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流行语日源词流变研究

张倩

摘 要：现代汉语词汇中隐藏着许多日源词汇。这些词汇进入汉语后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控”就是其中之一。漢语流行语中的“控”字与日语中的“コン”相比，无论是在语义还是语法范畴上，都增添了新的用法。“控”在日语中原本不健康的、负面的含义到了现代汉语中逐渐消失，转换成中性词，在积极正面的语境下也可以使用。词性由原本的词缀扩大到了动词用法，语用群体也从原本动漫和漫画爱好者扩大到了社会大众。

关键词：汉语;日语;流行语;日源词;“控”

在当今社会流行的汉语词汇中，隐藏着许多日源词汇。所谓“日源词汇”，是指从日本流传而来、在汉语环境下被广泛使用的词汇。日语中的外来词一般用片假名来书写，其中的一部分汉语词汇来自中国，理论上也属于外来词，至今仍然保留汉字的写法。汉语中的外来词则主要以音译为主，还有音译兼表意和来自日语的借形词。词汇的交流和文化的交流一样，是双向的。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大量吸收了来自欧美的先进文化。为了将这些文化著作翻译成日语，日本学者创造了成千上万个新词（即和制汉语），遍及日本社会的各个领域[1]（P128）。这些新词大都是由汉字组成，并且和汉语的构词法相似，此后便通过日译版的著作和赴日留学生的传播，源源不断地传入中国。近年来，中日两国经济、文化交往日益密切，赴日留学生逐年增多，互联网的飞速发展更是加速了日本影视、动漫的输出，并对中国青少年产生了很大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日源词汇也在中国得到广泛使用。可以说，日源外来词在汉语流行词中占有很大的比重，是外来词研究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本文从语义学的角度，通过比较中日两国“控”字的词源、词义、词性和情感意义等，来分析汉语中日源外来词的流变，并进一步探究“控”流行的原因。

一、“控”的语义来源

（一）汉字“控”的语义来源

在汉语中，“控”的本义为拉开弓弦，《说文解字》释义为：“控，引也。从手空声。”清代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进一步解释道：“引者，开弓也。引申之为凡引远使近之称。《诗》：‘控于大邦。传曰：‘控，引也。”[2]后来引申为“控制，操纵”;又引申指“投，告，控诉”。《辞源》对“控”字的解释如下：（一）引弓，开弓。见《说文》。唐白居易《长庆集卷二一·宣州试射中正鹄赋》：“在乎矢不虚发，弓不再控。”（二）控制，操纵。《诗·郑风·大叔于田》：“抑磬控忌，抑纵送忌。”《传》：“止马曰控。”……（三）赴，走告。《诗·鄘风·载驰》：“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四）投。《庄子·逍遥游》：“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3]（P1265）《现代汉语词典》对“控”字的解释是：控1，告发;控告：～诉∣指～。控2，控制：遥～∣失～。控3，①使身体或身体的一部分悬空或处于失去支撑的状态：腿都～肿了∣枕头掉了，～着脑袋睡觉多难受啊！②使容器口（或人的头）朝下，让里面的液体慢慢流出：把瓶里的油～干净。[4]（P744）

（二）流行语“控”的语义来源

当代流行语“萝莉控、抹茶控、制服控”中的“控”，在语义和功能上都完全不同于以往汉语的“控”。这里的“控”是一个来自日语的音译词，在日语中的读音是“コン（con）”，意思是表示极度喜欢某东西的人。

日语中最早出现的“控”类词语是“萝莉控”。“萝莉”一词来源于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可夫的小说《洛丽塔（Lolita）》，这部作品描写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和稚嫩少女的爱情故事。“萝莉控”在日语中写作“ロリータ·コンプレックス（Lolita complex）”，是ロリータ（Lolita）和コンプレックス（complex）共同构成的和制英语，简称“ロリコン”，可译作洛丽塔情结。与“ロリコン（萝莉控）”构造相似的词语还有“マザーコンプレックス（mother complex）”，简称“マザーコン”，可译作恋母情结。“ロリコン（萝莉控）”一词在日本被人们所使用，大约开始于上一世纪70年代，于80年代迅速流行。该词也出现在日本的动漫作品中，因此而流传至中国。国内的动漫爱好者们将其音译成“萝莉控”，特指那些喜欢动漫作品中的少女角色的群体。

随着时代的发展，在“萝莉控”的基础上又逐渐衍生出“女仆控”“御姐控”“正太控”……诸如此类的词语，分别指喜欢此类角色的群体。此后，“控”在中国社会中广泛流传，活跃在越来越多的领域中，特指非常喜爱某种事物或行为的群体。在汉语中也创造出了许多新的“控”词汇，如“短发控”“女王控”“大叔控”等。

二、“控”的语义演变

如前所述，汉语中的“控”字以前主要作为动词使用，而在日语词汇“控”传入中国后，又衍生出了新的用法。同时，“控”的情感色彩也发生了变化，与日本原生态语境中的含义有着很大的区别。

（一）构词功能

日语“ロリコン”中的“コン”，具有独立性。而在现代汉语流行语中，“控”大部分是作为词缀而为人们所熟知，它作为复合词的一部分，大多时候需要附着在其他词语的后面，成为了构词能力极强的词缀。与此同时，原本的动词用法也得以保留下来，并增添了新的含义。

1.汉语中作为词缀的“控”

（1）“控”字来袭，如今再说“主流”就太OUT了，我们身边充斥了千奇百怪的“控”，哪怕只是爱吃面条，也可以归类“面条控”。（《河南日报》，2010-04-14）

（2）我承认我是个“文字控”，看一份报纸，都会从头至尾看到底，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当然也就不会放过中缝了。（《温州晚报》，2010-08-30）

（3）喜爱美食的我，每到一地，总会遍尝当地美食及特色小吃，拿现在流行词语来讲，就是一个地道的“美食控”。（新华网，2012-06-07）

（4）“布偶控”、“球鞋控”，以及“香水控”、“信纸控”、“门票控”、“迷彩控”、“芭比控”、“手机控”、“镜子控”、“笔记本控”、“盒子控”……“恋物控”是疯狂的购物族，拼命搜集自己的所爱。（《北京青年报》，2014-02-18）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控”字作为后缀可构成“XX控”这一较为固定的格式，并创造出许多新词。这时的“控”主要作為一种构词元素而出现，本身的意义被弱化。还可看出，“控”字前面的“XX”以名词居多。如例（1）中的“面条控”、例（2）中的“文字控”、例（3）中的“美食控”以及例（4）中的“布偶控”“球鞋控”等等，都是“名词+控”构成的新词。此外，像“NBA控”“iPhone壁纸控”等名词性的英文单词或中英混合用语后面也可以接“控”。“控”字前面的“XX”也可以是动词、形容词。如“化妆控”“跑步控”等，就是“动词+控”构成的新词;“性感控”“慵懒控”等，则是“形容词+控”构成的新词。

2.汉语中作为动词的“控”

汉语中“控”字主要作为动词使用，原本的“控”有“控告、控诉”及“控制、掌控、操控”等含义，如“控诉罪行”“掌控大权”“控制人口增长”等。由日语翻译过来的“控”，在一定范围内仍然保留着动词“控制、掌控、操控”的含义，可以理解为像是被操控着一样喜欢、迷恋某种事物。例如：

（5）最近超控这首歌啊。（豆瓣网，2009-09-27）

（6）不知不觉就很控星巴克，不知道是先爱上咖啡的味道，还是先爱上了星巴克的感觉。（新浪网，2010-03-20）

（7）我非常不适合牛仔衬衫和彩色格子衣服当然还有针织开衫，曾经很控这三个系列，无一例外被评价为不好看，现在看来也非常土，索性都被我处理掉了。（新浪网，2012-05-01）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控”字作为动词可构成“控XX”这一格式，如例（5）中的“控歌”、例（6）中的“控星巴克”等。同时，“控XX”格式中“控”的前面往往会出现“超”“很”这样的高程度副词，表示迷恋、喜爱的程度之深、之高。而这种现象在日本流行语中是从未出现的。究其根源，显然和汉语、日语的本身特征有关。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来说，日语是SOV型语言，而汉语是SVO型语言[5]。从上面的例子也可看出，跟在“控”（V）后面的正是“这首歌”“星巴克”“三个系列”等目的语（O）。也就是说，汉语中原本表示“控制、操控”的动词“控”，在用作日源词“萝莉控”的音译词之后，又增添了“喜欢、着迷、热爱”的含义。总之，流行语“控”由日本传到中国后，其构词功能、语义特征、语用范畴都发生了一定变化，由单纯的词缀扩展到动词用法，语用群体也从原本动漫和漫画爱好者扩大到了社会大众。

（二）语义色彩

从语源上说，“控”源于日语的“コン”，而日语“コン”也是一个外来词，来自英文单词“complex（情结）”，是从“complex”的前一个音节截取而来的。“complex”的一般释义为：“复杂的，难懂的”，并由此引申出新的含义。《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中，“complex”在名词下的第二项意思是：“情结，夸大的情绪反应。”[6]《社会心理学词典》对“complex”的解释是：“指部分或全部被意识压抑在无意识中具有持续性，并以本能冲动为核心的愿望、情绪或观念，带有强烈的的情感色彩。这些存在于自己身上的愿望、情绪或观念是与某些伦理道德思想相对立的。”[7]（P162）日语“コン”在开始的时候也是用来指称那些有某某情结的群体，这种情结显然蕴含着不健康的、变态的情感在内，具有强烈的负面效应。如“萝莉控”即是指对幼女、少女更具性取向的群体，“制服控”则是指对穿着制服的女性更具性取向的群体。

从日本传入中国后，“控”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泛，日本原来语境下的那种特有的负面含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表示对某事物的疯狂喜爱。如“抹茶控”，是指非常喜爱抹茶的群体。在自己喜欢的事物后面加上一个“控”字就可以明确表达自己的兴趣爱好，这样简单快捷的构词方式使“控”在汉语中广泛流行开来。例如：

（8）印度日本街头奇特文化，日本萝莉控的人数竟占百分之十五（《中国日报》，2016-08-01）

（9）国足将首现“90后”国脚  高洪波变“正太控”（腾讯体育，2010-01-20）

例（8）、例（9）都是新闻报道的标题，其中“萝莉控”和“正太控”分别音译于日语中的“ロリコン”和“ショタコン”。在这里，“萝莉控”是指喜欢可爱型女性的男性，“正太控”是喜欢年轻选手的意思。再如例（2）、例（3）中的“文字控”和“美食控”，都是对自己行为的充分肯定，洋溢着自豪之感与自得之意。这样一来，原本带有负面意义、表示不健康的情感的日语“コン”传到中国，就转变为表示喜欢、热爱的词语。可以说，在汉语流行语中，“控”字已经逐渐向中性化趋近，而且在正面积极的语境中也可以使用。总起来看，日语的“コン”与汉语的“控”的区别可见表1所示：

综上所述，“萝莉控”中的“控”在最早音译成中文时，不仅考虑到“控”和“コン”发音的相似性，还有意译的成分在。“控”字音译和意译并存，弱化了日语中负面的含义，逐渐发展成中性词。同时，汉语中的“控”成为了构词能力极强的词缀，并增加了动词用法。随着语义和用法的变化，原本只在动画和漫画中使用的“控”在现代汉语中逐渐成为了日常用语，也经常被网络、期刊、综艺节目等大众媒体使用。

三、“控”的流行原因

（一）社会原因

在1982年内山亚纪创作的漫画《ロリコン·ラブ》（中文译名《萝莉控的爱》）的影响之下，《ロリコン大全集》（中文译名《萝莉控大全集》）、《ロリコン白書》（中文译名《萝莉控白书》）等作品相继问世，在日本掀起了萝莉控的热潮。此后，日本也出版了许多同类型的漫画、写真集和同人杂志等。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和日本的交流日益频繁，伴随着电视网络的普及和大众传媒的发展，作为日本流行文化代表的动漫作品席卷中国。就像著名语言学家萨丕尔所说的那样：“语言，像文化一样，很少是自给自足的。交际的需要使说一种语言的人和说邻近语言的或文化上占优势的语言的人发生直接或间接的接触。”“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最简单的影响是‘借贷。只要有文化的借贷，就可能把有关的词也借过来。”[8]（P120-121）中日之间的语言交流也是如此。

在日本动漫文化输入中国的过程中，许多日语词汇作为外来语也被汉语吸收，其中“萝莉控”“正太控”就是很好的例子。同时传入中国的词汇还有“宅”和“萌”，它们作为动漫文化的代表性词汇，在汉语中同样很快流行起来。2011年，“控”被选为中国年度代表汉字，反映出其流行的热度和广度。可以说，控”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更多的人不再在意世俗的眼光，而更加关注自身正当的兴趣爱好，宣示着自己成为“某某控”。

（二）心理原因

流行语的形成和传播，也与语用群体的原创仪式和能力有关。如果没有这一点，就会失去创新的原动力。当今社会生活节奏快，人们注重精神文化生活，大众追求个性独立，这在流行语中都有所体现。“控”字广为流行，表现出更加开放的语义空间和更为斑斓的语言现象。在汉语中，表示热衷沉迷于某一事物的词还有“迷”，如“京剧迷”和“围棋迷”等。同样作为后缀使用，同样表示沉迷的意思，但与“迷”相比，“控”作为日源外来语却具有更加时尚的感受，因此，很快在年轻人中流行开来。从例（4）“布偶控”“球鞋控”“香水控”“信纸控”“门票控”“迷彩控”等一系列“控”词中，不难看出“控”字表现了当代年轻人张扬个性、追求时尚的心理特征以及想要打破陈规、创造多彩生活方式的美好愿望。

大众的心理需求也是流行語形成和传播的重要因素。正如前文所说，“控”最初在喜爱动漫文化的群体中普及。动漫迷之间使用“控”“宅”“萌”等来源于动漫的新词汇，以增强彼此之间的归属感和亲切感。一旦自己创造出来或正在使用的新词汇被社会所接受，就会油然而生引领潮流的自豪感。大众都有求新求异的心理，新的语言现象往往会受到人们的关注，从而竞相模仿、传播“萝莉控”“大叔控”等新鲜的流行词汇。这种心理也是“控”字的流行原因之一。

参考文献：

[1]崔崟.现代日语语言学概论[M].北京：外文出版社， 2009.

[2][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修订本）[Z].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4]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5]廖光蓉.语言类型学视域下的词概念框架认知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6]何恩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精装）[Z].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07.

[7]时蓉华.社会心理学词典[Z].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8.

[8][美]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言语研究导论[M].陆卓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