧,放在灶膛内,“扑烘”一下子就烧没了,而且火头也不硬。所以,人们常常将硬柴和软柴搭配起来烧。

李俊杰本以为砍软柴宋振华该没有问题。没有想到宋振华根本就不会砍柴,他像挖地一样,手拿着小镢头乱抡,砍倒的柴火像乱麻一样,根梢乱放,堆成一堆,而且尽是些黄蒿。李俊杰曾告诉过宋振华,最好的软柴是铁枝子和马稍青,这两种柴火火焰硬,耐烧。他还各砍了几棵教宋振华辨认,并做了一番砍柴示范,将砍好的柴一把一把地放在地上,最后收拢起来捆为一捆。宋振华傻傻地笑着说:“想不到这砍柴还有不少学问哩!”

李俊杰的主要任务是砍硬柴。自春生在东征中牺牲后,李俊杰便承担了为二叔家代耕的任务。春播夏锄秋收自不必说,到了冬天他还要为二叔家砍够一年的燒柴。他为二叔家砍柴基本以硬柴为主,软柴当然也要砍一些,为引火用。今天,李俊杰砍的是葛针柴,这葛针多生在崖畔上,李俊杰用镢头在悬崖上挖了许多坑,一步一步地爬上去。他从葛针的根部刨起,刨出的土块随了尘土便像一条黄龙一般滚下崖去,吓得宋振华大叫:“俊杰,快下来,太危险了。”李俊杰说:“宋大哥,没事,你放心!”但是宋振华哪里能放心,他看见李俊杰攀爬的崖是那么的高,身上又没有任何安全措施,那大块小块的土块又不停地往下滚,他真担心他会一脚没踩稳就滚下山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他喊了几次,李俊杰都没有从崖上下来,而且越攀越高,直高得让他心惊胆战。

李俊杰砍了许多葛针,宋振华正在犯愁,这葛针刺跟针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划破人的皮肤,这怎么往回运呢?只见李俊杰将葛针整理成几垒,然后脚踩上去,用镢帽去砸,将那一摞摞葛针砸实了,然后再垒到一起砸,直到完全砸成一个整体,才砍了荆条,编成腰子捆。李俊杰砍下的葛针捆了两捆,他将从家中带来的扁担两头各插入一捆葛针中,然后担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山下走,步伐是那么的矫健,动作是那么的洒脱,看得宋振华直咂舌,不由地发出赞叹:“兄弟,你真能干!”李俊杰“嘿嘿”一笑:“这算什么本事,在陕北随便哪个受苦人都会干!”

担担子的人需要走快步,步子一快,担子就会晃悠,这一晃悠,肩上的分量就会减轻许多。但是背背子的人走不快,背上压着小山一样的柴捆,腰便会弯成了九十度,哪里还能走得快呢!更何况宋振华还不太会背柴,还不太适应背了柴走山路,自然走不快了。这样,李俊杰就常常将宋振华抛得很远很远。最让李俊杰担心的是每次歇息后,宋振华就无法背着柴从地上爬起来。这柴捆是放在地上的,背了柴捆往起走,用劲小了起不来,用劲大了,柴捆往往就从人头顶翻过去。这要在平地,还好说,无非是柴把人压在下边,或者人把柴压在下边。要在陡坡,弄不好还可能柴和人一起翻滚下山崖。李俊杰只好快速走一段放下担子,去接宋振华的柴捆,让宋振华拿着小镢头跟着。这样的“接力”,让宋振华很是不好意思。他说:“兄弟,你先走,我慢慢来,家我总能找得着。”李俊杰就与他开玩笑:“宋大哥,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山上,万一狼来了咋办?”

“这地方还有狼?”

“当然有,听父辈们说早些时候还有豹子呢。随着森林的消失,豹子是没有了,但狼却不少,它们往往会成群结队地窜入正在放牧的羊群内,将许多羊子咬死。有时还会进村偷袭猪和羊,甚至叼走小孩。我们的邻村还有被狼吃掉的大人呢!”

“那我也不怕!”

“你不怕,我怕。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给嫂子交代呢?怎么给两个孩子交代呢?”

谁知,这还真让李俊杰说着了。当李俊杰再一次返回时,一只大灰狼就卧在距宋振华不远的地方。“奇怪,这只狗怎么老蹲在这儿不走,这荒山野岭的,它从哪里来的呢?”宋振华说。

李俊杰心中一惊:“宋大哥,那不是狗,是只狼。狗的尾巴向上卷着,狼的尾巴拖着。”李俊杰说着拿了镢头向狼紧走几步,狼站起来不情愿地调头走去。李俊杰停下来,那狼也停下来,定定地望着李俊杰。李俊杰再紧走几步停下来,那狼也走几步停下来,仍然望着李俊杰。

李俊杰就这样走走停停,与狼玩着。玩够了,他突然举起镢头向野狼冲去,野狼惊慌失措地向前蹿去,迎面是一条小沟壕,它一纵而过,李俊杰亦一跃而过。又一条土坎,野狼一蹿而上,李俊杰一跃跨过。在一个山崖前野狼收不住步,一头翻了下去。下边是个很陡的山坡,野狼又在山坡上连翻几个跟头,身后,一股黄尘冲天而起。

李俊杰站在崖边哈哈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气喘吁吁地赶来的宋振华莫明其妙:“你一个人在这笑什么呢?”

李俊杰指着崖下的黄尘无法止住笑,亦无法回答宋振华的问话,直到笑够了,才说:“我把那只狼撵下崖了,看来野兽也是欺软怕硬,如果咱们今天表现得怯懦一些,也许它就扑上来了。”

整个秋冬两季,李俊义都没有参与拾粪砍柴的活路,他在建拦河坝的工地上。本来这个事不该他负责,但李俊杰委托了他。

建拦河坝的建议被搁置起来后,李俊杰曾分头找村委会干部做过工作,但除了马战胜外,其他村委会成员还是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工程大,村上没这个财力和物力,就是能建起来,说不定一场山洪就连底端了,劳民伤财。遇到难事李俊杰总爱找大哥和二哥商议。大哥为人厚道,但遇事沉着老练有远见,二哥虽然性格内向不善言语,却聪明点子多,责任心强。他俩就成了李俊杰的参谋。李俊杰找到大哥李俊英时,李俊英说:“人家说得很有道理,这个拦河坝的受益者也就七八户人家,就是他们全都支持,人力、财力有限,建拦河坝也是困难重重。但这又是一件大好事。咱这地方的优势是地广人少,劣势是雨水少,差不多十年九旱。水,成了老天爷拿捏咱们的砝码。老天爷高兴了,风调雨顺,受苦人便喜获丰收,吃个肚儿圆。老天爷稍微不高兴,便几个月不下雨,收成就打了折扣,受苦人只能半饥半饱。若老天爷发怒了,整年不下雨,受苦人挣死挣活干一年,却颗粒无收,就只能逃荒要饭了。若拦河坝能建成,老天爷再作难,咱们村也有一半的人能保证不饿肚子。我支持你。”李俊英所说的受苦人是陕北人对庄稼人的习惯称呼,这是残酷的生存环境馈赠给人们的语言印记。

李俊英的话让李俊杰的心落到实处。他去找二哥李俊义,李俊义说:“早几年我就有引贺家沟的河水浇地的想法。这个事你提出来后,我想了很多,也跑去看过外村的几个拦河坝。有的村用泥土将河水拦住,挖条渠,引水浇地,山洪一来坝便冲走。再建再冲,一年得建好几次,这个办法不可取。有的想建大坝,挖了地基却因人力财力不足而停工。我想咱们就因陋就简,建个闷葫芦坝,坝顶拱形。小一点的山洪来了,水可聚在坝内。大一点的山洪就可翻过拱形坝梁流向川道的大河里。不过,再小的山洪也有不小的冲击力,大的山洪就更不要说了。所以,在施工上也要想办法。好在咱这河底都是石头的,我们在河底凿上半尺深的槽,把石块镶进去。石头与石头之间卯口相套,再灌上浆,我估计一般的山洪就能扛住。我实地测量过,这个坝高一丈,宽一丈二三,长两丈左右就可以了。这工程量不算太大,我带上十来个人,两三个月就可以搞定。坝建起来,水渠就好办多了。那是个土工活,用不了多少工时。等明年春上地一解冻,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几天就挖成了。人力使用上既可让能够受益者参与,也可采取变工的方式,使用其他劳力。”

李俊杰欣喜至极,李俊义的这个方案不仅可行,还把他一直顾虑的问题解决了。晚上,李俊杰就召开村委会,他把李俊英和李俊义的话在会上重复了一遍,当即决定由李俊义领头施工。

施工一开始,就遇到了经费问题。

村民们手中都没钱,他们的吃穿及生活用品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只有食盐需要上集去买,那也是将鸡或鸡蛋之类的农副产品用买卖的方式兑换回来的。李俊杰只好偷偷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去购买诸如炸药、钢钎、铁锹、錾头、锤子之类的工具。那是他砍柴卖柴多年积攒起来的。一担硬柴一次也只能卖上五六角钱,最多也不超过一元钱。开初,每次上集卖柴的钱他都交给大嫂腊梅,腊梅不要,她说:“老三,你不要给我,你积攒起来,将来结婚时好用。”但李俊杰无论如何也要交给大嫂,他想的是家中总要有些花销。腊梅说:“那好吧,我给你攒着。”就这样,腊梅真给他积攒着,直到今年才交给他。他当时并不想要。这时,正好建拦河坝的事刚提出来,他想到打坝所需要的经费,就接过来,果然派上了用场,但是,这笔钱很快就花光了。正一筹莫展之际,二哥李俊义偷偷地拿了妻子结婚时的压箱银圆交给李俊杰,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工程一开始就是打炮眼、炸石头。打炮眼这活看似简单,具体操作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这十来个人大都是十四五、十六七的小后生,根本没有沾过石匠活。开工前,李俊义在石头上画上圆点让年轻人们学着砸,学了不多时,李俊义把这十个人分成两拨,一拨掌钎,一拨抡锤。没抡几下,掌钎的人不干了,要与抡锤的人换。换过之后更糟,抡锤的人第一锤就砸了掌钎人的手!“日你妈,你要老子的命?”掌钎人非要说抡锤人是故意报复,于是两人就吵起来。李俊义让大伙停下来,看他与拴狗如何打炮眼。拴狗本来就不会,大伙几双眼盯着,他便更紧张,一锤下来就砸在李俊义的手上,李俊义痛得直咧嘴:“砸!”拴狗站着不动,“逮只鸡还得丢把米哩,要学本事,不付出代价怎行!■货,你拿出点男人劲来,砸!”李俊义的声音很严厉。

拴狗举起锤猛砸下去,这下砸到了钢钎上。“这不对了!不学走路,只能一辈子在炕上爬。砸!”李俊义高兴了。

拴狗连砸几下,又有一锤砸在李俊义的手上,拴狗刚想停下来,李俊义又骂开了:“你个■货,砸!”拴狗就这样一锤一锤地砸起来,李俊义的手上青一塊紫一块地落满了伤痕,拴狗的锤法却越来越熟练。

大伙看过之后,接着干起来,无论谁挨砸,再也没有人吭声了。

晚上回到家里,丁香看着丈夫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她流泪了:“那些■小子眼瞎着哩?怎么专往你手上砸哩?”

“别瞎说,那些小子都是些新手,从头学哩,挨几下砸是正常的。”李俊义不让丁香说下去。

“我说你逞什么能?人家都拾粪哩砍柴哩,你却在河道里挨砸哩,你怎这么憨哩!咱连一根柴火也砍不下,明年烧你腿把子去?不要干了!”丁香越说越气。

李俊义嘿嘿一笑:“这不是为修成水浇田多打些粮食嘛,粮食多了,咱吃也好,送到前线让那些打日本鬼子的将士们吃也好。你脸上肯定能多一分光彩,心里肯定能多一分快乐。如果前方战士吃饱了,喝足了,精神头来了,一下子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不把你乐死了!我肯定会乐得唱三天道情的。”

丁香定定地望着李俊义。

李俊义说:“你看我干什么?不认识了!”

“真的不认识了,以前三棒槌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李俊义,今天怎这么能说?”丁香说。

“我高兴嘛!”

“挨了打还高兴,真是傻蛋一个!”丁香的怨气真的消失了。

毕竟是一伙年轻人,心灵手巧,没几天就掌握了打钎技巧。打炮眼的工作就铺开了。一条狭长的沟道内,“叮叮咚咚”的打钎声和人们打钎时喊出的“嗨嗨”声,组成一曲特殊而又动听的音乐。

然而,打炮毕竟是个十分耗体力的活,最遭罪的还是一双手,没几天,所有人的手都布满了血泡,血泡被磨破后,就血淋淋的,手无完肤了。到了晚上便火烧火燎的痛,尽管疲劳和瞌睡折磨着人,那钻心的疼痛却让人无法入睡。第二天早上上工时,双手几乎无法掌钎、握锤把,直到干上一阵子,那种疼痛麻木了,掌钎、握锤把的手才能用上劲。所有的钢钎和锤把上都沾满了红红的鲜血,这让李俊义心疼至极。休息时他拉过拴狗的那双血淋淋的手问:“疼吗?”拴狗也拉过李俊义的手问:“你先说你疼吗?”李俊义并不回答:“恨我吗?”拴狗说:“恨顶球用!”李俊义说:“那还是恨哩!”拴狗大声说:“恨,恨得牙尖尖都痒哩,就想吃二嫂做的烙饼子炖鸡肉!”“哈,哈,哈!”大伙都笑了:“原来狗日的嘴馋了,咱们把二嫂的鸡吃完了,明年让二嫂从你屁股里掏鸡蛋?”大伙又笑了。

大伙虽在耍笑,却从心里感激李俊义。自从施工开始,李俊义就觉出活路太耗体力,因此过几天,就让丁香杀两只鸡炖了送到工地上。知道了丁香杀自家鸡让大伙吃,腊梅也隔三岔五地杀了自家鸡炖了往工地上送,后来,桃花和几户即将受益者也送。对于终年沾不了多少腥味的受苦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极大的享受。这让大伙在感激的同时,感受到了乡亲们对自己所寄托的期望,因此干起活来,就特别卖力气。为了促进度,大伙主动开展比赛,看在一炷香内,谁打钢钎的次数最多。虽然输赢都无任何奖罚,年轻人们还是拼了命地去争第一。这种比赛让人们的体力消耗特大,许多人几乎累得坐下就站不起来了。李俊义不得不下死命令:“都给我停下,谁要是再敢耍二杆子,就给我爬出工地。”休息时又讲,“你们争球那个第一有什么用哩,万一争出毛病咋办?万一出个什么问题,我怎向你们的家人交代哩!一伙憨小子,再不听话,以后就再也不要想吃烙饼子炖鸡肉了!”

“哈,哈,”拴狗笑着说,“二哥,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拼命是为了吃二嫂的烙饼子炖鸡肉吧?”

李俊义也笑了:“我知道大伙急,想在大冻前完工,但那也不能玩命嘛!”

拴狗说:“好,二哥,我们听你的!”

炮眼打好后,装炸药、点炮这类活李俊义全都承包了,谁也不让插手。他认为这些活危险性太大,这伙年轻人除了李俊义和拴狗全都没有结婚,他不能让他们冒这个险,就这样还是差点出了问题。那天李俊义点了三个炮,前两个炮响过后,第三个炮迟迟不响。李俊义以为没点着,拔腿向第三个炮眼跑去,谁知刚到半坡上,炮响了,李俊义机灵地就地一滚,从山坡上滚下来,虽未受大伤,却有一小块飞起的石头砸到了左腿上,当即鲜血直流,真把大伙吓了一大跳。

幸好伤势不是太重,包扎后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李俊义被送回家后,丁香被吓坏了,她非要打开伤口看。李俊义说:“皮外伤,没伤着骨头。”丁香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李俊義只好下地走一圈给丁香看。丁香这才罢休,但是她坚决不让李俊义再去工地:“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俩可咋办?”

李俊义说:“你这不是在咒我嘛!”

丁香哭得更伤心:“我怎么在咒你?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母子俩,我的命好苦啊!”

李俊义慌了:“别哭,别哭,我不是跟你玩耍嘛,我以后注意就行了。再说这打石头的活马上就完了,你操什么心!”

一阵柔情的安抚,丁香这才停止了哭泣。

经过半个多月的炸石,河滩上河水中到处是大小不等的石块,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李俊义和他的施工队员们不得不清理现场,腾出一块工作场地。

出料石的难度更大,工作量也更大。首先需要把那些太大的石块用老锤砸开,特别大的还须用钢钎和老锤先打出几道缝隙,然后用老锤砸成块石,再用錾头一錾头一錾头地錾成四方四正的料石。出料石纯粹是个技术活,连李俊义都没有完全学到家,那些年轻人就更是门外汉了。但李俊义说:“不怕,咱们学,世上就没有学不会的东西,关键是看能不能吃苦,有没有毅力。你们跟着我学,我也在教中学,肯定能学会。”说是这么说,学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錾头拿在手中总不听使唤,手锤的劲用大了,就打成坑,劲小了,打个白点。本来应该凿一条直线,却凿了一条东扭西歪的曲线。用方尺量着画好了的正方体,打出来都是歪歪斜斜的不规则体。年轻人没耐性,凿着凿着就泄气了。李俊义就做示范给他们看,手把手地教,不停地指导。年轻人们一时还是难以掌握要领,打了一堆废料,李俊义稍一批评,他们就不干了:“咱不是这块料,二哥,你另选人吧!”

李俊义躁了:“我还以为你们都灵动得很,原来却是些■包!这活难是难,总该没有上前线打日本鬼子难吧?总不会死人吧?学,谁也别想离开这里!”李俊义几乎在吼叫。

发过脾气,他又耐心教起来,“不会就学嘛,谁的手艺也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你们看,这样握锤,这样捉錾头。”李俊义一边示范,一边讲解:“不要害怕,大胆地干,只要功夫到了,自然就学会了。”年轻人们再也不好意思说要离开的话了,他们跟着李俊义认真地学起来。几天过后,基本上就能上手了。当然,干出来的活也有不符合要求的。凡遇到这种情况,李俊义就亲自修正,边修正边指出问题所在,应如何修正。没用多长时间年轻人们都能独当一面了,河道里又飘出了悠扬的信天游。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刚到工地时原本满目葱绿的山野、河岸,逐渐变成了金黄色,温柔的河道风渐渐有了凉意。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树叶全落了,草全枯了,风携着寒意袭击着人体。屁股下边的石头变得冰凉瘆人。接着,寒冷的风在人们的脸蛋上、手背上刻下了树皮般的痕迹,将人们的脚后跟、手指头割开一道道裂缝。血迹染红了手锤,染红了錾头,染红了料石。痛得人们咝咝地吸气。

李俊杰一天来两次工地,有时也坐下来学着干活,慢慢地也学会了这门手艺。只要有空他就去工地干上一阵子。落在手锤上、錾头上和料石上的血迹,让他心疼而又自责。他发动全村妇女捻羊毛,为每个人织了一双手套、一双毛袜。又请了毡匠,为每个人制作了一双毡靴子和有护耳的毡帽,还有一个毡坐垫。入冬后,乡亲们主动把自家的老羊皮袄送到工地上。老羊皮袄既挡风又保暖,一件在身风霜严寒就奈何不了了。进入“一九”后,李俊杰征借了各家各户放置在硷畔上的一些树根和劈柴,在工地燃起火堆。这本不是个适合野外施工的季节,因为避洪期,因为人们太忙,只能勉为其难。好在受苦人吃得大苦,耐得大劳,工程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自天冷后,李俊杰还是每天都要来工地,他每次来都要提一罐自家酿造的白酒。年轻人就提着罐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这成了他们御寒的一种特殊享受。

进入“二九”后,料石基本就出完了,接着就应该是砌坝了。在出料石前河水就被他们用沙土拦住,河道也清理过。现在的活路就是在河道里凿石槽,这个活比起出料石相对简单一些。就是在河床的内侧和外侧各凿一道半尺深的石槽。李俊义将人员分成两拨,一拨在内侧,一拨在外侧,每人分占一段,同时进行。不到十天时间就大功告成。

垒坝的难度稍微大一些。要将料石上下左右卯起来,镶进河底的石槽内,再灌上浆。问题是有些卯口做得不规范,常常无法卯在一起,便只能重新凿卯口,直到卯合。

进入“三九”前,工程基本完工。

完工的第二天,宋振华领着乡长郑大山来了。郑大山显得十分高兴,他站在坝梁上向李俊杰询问:“一共用了多少工时?”

“十个人干了将近四个月。”

“渠道什么时候开挖?多少时间能挖成?”

“开春后地一旦解冻,就可以动工。修渠是纯土工活,估计动员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十来天就可完成。”

“一共可浇多少地?多少户受益?”

“三十多亩,8户人受益。”

一问一答,郑大山掌握了自己想知道的全部情况后,在李俊杰肩膀上拍了一下:“鬼小子,干得好!”

随同乡长来的,还有一位李俊杰并不认识的年轻人。在乡长与李俊杰对话时,他就开始找人问话。他找的第一个人是李俊英:“你们怎么会想起修一个拦河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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