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走失的父亲
2019-04-23王海珍
王海珍
1
万谨珲来的时候是傍晚。
夕阳刚落下,羊群蹚起的尘土笼罩了半个村庄,路上的人像在浮在雾里。
狗不停地叫,村里的狗就是这样,一旦有陌生的味道进来,它们就会集体狂吠。它们熟悉村里的每一只羊,每一只牛。它们或许还能分辨出每一家的炊烟。羊群受到了惊吓,咩咩咩惶恐地跳。
万谨珲当过屠夫。他杀过一年猪,在一个遥远的屠宰场。那些濒临死亡的猪在挣扎时喷出血溅透了浆过的厚工作服,扑到他的皮肤毛孔里,怎么洗都洗不掉。
即便是后来他又做过木匠,当过修路工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吹了很多风,皮肤里浮出来的血似乎还在嘶嘶嘶冒着热气,让途经的牲畜恐惧得瑟瑟发抖。
他走到那个很醒目的地标分叉路口,看到巨大的红色油漆箭头,一个通向“闸板口”,一个通向“太平渠”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在狗吠声和牛羊恐惧的喘息声中,躺在“马号”里的土炕上度过了在太平渠村的第一夜。
“马号”在很多年前是军马的栖身之地。
一群马甩着饱满的鬃毛从马号里鱼贯而出,迎着刚从沙漠里跃出的太阳,奔向河边饮水,曾经是太平渠村最美的场景。
负责放马的人是上面派下来的。可是上面到底是指哪里,谁知道呢?也没人关心。
有马群时的村庄自上而下被一层躁动兴奋的薄膜包裹着,看到马群的鬃毛飞舞,人们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飞舞,虽然他们一次也没有。在黑夜里也没有。
那些来自上面的放马的人一年一换。有时也会两年。骑在马上的人和马一起住在“马号”里,“马号”的土炕由此而来。
泥土垒起的巨大土炕充满了诱惑力。在放马的人早出晚归的时间差里,有村里的小孩跑上去翻跟头,有被老婆追打的人暂避被抓破脸的危险。也有茫然肆意的情欲在上面翻滚。它开阔无比又极具隐匿效用。巨大的土炕旁边就是水泥筑成的马槽,一排排深而窄的黑洞仿佛是修葺整齐的棺材。事实上,有人为了躲清静,会把自己栽在马槽里睡一个长长的午觉,后来那些马全部消失以后,有人会把自己埋在马槽里一夜又一夜。安静得像一根麦秸。
那些睡过马槽里的人进入过村庄的心脏。他们知道村里的很多秘密。
那些自“上面派来的”牧马的人则是谜。他们像赶赴一场漫长的接力赛,手中的马鞭是信物,一个人接过去,另一个人就走了。他们要在旷野中跑过四季,又一个四季。他们在村庄里会呆很久,留下的几乎都是背影。
清晨,牧马人骑着最温顺的马,扬着马鞭跟在群马后面。傍晚再跟着群马回来,马群扬起的尘土把他们的脸糊了一层又一层,像是泥塑的兵马俑。可能是在旷野中呆的太久,他们的话都丢给了野外的风。也可能是他们本就没想和这里发生一丁点联系,他们一句话也不种在土里,以免它们生根,长出藤蔓缠住自己。
后来,那些军马就消失了。那些马的去向也成为永远不可破解的谜。那些鬃毛饱满的骄傲的群马是沿着细细的河溯流而上走的呢?还是顺着沙丘一路往北深入到沙漠腹地,奔跑在在人更少的戈壁?
没有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后来,这里有了大量的牛和羊,它们晚归扬起的尘土再也没有以前马群扬起得那么高,高得可以飘到空中飞走。
至于马号,就成了途径村庄流浪汉的落脚点,有收羊皮的,睡在这里盘旋几天,把牛车装满了再走。有乞讨的人,走到看不见路了,会在这里歇歇脚。还有算命的瞎子,说书的,迷路的,都在这里睡过。
羊群蹚起的土在村庄回旋飘荡,弄得每个人都灰扑扑的。再也不像以前,尘土只糊在高高在上的牧马人脸上。
所以,当万谨珲在马号睡了一夜,在井边洗干净脸之后,晨起挑水的人看到他都觉得惊讶,这是昨天傍晚来到村里的陌生人吗?这是有一只陌生的羊进来,人们都能从空气中嗅出的地方。的确也只有一个陌生人的味道。这个悠然闲淡的中年人,和前一天傍晚踩着夕阳,疲惫到挪不动脚步的落拓流浪汉的形象渐渐重合了。
万谨珲和之前暂时落脚马号的人不一样。那些人像风刮来的树叶,会随时被刮走。他们只是歇一歇被路磨出血泡的脚。万谨珲,像一块石头,想在这里砸出一个坑。
站在井边的万谨珲悠闲而自在地和来挑水的村民们闲聊。他把过往在路上淋过的雨和遇到的故事炖了一锅新鲜的汤端给了听众。有些经过的故事在他脑海里沉睡了很久,他需要用语言绑成一根鞭子把它们抽醒。有些路过的人像是被他丢弃在树林里的干木耳,他又捡回来在水里浸泡了一宿,泛出莹莹黑亮。
很多记忆面目模糊。他一个人走了太长的路。他把密密麻麻的记忆和和很多走破的鞋子一起扔在了路边。也没有人记得住他,没有人和他一起走进记忆。
在完成清晨悠然的亮相之后,晚上,他燃起油灯,开始摆弄一只小小的埙,并主动张罗孩子们来当听众,悲伤的埙调和孩子欢乐的眼神在灯下铺成一个很长的坐垫,邀请着夜晚无处可去的村民。他暂居的马号迅速成为村里的聚集地。
他说他做过二十多份工作,最长的一份做了一年零三个月,为一个新建的砖厂烧砖。他最喜欢的一份工作是为一个枕头厂做枕头,坐在一大堆鹅毛絮里,不停地往口袋里装鹅毛。抓干累了,就把自己藏在鹅毛里睡一觉,做一个长长的梦。
他甚至还当做赤脚医生,当村里有一个孩子因为贪玩,把一颗铆钉误吞进去,全村惶惶不知如何处理时,他箭步上去,掂起孩子的脚,猛力拍打孩子的后背,直到铆钉顺着孩子的喉咙吧嗒落地,全村人高悬着的心才齐刷刷落地,虽然有老人职责他的方法不对,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形象在油灯下继续高大。
在马号里住了无所事事的八天之后,他决定留在这里,加入村里的捡棉花队伍。这八天,他叫得出村里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也获取了去村民家里吃饭的邀请,而不是像之前在马号暂居的流浪汉那样,只能靠着好心肠的女人们送来果腹的馒头,或者用那座跟着马群消失而废弃的火炉自己煮粥。
自從去捡棉花,他周围就聚拢了一堆听众,那是一些晚上需要在家看孩子,不能去油灯下听他故事的女人们。他就像一块磁铁。但是他会清理磁铁黏附物,如果不及时清理,他怎么能一个人走了那么久?
他似乎是在村庄上空钻了一个洞,让外面的风灌进来,也或许他就是那股风。他和村庄的气息迥然不同,会让老人们想起多年前消失的那群马。
马号里宽阔的土炕继群马走后, 又一次迎来了固定的主人。马号里前所未有的热闹,万谨珲的那只埙成为孩子们争相吹奏的玩具,发出怪诞的声音。男人们围坐在土炕上抽烟喝酒打牌,有时会扛着自制的弓箭去外面射杀几只兔子或者黄羊,炖了当夜宵。万谨珲似乎已经与这里浑然一体。
他和每个人都相处愉快,大声的说笑,兴致勃勃地去捡棉花,伸手拉住要摔倒的小孩,用特别的方法烤出美味的野兔。他给每个人的感觉是他想在这里长久的待下去,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他渐渐地从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到與青壮男子喝酒吃肉再到和老人聊天,好像一个人爬山,一直往上走,终于要接近目的了。可奇怪的是,原本那些被人遗忘的老人们,用紧闭的双唇来回应来自万谨珲殷勤的照顾,即便是孤寡老人风老三。
2
村里硕果仅存几个老人喜欢坐在村后的大榆树下打发时间。他们的时间太多了,用了一辈子也没用完。他们的话却已经说完了,在大片大片时间里他们沉默着,像被遗弃的老木桩。他们坐在一起,有时互相对望一眼看看对方是否还活着,有时一起看榆树前那道被几百年前洪水冲刷而来的大沙沟,蜿蜒曲折深阔壮丽,像干涸已久的河床,铺满了沙子。这道沙沟比他们还老很多很多,这让他们心安。
他们一生的时间都在这个村庄度过,村庄的过往像河流一样冲刷着他们。那些细小的,遥远的记忆像不再流通的纸币沉睡在他们的脑子里。直到万谨珲的到来,那纸币又像碎纸屑一样慢慢旋转起来。
“太像了。”风老三对着夕阳吹了口气。声音像蚂蚁一样缓缓爬到其他老人的耳朵里。
“他给我送炖好的肉。我只能躺在那里装睡。”风老三继续说。衰老的声音在空中旋转了几下,像飘飞的羽毛,被风刮跑了。几只耳朵慢慢闭合。风老三躺在秋天的暮色里,看着远处的沙沟。
“等我没气的时候,你们把我扔那沙沟里好了。”
碎纸屑飞舞着,绕着像树桩一样的老人,渐渐变幻出一条细细的线,拉着他们回到了过去。
他们也曾年轻过。虽然他们每个人几乎都忘了。
他们年轻的时候,那群军马还在村里肆意飞奔,自由出入。群马鬓毛飞舞,扬起朝霞露珠的场景曾经深深撞击过他们。
风老三那时还不是人人都同情的孤寡老人,那时候的他,新婚不久,意气风发。以为能够征服一切。他曾经尾随着群马跑到戈壁滩上,矫健地抓住他窥视已久的一匹深棕色昂头马,以爬树的姿势和速度迅速地攀爬到马背。想感受抓着鬃毛飞驰带来的快感。
但那匹马并不是树。那匹马以暴烈的撕咬和蹦跳回击他,像受黄蜂蜇了一般剧烈地吼叫摇晃,直到把风老三狠狠地摔下来。
马长长的嘶吼声惊醒了在远处梧桐树下睡觉的牧马人。
牧马人大步流星来到风老三跟前,扬了扬鞭子,在空中甩出响亮的声音。风老三恐惧地捂住头,良久,眼睛咧开一条缝,看到一只手伸向他。牧马人须髯凌乱,像一尊雕塑立在他面前。
他攀着那只手站了起来。蹒跚着回到了村里。
“听说你们这里以前是军马场?”万谨珲在叙述了自己当饲养员被几只猪拱倒躺在猪槽的糗事引发阵阵哄笑后,趁着笑声沸腾,漫不经心地问。
漫天飞舞的声音像是忽然被扎紧了口袋,骤然停住。秋天的太阳光嘶嘶的响着,静默显得如此漫长。
“很久很久以前了。”一个短促的声音从棉花地里升起,“都是上面的事,和我们没关系。”
“是的,没关系。”声音忽然又呼啦啦从口袋里飞了出来。
一团又一团声音又在棉花地回荡,嗡嗡嗡。一片薄云飞过来,挡住了阳光嘶嘶的响声。大家莫名松了一口气。
晚上,万谨珲在马号的厨房里炖了一锅野兔。野味的香弥漫到整个村庄。精壮的中年汉子们被女人们按在家里不让出门。只有没被堵住的几个少年跑到锅前,把野兔的香拼命地搂进胃里。
“你爸爸呢,今天怎么没来吃野兔?”万谨珲问一个正在往嘴里塞肉的男孩。
“我妈说,你问军马场的事情。让我们离你远点。”
“为什么这里不能提军马场?”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村里的爷爷们说的。”
等秋收结束了再问就好了,万谨珲在心里懊恼着长长地叹了口气,之后就有喜悦一点一点泅上来 ,尾随着那股懊恼。他捞起野兔的一只腿,慢慢地品砸着。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快要抵达目的地,就要看到谜底了。
他又撕了一只兔子腿,刚要放入嘴里,又顿了顿,递给那个男孩。
他出来流浪时,和这个男孩差不多大吧。
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十一岁。在家乡被当做野孩子,成为其他孩子殴打取笑的工具一年后,他背着那只埙出门了。他走了,那些孩子很快会再找到一个被殴打取笑的孩子代替他。姨妈早就盼他走了。这样,他和妈妈住的那间拱形屋檐的房间就属于她,可以让自己的孩子住进去了。
没有人会想念他。
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走,沿街流浪,干半天活儿,换一顿饭。吃饱就行。
“小孩,你怎么一个人出来跑?你爸爸妈妈呢?”总是有这样的声音问他。
他沉默着,害怕说妈妈死了,被人打。在家乡,妈妈死了,那些孩子就开始打他。他又不愿意撒谎。只好沉默。
又有一天,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女孩递给他一个香喷喷的大饼时,又这样问他。
“我妈死了,我去找我爸爸。”他脱口而出。然后就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许久没有说话,他变声了,他都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去找爸爸是从哪里跑来的想法。好像突然从拐角跑来的一条大黑狗。他之前不认识它,但它一出现,就认定,它会一直跟着他。
妈妈去世前,给他说过,我们要在这里等着你爸爸,你爸爸会回来的。
“打架……我们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是常事,后来有孩子了,就打不起来了。”坐在土炕上的一个人奋力扒开脸上的礁石色,吐出一串声音,飘向那片光柱,像在水盆里拍打的鱼吐着泡泡,干瘪瘪的,在空中一个个炸掉。
牧马人的神色如无风的沙漠,只有嘴角牵动的皱纹缓缓地移动,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语速变得很慢,一边往外倾泻经历,一边往脑海里装词语。并不是想要掩饰什么,而是想把铺在往事上的毯子揭开、晾晒。
“我们在工作,正拿着铁镐挖东西,被一群村民围攻,说我们破坏了他们的风水,他们举着铁锹镰刀,气势汹汹,想要把我们都埋掉。我们只能还击。铁镐不小心敲裂了一个人的头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敲的,只是因为我的铁镐上的血最多,我就来蹲号子了。我也有孩子,今年也要满20岁了。”牧马人又换了个位置,避免阳光直射进入眼睛。午后的阳光移得很快,倾泻在土墙上的庞然鸡蛋慢慢地在墙上浮动着,大小不均的埃尘微粒在笔直肥硕的光柱中毫无目的地乱撞。
牧马人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滴,低头吃了一口菜。轻轻地长吁了一口气,许久没有说话,声音在空气像是跑马拉松,被拉得很长,絮絮叨叨了这么多,像是在推心置腹。
推了心置了腹的牧马人慢慢绽开了自己,他大声地在马号里唱歌、喝酒、讲笑话,大声的笑,笑声快要冲破马号的房顶。他携带着这个秘密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每天必须绷着这个秘密。现在他的秘密被扎了一针,泄了。不用每天抱着它小心翼翼地在马上颠沛,这让他放松。
他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松弛了。没有了“上面”的光环,也没有了杀人犯的恐惧,他成了一个普通的落拓的中年流浪汉,因为经历传奇而开始受村民瞩目。
风老三的织布机功能越来越强大,慢慢地把牧马人和村庄交织在一起,牧马人坐在马号的油灯下给风老三和风老三的朋友们讲述外面的世界,他那铺着毯子的过往一点点被拉出来,以及那被埋在地底下数千年前的东西,它们的构造和纹理。“真美啊,它们像女人的胸。都是难得的宝贝。可惜它们顶多只能被我们看一会儿,就要交上去。我们只是路过,在大地上挖一个又一个洞穴,为了找到更多的宝,我们只能一程又一程往前走。”
万谨珲循着父亲留下的细微痕迹,一路嗅着往前走。有时父亲走过的讯息被风刮了很多年,才能飘到他的耳朵里,他抵达时,听到的是十几年前的父亲的经历。有时他赶赴一个地方,得知父亲才走了不到几个月。他有时沮丧,有时会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急于见到父亲。见到父親后,他能和他说什么呢?中间隔了那么多年。
他总是避免像父亲,可是他长得越来越像父亲,须髯丛生,高大落拓。他听说父亲爱唱歌,从此以后再也不亮嗓子了。他听说父亲爱喝酒,从此滴酒不沾。他一边循着父亲的脚印往前走,一边用行为读着父亲的反面。然而他越往前走,越担心,他追寻的是另一个自己。他还没做好准备。
父亲就这样在他错乱的寻找中不断变换着形象,那一年,他听到的是鬓发已经发白的父亲,在篝火前跳着舞。第二年,他听到的是正值壮年的父亲,在野外看到中了猎人夹子的小鹿,一瘸一拐的逃命,追了三里地抓到了它,为整个考古队增加了难得的野味。父亲就这样一年衰老一年又年轻着,像一个遥远的传说。
直到有一天,父亲的踪影再也没有了新的踪迹。他在很远的地方听说有个考古队的大胡子因为过失杀人进了监狱,不知会蹲几年。他长久以来没有感受到的稳定感在周身蔓延,似乎父亲终于有了一个安定的住所。他就可以也安定下来了。他想象中和父亲最好的距离,就是两棵树的距离,中间隔着湍急宽阔的河,或者无边的沙漠,都可以,没关系。彼此看不见,但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就好。
或者他也走累了。
当他走街串户在收了一个季度的羊毛,换了钱,启程赶往监狱的时候,又听说父亲被送往了一个更为遥远偏僻的军马场,从此杳无踪影,风中再也没有了他的痕迹。他怅然若失,似乎奔跑了大半个世界,终于远远地看到了远方地平线上背影,却在眨眼间,走到了线的另一端。
他在监狱附近盘桓了几年,把关于父亲的传闻碎片收集完毕,又一次抬起磨了厚厚茧子的双脚,走走停停,一路风霜,赶到了那个位于沙漠腹地的曾经的军马场所在地。
父亲的脚步总会有终点的,如果这里是他的终点的话。万谨珲心想。如果这里不是终点的话,他还可以循着风里的气息继续找。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到父亲。
当他赶到这里时,其实距离他父亲失踪已经有好多年了,他的脚步再一次被风甩了很远很远,不过,他也不在乎,他可能只是想来听一听风里关于父亲的讯息,他并不想真正和父亲见面。他虽然胡须漫脸一幅凶相,但是眼神脆弱。他满心疲惫,但又要有初入环境的好奇,他就像一个成年的猫,对一切已经失去了兴趣,但为了逗人开心,不得不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关于这一点,村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风老三在他拾了几天棉花后,才在路上第一次见到他。风老三迅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村后那几个树桩般的老人。本来在村里长驱直入,马上就要进入村里心脏的他很快遇到了一层厚厚的保护罩,他想探听的军马场,和父亲的踪迹,正是村里老人们拼命相守的一个秘密。
3
倾泻了秘密的大胡须牧马人,同时也倾泻了自己天性中的热情和好奇,几代牧马人在村里积蓄的好奇和关注全部倾倒在了大胡须牧马人这里。
他在这个遥远的村庄重新燃起了生命的欲望和乐趣。寻宝人的天性再次迸发,夏天到了,有一个把自己栽倒在水泥马槽里的醉汉在半夜中惊醒,听到了马号的大床上,一声又一声女人娇艳的呻吟,高亢,短促,不管不顾,并不怕搅扰群马们的睡梦。醉汉被一声又一声的娇艳惊醒,擦了一头冷汗,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马槽。
第二天,马号床上的声音在风里一波又一波打转,跑不出去,又全部倾倒入村庄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整个村庄,每个人的耳朵里都燃烧起来,耳朵连着耳朵,整个村庄成了一片秘密燃烧的火海,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灿烂,村庄里游荡的行人神色诡异。每个人都在秘密通道上都奔跑着。在传言编织的艳色广场上狂欢。
作为当事人,牧马人肆意奔放的歌声重新装进胸腔,归于沉默。他骑着那片常年负重的温顺老马早出晚归,用尘土重新把自己的脸裹成兵马俑。以为可以把这场燃烧的大火关到马号外面。
那个晚上在家里搂着老婆睡的人笑眯眯地看着那几个聚在一起彻夜打牌的人,后者中包括风老三。他们的耳朵燃烧着,喷涌的炙热岩浆快要把自己烧死了。走在路上,觉得所有人眼睛也都喷着火。被烈焰炙烤的男人们各自提着铁棍回家质询老婆。那几夜,凄厉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吓得沙漠中的狼又往沙漠深处奔跑了好几公里,以此躲避刺耳的咒骂和怒吼。它们似乎都能看到村庄上空燃起的烈焰。
没有女人承认自己会在夜晚发出如此娇艳的声音。醉汉的话能信吗?女人们说。换来更凶猛的捶打。铁棍撞击骨头的声音传的越远越好,证明自己的枕边人没有钻到牧马人的被窝。其中数风老三打得最狠,他曾经在马号里看到妻子对着那个大胡子牧马人笑,他自己并没有看到过她对他那样笑过。他打断了妻子的腿,打掉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暴烈的妻子托着断腿离开了这里。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马号的土炕上夜晚女人娇艳的叫声成了一个谜。这让那几个彻夜没见到妻子的男人集体受辱。他们的背后似乎背着带着火焰的箭,随时随地,每时每刻都在蚀骨。妻子们在家闭门不出,他们成了流言狂欢中的主角,村庄沸腾的靶心。“不能就這样算了,”风老三朝天空吐了一口气,然后向那几个男人说。
万谨珲在浩浩荡荡的棉花地里弯着腰,一絮一絮地把棉花摘下来放在棉花袋子里。他摘得很认真,他喜欢棉絮攥在手里的感觉。软绵,温热,他回忆了一下,过往的岁月,他待过的最温暖的怀抱是他母亲。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再也没有拥抱过任何一个人。再也没有感受过来自人类的温热。
他把棉花抓在手里,感受着它们的安静和软绵。这让他回忆起曾经在鹅毛堆里长睡的午后,像回味一个遥远的拥抱。中间隔了很多很多年,他都不曾忘记那种感觉。
宽阔浩荡的棉田里,棉花一排排整齐地站立着,每个枝桠上都张开着白色的棉絮,他把身边的棉絮慢慢地摘到手中。这一次,他仿佛是拥抱着棉花,这给了他某种安慰,他避免与路过的人发生一切联系,却无法拒绝大自然。他最大的安慰也来自大自然。
在他摘得不紧不慢,有条不紊,速度始终保持在拾花队伍的中上水平。在棉花地的尽头,是延绵无垠的沙漠,阳光炽烈的时候远远望去,无边无际的黄澄澄沙丘在空中漂浮,像一片橙色的海洋。
“沙漠那边是什么?”他问。
“沙漠,还是沙漠,没有人能走出去这片沙漠。”棉花地里的声音像踩在棉絮上,摇晃着,被风飘远了。
“沙漠里有什么?”他继续问。
“有狼。”嗡嗡嗡的声音,飘起了一串关于狼的传说。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定居的呢?”
“世世代代,从出生到现在。”
“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当然,永远。”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找路走。找饭吃。”沉默了半支烟的时间,万谨珲慢慢地说。
找父亲。三个字在胸口盘旋了一圈,又沉下去。
那些在其他地方呆一阵子就会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村里坚硬的隐形的保护罩挡住了。
无需再问任何人,他已经在这片村庄的空气中嗅到了父亲的痕迹。风吹了一年又一年,雪覆盖了又化,但都没有冲散那股味道,他有那只嗅觉灵敏的大黑狗。他知道父亲曾经来到过这里,他留下的气味如此浓烈。比其他地方的气味都强烈。他只想知道,父亲从这里走后去了哪里?为什么一路追寻的长长的影影绰绰的那根线,走到这里就断了?
晚上,他照例会炖一锅野味,他的打猎技术很好,下夹子的精准也几乎无人能及。马号里的香味慢慢地又把健忘的人召集了回来,昏黄的灯下,几根烟拱出瘦瘦的笑话,撑满长长的黑夜。秋天慢慢深下去,白天渐短。
万谨珲几乎喜欢上了这个三面被沙漠包围的村庄,时光在这里似乎是停滞的,没有流逝。白天倾泻光柱的那一片天窗,夜里会有几粒星光流下来。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看着那几颗星,父亲也曾看到过吧。
村后大榆树底下几个老树桩托几个少年给万谨珲带来口讯:我们的牙都掉了,肉已经吃不了,别再送了。风老三路过马号时把空碗放在马号大门边,头往前探着,冲里面盯一眼。脖子上松垮的皮肤褶皱像一只老火鸡。
盯一眼,再盯一眼,他顺着这一眼,走进了自己的过去。那时他双腿像麋鹿一样矫健。不用拄着拐杖。漫天燃烧的流言蜚语几乎把他烧干了。他的身体被羞辱和愤怒燃得通红。夜晚,他在沙沟里拔足狂奔,细长的身影像跳跃着的红色碳条,躲在沙沟里浅睡的狼被惊醒了,绿幽幽的眼睛里闪着惊恐。
他像一只狼。比狼更凶。
几个和他一起在村里当流言靶心的人被他拉入马号。牧马人在假寐。他们坐在床头,一边打牌一边喝高粱酒。牧马人躲在被子下面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很久,久到天窗流进来的星光都变换了颜色,久到牧马人以为没事了,要真的睡去了——通体红色的风老三呼啦跳到牧马人的身上,掀开被子,把剩下的高粱酒全部倾倒在须髯横生的脸上,瀑布飞溅,他抽出皮带,把还在发蒙的牧马人双手绑住,其他几个人蜂拥而上,捆了他的双腿。拳头像雨点一样落满全身。
被你压在身下的女人到底是谁?是谁叫得整个村庄都乱了套?每个人都想知道,每个人都不敢开口问,怕他真的说出来一个名字。羞辱可以几个人平摊得更稀薄,也可以把自己的那份抓起扔到别人的脸上。他们并不想戳破迷雾。
牧马人的脸上和身上慢慢渗出了血。流到土炕上,像枝桠横生的树根在土里缓慢地奔突。整天唱歌的喉咙被堵了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几个人围着他,拳头此起彼伏,像聚在一起捣年糕。良久,他们找了一个麻袋,把他装起来抬着,夜最黑最浓的时刻,他们把麻袋抛到了村后的沙沟最隐秘的地方。沙沟是亿万年前河流冲刷沙丘留下的杰作,蜿蜒曲折,长得像可以绕地球的缎带。曾经有很多东西都被扔到过那里,奄奄一息的瘟牛,垂危的羊,死去的狗,夭折的孩子……沙沟是个消化精良的大垃圾场,有极好的胃。隔天,被丢弃的会消失不见。有时是风沙掩埋,有时是雪,有时是狼。
他们扔下麻袋,踢到星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吞并了麻袋。几个人沉默着从沙沟隐匿的深处往村庄走,村庄像盘亘在戈壁滩上的一只怪兽,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们结成了一个稳固的同盟,一起顶着盘旋在头上的耻辱,一起掩藏马号里滴的血。
那时是冬天还是夏天?风老三有一瞬恍惚,冬天还是夏天?
他摇了摇脑袋,好像那是一只很久没有打开过的盒子。雪地上的马蹄印渐渐清晰,是冬天。
风老三回家坐在空荡荡的炕上,心里也像被戳了一个洞,风呼啦啦灌进来。睡不着,他独自一人又返回马号,抄起铁锹,找到那匹枣红色昂头大马,迎头劈下去。他挥舞着铁锹,像个疯子,马群惊了,争先恐后地冲向大门,夜色中,群马像潮水一样,冲破闸门,汹涌着四散逃逸。纷乱的马蹄印在厚厚的雪上,一直蜿蜒到遥远的沙漠。
可能是雪太厚堵住了路,也可能是冬天的风被大雪堵住了路,过了很久很久,军马出逃的消息才传出去。又过了很久很久,有两个人懒洋洋地从远方赶来,站在村边看了一眼,屋檐下的冰凌在阳光下开始慢慢融化,水一滴滴地沿着房梁慢慢地落下,那两个从外面长途跋涉赶来的人小心地躲避着正在消融的雪水,慢慢踱出了村庄。那是个混乱的年代,一群又一群的人在迁徙中不知所踪,一群马的消失谁还会关心?一个人的失踪也就更没人关心。
据说有春耕的人在田地里发现了一只被狼撕扯了一半的马骨。裸露在阳光下,森森地闪着光。更多的马,不知所踪,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仿佛它们是漫天刮来的一场浩浩荡荡的风。
军马的消失和牧马人的离奇失踪让整个村庄叹了一口气,他唱的歌他讲的故事为蔽塞的村庄带来了一束不同的风。牧马人的消失讓村里的女人悄悄松了一口气又怅然若失。整个村庄又要昏睡。
村庄吞没了一切秘密。娇艳的声音,失踪的牧马人,逃逸的群马,开始成为一个隐匿在村庄的神秘传说,只能在夜晚悄悄地舌头里滚来滚去,太阳出来后,它们就消散了。
4
往事像蝴蝶一样在风老三的脑子里飞舞。全然没注意晚归的羊群已经进圈,大地慢慢覆盖了夜色。
晚归的万谨珲端起门口那只空碗,冲呆立在门口伸着火鸡脖子的风老三挥了挥手,“野鹿的肉,好吃吗?”
风老三怔愣了一下,恍惚看到多年前的牧马人从麻袋里钻出来,惊恐地叫了一声。转身向沙沟蹒跚奔去。
“两天后,我去沙沟深处走去,想找回那条麻袋,可是什么都没有了。被雪埋了吗?被狼叼走了吗?”风老三拄着拐杖往前蹒跚,“他会爬出来满脸血污骑着逃逸的马跑到沙漠里吗?他会活下来吗?”
从那时起,他们几个一起顶着羞辱又一起扔麻袋的人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从那时起,他们对于发生在马号里的事情绝口不提,似乎已经把那天的记忆全部根除了。他们慢慢变成了老树桩,每天坐在沙沟边上发呆。就像一场梦。
满天的星星在村庄上空亮着,大榆树底下已空无一人。看不到那几根老树桩,风老三觉得脑海中的蝴蝶似乎都是幻觉。
万谨珲认真地和村里的人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棉花季,从夏末到深秋,天气慢慢转凉。他用自己摘的棉花给自己做了一件厚厚的棉衣。他拿着针的左手显得很笨拙,有热心肠的女子想帮他。他摇摇手拒绝了。
大雁排成行,离开这里去了南方。太阳一点点往南移。他悠然地在村里转悠着,并没有离开的打算。村庄安静、浩荡、渺小。被摘光了棉絮的棉花杆萧瑟地在冬天的风里晃荡着,叶子都被摇光了。人们开始准备冬眠,屯了大量的粮食肉,准备在冬天里大睡一场。
万谨珲更为频繁地出现在戈壁滩上,追逐着在冬天里奔跑的兔子和野鹿。他准备留在这个村庄过冬。这片戈壁,有多荒凉就有多丰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永远也想象不到有那么多的动物在这里隐藏着。有一天,他抓到了一只黄羊,有一天,他射杀了一只野猪,甚至有一天,他和一只在村庄附近游荡的饿极了的狼狭路相逢。幸好他带了尖刀,眼神绿幽幽的光让他心里不安,他拿起刀子就冲上去,像是和看不见的命运搏斗。他和狼交替扑在地上,有一瞬,他以为,吐着舌头冒着热气的狼会把他吞掉。有一瞬,他又把狼摁在地上,拿着尖刀的手毫无意识地戳下去,再戳下去。一场耗时很久的搏斗,北风呜呜吹落了初冬的暮色,狼终于闭上了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他拖着麻了的腿和那匹消瘦的狼回到了马号。狼肉当晚煮在锅里炖了很久很久,还硬邦邦的,几乎所有的人都来品尝一口狼肉,像过节一般。狼皮被万谨珲挂在门后,准备在最冷的时候,披在身上。
那一晚,马号里传来了久违的埙声。万谨珲在和狼近身搏斗撕扯狼腿的时候,想起他小时候父亲牵着他的手去买鞋的那个早上,温热,紧张。父亲的脸从未像那一刻如此清晰地回旋在他的眼前。
风老三在吃了万谨珲炖的第二十五碗野味后,病倒了,躺在冰窖一样的房间里,没有人来看他。包括那几根老树桩。只有几个少年轮流给他送来一碗野味,他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比一天吃得慢,在吃到第六十二碗的时候,他用颤抖的声音让一个少年叫来了正在马号里睡觉的万谨珲。
“你很像你父亲。”
“我知道,我一路走,一路都这样说过。”
“当年,你父亲说,他有一个儿子,如果活着,也有二十岁了,这样算来,今年你有四十岁了。”
“我今年四十岁了。”万谨珲声音有些发颤,“他说,他有几个儿子?”
“他说他有一个儿子。”
“……”
“你父亲爱喝高粱酒,酒量很大,会讲很多笑话,他在夏天会戴一个边沿很大的帽子,冬天穿着军绿色的大衣。泥雕一样的脸,只要一咧嘴笑,所有的泥雕都会掉下来。想和他成为朋友的人不少。”
“你父亲的马鞭声甩得响极了,方圆几里地的鸟儿会离马群远远的。那匹枣红色的昂头马太骄傲了。可是它的鬓毛真的太漂亮了,在风里飞舞,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场景。”
“你父亲一生找到了太多的宝。他得到什么都那么容易。”风老三挣扎着,扭过头看着万谨珲,“你好像什么东西都不要,什么都不需要。”
“你父亲躺在沙沟最深处。等我走了,你也把我扔沙沟吧,就用麻袋装。”风老三褶皱得像火鸡的脖子慢慢失去了热气。似乎他攒着的所有力气就是为了等万谨珲的到来。
万谨珲坐在渐渐冰冷的风老三旁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冻得失去了知觉,直到天亮。他所有的热力也似乎随着风老三死去而消失了。少年们把几乎失去知觉的万谨珲抬到马号的土炕上,炉灶里燃起密密的橙色的火焰,连续烧了三天三夜不不停歇,少年们把家里所有的棉絮堆在他身上,用马槽里的麦秸灌水给他喝。温热的水通过麦秸细细的孔一滴一滴地滴在万谨珲的嘴里。
又过了两天,身上堆满了棉絮的万谨珲醒了。他扒开一层又一层棉絮,像一只从巨大的白色蛹里爬出来的蝴蝶,身轻如燕,飘到了马号外面,站在沙沟边沿上,长啸了一口气。气息绕着村庄跑了三圈,还不曾散去。
然后,他收好自己的情绪,大踏步地走回去,拿着那个狼皮,走到沙沟里,找到被老树桩们敷衍潦草扔掉的风老三,披在他身上。
冬天很快就来了。厚厚的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庄,村里的大树、牛羊和所有的人都在大雪下沉睡。
远远的沙漠上,也覆盖着一层层大雪。延绵起伏的大片大片白色沙漠,包裹着村庄。整个村庄像是一只蜷缩的兔子,在大自然中脆弱地躺着。期盼着另一个春天。
万谨珲把马号清扫干净,穿上自己最干净的棉衣,走到沙沟最深处,躺下,任凭雪花扑簌簌落在他身上。他静静地倾听着那种压在大地上,缠绕在雪片里的沉寂。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一年,他才17岁,他在铁匠铺打铁,在很远的门口,有一个声音说,给我们拿三把铁镐。他坐在火炉旁,没有回头。铁匠铺的老板说,那个大胡子,又来买东西。
那天,或许是他距离父亲最近的一次。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