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与权力

蒋军

摘要：《茫茫藻海》是英國女作家琼·里斯的代表作，人们以往对该作品的研究多围绕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互文性展开，鲜少有研究者注意到女主人公的疯癫和复杂的权力运作之间的关系。本文以福柯的疯癫与权力理论为视角，分析《茫茫藻海》“权力与疯癫”这一主题，指出女主人公的疯癫是权力社会规训的结果。

关键词：疯癫 权力 福柯 《茫茫藻海》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19）01-0116-02

英国女作家琼·里斯（Jean Rhys）是20世纪杰出的加勒比作家。她一直关注边缘女性问题，倡导性别平等，批判种族歧视，谴责西方文化霸权。在小说《茫茫藻海》中，里斯讲述了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一步步走向疯癫的故事，其实控诉了西方白人男性的权力规训制度。

一、安托瓦内特疯癫的本质

法国著名思想家米歇尔·福柯认为，“疯癫”不是一个精神病学概念，而是至高的理性话语——理性世界的人们的主观判断造成的结果。理性只有不断打压抑制疯癫才能获得维系自身的权力。“偏离理性却又坚定相信自己在追随着理性——这在我看来就是所谓的发疯了。”（福柯，2003：94-95） 由此不难发现，那些非正常非理性的人们被称作疯子或精神病人，由于他们被剥夺了属于他们的话语或真相，被社会排挤而置于悲惨境地。

在《茫茫藻海》中，安托瓦内特（以下简称“安”）之所以被认为是癫狂的，是因为她的行为反常，具有攻击性。但是安真的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吗？实际上她依旧心地善良，渴望爱情，追求幸福生活。安的思想不为社会所容纳，而琼·里斯正是有意借安的眼睛去审视和批判这个社会，这种讽刺也增加了小说的批判意义。

首先，安是一个性情善良的姑娘。作为女儿，安从小就生活在母亲的唉声叹气、冷漠缺爱的环境下。除了有一点怕母亲，她从未埋怨怨恨过母亲。其次，对待黑人仆人克里斯托芬，安更是待她如亲人。安丝毫没有以自己的白人身份自居，无论是对待黑人乔乔或是巴提斯特，她都是亲切友好。此外，安渴望爱情，追求幸福。当在修道院祷告时，她渴望经文中出现“幸福”一词，在她看来幸福和祈祷、善行、苦难一样重要，是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由此可见，安是一个品格高贵、渴望爱情的女子。

反观罗切斯特，读者不难发现，他是一个虚伪自私、贪恋金钱、工于心计的人。作为家族中的次子，罗切斯特没有财产继承权，他嫉妒她的财产和地位。当大方好客的安招待客人时，他就感到非常不舒服。罗切斯特从未爱过安，他娶她只是为了金钱、地位。他从一开始就在敷衍应付，冷漠得令人心惊：“就连这个即将和我结婚的女孩，对我也毫无意义。”罗切斯特假装爱安骗她与其结婚，得到安的财产后就与黑人女仆做爱来刺激可怜的妻子。为了掩饰自己的恶行，维护家族的名声，罗切斯特竟把她送到英国隔离起来，他才是真正的疯癫。这样的阴谋家竟然是文明人，纯洁的安却被视为疯子，琼·里斯无情地讽刺了所谓文明社会的虚伪本质。福柯认为，疯癫不是天生的而是社会文明的产物。安的疯癫从本质上来讲是被理性社会定义的。安本人心地善良、对人友好，她热爱自然，渴望真爱和自由。然而由于受西方白人男性理性话语的钳制，她的言行均被定义为疯癫。

二、疯癫的原因：权力规训

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福柯认为理性话语为了维护权力自身的权威，发明了一整套规训机制去操纵、驯服、改造人体，整个社会就变成了一个规训社会。规训权力有三种实施手段：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和严格检查。在《茫茫藻海》中，无论是安灰色的童年还是不幸的婚姻，处处都潜伏着这种精心计算的、持久的权力运作机制。这些不易被察觉的权术运作压抑着她的个性，湮没了她的声音，一步步把她推向疯癫。

首先，监视是指每一个生活在规训权力制度之下的人都受到权力行使者全面的监视与观察。安自孩提时代起就是受监视的目标。作为白种克里奥人，她曾经生活在种植园里，父亲是奴隶主。在黑奴制度被废除后，她和母亲就成了当地黑人仇视的对象。更不幸的是，由于父亲的去世和家庭的贫困，身份尴尬，安和母亲被黑人嘲笑谩骂，如同囚徒一般被当地人监视着、窥探着。婚后安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的继兄丹尼尔尽收眼底。阿梅丽是丹尼尔安排在安身边的眼线，小说中阿梅丽曾两次送信给罗切斯特，而每次恰恰都是安不在场。“通过监视和观看，个人被对象化，被观察，被记录，被铭写。”（汪民安，2006：445）当安被送往英国囚禁在阁楼里，她受到格雷斯·普尔的监视。这座阁楼就是名副其实的监狱。格雷斯直接睡在安的房间里，与她同吃同住。名义上她是仆人，在照顾“生病”的安，实际上格雷斯的存在如同瞭望塔里的哨兵，时时刻刻监视着房间里的人。

其次，比监视更为严厉的规训权力的手段是规范化裁决，它也是一种微观处罚制度，它处罚的对象包括时间、行为、活动、言语、身体等方面不合规范的出格行为。在《茫茫藻海》中，罗切斯特如同法官一般操纵着权力，他的想法就是衡量一切的规范、标准。当罗切斯特被安的美丽所吸引时，他想到的是“她抬头微笑，她现在的样子倒像是随便一个漂亮的英国女孩”。即便安是美丽的，罗切斯特被她深深吸引，但罗依旧非常霸道地坚持自己英国人的身份，纵然是美丽，也只有英国的女孩美丽，身为异族克里奥的安注定无法符合罗的审美标准。随着权力的逐渐丧失，安所忍受的规范化裁决也更加严厉霸道。罗切斯特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剥夺了她的名字，强制性地以她母亲的名字称呼她，暗指安如同她母亲一样是个疯子。面对这种侮辱性的举动，安极力反抗，但罗切斯特有意想把安逼成疯子，因此他通过一系列强制性规范去要求她。

最后，规训的第三种手段是检查，它既是一种监视的目光，又是一种规范化的要求。当罗切斯特收到丹尼尔的诬告信后，他便无休止地询问甚至质问安家族的事情，对安发疯的母亲询问得尤其详细。安被迫一遍又一遍解释自己和家人的过去，希望能打消丈夫的疑虑。其实，罗切斯特不断质问本身就是一种对安的检查，逼迫安不断作出坦白和妥协。讽刺的是，无论安是否解释、怎样解释，罗切斯特都认为她在说谎。“检查把权力的仪式、试验的形式、力量的部署、真理的确立都融为一体。”（胡颖峰，2012：99）罗切斯特这种对安过去经历的检查，以不断逼问的形式展开。权力被部署在罗切斯特一方，真理的确立也全由他说得算。自从被安囚禁在监狱一般的阁楼里，格雷斯扮演起了检查者的角色。安的一切物品，哪些可以有，哪些是违禁品，都必须经过格雷斯的检查。当安拿刀刺伤了理查德，格雷斯这样训斥安：“你从哪弄到刀的？我告诉他们，刀是你从我这儿偷走的，可我谨慎得很啊。”可见格雷斯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谨慎严格地检查安的一切物品，确保她没有武器。安的武器被无情地剥夺了，她彻底失去了应有的人格独立和身体自由。

三、结语

安的疯癫源自英国白人男性对爱情和金钱的剥夺以及激烈的种族冲突，这些表层原因的背后隐藏着巨大复杂的权力运行机制。安无法逃脱隐藏在身边的监视、标准化裁决和检查，她在精心设计的规训下失去了人身自由和自由意志。安的死是悲剧的，但不全是消极的。她的死也是对压制她迫害她的权力的一种终极反抗，通过死亡这种方式，安保护了自己的个性和自由，回击了庞大复杂的权力机制，终于摆脱了无边的藻海。安的悲怆人生唤起着人们对疯癫的同情和反思。

参考文献：

[1]胡颖峰.规训权力与规训社会——福柯政治哲学思想研究[M].北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

[2]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 生活·读书·知新三联书店，2003.

[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 生活·读书·知新三联书店，1999.

[4]琼·里斯.茫茫藻海[M].方军，吕静莲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

[5]汪民安.权力[C].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赵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