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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野花为谁开

2019-04-24钟鑫

环球人文地理 2019年3期
关键词:野花

钟鑫

也许是在南方的城市生活得太久,多少有些困顿和疲累,所以一直羡慕野花的肆意生长和自在热烈。后来我在美国留学,做植物形态和演化生物学研究,就有了大量机会去美国各个国家公园考察和拍摄。

两年时间里,我去了全美44个州的近40个国家公园,走过冰原和沙漠、温带和亚热带的森林,沉溺于野花之美,无法自拔。

纵穿落基山脉美洲大陆脊梁上的惊艳世界

追花之路是从美洲大陆的脊梁落基山脉和黄石国家公园开始的。提到黄石公园,最容易想到的可能是那些形态各异、瑰丽无比的热泉,但对我而言,这里的野生植物更加使我着迷。在那些水温超过80度的热泉边,生长着耐热的垫状卵叶绒毛蓼(Eriogonum ovalifolium),它的花朵在夕阳下明媚动人。在靠近热泉的湿地,我又遇见了几抹玫瑰色,那是两种列当科的野花,象头马先蒿(Pedicularis groenlandica)和火焰草(Castilleja)。马先蒿属绝大部分都在东亚,北美只有寥寥数种,象头马先蒿这个名字看花就明白,每朵花的外形都像一个扬起鼻子的象头。火焰草的嫩花序浓艳如火,作为半寄生植物,它们的叶子几乎没什么叶绿素。

在黄石公园的东北部,有蒙大拿州境内著名的熊牙公路,它全程都在雪山、森林、湿地之间穿行。六七月间,高海拔覆盖的冰雪已然化开,远山倒映在湖水上安宁静美。而在这些湿地之间,盛开的是白花驴蹄草(Caltha leptosepala)和雪毛茛(Ranunculus adoneus)。清晰可见的林线和植被线,仿佛是熟悉的横断山区,但近处却是山艾(sagebrush)构成的灌丛,这是洛基山区特有的生态系统。车经过公园内的最高点附近,可以看到遍野的枯树。这是1987年黄石公园大火中被焚毁的西部黄松林,近山顶地面则是匍匐盛开的多花天蓝绣球(Phlox multifloral),野火后的山顶正在被快速更新演替。

离开黄石公园,沿着落基山脉一直向东南,进入科罗拉多州。那里有落基山脉的主峰埃尔伯特峰(Mount Elbert),但对于植物爱好者来说,附近的郎氏峰(Longs Peak)更有魅力,在那里可以看见种类繁多的高山野花。我和朋友驱车16小时后,继续不眠不休地爬山,四个小时上升到了2000英尺,又接着拍了两个多小时,而后继续攀登看完了日出才往回走,许是因为劳累过度,我头痛欲裂。但经过一片满是红景天、路边青和耧斗菜的溪流时,我还是支起了脚架进行拍摄。山风吹过叶尖,魂似在天堂。

返回的路上,荒芜的岩缝间开满蓝花耧斗菜(Aquilegia caerulea)。这是科罗拉多州的州花,有着奇怪的从花冠和萼片延伸出的长距,天蛾与蜂类需要很努力才能获得一点花蜜。郎氏峰的低海拔区域也总能给人惊喜,7月的云杉林下,是娇小的簇生杓兰(Cypripedium fasciculatum)。花丛外,是晨曦红光中的梦幻湖,山顶积雪融化,淹没了湖里的巨石和枯木,加拿大马鹿偶尔来湖边饮水,鳟鱼成群在湖里游荡,美洲河鸟和灰松鼠在溪流和针叶林间鸣唱,这是落基山脉的自然奏鸣。

环行科罗拉多高原探寻沙漠的秘密

沿着70号州际公路往西,翻过洛基山脉,眼前的世界变得干枯昏黄。我們抵达了科罗拉多高原,这是一片平均海拔在1200~2000米的半荒漠区。在这片龟裂的土地上,齿叶月见草(Oenothera caespitosa)依然在清晨绽放,为了适应干旱环境,它的茎贴近地面,短而粗壮,足以支撑到也许是数月之后的一场雨。而在顶部的石漠化地带,也依然有植物生存。我们攀上近乎垂直的一段岩壁,遇见了一丛结满果的伞房花绒毛蓼(Eriogonum corymbosum),看上去似乎只剩下干枯的枝条,但借由一点稀薄土壤,它依然在光溜的砂岩上扎了根。

驶出犹他州之前,我们抵达锡安国家公园。干旱少雨的环境使不少植物在演化中形态发生了极大变化。公园的尖岩峭壁上,丛生着垫状岩绣线菊(Petrophytum caespitosum),而绣线菊亚科的植物在东亚雨热充沛的环境中,却能长成一人多高的灌木。进入亚利桑那州,植被变得更加稀少,风景更加壮阔。科罗拉多河流过高原的西南部,切出了举世闻名的大峡谷,因为雷雨频繁,峡谷顶部的松林也常被雷电击中起火,但野火也给森林带来了新生。西黄松(Pinus ponderosa)的球果借由林火才能开裂散播出去,在灰烬中发芽。大峡谷内炎热而温度稳定,当峡谷顶部在10月已被冰霜覆盖时,谷底依然一派亚热带风貌,沿途随处可见犹他龙舌兰(Agave utahensis)死亡后宿存的巨大果序,像伫立在岩砾间的旌旗。待烈风刮起,白色带翅的种子便纷纷扬扬地飞向远方。

从大峡谷南缘再出发,可以经过壮观的峡谷地国家公园和纪念碑谷。矗立不朽的巨大砂岩峰林之下,是岩石风化形成的红色沙丘,沙丘连绵,连云都被映成了红色。再往南,就可到达令人惊叹的硅化木国家公园。这个公园地面散落着红色玉石一般的木化石,这是两亿多年前三叠纪末期的亚热带森林遗迹。当我经过这里时,一株黄色的御镜(Opuntia sp.)正开在硅化木化石的旁边,这样的画面就是对“沧海桑田”的最好诠释。继续向西南方向,进入新墨西哥州南部。这里最值得停留的自然区域,可能是白沙国家纪念地,此处有世上独一无二的白色沙漠。这片盆地区域曾经是个大湖,降水把周围山上的硫酸钙都溶解到了湖中,一直到最近一次冰期结束,盆地里的水蒸发殆尽,石膏晶体析出、破碎,便成为了白色沙丘。石膏晶体轻、细,风吹动沙丘,常常把沙丘边缘的皂树丝兰 (Yucca elata)掩埋起来。沙丘看似纯白一片,日落之后,也是热闹的世界。尖叶沙马鞭 (Abronia angustifolia)和白沙月见草(Oenothera pallida ssp. Runcinata)在日落后的微光里绽开,也为沙漠里的昆虫和蜥蜴提供藏身之所。

从白沙国家纪念地继续向南,就到了德克萨斯州的奇瓦瓦沙漠,美国西南的半荒漠带即将结束,再往东,植被就开始茂密起来。福桂树(Fouquieria splendens)的近缘植物大多来自南部的墨西哥,植株细长而高耸,很像马达加斯加的刺戟木,却并没有亲缘关系。它的花是火焰般的红,且开在高处,如此既可避开地面的高温,又能吸引蜂鸟来传粉。

从加州到太平洋西北走近生态乌托邦

从亚利桑那州穿过莫哈维沙漠,就进入了加州。在靠近海洋的水汽之前,需要经过全美海拔最低点的死亡谷。死亡谷干燥炎热,因为四周是高山,谷内夏季直到凌晨的气温依然保持在37摄氏度以上。这里植被稀少,光裸的岩石上点缀着长成树的短叶丝兰。但只要一年春夏的雨水够多,短生的野花便会炸裂似地盛开。靠近海岸,气候变得湿润起来,太平洋海岸公路,也就是加州1号公路,素以风景优美著称,无论是沿途的野花还是起伏的海浪都让人倾倒。沿着这条公路向北穿过旧金山,就抵达了巨树的世界。东部的国王谷国家公园里拥有形态各异的冰碛湖和庞大的巨杉群落。人们常把北美红杉(Sequoia sempervirens, coastal redwood)和巨杉(Sequoiadendron giganteum, giant sequoia)弄混,其實很好区分。成年巨杉的树皮橘红色,高而粗壮,仅分布在加州境内,内华达山脉西侧,海拔1500m以上;成年北美红杉的树皮暗红,更高更瘦,分布更广,从加州北部沿着海岸可以到到俄勒冈,但海拔都在750米以下,贴近海岸。成年巨杉的叶子短尖如同刺柏,球果大如鸡蛋;而北美红杉的叶子羽状,比落羽杉略小,球果比鹌鹑蛋更小一点。

从加州继续向北开,就来到了北美温带生态的伊甸园——西北太平洋区域。这一区域正对着北太平洋暖流裹挟而来的充沛水汽,靠近海岸的森林长期笼罩在浓雾之中。除去每年超过2000毫米的降水,雾气也是重要水分来源,雾滴可以直接被树叶截获,减轻树干输导组织的压力,这也是这一区域拥有众多巨树的原因之一。尽管历史上承受了伐木业的巨大压力,今天的西北太平洋区域依然保留了相当多未被采伐过的温带雨林,每一棵树上覆盖着极厚的苔藓和蕨类,附生的越橘、杜鹃也在林中灿烂绽放。落叶提供了极厚的腐殖质层,适应于弱光的酢浆草、猪牙花、延龄草、舞鹤草的生长,林下也常见为真菌提供营养的腐生植物。这里同时是无数无脊椎动物、蝾螈、斑林鸮、斑海雀和美洲黑熊的家,是自然摄影师们的天堂。

在温带雨林外,活跃的火山导致了海拔差异和缤纷多样的地貌。西北太平洋区域的火山海拔大部分都不超过4000米,但因为正对湿润的西风,冬季降雪极多,因此山顶也多有活动的冰川。从西雅图出发,向南驱车两个小时就可以来到喀斯卡特山脉(Cascade Range)的最高峰雷尼尔山(Mount Rainier),这座火山海拔4392米,拥有26条活跃冰川。在10月至第二年6月,山腰上的停车场Paradise区域都被数米深的积雪覆盖着,然而一旦过了7月,这些雪迅速化为灿烂的野花。

俄勒冈州的海岸同时被海洋性气候和地中海气候控制,浓雾和阳光交替,温带雨林的绿色肆意蔓延。在雪融化后的火山湖边,西部白头翁(Anemone occidentalis)盛开如雪莲令人惊叹;而在温带雨林中的布袋兰(Calypso bulbosa),则需要趴在苔藓丛中一寸寸地去寻觅。火山的喷发带来毁灭,又用肥沃的火山灰和高海拔的降水带来新生,这是一个生态的乌托邦,承载了太多的美好和脆弱。

古老山系的春天美国东部和阿巴拉契亚山脉

和西海岸年轻的地质结构不同,美国东部的山系古老得多。阿巴拉契亚山脉从东北边的加拿大纽芬兰,向西南绵延两千四百公里,一直延伸至阿拉巴马,历经4亿多年的山体风化和流水侵蚀,如今它的最高峰不过2037米。北美山脉多南北走向,山体往往难以阻挡冰川期环北极冰川的大举南下。长驱直入的冰川是毁灭生命的刀斧,某种意义上也是今天北美生物多样性低于同纬度的欧洲和东亚的原因。但一直到1.2万年前末冰期结束,冰川也终未能抵达阿巴拉契亚南段的大烟山,这里因此成为北美动植物的避难所。

六月初的大烟山,是卡罗莱纳同步萤火虫的盛大秀场,雄虫聚集在一起有规律地同步闪光,雌虫在黑暗间隙回应以分辨性别。我步行数分钟远离人群,换上最大光圈的镜头进行拍摄。身旁一棵山月桂开得正盛,黑暗中点点萤光如潮水般从山坡上向我涌来。更南部的奥索卡(Ozark)山地高原带是美国中部的石灰岩地貌集中区,多溶洞与巨泉。我看见早春的泉边即开放着密苏里州州树——大花四照花(Cornus florida),它的苞片在日光下显得明丽,有令人惊艳的美。

1930年代,美国人在东部终于放下手中的油锯,未被破坏殆尽的植被经过80年的休养生息重新覆盖了群山。北美东部和东北亚的阔叶林下,从那些霜雪融化中蔓延开来的,是最浓郁的春天。美国东部和东亚的野花类群各有胜负,如果说东亚春天林下最美而多样的野花可能是杓兰,那么在北美则是延龄草属。三片叶子、三片花萼、三片花瓣使得延龄草格外容易辨认,彩纹延龄草(Trillium undulatum)、大花延龄草(Trillium grandiflorum)、黄花延龄草(Trillium luteum)、白延龄草(Trillium simile)在阔叶林下尽态极妍。

傍晚到达Big Spring区域,下车在早春的阔叶林下徒步时,我的目光很快被岩缝里一丛丛带着仙气的小白花——獐耳细辛所吸引,沉迷在春日的树荫下,完全忘记了几十米开外的奔腾着的壮阔泉水,直到黑夜降临。獐耳细辛虽名为细辛,但实际上跟马兜铃科的细辛属没有关系,两者的共同之处是小丛小丛贴地生长的近似于圆形或心形的叶子,叶背和叶柄都带着柔毛,的确像獐子的耳朵。这是个毛茛科的小属,属名Hepatica的词源是希腊语的“肝脏”,意指它裂成几叶的叶片颇似人的肝——英文名liverleaf也是这个意思。獐耳细辛短暂的花期之后,叶片展开,在整个漫长的夏秋冬三季里能看到的只有叶片,也无怪乎东西方的名字都跟叶片形态有关了。东部的林下野花大多为宿根植物,冬天地下部分不会死亡,因此能在早春第一时间绽放,吸引昆虫传粉。在干净疏落的落叶阔叶林下,一丛獐耳细辛足以奏响春天的序曲。

我们的行程至此告一段落,回到密苏里植物园整理行装后,又将开启下一次野花之旅。如果你和我一样,在大陆东岸的亚热带生活了二十多年,看惯了郁郁葱葱的常绿阔叶林,终于厌倦了湿润柔和一成不变的南方,就会更加热切地渴望一个充满季节感的世界。虽然我们身在城市,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搬去自己想居住的地方,但总有一些生命能够帮我们感知这些变化。野花就是这样一种生命,无论是在城市还是荒野,年复一年在同一个地方等待着你,等待着告诉你那些轮回与动荡中的更替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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