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喊不出故乡这两个字
2019-04-26罗杞而
罗杞而
“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
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再长久也会此消彼长
再短暂也证明曾经来过
1
我家在寨头背靠青山,不远处是山神庙
左侧有棵高大的曼娘果树
一到秋季,就挂满红通通的果实
我总认为这些果子,是母亲眼泪泡甜的
母亲精神失常后,时常坐在树下嚎啕
她白天哭,晚上也哭
越哭,果就越结
为此,我把该果树称作母亲树
后来,父亲变卖了家中唯一的耕牛
一路风餐露宿,把她送到两百里外的精神病院
照我说,母亲这病能医,但无法治愈
心一旦破碎,拼凑起来总有裂痕
母亲病情好转后,穷字当头的父亲
只能去接她回来
下了班车,得走四十里山路
母亲因长期服药,身体浮肿走不了路
父亲就背着母亲从陡峭的大偏山下来
行至山腰脚底打滑
母亲从他身上摔下,顺坡而滚
幸好被一棵歪脖子树挡住
父亲悲戚:恐怕活不成了
伸手一探还有呼吸,不禁喜极而泣
父亲跪在地上,对着歪脖子树连磕几个响头
又背起母亲继续往前走
他就这样,把正午走成黄昏
把黄昏走成黑夜
特别想对那头耕牛忏悔:
“来到我家,让你受苦了,都是命的错”
特别想对被父亲卖后
三次挣脱锁链跑回家的白狗说:
“对不起,欠你的,来世投胎偿还”
特别想对那只被兽夹夹掉
四只脚的老猫说:“穷人家的猫从不偷懒
不能再逮老鼠后,你瘦成一根干柴
你的忠诚我记着,你的苦我也记着”
在那个艰苦岁月,父亲扛了过来,母亲却没扛过来
父亲让我想起了一句台词:
男人,软的只能是心肠,硬的必须是脊梁
长大后,我还是原谅了父亲的讲述
因为原谅它,就等于原谅一个时代
2
一九九五年七月,连降特大暴雨
提前预判险情的村民
早早撤离,继之而来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
惊天动地。试图埋葬一切带走一切
有老人说,是龙回来了
百年寨子,爱恨知多少
村子搬到卡垛河边后
人们一下子苍老许多
再后來,年轻一辈走的走,嫁的嫁
村里一下子冒出许多空巢老人
隔几年就离去一个
渐渐地,村子变得越发空荡
感觉到处是风
照我说,他们是把根留在故居了
根没了,魂就丢了
时隔二十二年,面对故居有四痛:
一痛断壁残亘在风中呜咽
二痛野草藤蔓疯长,更加证实了废墟的存在
三痛那棵曼娘果树重情义,死得悲悯
四痛欧七的坟孤怜怜地横陈在他家旧居里
就像他死于医疗事故一样无助
3
梁子地、大平掌田、扎牛场、留树堂
这些地名,不光我忘不了
牛也忘不了,天上的云朵也忘不了
小时候放牛,需经过这些地方
最后才抵达马地垭口
那时的马地垭口青草如歌
每次,我在放牧时
牛也放牧我,马地垭口也放牧我
满山的风也放牧我
朵朵白云也放牧我
牛喝了山风后,跑起来像一阵龙卷风
它们在前面跑,我就在后面追
我喝了山风后
跑起来像轻风。但牛从不追我
某天黄昏,我实在太累了
便倒在一个土丘上睡着了
后来村里人说,那个土丘
其实就是张家奶奶。许多年后我才明白
并不是所有的坟,都得立碑
某年秋来早,外公也成了马地垭口的一个小土丘
他偏居一隅,独门独户,遥对卡垛河
也许,他想放牧来世,或者,来世放牧他
我能想象得出来
他赶着一群牛,看夕阳西下,炊烟升起……
二十二年后,我再次来到马地垭口
只是这一次,我喝足了风,却跑不起来
面对外公之墓,我不敢说出谎言、出路
更不敢说出内心的苦楚
为了将沉默坚持到底
我大口大口地吞咽山风
此时此刻,我就是一只灌满空气的黑色气球
不能飞翔,一不小心
就会碎为无数时空粒子
我承认这一生,惊悸大于失眠
失眠大于多梦,多梦大于无梦
我承认这一生行路难
承认挣扎、五味杂陈、力不从心
有些话,不能在死人面前说出来
也不能在活人面前说出来
不如装聋作哑吧!看见了吗
那天上的云朵从不说话
但一样会变成细雨、中雨、暴雨、大暴雨
看见了吗?头顶那片天空
刚刚万里无云,忽又乌云密布
我无声地烧着纸铃和纸牛
铃铛系在牛脖子上
这样,就不怕牛走失了
同去的姐姐对外公说:
“路太远,我们在外面不容易
以后,就不回来看你了
烧的纸钱也足够你花了”
4
年老体衰又患有严重孝喘的父亲
没去看外公,但去看了他母亲
见他跪在坟前摇摇晃晃
我知道,这是他母亲在向他招手
父亲八岁那年,外公与继奶奶暗通款曲
这一通,就把奶奶通没了
事隔多年,父亲每每忆起
他母亲早逝的情景时
声音哽咽。这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坎
这道坎里关着洪水
外公和他的两个女人
一个埋在马地垭口
一个埋在庙房梁子
一个埋在岩极河岸
三只人世同林鸟,恩爱也好,纠葛也罢
死后,就这样
天各一方,情断缘灭
5
二叔越来越不像二叔了
厨房坍塌了,他不修
灶台上长草,他不除
知道我们回去他不见
同行的舅舅,欠他一笔账
多年前,说好给他做媒的
后来却忘了
他信舅舅,所以一直等,一直等
他就这样等白了头
我的光棍二叔,你怎么能這样
仅仅为了一个风中承诺,一等这么多年
等得如此绝望,如此辛酸
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在等……
6
炊烟越来越少,牛羊越来越少,乡音越来越少
除了青山不改,只有绿水长流
面对变迁,我再也喊不出故乡这两个字
沿着旧时路,去找当年睡过的土丘
却再没找到
我在想,当时我睡着的模样
是否与死者惊人地一致
即使是死,我也不想成为土丘
即便倾尽一生都到不了远方
死后,也要化作青烟飘向远方
倘若青烟到不了
就让流水带着骨灰去抵达
睁着眼,似明针袭来
闭着眼,似暗针袭来
反正都是刺痛,还不如明痛
所以坐车返程时,我看见驼背的李登文
眨着独眼的杨二,娶了舅母的刁二
水性杨花的娟芝
挥着手,说的话很快被风吹走了
除了无所适从,还是无所适从
汽车驶过长脚田
驶过鬼窝、下坝老、樘棣树丫口、难本、八大碗地
驶过明的、暗的,看得见看不见的
然后载着信息库、数据库、故事库
汇入219国道
近看,冒着烟绝尘而去
远看,小如米粒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