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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诗学与政治学

2019-04-26张伟

岁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牛汉艾青现实主义

张伟

对当代诗人张洪波创作的持续关注,是缘于诗人于80年代初,携成名作诗集《独旅》踏入中国诗坛至今。诗人洪波没有去跟随新兴的朦胧诗主潮,而是选择做一个沉潜者,师承和薪传“七月派”的现实主义传统,走出了一条更接地气又极富个性的诗歌独旅。

1.本文脉络: 艾青-牛汉-张洪波

新诗现实主义的百年,可以粗略地勾勒出三个历史阶段和两种现实主义贯穿的大致轮廓。在这个轮廓中,由艾青所矗起的第一波高峰,不仅是新诗现实主义的高峰,也是新诗的第一个高峰。艾青随后到延安,参加了《讲话》的会。而《黎明的通知》的艾青,乃至晚年《光的赞歌》的艾青,依然是《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的那个艾青,只是少了点忧郁,多了点光。这个光,来自黎明前“最后一颗星的照引”,来自“永远燃烧的太阳”,这是艾青式的现实主义表达,他选择了诗的方式,而不是其它功利性的抽象比附。受艾青“雪落”和“北方”的召唤,牛汉携成名作《鄂尔多斯草原》(1942)走上40年代的中国诗坛。蒙古族少年牛汉的鄂尔多斯,事实是延安,是“投奔陕北的理想”“引爆”潜藏的少年诗情,这首诗是诗人与革命者牛汉的成人礼,为诗人七月时期的创作刻上了鲜明的印记。这其中胡风的影响既深刻又直接又深远,牛汉后来撰文谈到思想者、七月编者和诗人胡风的强大魅力,“朴实、顽强乃至固执的个性,如大地一样诚实”,“我一直感受着他穿透我并辐射向远方的魅力和召引”。革命者牛汉也因此在革命胜利后罹难,留下著作年表中四分之一世纪的空白。

难以想象,苦难的岁月,牛汉没有“被厄运吞没”,漫长而非人的劳动改造中,蘸血写下了一首首铭心刻骨的生命的诗篇,《华南虎》《半棵树》等作品极具新诗现实主义的经典性价值,使牛汉在“文革”时期的地下创作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与那个时代和另一种文学主导观念形成极大反差,可以从中清晰地识别出艾青的精脉、七月的血气,苦难生命的坚忍和不屈,煅造出饱蘸大爱深情的具有新诗现实主义强悍基因的独特诗艺。牛汉以“疼痛的骨头”自喻其诗,实为精神品格之写照:“我的骨头负担着压在我身上的全部苦难的重量,我能听到我体内的几千根大大小小的骨头在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关,为我承受着厄运” , “让历史从灾难中走出来”的强烈渴望和使命感,是牛汉的诗魂。从这个意义上说,牛汉的诗还是现实主义的,只是更加丰富,更加复杂,更加开放与多元,这也正是艾青的传统。可以认为,新时期的历史主题赋予新诗潮的现代主义以主导地位,新诗的现实主义转入低潮,牛汉的价值被遮蔽了。

张洪波是这一非主流诗人群体的一个异数。他被牛汉于极端困苦和压抑的环境里“发出的正义、悲愤、苦难、善良的诗的声音”所震撼,所感召,没有去追赶大潮,选择做一个沉潜者,追随牛汉的脚步,潜入血色生命的河流。当成名作《独旅》面世时,牛汉及时给予指导:“他的变化是深刻的,是经历了一个由内向外灼痛心灵的修炼过程”,“肩变得宽厚,声音带出深沉的胸音,眼睛闪射出审视世界的锐利的光芒”,是一种“生根的变化”。张洪波就是沿着牛汉指引的这条路,接过带血的衣钵,一沉30多年,苦心孤诣,為新时期诗坛奉献出另一种歌唱。我们能够看到,一个诗人的创作接入一个传统,形成一个脉络,在三个历史阶段和两种现实主义观念贯穿交替的百年发展轮廓中隐显、浮沉,留下了可以寻绎的历史轨迹。而深埋其后的文学追求与历史期待、观念与艺术、文学与政治、诗与非诗等诸多的问题意识,始终缠绕其间挥之不去,留下一个个待解的谜团。

2.真实母题:土地-苦难-生命

在30年代的中国,艾青因参加进步活动入狱,开始弃画写诗,“倾诉一代人的抑郁、忧伤、悲愤和理想”,被称为歌唱民主和战斗的“吹芦笛的诗人”。随后投入抗战,写出他诗人生涯中最辉煌的经典诗篇《复活的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向太阳》《吹号者》等。艾青曾为此宣示,“我们是悲苦的种族之最悲苦的一代,多少年月积压下来的耻辱与愤恨,将都在我们这一代来清算。我们是担待了历史的多重使命的……我们写诗,是作为一个悲苦的种族争取解放、摆脱枷锁的歌手而写诗。”以“丰富的现实的紧密而深刻的观照,冲荡了一切个人病弱的唏嘘,与对于世界之苍白的凝视”。当时有人批评艾青与时调不协调的“忧郁”,艾青的回答是为激起“民族的哀感、不平、愤懑,和对于土地的眷念之情” 从而形成了艾青诗的根本母题:“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在这“对土地的眷念之情”中,我们着实见到了艾青的底色,艾青的现实主义“真实”观。

牛汉的“真实”观形成于烽火年代,成熟于“文革”时期,新时期得以深化。这三段客观历史的“真实”,是牛汉饱经深重的苦难不屈地活下来,“苦难”是他贯穿一生的母题。烽火年代的青年牛汉,在艾青的“召引”下,没有逃避战争的苦难,以诗和行动“开拔到远方”“卸下我们快要爆炸的生命”,即使在监狱,面对“狂暴的迫害”“同样有一个不屈的/敢于犯罪的意志”, “我们是自己燃烧发光的星星”。这一时期的牛汉,献身革命和诗歌创作实现了血肉结合。

牛汉周围的忘年诗友,不乏新诗潮领军者和卓有成就的诗人。张洪波的不同之处,他是牛汉的追随者,从边地古城敦化邂逅《白色花》到华北油田获赠诗集《温泉》,苦苦摸索中的青年诗人如梦方醒,如遇甘霖,如获天启,张洪波在这里找到了诗的魂,走出了一个青年诗人在新诗潮的汹涌裹挟和大自然大生产纵情讴歌中求索的迷茫。沿着牛汉指引的路,张洪波心无旁骛地沉潜下来,找到了“对生命价值的切实体验”这个根本的落脚点,熔铸到“显示出人的由血液形成的原色”的“腔体”,即诗的文本之中,形成了张洪波的人生体验和审美追求相契合的“真实”观。

面对长期多重“苦难”的不屈抗争,牛汉是在艾青对“土地”忧郁凝重的沉吟中汲取精神和诗意的力量。张洪波获得了这份宝贵的遗产,在新时期的创作中,结出对血色“生命”礼赞的丰盈果实。这一脉络的浮现,贯穿着一个根本的母题系列,即通过对土地、苦难、生命不懈的诗意表达,呈现他们的现实主义的“真实”观。这一“真实”观被提取出来,是要进一步分析,“真实”存在于被感知的文本之中,这是雅氏的观点。对于社会生活的态度,卢卡奇的“洞察力”和“预见性”即属对应然的强调,是谁掌握了对应然的话语权,谁不仅真理在握,还会以“训谕”来定义“真实”,生产“真实”。这样一来,在特定的权力关系中,如何处理对“本来”与“应该”的关系和权重的选择,就形成了不同的现实主义的真实观,也就“被”预定了不同的结局。

复出后艾青看望牛汉时问道:“你这许多年的最大的能耐是什么?”牛汉的回答“不假思索”:“能承受灾难和痛苦,并且在灾难和痛苦中做着遥远的美梦”。艾青说:“如果有谁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会这么回答---如若在灾难和痛苦中还能做美梦,他肯定是个真诚而勇敢的诗人”。 正是这些“不屈的抗争”的种子,深深播进张洪波的心中,生长出血色生命的“真实”之果。这个“理想的”“真实”之果,在其后的发育蜕变中,又悄悄渗入存在意识,有了些许的存在的现实主义的意味,其中隐含着某种并不消极的对应然的深度怀疑,尚待进一步观察。

3.典型意象: 太阳-华南虎-雄牛

如果“真实”属于诗的现实主义世界观,“典型”就是诗的现实主义文学观,也更具体地处于“真实与训谕的张力关系”之中,“因为典型构成了联系现在和未来、真实与社会理想之间的桥梁”,是实然与应然的结合体。艾青唱着《光的赞歌》(1978)复现诗坛,于惊呼中把人们的记忆拉回到40年前的“太阳”系列,艾青贯穿一生赞美的“太阳”,是一个典型意象,寓意了“人类再生”,“刺醒了”“绝望的睡眠里”的苦难民族,给暗夜带来“黎明”的欢欣。我们也看到,“太阳”这个典型意象,在艾青近半个世纪的创作中是悄然变化的,联系起来读就会了然,艾青在《光的赞歌》中存在着这样一个悖论式的意指,即太阳以它的光“滋长了万物”,“历史上”却“有人”要“千方百计想把光监禁”。在一个曾经疯狂的时段,这两个主语在中国的诗坛乃至社会生活中是有过重叠的迹象。在艾青的创作中,我们也可以从写于陕北的《太阳的话》和《给太阳》诗中隐约体味得到。在《光的赞歌》里,它们却是分离的、对峙的、矛盾的。读着“甚至光中也有暗/甚至暗中也有光/不少丑恶与无耻/隐藏在光的下面”的诗句,可以觉察到其意指的延伸。“太阳”这一典型意象在诗人创作中的变化,体现了诗人主体意识对不同历史语境的敏锐感应和不断觉悟的过程,是典型化应有的历史具体性的有力注脚。

身处于漫长暗夜的牛汉,嶙峋瘦骨包裹的心胸里装着的世界,超出了太阳系。“有谁在黑夜播种星星?”,“播种星星的/一定是敢于跟太阳/抗争的/一个天外的巨人。//太阳/以为它带走全部光明/可是夜和星星/还有彗星似的美梦/不属于太阳”。(牛汉《星夜遐想》1974)这与艾青的典型意象“太阳”形成一种有意味的参照,也与那个时代氛围造成一种天壤的隔膜。牛汉的思想与诗艺的成熟,就是在这种极端条件下完成的,那些炼狱里蘸着血焠过火煅造出的意象,为中国诗坛留下了一笔无可替代的精神财富,其典型意义甚巨。他写被雷电劈掉半边身子的“半棵树”,悼一棵被伐倒还涌出凝固的泪珠的“枫树”,还写到树的“根”:“我是根。//一生一世在地下/默默地生长,/向下,向下---/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这是牛汉心中的另一种“太阳”。(牛汉《根》1973) “灌木丛每年有半年的时光/只靠短秃秃的树桩呼吸/它们虽然感到憋闷和痛苦/但却不甘心被闷死/灌木丛顽强的生命/在深深的地底下/凝聚成一个个巨大的根块/比大树的根/还要巨大/还要坚硬”。(牛汉《巨大的根块》1973) “路边/一棵几百年的大树/已被伐去三年//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消失不了的/圆形的伤疤//伤疤上/积了一层/泥沙与灰尘/它的颜色/渐渐地跟大地一样//大树的根/还留在地底下/谁也不知道/它有多长多深//哦,是不是/所有的伤疤下面/都有深深的根啊?”(牛汉《伤疤》1974) 这多首诗中的“根”,构成一组典型意象,深埋于地下却顽强生长,饱受肉体与精神双重摧残而绝不屈服,对苦难之“根”的不懈追问,都被诗人寄寓其中。

最为令人震撼的是那只囚禁在公园笼子里供游人观赏的“华南虎”,“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全都是破碎的,/凝结着浓浓的鲜血”,“我看见铁笼里/灰灰的水泥墙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闪电那般耀眼刺目,/像血写的绝命诗!”牛汉后来谈到,“桂林动物园的这只虎,给我的灵魂以震惊的是它的那只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还有墙上带血的抓痕,一下子把我点爆了起来”。牛汉没有听到虎啸,但他企望听到曾听过的虎啸,所以有了最后一段的升华:“我终于明白了——/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恍惚之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牛汉《华南虎》1973)虎的领地在山上,此刻却困于笼中。那“破碎的爪子”和“墙上带血的抓痕”都喻示了“一个不羁的灵魂”的“咆哮”和“腾空而去”的“血气”。牛汉说,“当时奇遇似的让我看见了这只虎,而这只虎与我当时的境遇何其相似啊!”诗人以其独绝的人生体验与艺术个性,点破了这首诗的题旨,雕塑了一个时代的典型意象,属于“典型中的典型”。诗中的“羞愧”是一个复杂的意指,一方面是,个人的苦难与历史悲剧,使这只华南虎成为一个主体命运的承载者。一方面,以囚禁而被观赏的不屈从于命运的华南虎自喻的诗人主体,此时却是一个悲剧意象的观赏者。这种悖谬是刻骨的。

张洪波的创作谈中有个词:“腔体”,他说“诗人对生命要有真实的感应”,还要找到自己的“腔体”,“不知道自己的腔体是什么颜色,能写出有血色的诗来吗?”这个词之前出现在牛汉为张洪波成名作诗集《独旅》所写的序言中。 “真正的诗是在探索中发现的一片陌生的境界,它是值得倾出生命腔体中全部热血去献身的新疆域”。这个“腔体”“本身就是活的生命”,是“不需要用词藻渲染的意象”。这是牛汉由诗集《独旅》和其中《雄牛》“激起现实联想的悲剧感”所引发。《雄牛》就属于牛汉所说的“真正的诗”,是张洪波从自己的血色生命“腔体”中开创出的“一片陌生的境界”。“雄牛绝望地吼了两声长调/为被割除的一对睾丸/放喉痛哭//血浆浓重/一滴滴点穿了悲壮夕阳/黄昏挣扎/……”(张洪波《雄牛》1986) 这是诗人知青时亲见的经历,“雄牛被阉割了,这个灾难现实无法挽回”,这是这首诗的直接意指。更深的潜藏的意义,就是“无法回避的”“生命的苦难”,使得我们从这幅惨烈的图景中,感悟到“生命的悲壮”和对“人性”的戕害,这是逐步层层深化的含蓄意指。“雄牛”作为一个典型意象,其取之不竭的深层意蕴始终存在于这个“悲壮生命原态的诗歌格局”的意指实践之中。诗人曾经谈到,“一想起雄牛被阉割的场面,一想起那浓重的血浆,一想起从血泊中捞出的睾丸被放进托盘端走,一想起雄牛沉闷悠长的吼声,我的心就被强烈地震颤着,这是一桩充满悲剧内涵的事件,它很难从我的记忆中抹掉”。事经多年后,诗人找到这个“诗歌触点”,被阉割的“雄牛”这个折射了那一社会、时代和精神气象某种征候的典型意象,进入到张洪波的诗歌文本之中。被阉割的雄牛,其具有的原型意义,可以从那些装满先人魂灵的“大陶瓮”中找到,“雄牛”的意象连接着古老的神话原型母题,这养育文明的土地已被“阉割”的“鲜血润过”无数个世纪,直到今天依然。而其具有的社会典范意义便更加突显出来。在这样的场景里,那些“灵巧地躲开去”的观赏的“人们”没有意识到,生命力被阉割,创造力被阉割,思想被阉割,精神被阉割,又岂止这头“绝望”的“雄牛”。而“雄牛”的“泪水在眼睛里/并未轻易流出”,“牛栏里”那“震颤这夜”的“一声声放号”,“喊出了生命的全部委屈和永远无法驯服的心灵”。“雄牛”这一典型意象,是“陌生的”,更是独特而深邃的。诗人没有非人的经历,却将笔触伸向人性和历史命运的深处。在这首诗中,我们能隐约看到那只“华南虎”的影子,也清楚地看到“阉割”和“囚禁”在更深广的意义世界中隐藏着区别,相信其经典价值会不斷地被发现和发掘。

张洪波注重意象营造,来完成其对生命苦难的人道关怀,对低处生命的平民立场,对当下生活的存在意识和对城市化现象的批判这些主题。“我趴在旷野上/趴在大地的胸膛上/听到城市的声音杀过来了”,“羊群沿着草地向远方流动/我看到披着棉衣的移民/他们自己和自己说着话”(张洪波《城市的声音杀过来了》2006)。带着对生命历程的深沉思考,张洪波回到日常,开始关注城市。此时中国正经历历史上规模最巨的城市化变迁,赖以生息的自然远远退去,城市的“声音”是“杀过来”的,一个“杀”字极尽其摧枯拉朽之势。“因为没有城门/我惊恐不安/迷失在街区里/我的心旋转成许多片羽毛”“在一个没有城门的时代/为什么非要寻找城门//我是这座城里唯一的慌张/个体生活 无法融入”。(《城门》2008) 这是诗人对身居其间的外部世界变化的深切感知和自我暗示。另一首《城》(2016)则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对城市化进程中的某类现象的强烈不满:“我不在乎你与我一样渐渐变老/我最怕你反反复复不断年轻/你是一座城。你什么时候才能自然起来?/我不要你花枝招展。不要你装模作样/不要假睫毛伪鼻子人工乳房。不要夸张/不要你莫名其妙。不要一反常态/记住,你是一座城。不是现代妖精”。诗意地批判,酣畅淋漓,排山倒海,独具气象。之所以在这里引出有关城市的几首诗,是因为足够个别,又足够典型,极具人与社会、个性与共性复杂的矛盾张力,是一组富有特殊意味的典型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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