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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住尘香花已尽

2019-04-23刘靓

延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刘靓

1

当滕雪霏再一次见到刘青剑时,他已经三十六岁了。

劉青剑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约莫是二十一二岁,那时的他脸上的胶原蛋白尚未褪去,轮廓刚柔并济恰契妙处,溢着一股不肯折腰谀世的凛冽英气,一双星目月射寒江,两道剑眉蔚然深秀,一望便绝非悬疣附赘的等闲之辈;而今的他,轮廓虽还是立体英俊的,但饱满的双颊已深深凹陷下去,隆起的颧骨显得突兀,眼角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耷拉着,青黑的胡茬笼罩着下颌。那股英气更是被岁月的坛盖酵成英雄末路的衰朽之气,俨然已是一个泯然众人的“山野老农”了。

在部队服役多年使得刘青剑依旧保持着“昂首挺胸”的惯习,纵然被岁月的风尘欺得“虎落平阳”,却仍孑留着虎虎的威劲。当刘青剑迈进老厂房咖啡厅时,他的衣着虽然显得老旧,却仍贯着震慑人心的烈度,这个“山野老农”反而将吧台上几个面容白净、染着斑斓彩发、双腿细如筷棍的年轻人衬成了青松旁的泥苔。

可是,他已经不是当年六翮风雷缚住苍龙的空军军官了,只是一个颇不得志的复员军人,一个虽有韬略经纬却难以服众的前陶瓷厂厂长,一个在婚姻的博弈场上败无可败的落魄前夫,一个满腹抱负却无枝可依的失业者。

刘青剑转过吧台,踱在磨砂的砖石上,由于自幼与在陶瓷厂担任职工的父亲生活,他只觉得,脚下的砖石如生活的光景一般,均是以劣充精、却还要以釉面徒加粉饰的粗劣赝瓷。但他自然没有忘记此行而来的目的,目光虚散地搜寻着能为他的顺利应聘增添筹码的滕雪霏的身影。对于滕雪霏,除了曾经的熟人、未来的职场伙伴的定位外,刘青剑心中对她再无任何挂碍了。

滕雪霏打拼得也不甚如意,曾经放弃了母校J大免试攻读博士转而考公务员,历经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般拼得了市政府的某个职位后,却发现自己应付职场复杂微妙人际关系的能力笨拙得如孩童一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却还时常触碰“雷区”。与同事的关系呢,虽不是隔膜重重,却总是保持着近乎天然、面熟心远的疏离。换句话说,她没有融进这个单位的任何一个圈子里,更遑论核心成员了。灰心的她鼓起勇气想要再次重返庠序辞职考博,却被重重家事所累,一鼓而作的勇气便再而衰三而竭了。如今,32岁的她只卡在副科这个不上不下的级别,而一齐进入单位的同龄人,有一个已经升了副处了。

刘青剑在角落望见了滕雪霏的背景,一眼认出了那丛令他印象深刻的黑色马尾辫。抑或说,刘青剑对滕雪霏背影的印象远远大于正脸的印象,倒不是因为滕雪霏长相平淡模糊,而是这个只知道蜷缩于自我角落的女孩举止姿态跟别人有些不一样。当初身为军校学员的刘青剑赴J大带训时,滕雪霏还是个因高考成绩不上不下差强人意,加之对新空间不大适应而怯生生泪汪汪的小姑娘。滕雪霏成长于一个地理位置既不扼襟控咽亦不偏僻萧瑟的小县城,第一次离开家乡无依无傍地生活在一个空间颇为广大的大学校园里,周围陌生隔膜的光影声音形成了一股难以融入却又势必融入的浊晦气息,扼得滕雪霏常有困于瓮缸难以呼吸的压迫感。但这都是她本身心性软弱咸其自取的,又能怒者其谁呢。

刘青剑曾在脑海中像分列式排练般一遍遍预想修正着与滕雪霏再次相见的场景,由于十五年未见,刘青剑大致粗线条地勾画了滕雪霏的心路历程,十七岁时冲动得近乎病态热情的她,二十二岁时暂时沉淀却仍孑留着一丝少年冲动的她,二十五岁时初入职场磕磕绊绊化妆化成东施效颦的她,三十岁时熟稔规则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对于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刘青剑无法将她的生命节点完全想成矢量流动的线性,而是诡谲反复的回环跳动,他想到,32岁的滕雪霏会不会如逆转时光的沙漏一般,拾捡起十七岁时的任性恣肆呢?他有点怵怕。但滕雪霏若被世俗机器精准打磨成一具合规中矩的“标型”,内敛沉稳冷若冰霜,自己反而徒增另一种悲凉。进亦忧,退亦忧;得亦惧,失亦惧。刘青剑如被来自过往与未来两个方向的两股麻绳缚住一般,愈是想寻找解扣,愈被缠绕得密厚如茧。

可刘青剑真正面对滕雪霏时,他却感觉真实的自己不是茧,而是桑叶上迟缓蠕行的蚕,起码茧还有破而出之羽化为蝶的最后生机。刘青剑一瞬间觉得真实的自己尚还处在幼态状态,故他无谓什么作茧的挣扎了。

滕雪霏捧着一本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暮霭时的斜阳顺着秋季梧桐紫铜色的叶脉中渗下来,落在她的指尖,洇染得拨动书页的手指有了一层油画似的晕光。

然而,窗外并不是一番清幽闲静的古典景致,反而充斥着现代机器不合章法的轰鸣与躁动。电锯刺喇喇切割着梧桐树旁逸斜出的树枝,试图把树冠修整成合乎规矩却呆板得出奇的标准式样;老厂房久远的红砖墙上本爬满了褐金色、葳葳蕤蕤的爬山虎,一个身穿铅蓝色工人服的胖园丁剪断了它的原根,然后一把拖拽下来。纵然不能剪除殆尽,但由于提前喷洒了足量的草甘膦,余根残叶也会在三五日内枯死。再过上半个月,末代的老厂房就要在挖掘机与推土机下“魂归”西方极乐了。

滕雪霏却心如镜水,波澜不惊。旁边侍者细声介绍着咖啡的套系,隔桌的几人山谈海侃着,仿佛也未能扰乱她的定力。这是一种“俗人昭昭,我独闷闷”的理想状态,也陡然间击碎了刘青剑对她所有年龄节点呈现状态的主观想象。刘青剑一瞬间被一种通透纯澈、滤净杂质的力量洗礼。他觉着,当初唐突、冒失的滕雪霏只是表象,而真正的她应是如此,有着超越世俗冗沉与年轮流转的执,这份发自本根的执,才让滕雪霏终其一世不失“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光华。

对于无法凿开情愫世界形上矿脉的“粗人”刘青剑来说,他只能将此种瞬间体悟归纳为一种别样的钦佩。但可以确定无疑的是,刘青剑同样终其一世也不会为滕雪霏叩响心中那根名为“爱情”的琴弦,因为他与滕雪霏的阵营之间永隔了一道鸿沟,而且双方被髹上戒备色厚漆的营门层层高筑,不可攀越。

刘青剑下意识地不敢惊扰滕雪霏,缓缓挪动到对面的坐椅上。滕雪霏对这个十五年未见的昔日“心上人”倒如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般,只是礼节性地抬了抬眼皮,复而又阅看着手中的《规训与惩罚》。刘青剑尴尬地望着窗外被锯得七零八落的梧桐树,深感滕雪霏的了悟通透又向着岁月深处延伸了一些。十七岁时,滕雪霏爱的是存在于心造茧房、以幻象表征的他。如今,滕雪霏心中的幻象早已沉入海底茫茫不见,而眼前真实的他,不过是一只狭促空间挤压下艰难蠕行、离羽化成蝶遥遥无期的蚕罢了。

“小姐,想好点什么了吗?”侍者因为逗留时间太长,语气已变得焦灼。

“两杯美式。”滕雪霏漫不经心地应掂着。

刘青剑更为漫不经心,他透过窗外梧桐的林隙瞥见远方铅灰的天空,思绪也回到了数年前生长于斯的南方小城去了。

2

刘青剑生于这个小城郊区的一所独立小院里,当然,这所独立小院也在他五岁那年被挖掘机与推土机夷为废墟,而后随着父亲搬迁到了四方棱正的单元楼里。自十八岁考入军校离开故土后,他在盛京、西京、渤海、迪化等地随着上级调令辗转飘摇,终于在年近而立时随着一纸转业证书再次在家乡落定。不料与飞机检修打了数年交道的他竟被地方政府分配到一家注定在产业转型中被淘汰的“末代”陶瓷厂中担任厂长。陶瓷厂机构老化,员工矛盾滋生,融资速率低下,只能靠着几张微薄到可怜的订单生存,延长产业链更是成为空谈。刘青剑硬着头皮第一天上任时,迎面走来了短小肥圆、秃顶细眼、手指因为长年敲击计算器老茧罗累的副厂长。他四十有余,主管财务,在为人处世上极是活络,做事滴水不漏,有著一副不怒自威、不笑自和的面相,员工们大多不敢在他面前生幺蛾子,又敬又怕。

副厂长本来想着工龄长了,怎么算也该被推上厂长的宝座了。不料半路上杀出一个前空军某部少校刘青剑。他心里虽有点怨怼,面子上仍是谦恭和乐。但当他用长年积累的“识人”经验细细考量了刘青剑后,却发现他无心追逐名利,甚至骨子里还有点抗拒感疏离感。副厂长便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反正刘青剑还只是这个行业的新人,况且财务大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上,人脉网又通达。常言道,推在人前的一把手显者滞碍,藏在幕后的二把手隐者圆通,何愁不能架空刘青剑呢?

自然刘青剑也有几分看穿副厂的心思,他暂时韬光养晦,刻苦钻研业务知识,渐渐摸清了陶瓷行业的发展现状、存在症候与未来趋向。但厂里的骨干员工大多是副厂的“老部下”,对这个行业出身又属外行的新厂长自是不服,加之刘青剑只懂明处的道理,却不懂暗处的经营。于是,他在工作讨论会上提出的数条兴利除弊、直切要害的提议大多被阳奉阴违。刘青剑就任厂长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为生事,不为征利,为了厂子凤凰涅槃。”不料这句话暗里却被老员工们讽刺为“不识时务”,反而助长了副厂的威望。

老员工们也并不是不懂进取,而是数年的波诡云谲与尔虞我诈看得多了,热心便也慢慢凉了,沉沦了。依而今的光景与大环境来看,刘厂长的举措无异于以卵击石,省里市里终有一天要撤了这个形同鸡肋的陶瓷厂。在最后的几年里,人人都想着分一杯最大的羹以图将来。

刘青剑虽在事业上“天时、地利、人和”都未占全,但他丰姿英伟,曾是顾眄生姿的空军军官,而今又是这个小地方最年轻的厂长,便也可算个青年才俊了。于是,一面是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蜂拥而至,另一面则是一次次的相亲未能中意失望而归。两个月前初恋结束后,刘青剑曾描摹了一个相貌、性情、气质、学历、思想都出类拔萃的理想形象,但现实的滞碍却令他一次次降低了标准,他最终把标准定成了“有稳定工作,医生、教师优先,能照顾父母”,并打算找一个基本符合标准、性情温良淳朴的南方姑娘度过余生。可是一天,他在厂长办公室接到了一个来自西京的似曾相识的号码,在惊愕、尴尬、煎熬中度过了三分钟。通完话后,他的手心被冷汗浸得粘湿、面色也隐隐发白、瘫坐在沙发上许久。之后,刘青剑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人生的轨迹会因此而再次转折。

于是他请了七天长假,飞回西京预备着与前女友顾冰枭父母的艰难“谈判”。那个电话来自顾冰枭,她也是刘青剑在J大军训时带过的学生。顾冰枭人很机灵,但够不上与“灵”字相关的其他形容词、譬如“空灵、水灵、灵秀”等的半点神韵。但顾冰枭有着值得骄傲的资本与底气,相比滕雪霏近乎为了一个执念而毫无胜算、赴汤蹈火的颠簸、愚犟与孤介,顾冰枭最大的筹码在于她的“稳”,这份“稳”使得她能够避开“当局者迷”的陷阱而拨开雾霭纵观全局,她将所有痴情少女应有的无可名状的焦躁、彷徨全部以绝对零度存储密封在心湖最深处,身上永远表征着深谙世事的淡、简、温。当滕雪霏大鸣大放风吹鼓擂给刘青剑施加心理压力时,顾冰枭则于无声处以退为进静待时机;当滕雪霏毫无设防地向身边或有心或无意的人吐露对刘青剑的心迹致使刘青剑怒不可遏时,顾冰枭则向内一层一层锁住了她的心话、向外一寸一寸将自己同样的三秋之感剥离得无迹可寻。

军训时,顾冰枭刚开始平衡感并不好,起步会晃。经刘青剑几次指导校正后,她便很快掌握了要领,步子稳健又潇落,令刘青剑刮目相看。但刘青剑有些记不准她的名字,便在休息时问她:“我记得你叫顾冰,冰什么来着!”

“排长,我叫顾冰枭!”她的声音利落爽脆如珠落玉盘,有着受到良好家风熏陶的自信与底气。

“‘潇'是潇洒的‘洒'么?”

“不!是枭雄的枭!”顾冰枭否定了刘青剑的臆断,不卑不亢但依旧宽洪活泼。

“枭雄,不错!看来叔叔是想让你巾帼不让须眉啊。”刘青剑从未见到如此的女子,眉目虽是普通,甚至眼角、鼻子、嘴巴的线条有些钝,但与她天真到好处的英气、英气到好处的天真,缱绻到极处的响脆、响脆到极处的缱绻极为相称。尚处少年孑余期,且与外界存在一定隔离的军人不会像在社会的瓮缸中浸泡得久了的男孩一样喜欢大眼秀眉、精光璀璨、像玻璃珠一样光锃在表的女孩。有的时候,一个平凡女孩不经意间的动人之处,比如毫不怯场又收放自如的胆识与英气,便会像浮动的月昏暗香般不须颜色,而香自彻骨。顾冰枭不经意的动人之处不在容颜之俏,亦不在气韵之雅,而在她无双的气宇胆识与英爽高迈,虽有些虎气与蛮劲,但言谈举止又沁入心脾如流风回雪。刘青剑陡觉在家国与私己之间纠缠的脉络开始循轨、胶泥的内外开始潜消。不料集结的哨音响起,又从松弛的状态紧绷了起来。刘青剑依旧是威严不可侵犯的教官,顾冰枭依旧是一举一行小心翼翼的学员。

枯燥又机械的训练循规蹈矩地进行着,刘青剑全身心地投入了队列训练与动作纠正中去。方才与那个女子言谈的印象似乎也慢慢挫消。

“排长。”刘青剑听到一阵令他似曾相识的声音,只是气息幽弱,不复宽洪活泼,而是拘谨与怯怕。

于是刘青剑感通到了那股气息,并再次听到她的回应:“枭,也是猫头鹰的意思。”

刘青剑顿感心中的坚冰在顾冰枭的英气与柔情中被涣然消释,一股暖流自心头涌遍周体。刘青剑本以为自己心如铁石,日中固无纷扰,梦里亦自昭然,可以抗拒得了一切来自芳心暗许的诱惑与电波。不料此时,一切的纷扰与昭然全然抵不过这入心蚀骨的“冰枭”二字。他佯作淡淡地回了一声:“知道了,我的猫头鹰女孩!”刘青剑的语气极是轻柔,比针落于台阶的声响都要幽微难见。但耳虽不可闻,目虽不可见,可顾冰枭亦隐隐触到刘青剑心波荡漾、暗湖浮动的感应了吧。

大约在那时,刘青剑就种下了与顾冰枭的半世情根了吧。

但“猫头鹰女孩”顾冰枭那边是“魂魄精诚,两心相通”,滕雪霏这边自然是“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她因身体的孱弱与环境的不适讷讷地坐在操场的边缘。人心难辨,知音难觅,她这样想。初秋时,凉飚夺了炎热,染上秋霜的梧桐小扇子叶无情地打下来,如一把把的“秋宫团扇”,昭示着她“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的命运。

滕雪霏尚且觉察不到顾冰枭的存在。但可以断定的是,所谓的“墙头马上遥相见,一见知君即断肠”不过是滕雪霏可笑的痴妄与臆想,刘青剑的心不会随着她的或悲或喜有半分的颤动,她落到了刘青剑人际关系体系差序格局最边缘的一环。毕竟,令刘青剑扰攘而意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的人是顾冰枭啊!

此时,一只鹓雏自南畔的天空飞来,它栖在了滕雪霏头顶的梧桐树梢上,咀嚼着衔了许久的练食。众人都猜测那是一只雉鸡之类的鸟儿,唯有滕雪霏不屑:“雉鸡会飞吗?那是鹓雏!”

鹓雏发出了第一声昆山玉碎、香兰泣露般的鸣叫,仿佛唤着“今日始遇知音”一般,亦仿佛知道,它有朝一日无力翱翔回归天界时,唯有滕雪霏会用锦囊收起它的尸骸,却不是故意施舍;用一抔净土掩抑它的风流,却不是欲盖弥彰。

而初堕情寰的人大多用故作镇静来掩盖内在的波澜翻涌,刘青剑只能默默感应着“猫头鹰女孩”的地心漩涡,想要与她说话,却是拙于启齿,只好凝神盯着树上的鹓雏。依旧是顾冰枭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望着刘青剑动人的凝望,一个美男子的凝望,哪怕是无意,哪怕是于物不于人,也会令人心生浮想。顾冰枭有点妒忌起这只鹓雏来,一股灼热山西老陈醋般的滚烫酸意蚀向心口,她发自本能般仰而视之,说道:“吓!”

而一个英气与胆识兼具的女孩,加之两心悦怿之爱本有的“宽释”性。刘青剑将顾冰枭的醋意视为了动人的娇嗔,愈加思慕起她的可爱之处来。

在初入夜幕昏黄的灯光下,刘青剑的两颊被染上了阴影,显得有些瘦癯,竟呈现出几分鼠相。加之暮色四合,刘青剑天蓝的军装衬成了灰蓝色。在滕雪霏眼里,反而更像一只风神俊朗的“灰鼠”了。

顾冰枭与刘青剑之间保持着疏近合度的隐忍与克制。刘青剑毕业后先是到了渤海。三年后,刘青剑从渤海被一纸调令再次分配到了最西部的迪化。来自江南小城的刘青剑骨子里敏感而疏质,到达驻地后,迪化郊区正进入扬沙期,飘起的沙粒仿佛钻进了刘青剑骨骼里的每一个缝隙,连接着筋膜,硌得他生疼。而顾冰枭虽是若即若离,如春日胡杨的飞絮般捉摸不定,却愈让刘青剑在陌生荒僻的环境中益加魂牵梦萦起来。可前途茫茫,出路无望,刘青剑曾经英气卓荦、精光驰腾的“宝锋”渐渐锈蚀,也不知顾冰枭是否将他埋入心湖,不见天日?

寒去暑来,转眼又是入秋,刘青剑呆满年限,即将转业回乡。一道久别重逢的亮光倏然朗照,刘青剑终于等来了顾冰枭的再次回眸。在叶片黄澄得靓丽的胡杨林中,顾冰枭身着与其色调极为相衬的墨蓝色风衣,背后绣着一只形神毕肖的褐色猫头鹰。它虽是没有生气的死物,但尖削的利爪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住了刘青剑的心。

但自冻土下破阻而生的萌芽总是娇贵易折,当迪化的“密旅”结束后,刘、顾二人辗转到了西京,决定等刘青剑回乡分配后再想办法迁回西京,并将此作为未来生活的“根据地”。但这片根据地似乎并没有为他们带来福佑,家庭濡染与生活经验的巨大差异如一台高烈度的离心机,将混杂在生活悬浮液中因爱本身的致幻功能产生的“水分”加速甩出,只留下残酷硬结又苦涩的固态沉淀。这份逐渐呈现出真相的硬、涩、苦,令经受了风吹雨打的刘青剑第一次尝到了“温水煮青蛙”般由钝感到灼热得无所适从的煎熬,于是他主动离开了“猫头鹰女孩”栖息的树枝,再一次臣服了生活既定的流向。

刘青剑望着窗外的万里层云,此时飞机在与不断窜动的高空气流作斗争,有点轻微的颠簸,将刘青剑从百感交集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刘青剑的脸上忽青忽红,他自责,恨不能找到时间的“虫洞”以在世上消失;他叹息,一股甜腥又酸苦的滋味冲向喉管,仿佛诡谲的生活原态的一体两面——一面是追认的通行证,一面是实在的墓志铭;一面是实在的万丈深渊,一面是追认的康庄坦途。

又仿佛一眨眼间,刘青剑忐忐忑忑地守在预订酒店包间的门口,他紧紧闭上眼睛,想让驳杂汹涌的记忆流暂时凝滞一会。他已经做好了承接任何暴风骤雨的准备,顾家父母的驚愕、愤慨与狂怒,他都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翻覆了一遍。

不一会,刘青剑瞳孔放得老大,眼前闪过一片虚光。面色阴沉的顾父、红着眼圈的顾母和一个显然是充当“调解人”的、眉色间不那么冷涩的小姑姑倏然间站在了刘青剑的面前,刘青剑只有把头低得更低,不住地搓着满是冷汗的双手。

不料顾家母亲和姑姑人极和气,没有厉声指责,也没有暗讽冷语。反而不住地跟他拉起了家长里短。

但顾父是个口讷言拙的人,他呷了一口绿茶,靠着窗口凝神。一旁顾母细声细气地问:“小刘啊,既然你和冰枭都已经有了孩子,我们做家长的再是伤心生气也是于事无补了。听说你在袁州那边是个厂长,可你知道,现在像那种类型的厂子迟早都得倒闭。所以你还是趁年轻早作打算,以后把家安到西京吧!”

刘青剑嗫嚅着,昔日月射寒江的秀目已经被一股莫可名状的异感填满,眼神躲躲闪闪地说:“阿姨,哪里的话,都是我不好,没有为以后的规划考量。既然二老抬爱,那我便会一辈子好好对待冰枭。至于我们未来的孩子,记得冰枭说过她是独生子女,所以随您家姓顾。”

这时,言语灵光的姑姑开始帮腔:“嫂子啊,青剑也是个实诚孩子。既然他和冰枭都没有忘记彼此,那我们做家长的也不能太固执了啊!年轻人的事,给他们一个缓冲吧。再者说了,青剑家里的条件也不弱啊,他妈妈是佛山家具界的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呢!”

“行了!小刘,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顾父转过头来,再次浓浓地呷了一口茶,接着把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一锤定音。

可刘青剑隐隐地知道,顾家父母能与他维持面子上的和气,不知道是顾冰枭与父母进行了多少回唇枪舌剑、作出过多少步退让、又迎难而上直面过多少明枪暗箭的结果。想到这里,他的头仿佛更为低垂,像一只埋进沙土中的鸵鸟。

而家中的父母在他五岁离婚后早已组建了各自的新家庭,自然对他的婚事无暇细细关照,只是点了个头而已。而在商海纵横驰骋数年的母亲心还是在这个儿子身上的,她在西京的主城区为儿子买了一栋三室二厅的房子,防止他在未来与岳父岳母的博弈中毫无话语权可言。

可顾家父母还是觉得自家为女儿买的住所向阳敞亮,便将婚房设在了那里。一场仓促又隆重的婚礼过后,顾冰枭翻拨着礼单,倏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滕雪霏,伍佰元整”。顾冰枭觉得喉头被扼住了似的,不知是早期的孕吐反应,抑或是来自心头的酸意。她想道,不速之客,这可不是不速之客么!回忆起中午那个貌似梦幻豪华的婚礼现场,她有点后悔没在宾客席上仔仔细细检寻滕雪霏的身影,也好看看她脸上究竟是释然与无意,抑或是落寞与无措。

就这样,刘青剑请了好长时间的婚假与陪产假。在袁州的厂子與西京的岳父母家两头跑,而一旦他这个挽狂澜于既倒的厂长分了心,厂子便在无解的内耗中白白错失许多走出泥潭的机会,只能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

六个月后,顾冰枭临近预产期。刘家母亲为刘青剑在西京主城区买的房子也即将装修完毕。刘青剑扶着身子有些沉重的顾冰枭去新家散心,新家的小区名叫做“雪霏新城”。

顾冰枭心里有些不甚畅悦,她仿佛看到了在暗处“蛰伏”的滕雪霏。刘青剑为他介绍着这所小区的各种区位优势,顾冰枭却全不入耳,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虚晃晃的。或许刘青剑留在身边并不是出于灵魂的吸引,而是愧,而是悔。

“在生宝宝前你需要锻炼,运动可以减轻阵痛。新家在4楼,也不是非常高,要不我扶你爬上去吧!权当锻炼!”刘青剑安慰着若有所思的妻子。

“新楼装修甲醛味重,你不知道吗?”顾冰枭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既然你要锻炼,我们还是去爬华山吧!”

刘青剑感受到了她的怒意,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冰枭,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你就算不爱惜自己,也要顾着孩子呀!”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就是为了孩子才留在我的身边。我要爬华山绝不是说着玩,我收拾行装明天就走!”顾冰枭正要甩开刘青剑的挽留,却不料被其再次紧紧挽住臂膀。

在那一刻,顾冰枭服输了。她觉着自己拼尽气力留住的丈夫,不过是愿用一生的时光来救赎所犯“罪行”的赎罪者。当然,他在赎罪的苦行中,并不安于做个囚徒与困兽,有朝一日,他或许会咬开铁笼子,然后彻底遁消。

顾冰枭吓得再也不敢“造次”。她隐隐的危机预感越来越清晰,刘青剑并不甘心做被束缚的囚徒。

可对于刚强好胜的顾冰枭来说?说出去的话怎么能轻易抹过呢?

果然第二天,顾冰枭黄昏时便收拾了行装,向华山进发,像一只目的明确、行动决绝的猫头鹰一样。而刘青剑则像一只倔强的活鼠一样粘在她的身边。由于夜晚山顶甚寒,刘青剑为她拿上了那件背面绣有猫头鹰图案的蓝色风衣。

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来到了险陡的华山脚下。第三天清晨,顾冰枭本要徒步攀登,可经过刘青剑的再三劝说,她只好同意坐缆车向山顶进发。

缆车内又闷又潮,到达山顶时,已经正午时分。山顶由于常年寒气笼罩,冰雪竟还未消散,映着日中的盈光,竟是绛皓驳色。

顾冰枭冻得有点哆嗦,刘青剑便拿出早已备好的风衣为她披上,只是背后的“猫头鹰”因为掉色不再活气神现,而是有些疲态了。

这时,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空中掠过,衔着练实,鸣声如昆山玉碎,哀婉久绝。刘青剑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灵力,他下意识地向着天宇凝望,想要钩沉起记忆中的某些残片。

“我记起来了!它叫鹓雏!鹓雏!”刘青剑喃喃着。

而顾冰枭也从丈夫对鹓雏的凝神中读懂了什么,而鹓雏是滕雪霏告诉他的名字,竟然记得如此清楚。或许,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像表面那样排斥滕雪霏,而自己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城堡早已千疮百孔。这时,一滴浊泪滑过了顾冰枭的眼角,四肢也无力起来,就像一只落架的猫头鹰,翅膀再也没有力气与心劲扑棱起来了。

一个月后,顾冰枭产下了一个黝黑瘦小的男婴。刘家母亲兴奋地几夜没有睡着,连夜赶着飞机从佛山飞往西京。但是,孙儿却被顾家父母抢先命名为“顾烨”。同时,顾家母亲托着襁褓中的孙儿,像十世单传的似的,刘家母亲反而像个探视的外人一样。

刘青剑依旧如候鸟般地在两地奔波,整个人仿佛憔悴了十岁。不是无暇休息,而是只有坐车的时间才能休息。一方面,陶瓷厂的景况愈加下沉;另一方面,妻子顾冰枭假期结束后回到公司,聪慧缜密的头脑加之如鱼得水的人际圈,让她迅速获得了高层的赏识,一举晋升为执行总监。所以,顾、刘二人的时间表与家庭角色定位往往背道而驰。刘青剑仿佛活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僵化体制下按部就班、一拨一转的工作节奏,死气沉沉、毫无新鲜血液输入的人际关系圈,加之本地退休的父亲、仍在佛山打拼生意的母亲、西京的妻儿与岳父母均需要照料,让刘青剑应接不暇,被来自不同方向的软绳捆绑;而顾冰枭俨然活在灵动又鲜活的未来时代,公婆的早年离异又各自成家使她少了一份牵挂,父母皆是年高有德、身份体面、能够妥善处理各种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的成功人士,故没有后顾之忧的她便可让时间尽在自我的掌握之中,毫无牵绊地拥抱高速流动、瞬息万变的大时代。

不足两年,刘青剑所在的陶瓷厂毫无意外地倒闭了,他被时代的离心机飞速甩出,沦为了一个失业人员。幸亏岳父为人宽厚慈悯,不仅没有冷落嘲讽落魄的女婿,反而发动人脉主动帮他联系工作。但岳父的慈悯在妻子那里反而成了一种象征的筹码,夫妻间原本看似平稳如磬的感情天平开始移位,刘青剑的话语权一点点沦丧。

不料此时,刘家母亲开完董事会后突觉天晕地眩,送至医院后抢救无效。刘青剑心如刀绞,私自放弃了重要单位的面试机遇飞往佛山。母亲的灵堂威仪庄重,遗像也音容和蔼,或许三十岁便从江南小城来到改革开放前沿打拼的倔强母亲虽然得到了人上之人的风光,却也在一步步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比如相夫教子的安妥、毫无挂碍的快乐、毫无掩饰的真心。刘青剑几近贴在地板上号啕,却也从至痛中悟出了一个清醒的道理,母亲半辈子都带着不敢流露出丝毫喜怒哀乐的面具生存,终于在这一刻解脱了,撕下了伪装,回归到天堂做一个真我。之后,刘青剑望见了两个目光忧悒,与母亲有几分相像的同母异父的弟弟,接着瞥见了两个面容有着典型的两广风格、虎视眈眈,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约莫是继任丈夫带来的孩子。

由于母亲走得仓促,未留下任何遗嘱。为了不让母亲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也为了两位同母异父弟弟今后生活有靠,刘青剑便留下来通过司法渠道进行了艰难的谈判与调和。至于母亲的遗产,刘青剑将自己应得的一份也交给了两个弟弟。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刘青剑又拖着疲乏到极点的身体返回西京。不料此时岳父的耐心已经耗尽,妻子顾冰枭与他在强大的生活离心机的沉降作用下已经壁垒分明。而他,无论是情感的大厦,还是事业的支柱,都已风蚀成了断壁残垣。一纸离婚协议书签订后,虽然孩子判给顾家抚养,但由于财产没有捆绑,分开得格外洒脱利落,顾、刘二人各奔西东,不复相见。顾冰枭依旧玉堂金马登高第,刘青剑却高山流水难觅知音。

3

“小姐,先生,两杯美式!”侍者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刘青剑对往事的回忆。既往的记忆像露水一样在树叶上四处流窜,却在现实暴烈的光线下顷刻化为乌有。此刻,在他面前的是滕雪霏。而他苦笑了一声,觉得要不是因为生计就业问题,就不应该来见滕雪霏。十五年前的自己是一颗无价的明珠,投入了滕雪霏的心湖底处,不料日日与霉气磋磨,便也不知不觉成了僵滞无光的鱼眼珠子。他自惭形秽,惧怕见到天光。不料滕雪霏十五年后将他从水底钩沉而起,不知她望着泯然于众的鱼眼珠子,是否失望而归叠着失望而归呢?

刘青剑手中却如旧地用汤勺撇去杯面上的浮沫,或显或隐的乳白色泡泡一个个破裂消失,“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刘青剑听着窗外梧桐被锯的裂帛之声,又想起了前几年参加母亲丧礼途中路过市郊时被伐得七零八落的木棉树。他心口有些疼痛,而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滕雪霏從这个男人脸上读出了苍凉浮沉的落寞与热血凉透的难言之殇,却不忍心从细微的表情让他看穿,便也装作漫不经心地搅动咖啡。

“滕霏。”滕雪霏被刘青剑突如其来的称呼叫得错愕。

“滕霏?不是中间还有个‘雪'么!”滕雪霏用熟稔的漫不经心轻轻掩饰过。

“抱歉!我妈妈名字中间也有个‘雪'字。在她去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忍心唤起她的名字,‘为亲者讳'嘛!”刘青剑亦用熟稔的人情世故掩饰过。

幸好刘青剑急中生智想好了“对策”,不然怎么会侥幸逃过滕雪霏“刁毒”的思维?其实,刘家母亲姓名中并没有“雪”字,而是在人生的重要节点遇到三次“血”。“雪”音通不忍卒读的“血”,“血”字令刘青剑勾连起了一些血淋淋、湿乎乎、长了霉斑的记忆。

刘青剑自小从左邻右舍的闲谈中隐约明白,父母的离异并非是母亲在市场经济体制下想闯事业而父亲阻拦那么简单。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甚至她没有丝毫与“野心、欲望、征服”等词语相联系的原生环境。姥姥、姥爷两个人本分木讷,母亲上完初中后并没有托关系找工作,而是留在家中日复日地在锤布石上锤着没有尽头的衣裳,烧着没有尽头的柴火饭,买着没有尽头的酱油米醋。到了嫁人的年龄,便听凭媒妁之言,将作为陶瓷厂职工的父亲介绍到了姥姥姥爷跟前。父亲年轻时面容敦厚精神,一笑便露出一口憨厚无邪的大白牙,加之爷爷又是革命军人出身,这个未来女婿像磁石一样牢牢拴住了姥姥、姥爷的心。那个时候未婚男女纵使有了婚约也不能私自见面,父亲便只能转由姥姥将一寸照片交给母亲。父亲过于欣喜激动,致使照片被手心的汗捂湿了,经风一吹变成了咸咸的盐渍。母亲对父亲并没有类似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的如醉如狂,但确乎还有些朦朦胧胧的好感,由父亲汗水结成的咸渍仿佛击中了她心中的什么东西,母亲便顺从地应允了这桩婚事。

传统北方婚礼时,无论双方门第如何,都是由新郎官亲自接亲的。而按照江南小城的风俗,由于男方是革命家庭出身,自然盖过了女方,便不能让新郎官亲自出马,以免“失了格”。故在父母婚礼那天,父亲刚满十八岁的小弟便骑着一辆黑光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率领着迎亲车队来接嫂子,他正是冒失猴急的年纪,下坡路时忘记刹车,摔成了小泥猴子。等到了母亲家,小叔又被劈天盖地的鞭炮声震住了,便忘记了长辈教导的礼数规矩,吓得直往车子底下躲。不知事的外地亲戚还以为他是亲女婿,躲在门后偷笑:“哟!怎么找了个这么小的姑爷!”

母亲也是刚从姑娘家迈进了媳妇的门槛,由于鞭炮声响剧烈,她捂着耳朵推推捼捼地坐上了“永久”自行车的后座。由于母亲第一次坐自行车,脚一不小心伸到了后轮的辐条中。小叔也是被大场面震慑住了,顾前不顾后。临近出发时,没有注意到嫂子的举动,便用脚在踏板上狠狠蹬了几下,前后轮的辐条飞速转动。这时,后座传来嫂子盖过鞭炮声的惨叫,原来嫂子被辐条夹上了脚,鲜血向外淌着。

众人慌作一团,取纱布的取纱布,取药膏的取药膏。帮新娘子包扎处理完毕后,虽然心有不忍,可婚还得继续结,便硬生生由着“小泥猴子”把姑娘接走了。

母亲嫁过去后,头一件事便是与生性冷漠膈应的奶奶相处。奶奶是资产阶级小姐出身,年轻时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文雅至极,目中更是把自己尊若菩萨,将他人视作尘泥。奶奶身上散发的高贵的气定神闲并不符合时代的主流气质,工农出身投身革命的爷爷也在朝夕相处中也逐渐发现她所谓的“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是被高级包浆伪饰起来的懒散矫情。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奶奶常将珍贵的白面糊糊煎成“黑灰”糊糊,害得两个饭量大的孩子常常去邻家讨食吃。

但邻家岂是省油的灯?不久关于奶奶“拙于家务,不管儿女”的闲言碎语便传开了。惯于心中使气的奶奶虽然外表风平浪静,内心深处的霉菌却肆虐生长到了极点。她干脆以养病为由,躺在床上不理家事。倒是苦了爷爷,既当爹又当娘。

不料父亲和小叔兄弟俩都不计较,反而滋生出更为相依相生的兄弟情。屋顶漏雨浸湿衣服时,兄弟两个偎依取暖,而不是争论谁的损失更大,谁的衣服比较干一些。

奶奶惯于冷眼旁观,对母亲做媳妇的困惑之处从不加以指点。不过一旦哪一点“触犯”了她的雷区,奶奶便极凌厉尖刻,语词像刀锋一样带着寒意。幸好母亲在鸡零狗碎的小事上从不计较,但也在事关“家计命运”的大事上绝不含糊。比如奶奶为了给小叔娶媳妇要求母亲腾了东厢房大房子搬到西厢房的小屋中住。小屋常年失修,积聚了许多灰尘与蛛网,母亲没有立刻应允奶奶,而是不动声色地将厢房小屋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遍,请匠人修补了房顶,又添置了许多新摆设,如此一来,厢房小屋便脱胎换骨。喜得奶奶疑虑顿消眉开眼笑:“好!好!这个屋子别说是娶媳妇,就是娶个天仙也是住得!”

转眼间五六年光景,小叔也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他在原南京军区服了好几年兵役,已升到下士。媒人便为小叔介绍了一个方圆几十里最俊俏的姑娘。爷爷凭他几十年积累的鉴人经验料定此女必有他图,会致家宅不宁。便想着找个理由推辞过去,可奶奶看到眼前端秀标致的姑娘,眉眼是眉眼,鼻梁是鼻梁,颇有她年轻时的风采,便压住了爷爷的声音强行应允了。

但爷爷的预感没有错,貌美过人的小婶之所以愿意“下嫁”给小叔,根本上还是看上了小叔的“身份”,希望有朝一日小叔能够提干,继而带着她“逃离”小城中处处是耳目、处处得用心眼的一地鸡毛。奈何小叔文化程度不高,为人又不活络,加之爷爷对政策认得极真,不愿为自己的子女而拖累组织。于是没过几年小叔便复员归乡,重新成了一名老百姓,自然,小婶的“孤注一掷”也宣告破产了。

小婶的“刁钻”本性此时便暴露出来。她开始对家中的一切百般挑剔,连奶奶也无法弹压她。小婶的气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像不会破裂的气球一样,今日的气泄了,明日的气稍加鼓动又涨起来了,而且刚开始不过是娇气,后来是霉气,后来愈加恶化成了冲天的戾气。

直至一日,小婶因嫌奶奶把她要做的“整鸡”剁成了“碎鸡”,便扬手撕了奶奶的门帘,并在戾气的驱使下开始与奶奶扭打在一起,还撕掉了奶奶的几绺头发,头顶上血糊糊的。

小叔在长期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博弈中,心志也慢慢被消磨尽了。他像个怯事的小媳妇一样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丝毫不敢拉架规劝。

这时,父亲瞧见了“人间地狱”般的惨景,便本能式地冲上前去推开了小婶,小婶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于是小婶嚎天抢地,大放悲声。妯娌间最是难处,母亲也不好参与难断的家务事,只好一面由着小婶闹,一面把奶奶暂时叫到房里,用碘附处理了伤口,说了许多化干戈为玉帛的宽心话。

不料奶奶并没有听进去母亲的宽心话,一夜未睡的好强奶奶凌晨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便动身前往镇法庭去告状,惊得一家人坐立不安。

后来尽管奶奶赢了这桩民事纠纷官司,小婶受到了应有的经济及精神损失赔偿处分,本来应该两清。只是“婆婆告儿媳”实在是个新鲜奇闻,故而流言顿起。本来已经够“委屈”的小婶愈加觉得这是一桩奶奶联合母亲所布、故意要整得她身败名裂的连环诡计,便愈发得阴狠毒辣睚眦必报起来,不仅搞得家中更加鸡犬不宁,而且扬言要“绝灭你这一家子人!”

奶奶和爷爷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倒无所谓,父亲当年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只身能打狼灭虎的壮年小伙,只是怕苦了母亲和不足五岁的青剑这一对弱母幼儿。于是奶奶便托了一个远方亲戚,让母亲和小青剑暂躲一阵以待小婶气消。

不料小婶的怨气并没有消解半分,反而变本加厉,派了一个当武混混的同族兄弟找到母亲和小青剑的“藏身之所”,并日夜跟踪。

“武混混”摸清了母亲的作息规律,便迅速报告给了小婶。一日母亲上集买菜,便见小婶凶神恶煞地站在那里,于是她往后退了一退正要转头。不料小婶向前採住母亲的领口,正要嚷闹。这时,被压抑到极点的母亲体内的火种在一瞬间爆裂开来,她顺势抄起蔬菜摊上用来压住篷布的一块红砖,狠狠向小嬸的前额砸了过去……

昔日飞扬跋扈的小婶在这一刻眼前先是如开了个彩布店一般,红、青、黄、紫诸色驳陈,接着驳色消遁,一片漆黑,倒下来不省人事。

后来还是母亲叫人把小婶送进了医院,经过抢救后无甚大碍。但恢复力气的小婶像个发狂的野兽一般,一手扬翻了母亲手中的粥碗,还狠狠在母亲的的小臂上咬了几个血口子。

小婶的“苦肉计”果然成功了,她顺势去镇法庭告了母亲一状。人证物证俱在,法官只得按律宣判,母亲被处以十日刑事拘留。

生性隐忍好强的母亲出来后,仿佛参透了世态炎凉,生活教会了她一个道理,这么多年来她都是围着他人转,少年时围着父母转,婚后围着丈夫公婆转,但这样转能转到什么时候啊?围着他人生活只会成为海上的浮冰,而唯有真实地面对自我才会无坚不摧。她不顾父亲与母亲的苦苦挽留,毅然撇下尚还需要母亲呵护的小青剑,独立南下投身茫茫海潮。

二十余年后,母亲因脑出血客死他乡,除了儿子青剑以外,无有家乡的亲朋为她吊唁。

4

刘青剑沉浸在带血的记忆里,半晌无话。他没有放糖包,抿了两口纯咖啡,倒也以毒攻毒,抑制了心中冉冉升起的苦涩,让情绪不被往事的发条勒得那么紧,尽量处在一个比较松弛、不易被人察觉的状态。

他还是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寒暄了这么久,便也应该开门见山地说正事了。他清了清嗓子,以让看似漫不经心的滕雪霏注意力相对集中一些:“小滕,不,滕科长!请问贵单位这次招聘,淘汰率大概是多少?”

滕雪霏心头猛地一颤,她知道把她与刘青剑此时捆绑在一起的不是感情,而是业务,冷冰冰的业务,壁垒分明的业务。

“根据往年的经验,笔试首先要刷掉50%。剩下的50%进入面试后,录面比约是一比四。”

滕雪霏像一架合规中矩、毫无情感的机器般侃侃而谈。

这倒让刘青剑失望不少,之前他还估摸着这个昔日对他痴恋至深的女人定会在内心深处为他保留着未曾燃尽的火星。自然他并不期盼滕雪霏能够与他再续前缘,而是希望将滕雪霏对他残存的缱绻当成一种筹码,助他冲破重重障碍以获得生计保障的筹码。

“那笔试前需要准备什么资料?可以给我提个大纲吗?”刘青剑刻意挑了挑眉,却使得抬头纹更明显了。

“这个……我不参与命题与考核。不過你得做好准备,心理预期切不要过高,毕竟是差额考试。”滕雪霏语气毫无起伏,在刘青剑看来更加如一架没有情感的机器。

“唉!”刘青剑在心里长长唏嘘了一声,他仿佛明白,滕雪霏的心里已经结满了厚茧,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墙,连他也不能例外。这注定是一次毫无价值的“饭局”。

于是,刘青剑举起手中的咖啡杯,也顾不得佯装的文雅,立起身喝了个精光。

“别介意,滕科长!就像很多年前我跟你说的,我就是个粗人。对不起,浪费了你不少时间,我还有事,先走了。”刘青剑极其随意地应掂了一番,转身就要离去。

滕雪霏不经意地触到了那本《规训与惩罚》粗粝的书皮,竟有一点湿湿的。不知何时,一滴浑浊的眼泪悄然滑落。原来,她于刘青剑,不过是一枚指靠不上的棋子罢了。

但她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窘态,再次用毫无起伏的语气告诉刘青剑:“青剑哥,科长的称呼实在承受不起,我只是副科。对不起,我的职能范围有限!”

刘青剑尴尬地苦笑,比纯粹的美式咖啡还要苦上十倍不止,连带着空气都苦到凝涩:“再见,小滕!有缘再会!”

滕雪霏忍住了鼻酸额蹙,也象征性地告了别。凝睇着他欲去欲远的背影,从一只深黑色的落魄丧家之犬走成一只浅黑色的落魄丧家之“猫”,再走成一只若有若无的落魄丧家之“鼠”,最后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虚点。

滕雪霏终于明白,她的青春火焰早在十五年前梧桐树下炽盛的相遇时便已燃焚殆尽,初遇时的光显太盈,夜半时的梦魂则格外纷乱颠倒。常说不追心之既往,不逆心之将来。可是不追不逆,等到生命的日落崦嵫时,暮色便只能是暮色,而人生该是何等的形容枯槁啊!

窗外刺啦啦的机器声在暮色四合的时候终于停了,梧桐树被修成了规整无趣的样子。这时,一只衰朽无力的苍老鹓鶵从南方黛紫的天幕中飞来,已经衔不动练实,叫声呕哑啁哳,凄楚至极。终于,它扑棱着翅膀使尽气力栖落在梧桐的残枝上,然后解脱般的闭上了眼睛。

“什么鸟好好地落在梧桐树上?还不快处理掉!”蓝衣胖师傅嘟囔着,伸着长竹竿把刚刚夺去魂魄的鹓鶵挑到了一堆梧桐叶中。

滕雪霏冥冥中感应到了鹓鶵生命残存的最后一丝哀光,她的心仿佛裂开了一个口,陈年的回忆全部被钩沉起来。她双手颤抖地托起落叶中鹓鶵瘦狠了的死尸,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琉璃器皿一样如履薄冰地捧着。

她本来想着,像这样圣灵一般的鸟儿,实在该用紫檀木的盒子,再配以月落桂子的香气,然后葬在天池旁的雪峰顶上,方才不算暴殄天物。但在这样一个绝圣弃智、速食廉价的年代,滕雪霏也只能随意找个废旧的可降解纸盒,再喷上浓烈刺鼻的桂花型香水作为它的“装殓”,而后埋葬在了楼下已经枝叶颓败的桂花树下。

无奈待到来年春日,不知是否天时被擢乱,生机被铄绝,桂树依然光秃秃的,无有半寸新芽。滕雪霏本来还指望鹓鶵的灵魂能够在秋日的天香桂霭中得以安妥,可如今看来,一切的希冀,竟是被毁得绝了,殚得残了。

至于刘青剑是否有缘再会,滕雪霏也不去想了。他的面貌已经被时间的风化剂慢慢锈蚀得模糊,最后连眉目也辨不清了,同样的毁绝殚残,消即俄顷。从此,刘青剑灭散在茫茫人海,众生的沉浮他也要缕缕寸寸都经遭一遍,如剔骨脱胎一般。

利欲愁苦,固滞蒙昧。浮云天日,尘埃镜光。世间已无刘青剑。他无象无形,静静淌在滕雪霏的血液里,等待她归于虚无的时候再虚无一次。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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