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记事
2019-04-26王文鹏
王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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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英语,我考研失败了,我给自己找了份工作,影视编剧。三月八号上午八点,正式进组。在此之前,成为一名作家是我所有的追求。
我在剧组遇见的第一个名字是陈一江,是个小学生的名字。他是谁?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挂在一棵树上,一个保护树木的牌子上。
我真正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摄影师。一个长着一张七零后的脸,却实实在在是个八五后的青年男人。他是一個文艺青年,因为一部《无间道》,决心扑在影视业。从一次背二十块铅电池开始,背着它们爬山,然后忘了自己的名字。辛苦,来得很快、很快。干了多少年,我不清楚,他现在已经是一部小投资电影的主摄了。他热爱民谣与摇滚,和我一样,所以他欣赏我。我写小说的事情,不知是怎么被传开的。摄影师就问,我在你小说里会是什么样?我就回答,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又问,什么是该?我回答,就是生活原本该有的样子。他前两年结了婚,结婚时,他抱着吉他弹唱了陈鸿宇的《理想三旬》。大多文艺青年都知道这首歌,沧桑的嗓音加上诗意的文字,绝对是对文青生活的最好总结。可是当天效果惨淡。这并没有影响他对民谣的热爱,没有影响他在阳光里自弹自唱,然后抽出一根烟来思考人生。那天在天台拍戏,拍一场主角弹唱表白的戏,很烂俗的情节。拍了很多条都不过(男主角并不会弹吉他,剧组又穷,请不起配音)。摄影师抱起了吉他,坐在天台边上弹起了一首枪花的名曲《不要哭》,他是否在享受自己的摇滚呢?是的。他是否在享受自己的工作呢?是否享受自己的现状呢?不知道。
道具组的侯哥是个拥有李逵外形的年轻人,络腮胡子很惹眼,声音浑厚,动不动就笑。他是在成都学的表演,整天在想着成都的火锅和阳光。他喜欢零食,斜挎包里总得塞点,拍戏饿了就躲在一旁吃。超爱小米锅巴、碳酸饮料。他很好相处,总爱和我开玩笑。他骨子里也是一个文艺青年,对于摇滚和民谣没有抵抗力。闲暇时就跟我谈戏剧、音乐以及更加高级的音乐剧。说实话,音乐剧我了解不多,于是我更愿意与他聊天。我们两个是组里最会溜出去买小吃的人,买烙馍豆腐卷,到片场对面的超市买小米锅巴。边吃边聊。在他身上很难看到江湖气,可能是他刚刚毕业两年的原因,也可能他本来就是这种人,总之很好。这样一个三十人的剧组并不专业,侯哥也不是演员,而是待在道具组。他是喜欢表演的,他是否会成为一名演员?我真的说不好。就像他明明比我大两岁,外形上却比我大十岁,内心里却又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导演已经不算年轻了,四十多岁,人至中年。他问过我的专业,我说我是学文学的。他说他年轻时也迷过文学,那时候王小波、王朔、贾平凹等作家对他的影响很深。他说,现在他不喜欢纯文学了。我问过为什么。他说,年纪大了,激情不在了。我热爱文学,像是二十年前的他,可是我不像他,我真的热爱文学,喜欢阅读,更热爱写作。他喜欢和我谈论文学,然后经常督促我,作家要多拿出点作品来,赶紧写几部小说,出几本书给我们看看。我苦笑,长篇小说哪是那么容易写的,我还年轻,阅历尚浅。听完他也不语,然后我就扯开话题。他喜欢贾平凹,喜欢贾平凹的人喜欢称呼他为老贾。他就是其中一个。老贾,老贾地叫着。谈论《废都》这部曾经饱受争议的小说。他是真喜欢,比我记得都清楚,记住了知识分子的伪善和颓废。他说他不喜欢这样的知识分子,就像是在告诫我,不要成为这样的知识分子。看见他,我想到了我年迈的大伯,他曾经也疯狂地热爱文学,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导演说,老贾的文字是时间磨出来的,他也是岁月磨出来的,只是磨光了头,没有磨出文学。
灯光组总共四个人,四个人年龄加起来也不到九十岁。三个助理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半大小子,一个个跟在灯光老师后面,一会儿抽烟一会儿嚼槟榔,学得有模有样。里面最小的一个是1999年的,初中没有毕业就出来跑生活了。到现在已经干了两年多了,天南海北地跑。前些日子在北京,现在来了洛阳,过几天还要去开封。导演说,这样的年轻人在剧组只能干些费力气的活,注定漂泊。我想到了我的一个作家朋友,他的工作不好,很累,每周只有周日可以写点文字。我常跟他们几个聊天,他们身上沾染了太多的江湖气。我说,你们可以多看看书,他们只会嘲讽地看着我。我不能说清这种悲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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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组里有一个二十出头儿的男孩儿,除了安排灯光之外都在发微信。对着手机,一会儿一笑,灯光组里其他男孩儿都会调侃他。他受不了了,就躲起来。一会儿有活儿了就又回来。噔噔噔的,楼上楼下地跑。这样的情况,不用猜,他恋爱了。原本满口粗话的糙汉子,变得腼腆起来,见人脸红。有时,连导演也会感叹时光流逝,年轻真好。估计他也会想到他的二十岁出头儿。人们总会感叹纯真,讨论世界的物质与精神。我有时也会突然冒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愿你在未来工作的日子里,可以突然想念一个人,想念TA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给你枯燥的生活多一抹生机。
组里的跟机员是从北京来的东北汉子,跟我一般大,大专毕业一年,自己又考了本科。结果学位证没有考过。他在组里时常问我,这没有关系吧?我哪里懂,就扯开话题。他对我说,他对象刚刚到北京找他,他公司就把他派到了洛阳来,心里拔凉拔凉的。组里拍戏没个点儿,打个电话的工夫就又要开工,话说一半咽一半。他时常在我面前说,他想赶紧回北京,不挣这钱也罢。可是他只是公司的职员,他得看着机器,不能有半分闪失。不然,他会失去留在北京的资本。聊到伤感处,我就扯开话题,问他对象。他就嗤嗤地笑起来,然后不停地说,笑容一直都在。后来摄像提到我写小说,他就问,如果有可能,我和我对象在你小说里会是什么样?我一时回答不上来。我写的有关爱情的小说,一般没有好结局,即便有也是要疼痛一番的,我希望他们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不进入我的小说。直到他走的那一天,还问起这个问题,我没有告诉他我正把他写进我的文章。他加了我的微信,说有可能的话帮他写个剧本,当然是有偿的。他回到北京,发了一个朋友圈,是和他的对象。我只能祝他漂泊的人生有所期盼。
副导演是1982年生人,结婚多年了。在组里谈论起媳妇儿时,就说,媳妇儿不让干这,不让干那。组里其他结婚的男人竟没有调侃他,一一附和。一想到一个在片场拿着小喇叭发号施令的副导演,回家变成唯唯诺诺的样子,我不禁笑出声。再想到组里其他的结婚男人都有同样的遭遇,不禁唏嘘。人生确实应该在适当的时间做适当的事情,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做,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副导演说,当初他谈恋爱的时候,没有发现自己的老婆会是如今的模样。他还特别对我说,恋爱和婚姻完全不一样,同样是爱,一个是爱情的爱,另一个是超越爱情的爱。具体情况他并没有细说,扯起了生活的鸡毛蒜皮,扯起了柴米油盐酱醋茶。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他们算什么呢?那我呢?副导演总爱说我,要么沉迷于读书,要么就是抱着手机不放,总之不管外边的世界。他说这样不好。我又想到他所说的爱情,以及超越爱情的那部分,然后联想到手机中那个名字。
年纪最大的演员是一个跑龙套性质的女演员,大概有五十岁了。没有什么表演经验,因为丈夫是投资人之一,她在剧里演了个小角色。她说她见镜头就紧张,于是每一场戏都要拍很长时间,组里的人都很急,很生气,但是又没有办法。导演给她讲戏时,就会说,想想你跟你家老侯怎么说话的,现在你就對着镜头说。她会说,我跟他哪有那么多话。再说,这个镜头也不是老侯啊!导演也急,你就想象嘛!这里就是你家,你是家里的女主人,你男人死了,就剩一个儿子。导演这么一说,她也有点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我可想让老侯多活几年,呸!是长命百岁!我不想老了没个伴儿。儿女都出去了,我一退休,没了老侯我不就是孤寡老人了。导演算是没了招儿,把她的戏份缩减了一下,草草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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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剧组工作,原因很简单,落榜了。我无论表现得再怎么镇定也不能掩饰这种挫败感。
制片人的儿子跟着进了剧组。那天晚上七点半,整个剧组因为一场戏赶到了孟津县的一个农场。制片的儿子客串一个被绑架的孩子。他在片场跑来跑去,问这问那,叽叽喳喳的,弄得我很烦。其实我烦的不是他,是自己。我看着他无忧无虑地跑,无忧无虑地吃喝,无忧无虑地捣乱,我就讨厌他的无忧无虑。因为我有忧有虑。我曾记恨过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没有给我一个好身世,然后就想给自己一巴掌,真是混蛋。那天晚上十二点,快要收工了,母亲给我打电话。我很惊讶,说,妈妈你怎么还没睡?她说,你爸还没有回来,等他一会儿,儿子你下班了吗?我差点哭出来。我的父亲,已经五十岁了。然后我听见了母亲的啜泣,她在心疼我。挂了电话,我又看了看不知疲惫的制片的儿子。我走到暗处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有一个好朋友,叫何丽彩,我叫她小何。算起来,我认识她十年了。当初差点成为大学校友,但是就是因为差的这一点,她一口气跑到了哈尔滨。前些天,她开始在开封实习了。她对我说她工资不高,我说我发工资了就给她寄几本书。我其实一早就买了,可是那几本书很好,我忍不住先看了。我们都快毕业了,工作已经在路上,工资不高,却可以安稳地活着。灯光老师说,你们学生只有在社会里跑两年才会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你的。我也许是接触得早一些,我没有一刻认为这个世界是我的,或者,这个世界是未来的我的。平凡也是拼命得到的,没有拼命,你哪里可以平凡?细思恐极,不努力,连当个普通人都当不安稳。再细想,又释然,一切都是一个该字。即便剧组生活辛苦,我也得辛苦下去,我毕竟是一个匆匆的旅人,停滞不前,怎么可能看见更美的风景。这些话,我也想说给小何听,说给兔子听,说给我所有的朋友听,你们啊,得努力。
男主角梓豪非常拼,“再来一条吧”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八年前在部队文工团待过,在那里学了几年舞蹈,退伍后考了北电学了表演。他在开封空军基地文工团待过,听说我是开封人,聊得就多一点。他对开封很有感情,一聊到变化他就唏嘘,然后又感叹时光飞逝,怎么一晃就八年了呢!他说他拍完这部戏就得回北京了,等着下一部戏,北京机会还是多一点。时间总是不等人的,多努力一点点,就走得远那么一点点。我其实是欣赏他这种人的,可是我自己做不得,或许是我懒散惯了,或许是我的书生气还未消。
在洛阳待了快四年了,我对洛阳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甚至可以说不了解。李晴说,到了现在她依旧分不清洛阳的方向,记不清公司附近的街道名字。我还笑过她,现在工作了,工作地点大多在涧西区,一个个陌生的地名进入我的洛阳地图,我之前待的那个洛阳在扩大。每次回学校时都已经很晚了,以往我从未见过洛阳市区的夜晚,它很静,虽然灯火通明,却很静,像是一座死城。而我,是这死城里的唯一活物。一只为了讨生活不断奔跑的活物。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睡得很快,一个梦也没有。
疲惫与抱怨包围了我,连续十几天加班,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我快疯了。我渴望睡眠,渴望睡眠,渴望睡眠!我随身带着眼罩,有机会就睡。睡醒了工作,没有工作就读书,然后就觉得生活或许没有那么苦,还有希望。也许,我比别人多走了一点路,终点却都是一样的吧!火车拜访沿途每一座城市,最终都会驶向你。
史铁生成了我的解药,他教我如何面对现实。我在拍戏的间隙看书,看史铁生的散文和小说。他二十二岁时已经坐上了轮椅,而我却可以健全地工作,养活自己。我羡慕那些美好的人生。剧组的小白和小胖年纪都不大,二十多岁,一个开着改装的奔驰车,一个开着改装的宾利,他们改装车的费用可以让我富足得度过大学生涯,组里的其他人都羡慕,我也羡慕,然后感叹自己微薄的薪水。只是,我还是调整过来了,我的父母还在努力工作,我也在努力工作,我还可以写作,可以为自己的明天努力。红霞姨也时常给我发信息,给我谋出路,我终究是幸运的。我找到了工作,有了收入,可以安慰母亲,也可以安慰自己疲惫不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