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客
2019-04-23刘加勋
刘加勋
马克接到房东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会议室内和甲方开会。甲方正在声嘶力竭地提出乙方做事疏忽偏颇的问题,这期间,他偷偷地瞄了一下老板的脸,老板嘴巴上留着笑,脸色红润且富态,其实,他知道这一切的外在表情都是老板刻意包装出来的。昨天马克对老板说,自己家里面有事情,要请一天的假。老板问是不是孩子又生病了。马克已经说了三次请假的理由,都是以孩子生病为借口,里面有两次是真的,一次是假的。老板这次的质问让他很尴尬,措手不及,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马啊,做人做事都要诚实。”老板轻浮地笑了一下,扭过头,转过身去安排下属小羊准备例会。
被老板这样一说,马克的心情很郁闷,这时候房东李狠又打电话来,催他赶紧搬走,他内心更加窝火。马克和房东一点儿都不熟,只见过一次,并且,那次匆匆忙忙的,他根本对房东没有丝毫的印象。
鸟瞰整个城区,马克租下的那间房子,算是整个城区最好的位置。
他想起老家的人说法,只要离步行街不远,離人民广场不远的房子都是顶顶的好房子。现在他住的地方离人民广场十分钟,离步行街二十分钟,以这样的地段来看他应该算是一个富贵的人了,他忽然自嘲了起来,觉得这一切都是多么的荒唐而富有讽刺的意味。
鸿富居是一个自然小区,小区破败,肮脏,算起来,那应该算是整个城市最为灰暗的角落。租户两旁狭长的小弄堂像是一条僵死的灰蛇,弄堂两边挤满了电瓶车,屋檐下挂着女人的裤头和奶罩,半空中的电线像是蜘蛛网,错综复杂,又像是一块束紧的网兜,把所有人都捆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然而,就是这样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却挤了不少租户。这里居住着本市贫困户,居住着农民工,同时,也居住着刚毕业的大学生和性感而又魅俗的妓女。马克曾经多次抱怨过这个地方,那是来自骨头里面的憎恨,他觉得这个地方是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但是,他又无法逃避这个地方。现在房东打来电话催他赶紧搬走,他内心既是高兴的,又是悲哀的,五味杂陈。
房东李狠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油腻男人,他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急躁,浑厚有力,像是一颗颗子弹,射在别人的耳朵里。李狠带着领导命令似的口气,“立马”“务必”“决定”之类的公文体语言,运用得游刃有余,看得出来房东是一个具有领导气质的男人。房东的意思很明确,要马克立马搬走,理由和所有房东催租客类似,房子要搞一搞,具体是怎么个搞法,不得而知,房东好像对这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有大动作。马克在电话里面问能不能考虑考虑,租金可以商量,一切都好商量。房东简明扼要,直击要害地说:“我不是六月份就打电话给你了吗?叫你找房子,到了现在,你还没搬走?!”马克不知道说什么好,仿佛喉咙被人捏住了,声音也变得小了许多。房东说:“马克,下周你一定要搬走的!”说完这句话后,房东撂下电话,电话那头冒出来嘟嘟嘟的响声。
接完房东的电话,马克心里面充满了愤懑,他爆了一句粗口:“娘希匹的!”
这一个电话直接影响了马克的心情,上班的时候被领导批,晚上回来的时候险些忘记打卡。他去菜市场买了一条草鱼回来,整个人也是昏头耷脑的,提不起一点精神。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回家,回来后,倒在床上昏昏入睡。他母亲刚从外面带孩子回来,孩子的手中拿着一只棒棒糖,使劲地嗍着,舔着。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是还没有完全黑透,像梦的颜色,似真似假,又像是一块潮湿的泥土,黏糊糊的。马克的老婆瑾梅也回来了,她嘴巴上戴着防尘口罩,头发已经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好像是被开水泡化了的一丛水草。
马克的母亲喊叫着:“马克,怎么回来就睡了?”
儿子用嗍糖的脏手,拍打着马克的裤脚,马克没有心情搭理他们,儿子还是不依不饶地喊着:“爸爸,搭娘娘屋,搭娘娘屋。”孩子说的“搭娘娘屋”是用积木搭建房子的意思。马克只顾着自己睡觉没有搭理他们。
“是不是有烦心事了?”
他原本不想告诉母亲的,因为告诉她也起不到丝毫的作用,只会平添麻烦。现在房东让自己马上搬走,对于母亲来说,这意味着母亲要放弃周六周日的钟点工。母亲周一到周五全职带孙子,等到周六周日休息的时候,她会偷这个闲,跑出去给别人家干家务活,做钟点工,听母亲说每个小时能赚二十五块钱,最近涨价了。他从来不阻拦母亲干活,只是内心埋怨自个没用,不能给母亲分担点事情,还让她这么操劳。
母亲看见马克躺在床上,埋怨他是懒汉。
“一个大男人,有事没事躺在床上干嘛?”
母亲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一直没有说话,整个人沉闷得像憋不出来的屁。
母亲对马克不满是显而易见的,认为他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下班回家后既不带孩子也不烧饭做菜,母亲长叹一声,声音中透露出无奈和被岁月磨损的沉默。
马克的老婆瑾梅走进厨房脱掉外衣,系上围裙,准备给儿子做红烧鱼。儿子最近迷恋上吃鱼,吃鱼也是好事情,都说喜欢吃鱼的孩子脑瓜子会比别人聪明,她也相信了,隔三岔五地让马克带回来一条草鱼,反正吃鱼比吃肉便宜,只要水分多,搁到明早还能吃上鱼冻子。儿子现在才三岁,应该从小就要打好基础,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脑子里的,都要一鼓作气,都要细心调养。瑾梅从外面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又买来颜料和画笔,心情好的时候,瑾梅会带着儿子去公园画画,孩子也不怯场,周围围满了家长,都看着他画画。瑾梅不时地提醒他,别忘了线条的粗细和对颜色色调的掌握。应该说,瑾梅除了工作,剩余的时间,几乎都一股脑儿地放在了孩子的身上。
今天晚上,瑾梅的心情其实也不好,原因很简单,早上的时候给孩子穿完衣服,洗完脸后,急着把孩子送去学校,路上的时候堵车,她骑着小木兰,孩子在车上调皮,到了路口转弯的时候,孩子不小心动了一下,瑾梅急着赶去学校,骑车的速度比以前快了些,也许是她没掌握好方向,一下子撞到了别人家车的后轮上,车主下来和瑾梅吵了五十分钟才谈开,两人都愿意私了,私了是瑾梅赔给别人两百块钱。瑾梅有些不情愿,但为了不想让孩子迟到,她还是从口袋掏了两张红票给他,对方才满意地骑车离去。
瑾梅带着孩子去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迟到了三十分钟左右。马克的手机上收到了孩子班主任打来的两个电话,马克没有接。本来那天理应是马克送孩子上学的。那天公司有点事情,昨晚上,老板发现微信订阅号后台发错一篇文章,客户反映给了老板,事情闹得非常大。马克起得很早,想早点去公司了解情况,他把送孩子上学的事情撂给了瑾梅,瑾梅白了一眼马克,什么话都没说。一般来说,每天早上都是马克带着孩子去幼儿园的,马克骑的那辆小木兰是他从老乡的手中转过来的,老乡说,这车就是刹车不是太灵,自己回去调一下就好了。他觉得这都不算事,电瓶车又不是大货车,回去弄一弄就好了。他花了三百块钱买了这辆半旧半新的电瓶车,他觉得自己赚了一笔,心情比以往高兴了许多。回去的时候还特地买了一斤龙虾,瑾梅喜欢吃龙虾,她总是抱怨龙虾太贵,这点东西,剥掉虾壳有什么可好吃的?马克觉得老婆说得其实没错,但是就是这种味道像鬼一样勾着他们的味蕾。
瑾梅现在有些抱怨马克,抱怨他买了一辆破车,这车算是怎么回事?不仅刹车不灵,有时候走到半路上还会停下来,幸好有个踏板,每次瑾梅回来的时候都害怕电瓶车没电,索性,到了下坡的时候瑾梅切断电源,让电瓶车依靠着惯性滑行。瑾梅一边骑一边叫,很有些冲锋上阵的气势。
去公司路上,瑾梅一路想着,刚来的实习生小刘应该不会给自己迟到的事情打卡吧。
瑾梅左脑子觉得小刘一定会的,看得出来,这个小伙子还是一个很听话的人。老板已经三令五申了,只要迟到了,值日要打卡,今天正好是小刘值日,不知道这愣头愣脑的家伙会不会脑袋里面装猪大肠;她右脑又做小刘不打卡的假设,刚来的实习生肯定不会得罪公司的老职工的,要不然他以后怎么混下去。瑾梅就这样,在脑子里面徘徊着,遐想着,她觉得自己像是犯了神经病一样。
等瑾梅到了公司以后,她去看了一下工卡,发现小刘在上面做了一个记号,这个记号她最熟悉不过,以前都是她给别人画记号的,现在事情反转了,她觉得这挺有意思的,她苦笑了一下。这样一个记号代表着要扣五十块钱,五十块钱可是全家一周买菜的费用,现在好了,被小刘,这个冒失鬼,画了一个勾,这一周的菜钱像是打了水漂。她很生气,自己上前把卡片上的记号改了过来,小刘看见,也只能瞪着眼睛不敢说话,她坐下来,倒了一杯水后,故意把杯子弄得哗哗响,小刘不敢作声,只能看着电脑,假装着做表格。
瑾梅没把这件事情对马克说,也没抱怨,只是坐在凳子上晃了神。
瑾梅去厨房拿那条马克买的草鱼,她打开白色的塑料袋,袋子里哪是一条能吃的鱼?那分明是一条臭鱼,鱼的身上带着一层浅浅的淡绿色,她不敢闻,喉咙里面发出呕吐的声响,她被这条臭鱼弄得火冒三丈,她提着塑料袋子跑到马克的面前,质问马克是不是脑袋瓦特了(坏了),买条臭鱼。马克从床上跳起来,看见老婆气势汹汹地拿着那条草鱼过来,脑袋一下子大了,他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火气,把那条草鱼丢在地上说:“不就是一条鱼吗?今天吃不了,明天再买一条好了。”瑾梅说:“一条鱼你花了二十多块钱,他娘的还是一条臭鱼!马克,你脑子里面是不是装了猪大肠?”这件事情如果双方让一让也就过去了,哪知道,马克翻起来了旧账说:“以前你请老杨吃饭,花了三四百块,我都没说呢,结果,有啥结果了?最后孩子还不是落在家里面。”瑾梅一听到这儿就更加生气了,像是热锅里面添了一瓢油。
有关瑾梅请老杨吃饭的事情,我们应该另外拎出来说一说。
马克和瑾梅的孩子已经三岁了,孩子好像比其他的孩子早熟,并且马克四十出头的时候才生下了这根独苗。年轻的时候,瑾梅为了马克打了两次胎,每次马克都说自己的经济实力不够,等情况稍微好了再要孩子也不迟。这期间,瑾梅哭过闹过,甚至有一次瑾梅糊涂地吃了一瓶安眠药,以死来威胁,这才让马克同意。等瑾梅再次怀孕的时候,马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也就默认马克要留下这个孩子,也说明了马克已经做好了做爸爸的充足准备。
今年瑾梅决定把孩子送去幼儿园读小班,这样想的原因,主要来自三个方面:第一,孩子上学后,母亲可以白天上班,晚上接下孩子;第二,孩子早点上学,不会输在起跑线上;第三,孩子上学以后,马克和瑾梅他们两人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的事情。马克可以出去做些兼职,瑾梅可以拿起自己的针线活了,全家人都一致同意,把孩子先送去学校。
瑾梅为了孩子上学的事情,特别找了一下老杨。
老杨是一个老鳏夫,年轻的时候当了几年兵,听说在部队里混得也不是太好,三年后退伍回来,守着自己的老母亲。老母亲给他相了一个外省的女人,女人生下孩子就跑了,听说是他母亲从外地买来的四川女人,四川女人跑出去没多少年就死了。后来,他依靠着堂叔在学校当老师的关系,谋到一个保安的工作,他就这样,吃喝拉撒都在学校,干着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不过,这份工作带给他的利益不少,每年过节都有客气的家长送来礼物,老杨觉得很高兴,这至少说明老杨干这份工作的意义。
这次瑾梅为了孩子上学的事情,特地邀老杨出来吃了一顿饭,饭后,瑾梅在饭桌上送给他一条大中华香烟,并且还在宾馆里面给老杨开了一间房,定了一个小姐,中间还送了一个大红包。这些都是瑾梅细心安排的,他以为老杨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安排妥当,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只要老杨稍微地开一下口,或者在校长的面前说一席好话,拍拍马屁,事情也就成了。瑾梅说过,只要关系到钱的问题,她都会想办法的,话都说到这个分了,应该说,一切算是水到渠成了,老杨也开门见山地说:“这个事情,你放心好了,我会为你搞定的。”
瑾梅把安排孩子上学的事情准备得井井有条。马克内心很高兴,因为这些事情都让老婆操了心,他只要出学费就够了,他觉得这样也好,把孩子上学时事情搞定以后,也就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了。他打算再干个两三年买一辆车,买了车以后再买房,他这么想着忽然觉得生活变得美好了起来,内心也有了一股奋斗的勇气。
差不多过去了半个多月,老杨那边终于有了消息。
老杨说:“这个事情说来也好办,只要有了积分,有了居住证,孩子上学的事情,就不用愁了。”瑾梅说:“居住证倒是有的,積分的话,我们没有达到要求。”老杨说:“我已经和堂叔说了,看他会不会通融一下。”
老杨这样一说,瑾梅的心就悬着了。过了十几天以后,她打电话问老杨事情办没办好,老杨在电话里面打马虎眼,说等一等。她果真又等了二十来天,眼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报上名了,而自家的孩子还是个未知数,她再一次打电话给老杨,老杨那边拉黑了她的号码,她跑去学校问老杨,老杨把门关得紧紧的,再也不搭理她。她气得只好在门口大声地叫骂,她骂老杨是个白眼狼,这样骂了一通以后,她精疲力竭地跑回来,回家抱着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长长地叹气,一声接一声。
马克为了孩子上学的事情,埋怨瑾梅花了不少钱,而结果就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孩子还是被送去了民办学校。她只好憋着自己的怒火,她能说什么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也是为了孩子好,上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有明显的区别,从经济上面就可以做一个对比。上公立学校,一个月学费四百块钱,而私立学校,一个月四千朝上。从这个数字上来看,真的是吓死人了,孩子这么小,花这么多钱,要是真的有这么多钱去浪费,她还不如回家卷鞭炮,放响呢。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房东居然现在告诉马克,房子不租了。马克接到这个电话,心情变得极其沉闷。
正在马克和瑾梅吵架的当口,隔壁邻居家的保姆胡阿姨来了,说是邻居家小孩快过生日了,孩子的妈妈邀请瑾梅到时候带孩子过去凑热闹。
其实,瑾梅对这一家人并不熟悉,平常的时候也很少来往,偶然碰面,只是皮笑肉不笑,或者,轻微地点一下头。瑾梅多少对这家人有些好奇,一来是因为女主人彬彬有礼,器宇不凡;二来是因为小孩子长得好看,皮肤白皙,穿着打扮不同凡响。有几次,孩子跑到邻居家去玩,没玩多久,回来时孩子的手上竟然拿着一只美国的蛇果。瑾梅问孩子是哪儿来的,孩子咬着蛇果,吃出来一嘴的苹果渣子,他没有搭理母亲,然后,摇摇摆摆地跑过去扑在瑾梅的身上,只顾咬着苹果。瑾梅再次问孩子,孩子眼睛望着对面邻居家,瑾梅这才反应过来。
瑾梅对邻居不熟悉,但是,对这邻居家雇的阿姨倒是很熟悉。
阿姨姓胡,人长得五大三粗,说话的时候鼻子扇着浓重的鼻音,嗓子洪亮,特别是笑起来,声音像是一只喇叭。这样的人性格天生开朗,她从老家来到此地以后,没过多久就和隔壁四邻混得非常熟悉了。瑾梅对这个人的印象开始并不好,没过多久,胡阿姨就跑到瑾梅家来串门,瑾梅假装着笑脸,做呆瓜状。
胡阿姨说她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瑾梅懒散地和她絮叨了几句。后来来往多了,两个人慢慢地熟悉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马克带着一脸愁容,瑾梅问他怎么了,马克不说话。
马克的心思,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水,五光十色,一眼就可以看穿。瑾梅也没有吃多少,索然无味。这时候,孩子正在小凳上搭娘娘屋,一副认真的样子,像是一个小大人。马克打开电视机,看新闻联播,瑾梅再次问他是不是公司有什么烦心事情。以前,马克有事情总会回来抱怨的,常听见的也无非那几句话,一是说公司加班时间过长,二是嫌工资低。瑾梅每次听见马克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左耳进右耳出。瑾梅能给他做什么呢?难道她能给马克调薪吗?难道世界上有工资高,工作不累,又不烦闷的工作吗?这真是异想天开,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马克每次听到瑾梅说这种大道理话的时候,总是摇头晃脑的,有时候还长叹一口气,说不清楚到底马克是怎样想的。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马克还是会乖乖地去上班,瑾梅也就放心了。
瑾梅准备带着孩子去了胡阿姨服务的主人家吃宴。
别人邀请你参加生日宴会,瑾梅肯定要做一番表示的,再说了,隔壁邻居,关系一定要打好。都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出路,这话不假。
瑾梅要马克第二天陪着自己去超市买东西,马克答应了。下班后,两人带着孩子,搭公交车去了超市,他们两人在超市里面东看看,西看看,先是走到奶粉的货架那儿,想给孩子看看奶粉,一看看标价都是四五百一罐,马克手软了,瑾梅问马克:“到底买不买?”马克说:“肯定要买。虽然孩子现在三岁了,但是,奶粉这个东西是千万不能断的,你想想,我们天天那么忙,究竟是为啥?还不是为了他。”马克手指着货物架,“是拿好一点还是孬一点的?”瑾梅说:“就拿便宜一点的吧,反正孩子要是不适应,我们下次来再换一换。”马克点了点头。俩人买了奶粉以后,又为给邻居家的孩子买生日礼物而感到烦恼。马克问:“邻居家的孩子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瑾梅摸摸脑袋尴尬地说:“我也不知道呢。”马克苦笑了一下说:“你真是个笨蛋。”瑾梅撅着嘴巴,两个人忽然觉得这种感覺就像是多年以前走在大学的校园一样。
两人在超市里面转了两圈,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买什么好。瑾梅有些抱怨说:“给人送东西最烦心了。第一,东西不能太差,太差了当然拿不出手;第二,礼物又不能太好,好了自己又拿不出。但是,你总不能空手去别人家里吃宴,那还不成了白痴了?”俩人逛累了,走到门口处,看见门口挤满了人,马克以为是超市搞促销,马克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以为这种事情都是销售员拿着鼻子哄嘴巴,欺骗广大消费者。瑾梅倒是对这类事情挺有兴趣的,她走过去想瞧一瞧,马克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人嘞。”瑾梅没理他。她走过去,看见一圈上了年纪的大妈们争着拿着手上的购物券在兑东西。瑾梅问旁边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问这里面是干嘛呢?那人看了瑾梅一眼说:“你自己看嘛,那不是写了字吗?”老女人态度傲慢,瑾梅有些恼火,她也没有多搭理她,想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看到广告牌子上写着:只要在本超市消费500元就可以领取一桶葵花籽油、一打肥皂和一面镜子。瑾梅觉得这些东西都可以派上用场,正好家里面葵花籽油快完了,上次的那块镜子也被儿子打碎了,瑾梅没来得及扔掉。她跑过去把领劵的事情对马克说了,马克心中一盘算,这样也挺好的。现在,他们要抓紧时间,花费五百块钱了,时间不等人,兑换东西肯定也是不等人的。东西只有那么多,先到先得,要是没有你的份,那还能怎么办呢?你能跳、能骂不成?
他们围着电器类走了一圈。看上一只电饭煲,电饭煲差不多要三百多块钱,瑾梅拿着说明书看了一圈,觉得挺好的,功能齐全,她很满意。马克也围过来看了一圈。马克对这个电饭煲并不是太“感冒”,马克说:“我们到别处去看看吧。”瑾梅站在那儿走不动,还一边解释一边说:“这电饭煲有啥不好的地方?你看,可以煮粥,可以蒸馒头,关键是全自动的。”马克笑了起来说:“现在有哪一个电饭煲不是全自动的?还手动的不成?”瑾梅知道自己说不过马克,有些生气地说:“不管了,老娘就要这个。”马克知道自己拗不过老婆的倔脾气,继续下去只能得不偿失,他能怎么办呢?老婆就是家里面的领导,领导说话了,不管是对,还是错,你只能听着,你只能服从。
在瑾梅的威逼之下,他们买了电饭煲,这样他们花了三百多块钱,现在他们离五百块已经不远了。
马克问瑾梅:“你说我们给邻居家买什么呢?”
瑾梅笑着说:“马克,你是不是傻?”
马克好奇地问瑾梅说:“我怎么了?”
瑾梅就哈哈哈地笑说:“你说,我们买电饭煲不是送了一桶油嘛,葵花籽油可是好东西呢。”马克惊讶得说不出话,他问瑾梅:“你什么意思?你打算拿这桶油送邻居吗?”
瑾梅反问道:“怎么了?不可以吗?只要是油,超市赠送的怎么了?就不能送给别人吗?只要把商标撕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想不到,马克我说你什么好呢?”
马克说:“这样不好吧,超市送的东西,转手送别人,你说,这事情是不是办得不够厚道?”
瑾梅生气地说:“你知道个屁,你看看,现在你混得像什么样子,这些年在公司办事,也没看你有多少出息,你要是富翁,我还需要这样吗?我还需要斤斤计较吗?有时候,做人处事,都是被钱逼的,钱是什么?有时候钱就是面子。”
马克和瑾梅从超市回来以后,看见母亲正在给孩子喂饭,小孩子不听话,把嘴巴里面的饭吐出来,母亲也许是不耐烦了,喂了几口,有些生气地骂了几句,正好被瑾梅听见,瑾梅的脸色立马就拉了下来。
瑾梅说:“妈,孩子不吃饭,就要好好哄嘛,大呼小叫的有什么用。”
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顿时觉得十分委屈,孩子不吃饭,自己骂几句都不行。她回忆年轻的时候,马克也是这样,那时候,母亲总是大声地叫骂,有时候马克调皮,她还会拿出鸡毛掸子打马克的屁股,现在好了,有了孙子,孙子是教养不得的,什么训斥的话都不能说,母亲这样一想,忽然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把手中的饭碗放在桌子上,回到房间。
瑾梅说这些话的时候,马克是非常不服气的。
马克在外面为了孩子的事情与瑾梅吵了几句,本来下午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还挺高興的,回来以后,为了这些琐碎的小事,瑾梅又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马克受不了瑾梅,他忽然拿起一只杯子摔在了地板上,瑾梅看见马克威胁她,她更加生气了,开始趴在桌子上哭泣。孩子看见爸爸妈妈在吵架,也跟着哇哇哇地哭了起来,马克抱着孩子,用手掌抹掉孩子脸上的泪水,抱着孩子去了母亲的房间。
马克在外面敲了敲母亲的房门,母亲在屋内没有回应。
马克有些着急,在门外安慰母亲说:“妈,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过来,我不该让你带孩子。”母亲在房间里面听见了儿子的话,把房门打开。马克看见母亲的床铺上放着一打相册,马克过去,打开相册,看见年轻的自己像是一只猴子一样。母亲对马克说:“那时候你多小啊,现在一下子就长这么高了,妈妈再也管不了你了。”马克忽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他抱紧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孩子好奇地看着父亲和奶奶,夜晚已经深了,母亲轻轻地说:“克啊,你回去吧,妈妈没事的。”
第二天早上,瑾梅和马克还是照常去上班。
瑾梅刚要出门的时候,马克说:“别忘了,今晚去参加生日宴会。”
瑾梅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那样子,好像还在生马克的气。
马克洗漱过后,正要出门的时候,看见桌上放着馒头和一碗米粥,马克知道这一定是瑾梅做给孩子吃的,马克偷吃了一些,去看了一眼母亲,提醒母亲说:“天气预报上说,今天晚上要下雨,你别带孩子去雕塑公园玩了。”母亲点着头,马克告诉母亲说:“桌上放着馒头和米粥。”母亲说:“知道了。”
因为上次微信公众号发错一篇文章,现在处分已经下来了。
老板已经通知所有人,紧急召开会议,会议开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小时里面老板做如下处分:开除当天负责微信排版的新同事,小刘,因为马克管理不善,决定马克留职查看一个月。马克对这个处分说不上是满意,内心多少带着委屈,带着不满,甚至带着一点点的愤懑,怎么说呢,马克觉得自己冤枉,为什么?他那天已经叮嘱小刘了,那天正值周五,小刘嘴巴上面答应着马克的安排,一到下班的时候,就拿出了粉底盒子,在脸上涂涂抹抹的,到了晚上九点的时候,马克一看手机发的不是原定的那篇讲述金融危机的稿子,竟然发了职场与办公的轻松类鸡汤文。马克一看手机,人就慌了,连忙打电话给同事小刘,小刘电话那边传出来K歌的声音,马克在电话里面说的那些话,小刘根本就没有听见,后来,马克干脆挂掉电话,把手机丢在了床上,做无奈状,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马克以为老板一定会扣自己一千块钱的,他很熟悉老板的处罚方式,马克不敢对瑾梅说,要不然瑾梅又要数落自己没用,他的心情非常不好,老板在微信群里面已经发飙了,不断地@马克,问他是不是脑袋瓦特了,马克只能回复一个又一个抱歉的表情。老板根本就不买账,直接在群里面问:“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马克本来准备回复“老子就是不想干了。”但是一想,这样回复不仅解决不了事情,而且还会招来更加麻烦的事情,马克只好憋着自己的脾气,打了一连串的省略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一串省略号,说实在话,这件事情本来就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自己承担?新来的同事小刘,马克又不能和她抱怨什么,人家是一个刚刚从校门出来的小姑娘,还有很长的职场路要走呢,马克能说什么呢?只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面咽。
马克下班回来以后,有些心不在焉的,老板克扣了自己本月的薪资,还有,老板当着公司那么多同事的面,在上面滔滔不绝地批评马克,他只能听着,这期间马克的心情已经跌到冰点了,不知道用哪个形容词来形容,反正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丑陋的影子一样,他是模糊的,是虚化的,甚至是被人践踏的。
晚上回来的时候,马克想起来,晚上要去参加生日宴会。
马克知道瑾梅一定会去的,越是家庭环境贫穷的人家,越是拉不下自己的脸面,再说了,别人已经盛情地邀请你去参加生日宴会了,你要是不去,这多么不好意思。马克心不在焉,对晚上的宴会有些反感,主要是今天的心情真的是太糟糕了,早上被老板训斥了一顿,晚上本来想早点睡觉的,现在好了,晚上还要去参加生日宴会,要假装着微笑,假装着奉承。马克没有办法,他先是望望天花板,然后,看着自己的脚尖,无奈地低着头长叹了一口气。
瑾梅回来的时候,是六点半,马克已经看了表了,一分不差,瑾梅匆匆忙忙地从电瓶车上跳下来,她跑向卧室,换了一件衣服,马克坐在沙发上无聊地拿着遥控器换台,电视机没有安装电线机顶盒,每次换一个电视台出来,屏幕上都是雪花。马克无聊,不知道做什么好,孩子正在自己的身边吵闹,呀呀呀地唱歌,孩子看见马克没有理自己,就用手指抓马克的脸,马克也许是被孩子弄疼了,大声地吼了一句,孩子听见这声吼叫声,哇哇哇地大哭起来,马克本来就心烦,这下他就更加烦恼了。他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只好拿出手机让孩子玩TOM猫,孩子抹掉脸上的泪水,看见手机里面的TOM学着自己哭泣的声音,他忽然笑了起来。马克想,还是小孩子好,烦心的事情,像是天空上的云朵一样,风一吹就会散掉。
瑾梅换好衣服出来了,她让马克拿着那桶葵花籽油,正好,这时候邻居家的女主人已经下班回来了,她过来喊着瑾梅赶紧去参加孩子的生日宴会,瑾梅微笑着说:“马上来,马上来。”瑾梅和马克一块,瑾梅走在前面,马克走在后面,刚走进邻居家,瑾梅就被这房间里面的摆设给吓着了。房间十分宽敞,里面摆着十分精致的家具,最主要的是,旁边的一个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书籍中间还穿插着一些十分精美的雕塑作品,墙壁上还挂着赵朴初的书法作品。瑾梅看见了钢琴,看见了风筝,看见孩子的玩具,还看见了一架天文望远镜。瑾梅有些不知所措地走进去,马克反应过来,赶紧让瑾梅套上鞋套,瑾梅有些尴尬,把伸出去的腿缩了回来,套上鞋套,才走进去。
女主人连忙说:“哎哟,不要紧,不要紧的。”
马克和瑾梅只好尴尬地微笑着。
胡阿姨接下马克拿着的那桶葵花籽油,马克内心想着,送这桶葵花籽油要多大的勇气啊,仿佛这桶油不是自己买来的,像是在什么地方偷来的,然后转手送给别人。此时,马克的后颈脖子上已经藏着大颗的汗粒。瑾梅也许是看出来了马克的心思,她看了看马克,马克看着瑾梅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两个人就这样呆愣愣地坐在沙发上。随后,胡阿姨倒了两杯热乎乎的咖啡,马克没喝,他不是很喜欢喝咖啡,瑾梅端着咖啡往自己的嘴巴里面送去。瑾梅喝了几口,也许是主人家的空调温度太高,她有些热,脱下了外套,正好露出里面白色的腈纶毛衣。马克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件衣服一般瑾梅是不穿出去的,这是瑾梅非常喜欢的一件衣服,不管是样式还是做工都十分讲究,瑾梅非常满意,一般瑾梅只是在非常隆重的场合,才舍得把这件藏在五斗橱里面的衣服给翻出来。
原来,对面的这家邻居是浙江人,女主人叫刘涛,这个名字和电视上的一个明星一模一样。瑾梅就开玩笑起来说:“你是明星啊,刘涛嘛。”其实,这个笑话说得非常的冷,女主人配合得很好,嘴巴微笑了一下说:“我挺喜欢刘涛的”,这样一来,瑾梅才显得不是很尴尬。瑾梅和女人主人聊了几句,她知道了这家女主人在一个世界五百强的公司上班,男主人是广告公司的老板。两人都有钱,瑾梅不好说自己的工作,說不出口,瑾梅本来是在公司里面做文秘的,瑾梅没敢说实话,只是说在一家公司打杂,这样一说,女主人一定会认为瑾梅是谦虚了,不管女主人怎么猜想,她只是呵呵呵地笑,这样无形地留给刘涛一个想象的空间。
马克和男主人聊了一会儿,男人与男人之间最直接的方式,是发烟,点烟,然后两个人在烟台上,无所顾忌地抽着,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聊天。男主人叫作宋桥,他是江苏人,江苏盐城那一块的,马克和他拉呱了几句,马克倒是什么都没有隐瞒,说到自己的工作,说到自己什么时候从外地搬到这个地方的,然后,什么时候和瑾梅相识的,然后,什么时候结婚的,这样胡乱地说了几句,时间已经到了晚上的七点了。
也许,这算是瑾梅头一次看见这样隆重而又热闹的生日宴会。
生日宴会的现场摆着一个巨型的生日蛋糕,蛋糕像是一间美丽雪白的房子,上面点缀着红色的星星,那些星星都是草莓做的,雪白的奶油上,写着孩子的名字,旁边点着几只彩色的蜡烛,蜡烛闪烁,彰显出夜色的宁静与浪漫。孩子捂着自己的手掌,做了一个许愿的姿势,然后,熟悉的生日歌曲唱了起来,演奏起来的生日歌曲,像是绵绵的细雨一样,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瑾梅看到这样温馨的一幕,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蛋糕,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温馨而又浪漫的夜晚,瑾梅忽然觉得有些内疚。她看着蜡烛,在夜晚,像是一只盛开的花朵,她有些想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温馨的一幕撞击了她脆碎的心灵,也许是她对自己的孩子愧疚,不管怎么说,此时瑾梅的内心,受到了打击,那是来自外面的,那是来自离自家十米左右的邻居家带来的打击。她藏住自己眼泪,不被任何人发现。
孩子吹灭蜡烛,刘涛拿着刀把蛋糕切了若干等分。
瑾梅拿着蛋糕吃了起来,马克本来不是很喜欢这种软乎乎的东西,看见刘涛把一半蛋糕送在自己的手上,马克只能胡乱地吃了几口。瑾梅还没有吃完蛋糕,小孩子就把蛋糕胡乱地弄在刘涛和宋桥的脸上,瑾梅躲不过,也被糊了一脸。马克只好也参与了进来。生日宴会就在这种热热闹闹的投掷蛋糕中结束了。
回来的时候,瑾梅长叹一口气说:“你看看人家,蛋糕都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玩的。”
马克说:“哎,浪费钱,多么好的蛋糕,一块块的被他们浪费了。”
瑾梅说:“我看见你刚才根本就没吃蛋糕啊?”
马克摇了摇头说:“我不吃,不代表这东西就可以浪费啊。”
瑾梅点点头说:“说得有点道理。”
等回到家的时候,瑾梅忽然想起那桶油说:“马克,葵花籽油上的‘赠送标签,你是不是撕掉了。”
马克想了起来,忽然恍然大悟地说:“啊呀,我忘记了。”
瑾梅急了起来说:“马克,你这个笨蛋。明天要是被刘涛和宋桥看见,你看我们多么丢人呢。”
马克有些生气地说:“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你看,现在好了,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的脸往哪儿搁呢。”
瑾梅说:“现在还能怎么办呢?你这个傻逼,谁叫你这样办事情的呢?”
马克说:“还不赖你?非要把别人赠送的东西转手送别人,你看你,办的什么事。”
“好,马克,都怪我好了,都怪我,我嫁给个穷逼,一辈子的穷鬼!”
也许是这句话伤了马克的自尊心,马克忽然伸出自己的右手,右手蓄足了力却最终没有落下,瑾梅说:“马克,好,今天你不打我,你就不是男人。”马克瞪着瑾梅,然后愤懑地摔门跑了出去。
马克没跑多远,一个人围着护城河跑了一圈,晚上,有冷风刮过来,马克缩在厚实的棉袄里,像是一个装在套子里面的男人。马克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也许是今晚参加今晚的宴会,对比显示出来的落差刺痛了他,他坐在河边的堤坝上,只顾着抽烟,但是心中的烦恼像是剪不断的乱麻一样,理也理不清楚。马克此时很烦,他觉得生活就像是一塊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自己的胸膛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马克走后,瑾梅抱着孩子,孩子在她的怀中,紧紧地搂着她,她的脸颊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颊,孩子说:“妈妈,妈妈。”瑾梅微笑地看着孩子,摸着孩子的脸颊,她想到今天晚上的生日宴会,真的是一笔糊涂账,她想不到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蝇营狗苟,这原本不是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该做的事情,她看着孩子,幻想着,等孩子长大了会不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变成另一个被生活磨碎的人呢?
第二天早上,马克一大早起床,碰见刘涛。刘涛笑了一下,马克也笑了一下,俩人没说什么就各自上班去了。马克手上提着一个垃圾袋,顺手打开垃圾箱,他发现自己昨晚送给邻居家的那桶葵花籽油躺在了垃圾箱的最底层,马克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躺在了垃圾箱里一样,马克也没多想什么,焉头搭脑的,觉得夫妻俩干了不该干的事情。马克没有对瑾梅说那桶葵花籽油的事情,这有什么可说的呢?说出来都是打自己的脸。马克只能怪自己没有钱,自己要是有钱还会这样吗?
房东李狠突然到访,这让马克和瑾梅很慌。
那天正好是周末,李狠一大早就过来了。他穿着黑色的披风,戴着一只墨镜,光秃秃的头顶,嘴边长出密密匝匝的胡子,他的一言一行都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富有条理的人。他过来敲了敲马克的房门。马克正在刷牙,瑾梅正在厨房里给孩子热牛奶,马克打开房门,李狠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动静不大,风吹草动似的。
马克看见房东忽然到访,倒是有些惊讶,他胡乱地刷了几下,然后匆匆忙忙地抹了一把脸。瑾梅则跑过来给房东倒茶,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倒好茶水以后,只是愣在那儿,傻乎乎地对着房东笑,房东两只眼睛,像是两只兔子一样,在房间里面跳来跳去。马克洗漱完毕以后,抽烟给李狠,他拿过烟以后,拿着打火机,咔嚓咔嚓地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说:“马可,你们什么时候搬走呢?我这次来是告诉你们,房子我真的是要收回去,我不是和你们开玩笑的。”马克唐突地笑着说:“我们正在找房子呢,找好就搬走,找好就搬走。”马可重复了这句话是再强调着,我们不是不搬,确确实实没找到房子。李狠说:“这可不行,你们赶紧想办法吧,房子肯定是要搬的,我再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吧。我有事情,先走了。”
他们知道,这次房东过来是下最后通牒,如果他们再不搬走的话,可能房东李狠就要采取强制性的措施了,怎么办?房子是人家的,你还能怎么办,搬呗!
马克早就去中介打听了,这附近有没有房子。
他在几家中介都留了电话号码,几乎每天都有人打电话给马克,有时候,他还会收到微信和短信,他每天都在接电话,现在的马克都比老板忙了。他有些嘲笑自己,觉得自己倒像是一个“假老板”一样。下午五点多下班以后,他匆匆忙忙地跑去看房子,中介带着他看的那些房子,他多半是满意的,一问价格,他是接受不了的,他只是象征性地回复房东说:“我再看看,回去和老婆看商量后,再做决定吧。”
这样看了几个星期以后,马克自己都疲倦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马克回去问瑾梅,每次他看中的房子,瑾梅看后总是摇摇头,做一个无所谓的样子。马克是一个非常没有主见的人,他问瑾梅怎么样?到底租还是不租?瑾梅不点头,也不摇头,最后他也搞不清楚瑾梅是怎么想的,他有些生气,甚至撂下话说,我不看了,你自己去看房子吧。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子狠劲,瑾梅很讨厌这样的马克,有时候瑾梅生气地说:“我也不管了,随你去。”瑾梅说这句话,明显地屈服了,这完全不像是瑾梅的个性,她是一个女强人,女强人从来都不会屈服的,女强人的字典里面从来没有“害怕”,从来没有“无所谓”这两个词语。
马克和瑾梅为了找房子的事情呕了气,俩人各找各的,有时候,马克找到房源的时候,给瑾梅看,有时候假装生气地说:“给我看干嘛,你自己喜欢,你就租呗。”马克赔着笑脸说:“咱们之间讨论讨论,这不,都是围绕着你嘛,你是‘中心思想嘛。”
看了这么长的时间的房子,瑾梅总结出来三个关键点:第一,房子要离民办学校近,太远了,接送孩子麻烦;第二,房子要离公园近,太远了,孩子没有地方玩;第三,房子租远了,母亲做不了钟点工,自己也要搭一半的生活费。
马克觉得老婆分析得一点问题都没有,围绕着这三点找房子是绝对不错的。但是,从这三点来看,找房子实在是太难了。他们居住的这个地方是S城最繁华的地方,多年以前,只有这一片房租稍微便宜一点,为什么呢?多年前就听说这个地方要拆迁了,后来未果。追究其原因是,这块地方,下面是地铁,所以拆迁队一直留着这快巴掌大的“贫民窟”,这块地方坐落在市区的中央,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狗皮膏药一样。
看房子确实是一个累人的活,早上跑出去,下午跑回来,周六日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了。房子没有着落,人还累得个半死,马克有时候觉得,这是房东李狠故意给自己出难题,你想想,房子不租给别人放在那个地方有什么用呢?弄来弄去,还不是转租给别人吗?只是租金高与低的问题了。马克一时想不通,觉得李狠这人也鬼头鬼脑的,从样子上看来就算不上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
在找房子的这段时间内,马克打了几次电话给李狠,软硬兼施,他开始是约房东出来吃一顿饭,房东没有答应,然后,他又请房东去KTV里面K歌,房东也没有答应。他心里面急得直骂娘,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以后,李狠又打电话过来。李狠问他房子找得怎么样了,马克说还在找,房东有些急了,急了说出来的话也就不好听了。房东口头禅总是离不开那句耳熟能详的话语,总要过问别人的母亲,马克听了几句,把电话放下,然后一个人对着电话叫,声音很大,吓得旁边的路人瞪着两只眼睛,以为马克是个神经病。
瑾梅想尽了办法,一到下班的时候,她就跑去中介,到处去看房子。中介小哥骑着小木兰,带着瑾梅在小区门口转悠,天气寒冷,风挂疼了她的耳朵,几次下来,她感冒发烧,待在家里面吊水,为此请了几天的病假,扣了几百块钱工资。
找房子的这段时间,瑾梅和马克两人都疲倦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事已至此,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有时候找房子的事情,比找女人还难,以前,瑾梅还打算首付买房呢,现在一想想,租房都这么麻烦,买房还不更加麻烦?这几天,她无事的时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着一个非常大并且非常虚幻的问题——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钱?为了房子?为了车子?为了自己心爱的人?瑾梅闭着眼睛,想着想着,进入了梦境。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从外面打听到了消息,说离鸿富居不远处的绣花弄有房子出租。母亲每天都会带着孙子去雕塑公园,这公园大,有时候还会碰见老家的人,只要别人开口说家乡话,母亲会连忙接一句,然后等熟悉了,母亲就会问别人有没有房子出租。
说来很有意思,母亲已经有自己的人脉圈子了。人脉圈子里面都是带小孩子的阿姨,去年,马克给母亲买了一个智能手机,母亲不知道怎么用,马克细心地画了一张流程表,上面写着怎么发语音,怎么发视频,怎么发图片,怎样发朋友圈,写得非常的详细,堪比手机使用说明书。现在,晚上的时候,总是能听见母亲拿着手机在和她的朋友聊租房的问题,声音很大,马克和瑾梅听得清清楚楚的。
原本瑾梅是对老人家是有一些意见的,在生活层面上,她总是觉得老人家有些过分节俭,一块洗脸毛巾,已经起毛了,起了毛也就算了吧,毛巾已经黑得像是一块被油染过的布匹,她和马克早就叫她换一条毛巾,老人家总是不听劝,我行我素,像是一个小孩子,有时候老人生气起来还会偷偷地跑进房间抹眼泪。不过有些方面,老人又在幕后偷偷地帮助自己,她只是不说,其实她内心比谁都清楚。瑾梅忽然觉得,以前自己对老人的一些态度有些不好。她忽然内疚了起来,但她不好意思道歉。
第二天早上,瑾梅去菜市场买了一只乌鸡,和老板讲了半天的价钱,卖鸡的老板甚至都有些生气了,最后,抵不过瑾梅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二十多块钱卖了出去。她绹住鸡爪,丢在网兜里,鸡扑棱着翅膀,看起来,颇有活力。她很得意,把鸡背在自己的肩膀上,就像背着褡裢一般,随着脚步的轻重缓慢,肩膀上的鸡也挣扎着。
瑾梅回来的时候,喝了一碗酽茶,她摸了摸嘴巴,把鸡丢在厨房,鸡正扑棱着翅膀,弄出啪啪啪的响声。马克正在房间里面辅导孩子做功课,他推开厨房的门,看见一只鸡正在网兜里面看着自己,也许,这只鸡一路上憋得不行,来到马克家的厨房就拉了一地的鸡屎。马克捂着嘴巴,对这只鸡算是又爱又恨,他们好长时间没有吃过鸡了。鸡这东西搁在农村全身都是宝,鸡粪可以沤肥,鸡毛可做鸡毛掸子,有人百般嫌恶的鸡屁股,现在都有人爱吃,听说是吃起来有一股子松香的味道,到底是不是,马克没有考证过,不过,今晚上可以小试一番。
母亲从卧室里面出来,问马克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竟然买了一只鸡。
马克也半天回不出话来,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只好说,一只鸡嘛,想吃就吃。
母亲又去翻挂历,以为今天一定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翻了一圈,也没发现今天吃鸡的特殊含义,她跑到厨房,用手指插进鸡的屁股里,以为这只肥壮的乌鸡肚子里一定藏着一肚子的鸡蛋,她用手使劲地掏,也顾不得鸡粪的腥臭味。母亲掏了几次,很失望,从鸡屁股里伸出手指说:“这要是搁在以前,这样的季节,正是鸡下蛋的好时候呢。”
马克说:“这都是人工养殖的洋鸡呢,不是土鸡。”母亲说:“不管是洋鸡还是土鸡,养着养着,它就成家鸡了。”母亲对马克说出的这句话有些不满,马克被母亲怼得不敢继续说话,心里面想,母亲的意思是想把这只鸡给养下来了。马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了声:“我的个娘嘞!”
瑾梅喊着马克过来杀鸡,马克问了怎么杀,瑾梅就笑起来说:“杀鸡你都不会吗?”马克尴尬起来,他去厨房拿起菜刀,把綯在网兜里面的鸡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只鸡可能是感觉到自己末日就要来临了,它努力地拍打着翅膀,身上的羽毛像是雪花一样,飘荡下来。马克头发上,鼻子上,都粘着羽毛,瑾梅哈哈笑着,笑弯了腰,儿子听见响声,从卧室里面跑出来,看见爸爸像是马戏团的小丑一样,孩子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马克做了一个嗔怒的表情,对瑾梅白了一眼,嘴角边露出浓重的白翳。马克把鸡的脖子提在自己的左手上,右手上拿着刀,刀口锋利,还闪动寒光。
马克把鸡头挨在一块黑石板上,他拿着菜刀使劲地割着,割了几下,鸡已经感觉到了痛,两只翅膀使劲地挣扎着,嘴巴上还洇出來一些血迹。他有些慌,嘴里喊着真是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他喊了几声,瑾梅在旁边看得有些不舒服,他母亲也跑过来,半闭半睁着眼睛,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响,瑾梅听到这些声音就更加不舒服了。马克拿着那把菜刀好像手上拎着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把面条,软化化的,瑾梅有些看不下去了,嘴里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她蹬起自己的右脚,踢到马克的背上,马克跌了一个狗吃屎的姿势。他有些怒了,又不敢开口说话,只能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抱怨了几句。瑾梅拎着鸡头,在石板上劈了几下刀刃,然后撸起袖子,扎开马步,右手呼啦一刀就把鸡的脑袋剁了下来。瑾梅在杀完鸡以后,忽然想到了这样一句话,“小妹子看鸡巴,又爱又怕。”瑾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然后,她内心又批评了自己,怎么会想起这样的荤段子呢。
那只鸡死在了瑾梅的手上,她处理完鸡以后,把菜刀丢在了地上,菜刀咣当一声,马克瞪大眼睛,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口水。她说:“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做不好,你还能做甚?”马克拿起鸡,丢在铁盆里面,他想不到母亲竟然在旁边念咒,母亲念的是《往生咒》。他觉得好笑,鸡是畜类,是拿来吃的,不用来杀了吃,还能用来观赏?他摇了摇头,一时理解不了母亲,但是,内心还是隐隐地觉得老婆杀鸡还是太残忍了。
马克在门口置好了架子,炖鸡是一项手艺活,不能急也不能慢,要慢慢地熬,这样鸡肉才不老,吃下去的时候,才能嚼出来香味。
晚上吃饭的时候,马克吃得不少,吃肉喝汤,咂巴着嘴巴,有时候还舔舔嘴角,她给瑾梅和母亲搛了鸡腿,孩子吃着一只鸡翅,咬得满嘴都是油污,瑾梅看不下去,一边骂着孩子,一边从拿着马克的洗脸毛巾给孩子擦嘴巴,马克看着孩子一嘴的油污,擦也擦不干净,他倒是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瑾梅有些生气,翻着白眼,马克才收住了笑声。
应该说,这一晚是最安逸,最快乐时候,等孩子睡了,母亲平和的打起鼾声,马克猴急地给自己下体洗干净,瑾梅弓着腰,正在给孩子整理衣服,马克抱着瑾梅,急着就想要。瑾梅拍打着马克,马克的手像是一条蛇一样,在瑾梅的身上缠绕,瑾梅调皮地笑了,马克的嘴巴不老实地在瑾梅的身上乱啃,像是农夫开垦一块处女地,瑾梅像是一片湖水,被人丢了一粒石子,整个人的身子就荡漾了开来,马克力气大,没多久瑾梅就嗷嗷嗷地叫了。近来,两人为了找房子,很少发生性关系,这次马克换了姿势,瑾梅尝了新鲜,两人躺在床上,呼呼呼地打起了鼾声,这个晚上,像是一块海绵,把白天的苦与累全部吸了去,现在只剩下两具干瘪瘪的肉身。
母亲最先把自家要租房的事情向对面的胡阿姨说了。
胡阿姨每天都会约母亲一块去买菜,她们两人成了知心朋友,什么话都说,什么都谈,胡阿姨是个聪明人,从来没有告诉母亲关于马克和瑾梅送那桶油的故事。她不想说出口,因为这件事情让母亲尴尬。母亲经常在马克和瑾梅的面前说胡阿姨的好,瑾梅本来就对胡阿姨印象挺好的,这样一来,感觉和胡阿姨这人更加亲切。马克和瑾梅不想告诉刘涛,他们家正在为找房子的事情犯愁,瑾梅是个识趣的人,即使他们能帮到自己,自己也付不起高额的房租,如果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不仅会麻烦别人,还会领别人的情分,马克和瑾梅都不会做这样的孬事情。
他们两口子不说,并不会代表母亲不会说出口。
那天天气特别好,公园里面的梅花和郁金香都开了,胡阿姨约母亲去公园看花。母亲早上给孩子喂完饭,马克把孩子送去学校,接下来,都是母亲的空闲时间,这时候,母亲肯定是要去做钟点工的。今天主人家出去郊游了,听说要在外面玩三天,正好,母亲偷这个闲,她觉得宅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外面也没有熟人,只有对面胡阿姨可以和自己说几句心里话,现在胡阿姨喊母亲一块去公园看花,母亲忙完一些家务后,便和胡阿姨去公园凑热闹去了。
她们围着公园转了一圈,胡阿姨还给母亲拍了许多照片,胡阿姨手机不是很好,拍出来的照片多半有些模糊,母亲眼睛不好,老花眼,把手机拿在手上,拉得好远才看清楚。母亲带着笑,胡阿姨把手机递给母亲,让母亲给自己拍张相片,母亲不会使用智能机拍照,胡阿姨也不嫌烦,仔细地说了一通,母亲才勉强知道怎样拍照。母亲拍的那几张相片,不是露出了半截身子,就是人物角度模糊,胡阿姨不是很满意,她让母亲重新拍了几张。母亲笑着说:“你说怪不,这点东西,里面就能藏个人。”胡阿姨说:“这个算什么,现在都能克隆动物了。”母亲问“克隆”是什么意思。胡阿姨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说:“就像是一个模子,能创造一模一样的人哩。”母亲惊讶地瞪着两只滚圆的眼睛说:“我的个乖乖,那还得了,那以后,谁认识谁哩。”胡阿姨哈哈哈地笑说:“对啊,你以后就不认识我了。”
她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母亲有些心烦,这几天被马克和瑾梅闹的,心里面七上八下的。母亲就把房东李狠打电话催搬房子的事情详细地对胡阿姨说了。胡阿姨听得很认真。母亲说这一席话的时候,长叹了两口气,胡阿姨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好像是神游其中,不能自拔。
胡阿姨把这件事情埋在自己的心中,她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租房的事情,说出来真是一把辛酸泪。胡阿姨非常了解租房的麻烦之处,她还说,找这份工作,她就是看着不用自己租房子,要是租了房子,一个月的房租就会花了一大半,生活开支,更不用说了。
马克和瑾梅也不知道跟在中介的屁股后面逛了多少房子,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马克和瑾梅的手机都会响起来。后来马克和瑾梅都厌倦了,满意的房子很少,看到适合的房子后,问一问房租,高得吓死人。马克和瑾梅为了租房的事情伤透了脑筋,他们有时候也会相互的埋怨起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说完这些话以后,又觉得这些话是废话。
瑾梅那天早上问马克:“我们是不是在骗自己?”
马克好奇地问:“骗自己什么?”
瑾梅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迟迟不走,又不想找房子,一直在拖着,你说,我们不是在欺骗自己吗?”
马克觉得瑾梅说得挺有道理的,但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瑾梅说的话一点逻辑都没有。什么叫作欺骗自己?什么叫作不愿意走?考虑来考虑去,还不是租金太高,地理环境不好。马克对瑾梅说出的这些莽撞的话,不想做任何的回应。
日子依然向前走,生活平淡无奇,两人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回来的时候,还是大眼瞪着小眼。
瑾梅那天下班很早,她又去中介留了手机号码。趁着下午没有事情可做的时候,瑾梅去看了房子,她细心地用手机拍了视频,晚上等马克回来的时候,瑾梅把手机拿出来给马克看,马克看了一会儿问了几个问题,一是卫生间的问题,是共用的,还是单间的。瑾梅说是共用的,马克就没有看下去了。马克甚至有些生气地说:“以后没有独立卫生间,就别浪费自己的时间去看了,看了也没什么鸟用,你想,一大家子人,怎么会和别人共用卫生间呢?”瑾梅倒是觉得无所谓,只要房租便宜就行,马克鄙视了瑾梅一眼,瑾梅心里就咚咚跳,好像自己犯了错一样,瑾梅只能不作声,坐在椅子上面玩手机。
也不知道母亲从哪儿弄来了消息,母親说:“你们别吵吵了,对面的胡阿姨说,刘涛家有一间房子搁置着,听说都是放了一些货物,杂七杂八的,胡阿姨打算替我们问一问,看刘涛家会不会把这间房子给弄出来,租给我们。”
瑾梅说:“妈,你是不是对胡阿姨说过我们要租房子的事情啊?”
母亲毫无迟疑地回答道:“说了呀,这有什么,租房又是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说说怎么了?”
瑾梅有些生气,但是,碍着马克的面,没有发作出来。本来上次为了参加刘涛家的生日宴,为了送礼物,闹出来一个天大的笑话,现在瑾梅看见刘涛都不好意思,脸颊都是红的。马克也很不好意思,有时候在楼梯口碰见他们,也只能尴尬地笑着。瑾梅和马克想着说,以后少来往就好了,现在想不到母亲又把租房的事情对胡阿姨说了,瑾梅知道胡阿姨是个长嘴,哪有胡阿姨不会嚷嚷的事情。瑾梅回到房间,把房门哗啦一下关上,母亲拍着胸脯叫了起来说:“骇死人了,真的是骇死人了。”
马克问母亲是怎么对胡阿姨复述的。母亲只好把自己对胡阿姨所说的话,再一次说了一遍,母亲说完以后,好奇地看着儿子,发出了疑问说:“怎么了,难道我说这句话有错吗?”母亲眼睛都快带着泪花了。马克说:“妈,你没错,是我们错了。”瑾梅回头想想,这件事情怪不得别人,都是因为自己抠门,才导致现在尴尬的处境。母亲好心好意地去问别人,说明母亲上心了,母亲一个大字不识,每天活动的半径也就是对面公园到家这段距离,她接触的人少,她想尽力地帮助他们,而他们总是不领母亲的这份情义,让母亲伤心。瑾梅一想想忽然觉得自己很多时候都对不起母亲,各个方面,好像内心与母亲之间隔着鸿沟,母亲总是忍让着自己。
过了几天以后,胡阿姨带着刘涛的孩子,去马克家玩。小孩子软绵绵的,肉乎乎的,看上去特别的可爱。瑾梅想上去抱小孩子,嘴巴里面轻轻地呼唤着孩子的小名,孩子两只杏仁似的眼睛,通亮通亮的,孩子有两个小酒窝,手像是一截雪白的莲藕,雪白雪白的。瑾梅轻轻地捏了捏孩子的脸颊,孩子嘴里咬着手指,拖沓着口水,胡阿姨连忙拿着毛巾给孩子擦掉口水,一边还轻轻地说:“哎呀,我的小乖乖,不能这么脏的。”
胡阿姨过来肯定是说租房的事情的。
胡阿姨开门见山,她一边晃动着,一边轻轻地拍打着孩子的肩膀说:“我问过了,刘涛家的那间房子估计是要搬走的。”胡阿姨说话很有技巧,她没确定,也没有否定,这句话就像是吊在半空一样,晃荡着,摇摆不定着,这是让人猜想的节奏。其实,瑾梅对胡阿姨说的这些话并不怎么在意,她从来没想过,要去租刘涛家的房子,因为上次的事情,刘涛肯定是对瑾梅和马克心存意见的,只是嘴上不说,明白人都是藏在心里的。现在好了,没有房子租了,想去请别人帮忙,瑾梅一想想,这要是换成自己,也肯定不会高兴的。瑾梅这样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这件事情做得确实是错了。胡阿姨聊了半个小时左右,后来因为孩子哭了起来,胡阿姨才决定回家去,胡阿姨走的时候,还对瑾梅说:“不要急的,这事情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他们俩还是一如既往地找房子,四处打听,四处看房,直到把周围的中介问了一圈以后,他们有些心灰意冷。他们两人坐下来谈了谈,觉得租房最重要的问题是孩子读书的问题,这可不是可以糊弄的,糊弄过去,等于是害了孩子,他们两人甚至计划过回老家去,把这儿的东西统统处理掉后,去老家的省城干几年,等手头宽裕了,再去借点钱,买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他们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问题是,回去他们又能干什么呢?他们什么都不能干,做的还是最底层的工作,这样一想起来,又打消了回去的计划,只能硬着头皮在s城待下去。
一天,刘涛忽然敲开了她们的家门,刘涛来的时候,手上还带着一篮子水果,很精致的那种篮子,水果用透明的塑料包裹住,红的,黄的,点缀着。那天是傍晚,马克正在辅导孩子做数学题,瑾梅在厨房里面弄得噼噼啪啪地响,响声嘈杂,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这时候,马克听见有人敲门,马克以为是来抄电表的,每个月抄水表的老头都要来一次,老头来了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愣头青,上了不少女人的床,脸上的那快弧形疤迹藏着一个故事,老头好像要把着陈年的伤口拿出来晒一晒,这样才不发霉。马克很讨厌老头来,听一次两次无所谓,听多了,马克就觉得厌烦。老头烟瘾大,马克还要时不时给老头点烟,老头要是不高兴了,停止供水,那就麻烦了。马克只能巴结着老头,有时候,在楼道里面见到老头,马克还会和他开几句玩笑,老头也很喜欢马克,他对马克说多了关于关于脸上的故事,马克只恨自己不是个作家,要不然他可以写下十几万的长篇非虚构性作品。
马克懒洋洋地打开门,他以为这次又是那个该死的老头。门打开以后,马克看见脸上带着微笑的刘涛,他赶紧喊瑾梅过来,瑾梅正在厨房里面炒菜,瑾梅说:“哎呀,是不是张师傅啊?”张师傅就是那个管水的老头。马克连声说了几次,不是张师傅,是刘涛。瑾梅从厨房里跑出来,然后,油污污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來擦去,一副慌乱的样子。瑾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说:“你坐,你坐。”瑾梅急着去泡茶,然后让马克去厨房炒菜,马克很听话,跑去厨房炒菜。瑾梅说:“来就来,还带东西干嘛,这个也太见外了。”刘涛喝了一口茶,人显得有些拘谨,手一会儿放进口袋,一会儿拿出来。瑾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对着刘涛呵呵呵地笑,皮笑肉不笑。瑾梅打开电视机,然后去厨房拿来一个水果拼盘,她用牙签串了一块,放在刘涛的手上,可能是刘涛手抖了一下,或者说,晃了神,刘涛没有捏住,掉在了地方。刘涛很尴尬,瑾梅笑着说:“哎,这里还有呢,来吃个猕猴桃。”瑾梅再一次递给了刘涛,刘涛拿了一瓣丢在嘴巴里面了吃了起来。
刘涛吃完猕猴桃笑着说:“你看,我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来看过你们,我们也忙,有时候,想过来串串门,又怕打搅你们。”
瑾梅急忙说:“哎呀,我知道你们都忙,要不是胡阿姨和我妈常在一起出去逛公园,不然我还不认识你呢。”瑾梅这样一说,忽然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唐突,或者说,不妥帖。刘涛听着,脸颊旁边露出两个小酒窝。
“听说,你们要搬走啦?”
“恩,哎,你说,现在的人怎么了,房东说不租就不租了。哎……”
“你们现在找到房子没?”
“哪有呢?我们已经找了半个多月了,为了房子的事情愁死了。”
“我家有个闲置房,也不知道,你们看不看得中,要是你们不嫌弃,可以先住下来……”
瑾梅有些惊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听了刘涛这句话,瞬间像是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一样,心里面特别地畅快。
“那怎么好意思呢?”
“没事的,过几天,我叫阿姨打扫打扫,你们再搬进去吧。”
瑾梅回答得很干脆:“好的。”
他们就这样先是聊到租房的问题,然后又聊到孩子的教育,最后聊到工作上面的事情。直到马克在厨房里面把饭菜做好以后,刘涛和瑾梅才停止了交谈。刘涛站起来说:“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瑾梅不让刘涛回去,非要拉着刘涛坐下来吃饭。刘涛有些尴尬,推辞了几番,甚至拿出小宝贝在家哭为借口,得回去看看。瑾梅硬是没让刘涛回去,说:“哎呀,没事的,没事的,有胡阿姨照顾着呢,你看,你第一次来我家做客,不能不吃饭走的啊,这可不行的。再怎么说,在我们老家兴那样的规矩。饭菜熟了,可不能让客人走回家呢。”刘涛哈哈哈地笑说:“这么说,我今天不吃不行了。”瑾梅回答道:“那可不。”刘涛只好坐下来,马克去房间洗碗,盛饭,瑾梅摆好筷子,然后,安排刘涛坐下来。瑾梅给刘涛的碗里面搛了不少蔬菜和鸡肉,瑾梅总是按捺不住,总是说:“吃,多吃点,你看你这么瘦,可一定要多吃点呢。”
马克只知道在旁边乐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埋头吃饭,好像此时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本来想在桌上说几句感谢的话来着,都插不进嘴,只好作罢,低着头,闷声吃饭,瑾梅和刘涛聊得非常欢畅。在吃饭的时候,两人都禁不住哈哈哈地大笑。
就这样,他们在笑声中结束了这样一个安逸的夜晚。
刘涛回去以后,瑾梅看看钟,已经十一点多了,孩子已经睡了,马克正准备收拾碗桌,瑾梅忽然拉着马克的手笑了起来,她扭捏着,娇羞着,甚至有些不像她了。马克像是一只喜欢偷腥的猫一样,馋嘴,瑾梅知道马克在床上贪,这次,马克好像比以前更加地认真了,他关掉电灯,捂着被子,房间像是一朵云一样,在空中飘荡,翻腾。
第二天早上,瑾梅坐在沙发上,没说话,在想心思。
那天正好是周六,马克一般周五的晚上会玩得很晚,有时候是看电影,有时候是和朋友们组团打游戏,瑾梅倒是睡得很早,她起来得很晚,她永远像是缺少休息一样,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情都要拉一泡晨屎,然后,活动自己的关节,她扭动着手腕,扭动着头部,骨头像是会唱歌一样,嘎嘣嘎嘣地响着。以前瑾梅起来的第一件事情是抱怨馬克懒,晚上睡得晚,早上起得晚,完全没有作息规律。瑾梅几乎每周都会这样抱怨。而今天早上,出乎意料的是瑾梅什么都没说,她照常拉完晨屎以后,扭动脖子和手腕结束后,倒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出神。马克也许是被尿憋醒的,草草地起来以后,看见瑾梅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
马克走过去,问瑾梅怎么了,瑾梅没有回复他,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马克用手在瑾梅的面前晃了晃。瑾梅才反应过来。她打了一下马克的手,嘴里骂了一句:“神经病吧。”马克说:“我看你才神经病呢,大清早的坐在沙发上想心思。”
瑾梅问马克:“你说,刘涛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呢?忽然把自家的闲置房处理干净,租给我们?”
马克说:“人家就是想帮一帮我们,你总爱胡思乱想。”
瑾梅还是觉得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总是觉得里面有点岔子。她感觉刘涛不会无端对自己这么好的。
马克有些生气地说:“什么话,别人想帮一帮我们,咋啦,你光想别人的坏处,哎,你这女人啊,我都不知道说你好了。”
瑾梅说:“你是不是傻子?上次我们给他送的葵花籽油呢,她还不是扔进垃圾箱里面去了?”
马克说:“哎,你别提那件事情,不提还好,提起来我就满脑子都是火气。你说,你瑾梅到底办的是什么事情,好端端地去别人家做客,你倒好,送一桶葵花籽油给别人,油倒是没什么,关键是超市送的,你说现在被人看见了,真是脸都被你丢尽了。”
瑾梅说:“还不是因为你,‘赠送两个字没有撕下来,你这个猪脑袋。”
他们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吵了几句话后,马克穿上衣服,走出门外,不再搭理瑾梅。瑾梅在后面还是叽叽喳喳地叫着,马克点了一支烟,没和瑾梅再接着吵下去,他害怕别人听见,这样他更加没有面子了。
马克围着公园转了一圈,她想不出瑾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多了对别人的防备和猜测,做事情也更加虚伪,对任何人都不愿意相信。他又回忆起和在瑾梅读书时候那一段浪漫的时光,那时候的瑾梅可没这样世俗,没有戒备心,他和瑾梅结婚以来,瑾梅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马克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把瑾梅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很困惑,也很无助,不知道对谁倾诉,也不知道谁能帮助自己。
第二天早上,瑾梅就看见胡阿姨正在打扫那间闲置房。胡阿姨戴着口罩,戴着鸭舌帽,戴着手套,要不仔细看,一眼望去,很难以让人认出这就是胡阿姨。胡阿姨正嘱咐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把放在闲置房里面的货物搬走,这两个年轻小伙子都留着长发,手上还文着文身,看起来就十七八岁,二十岁不到。他们很认真地把房间里面的货物搬出来,胡阿姨拿着扫把打扫,直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这件房子才被腾空出来。胡阿姨打扫干净后,正准备去水龙头上洗漱一番,这时候,正好碰见瑾梅,瑾梅对胡阿姨笑了一下,胡阿姨也笑了一下。
胡阿姨用手指着那间闲置房说:“瑾梅,我都给你们打扫好了,你们马上就可以住进去了。”
瑾梅呵呵地笑,说道:“谢谢,真是辛苦你了。”
胡阿姨摆了摆手说:“都是出外打工的,租房最让人讨厌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搬过家,那叫一个累呀。”
瑾梅听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回答:“那是,那是。”
胡阿姨说:“我要回去打扫房子去了,你们快回去收拾收拾,该捡的东西捡起来,该丢的东西丢了,反正这间房子也够大,你们进来,也不愁着没地方放东西啦。”
胡阿姨说完这句话,瑾梅笑着说:“那是,那是。真是遇见了大好人了,真是遇见了大好人了。”瑾梅连续说了两声,看样子是对这间房子很满意。
瑾梅回去的时候,问马克:“你有没有看过刘涛家的那间闲置房?”
马克摇了摇头说:“没看过。这还要看什么,这么近的地方,直接搬过去就好了。我们每月付好房租就行了,有什么可看的。反正租房又不是买房子,对吧?主要是能住人,有卫生间,可洗澡就可以了。你说是不?”
瑾梅没答应他,只是鼻子里面哼着气。
瑾梅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刘涛对自己这么好,一想想自己上次做的那些事情,真是丢人,她意识到了自己不对,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点精神也拉不起来。马克和母亲正在整理东西,这几天母亲和胡阿姨还小聊了几句。胡阿姨說:“以后你们搬过来,我们带孩子去公园也就更加的方便啦。”母亲对阿姨笑笑:“那可不。”
搬家那天正好是周六,一大早,瑾梅就爬起来,吵醒还在睡懒觉的马克。马克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今天要搬家的。瑾梅喊来了公司的小刘,小刘一大早就来了,瑾梅安排他过来帮忙,新来的小刘人很乖,只要老员工需要帮助的事情,小刘都会义不容辞。马克过来还递给小刘一支烟卷,小刘摆了摆手说:“我不抽烟的。”马克只好微笑着,乐呵呵地开起了玩笑说:“不抽烟,是好同志,以后肯定会找一个好姑娘的。”小刘笑着说:“我有女朋友了。”马克也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只好说:“哦,好。”
打扫好房子以后,马克和瑾梅好像并不想急着搬进去,他们都在为上次参加生日宴的送礼品的事而内疚。
马克说:“你看看,我们办的是什么事情呢?人家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是怎么对别人家的。哎!”瑾梅没说话,只是呆愣愣地坐在房间里。
第二天,他们拎着礼品去了刘涛家,刘涛正在逗自己的孩子玩。外面有人敲门,刘涛把门打开,看见是马克和瑾梅。刘涛看间他们手上都拿着东西,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马克和瑾梅走进来,尴尬地笑着说:“涛姐,上次生日宴的事情,可能是我们做错了,这间房子,我们也不租了。”
刘涛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生日宴的事情?”瑾梅没有说话,马克一个人揽了话过来,说出了压在他们心里很久的那些话。刘涛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就为了这件事情吗,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上次你们送的那桶油,我们还吃着呢,不过,你们买的那桶油,我们去年也买了一桶,过期了,我让胡阿姨扔了出去。哈哈……”
马克和瑾梅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刘涛说:“你们两口子真可爱。”
马克和瑾梅看着刘涛尴尬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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