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茶好天气
2019-04-22左如
左如
人生需要准备的,不是昂贵的茶,而是喝茶的心情。
——林清玄
春节前夕,应螺洲镇政府之邀,在陈宝琛①故居参加了一场新春茶会。
南方虽无滴水成冰之寒,却是化不开的阴寒与湿冷。浓云晦暗,给古宅平添了几许幽僻与沧桑。赐书楼②前,共布设五席。赐书楼乃陈氏五楼的第一楼,楼如其名,充满了书卷气。
黛瓦粉墙下,花木掩映中,观书啜茶,雅事也,乐事也。陈氏宅第,几经劫难,旧藏星散,如今已是人去楼空,唯有楼外螺江苍茫,无语东流。然而,高墙深院,气势依旧挺拔,折射出了这一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的昔日荣光。
我们围坐桌旁,等待水开。素雅的白瓷杯碗,在不明不暗的天光中,更显得柔和宁静。一瓶开得正艳的山茶,却让席间顿时热闹起来。席主莲花,一个温婉恬静的女孩。她轻拈杯盖,置茶注水,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一款茶,好喝与否,除了品种、产地、工艺之外,与泡茶师的技术与手法有很大的关系。在蔡荣章、许玉莲等学者看来,泡茶师被视为“茶道艺术家”,“正如绘画之于画家、音乐之于作曲家,茶汤是茶道艺术家的作品”。于是,茶的色(汤色)、香、味与韵,都借由“茶道艺术家”之手来呈现,而“茶汤作品”也蕴含了他们对茶的个人理解。
她泡的是“北斗”。作为武夷岩茶珍贵名丛之一,“北斗”因与大红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变得很有“故事”,“北斗”、“奇丹”和“大红袍”之间的关系纠葛,一度成为茶客们争论不休的话题。在消费市场语境下,唇枪舌剑的最终目的在于价格,毕竟“纯种大红袍”听起来更如雷贯耳。
但是,山场、品种(北斗有一号、二号之分)、工艺、拼配技术的差异,造就了“北斗”干差万别的口感,就像商品“大红袍”一样,每家茶店都有自己的“版本”。我们手里这泡“北斗”,香气与滋味都符合岩茶所应有的特征,但它没有令人感到惊艳或留下深刻的印象。换句话说,没有缺点,也没有特点,就当是一段平实质朴的开场白吧。
添水续饮,我们又接连泡了四五冲。以流水般清灵的古筝曲佐茶,茶的个性是否鲜明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更何况,这也不是很“学院派”的审评。此时,喝茶更多的是—种心情,它能让我们的心慢慢地沉静澄净,去聆听,去感受,正所谓是“尘心洗尽兴难尽”。
临近正午时分,太阳蓦地把灰白厚密的云层撕开一道耀眼的裂口,犹如灵光一闪。“要出太阳了!”太阳又躲躲藏藏了一阵,终于收起了羞涩,慷慨地洒下温煦的阳光,心仿佛也随着云开日出而变得敞亮起来。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茶会准备的茶品中,正正好有一款“正太阳”③!望文生义,此情此景,恰好你来,恰好我在!“正太阳”是岩茶的花名。其实,它是一个很仙风道骨的品种,与之相对的是“正太阴”,组合起来就是“太极”。据说,这两个品种的原产地,地形恰似太极图,“正太阳”生于阴鱼的阳眼处,“正太阴”则反之,生于阳鱼的阴眼处。
“道行”如此之高的茶,在久违的灿烂里会有怎样的表现呢?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它的泡袋是纯色的黑,饶有道者之风。由于是小乔木,它的条索看起来颇为粗壮紧结,乌褐的茶条,带着点类于铁锈的棕褐。烘焙赋予的熟香,与倾泻在身的暖阳很契合。
阳光渐渐把席面铺满,触目皆是明媚。于是,在冲泡时,便和入了充沛的阳光。“把‘正太阳和阳光一起泡,身上暖洋洋,心里喜洋洋。”莲花打趣说。
这是一种明快高扬的香,透着晴朗与轻盈,萦绕于素瓷杯盏之间。至于香型,在嗅觉记忆里搜寻了很久,也找不到类似的香花或水果来形容,大约是“品种香”与“工艺香”的复合之香吧。
金黄的汤色,是溶解在茶汤里的阳光,热情饱满。轻啜徐饮,充盈口中的是“一团和气”,醇厚柔顺,看似含蓄,却也是它最直接的表达,无须假以任何的修饰。
每一种茶都有自己的标志性“语言”,或以香,或以味,有时还要加上既具体又抽象的“韵”。同肉桂、水仙等个性强烈的岩茶当家品种相比,许多花名及部分名丛,除了植物学(植株、叶形、叶色等)上的特点外,香气、滋味等品质方面并无十分鲜明的特征。当然了,这与品种变异④、山场环境、制艺等因素密切相关。因此,曾争奇斗艳的花名(茶友称之为“小品种”)往往有名而无实,除开一些“玩家级”的发烧友会来问津外,多半是被用作拼配的原料茶。当言必称“牛肉”“老枞水仙”的消费潮流汹涌袭来时,这些花名多被湮没不彰,就连显赫的“四大名丛”也愈发式微,“大红袍”则几乎成了大路货的代名词。岩茶市场现状之尴尬,可见一斑。于是,有业者高声呼吁,拯救名丛,拯救岩茶,此是后话。
对于刚刚接触岩茶的人来说,“小品种”茶多以高香见长,开门见山,乍闻香,就心生欢喜。茶龄渐增,就会越来越追求滋味的厚度与层次感。一款有“实力”的岩茶,应是香、味并重,且香溶汤中,带来嗅觉、味觉及精神上的多重体验,耐人寻味。这一过程,就好比品赏一首好诗,细细咀嚼,言有尽而意无穷。
在精洁雅致的庭院里,沉浸着阳光,啜品杯盏里的一泓暖色,古代文人的惬意生活,着实令人艳羡。遥想当年,陈宝琛是不是也曾在此闲坐翻书喝茶?抑或与文友们花下唱和对饮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悠悠百年,倏忽而过,一曲新词茶一杯,旧时天气旧亭台。
汪曾祺说,人生忽如寄,莫辜负茶、汤和好天气。茶正好,阳光正好,喝茶的心情也准备好了,当下都是刚好而已。
茶过五冲,香减味淡汤犹暖。握杯回味,茶尽香留,细腻清雅。在阳光洒遍的天井里,我猛然瞥见马鞍墙下露出一枝粉梅,旁逸斜出,在浮着淡云的天幕中。
“要不再喝一泡‘向天梅吧!”我们都会心地笑了。
01
陈宝琛(1848-1935年),字伯潜,号弢庵、陶庵、听水老人,福建福州人。晚清大臣、學者,官至正红旗汉军副都统、内阁弼德院顾问大臣,为毓庆宫宣统皇帝授读。
02
赐书楼,原名赐书轩,始建于道光四年(1824年),由书法家翁方纲题匾,乃陈宝琛曾祖陈若霖珍藏道光皇帝赐书之所。宣统三年(1911年),陈宝琛在毓庆宫为溥仪授读,赐紫禁城骑马,溥仪赐给陈宝琛更多的御藏图书。为报皇恩,他在后门埕厝后建新楼,将赐书轩藏书及匾移此,并改名为“赐书楼”。
03
正太阳原产于武夷山“外鬼洞”。小乔木型,中叶类,中生种。植株较高大,树姿较直立,叶片水平状着生,近圆形或椭圆形,叶色深绿,叶身稍内折,叶面富光泽,叶质厚脆,主脉粗显,叶缘平直,叶齿密浅稍锐,叶尖圆钝。芽叶肥壮,绿色,有茸毛。发芽密,产量高,持嫩性较强。(罗盛财《武夷岩茶名丛录》,科学出版社,2007)
04
岩茶花名通常是经播种繁育的菜茶品种,由于花粉自然杂交,品种混杂不堪。近代茶学家林馥泉曾言:“在山任何茶园之中,欲寻出十种以上形态不同之菜茶树种随处可得。甚至一枞之中可寻获二三种形态不同者,其品种之混杂以可想见。”(林馥泉《武夷岩茶之生产制造与运销?岩荼之栽培》,1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