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高焘:一个被唾弃的先行者
2019-04-21庄秋水
庄秋水
2018年9月22日,我途经南安普顿。这里是英国最大的邮轮港之一,在19世纪30年代至20世纪初,这里曾是英国最繁荣的港口。1912年,当时最豪华的邮轮泰坦尼克号正是从南安普顿出发的,在驶向美国的途中不幸沉没。
142年前的隆冬时节,南安普顿应当比9月份冷多了,一个中国老人从这里登陆,开始了他两年多的外交官生涯。
一、派遣公使出洋的缘由
郭嵩焘承受的“恶意”,比南安普顿的凄风冷雨还要令人畏惧。
这位年届六十的老人,被选定为致歉使团公使。他将代表大清帝国,为上海领事馆翻译员马嘉理在云南被杀一案,向维多利亚女王致歉。更重要的是,他作为大清派遣的首任常驻公使,将开肩一个历史性的局面。
1866年,两份重要文件由总理衙门上奏,随后由皇帝下旨分发到各省级大员,征求他们的意见。其中便包含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说贴《局外旁观论》,和英国驻华公使馆文化参赞威妥玛的备忘录《新议略论》。
代理两江总督李鸿章认同这份谏言,在他看来,威妥玛建议中国派遣对外公使,是“以富强夸耀于我”,让中国人知道轮船、电线的便利,进而效仿,对于中国亦有益处。但有的官员仍然抱持着旧时观点,江西巡抚刘坤一就认为,这无异于把国家的重臣,弃置在遥远的异国,成为人质。
作为试水,1868年2月25日,清廷一个临时使团离开上海,5月到达美国旧金山。有趣的是,担任中国巡回大使的是一位美国人、卸任的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
蒲安臣使团首先访问了美国,然后远赴英国,受到维多利亚女王接待,此后是巴黎、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海牙和柏林。这个耗时漫长的使团,在1870年10月返程。蒲安匝为这一趟差使可谓“死而后已”,于返程当年的2月,在俄国感染肺炎去世。
和蒲安臣一起出使的两位联席公使,满人志刚和汉人孙家谷回国后,被视作已经丧失了士大大的体面,他们被派到边陲,以“洗刷”他们由于出使被玷污的纯洁。
1876年9月13日缔结的中英《烟台条约》第一部分就是关于马嘉理事件的解决办法,包括赔偿20万两白银,向英国派遣道歉使团。条约在一定程度卜促成了大清公使常驻外国的制度。
郭嵩焘被任命三天后,李鸿章写信给他,撇清自己在这道命令中的关系:“暮年作此远游,减知非执事所乐为,是以总署先缄商,敝处不敢妄有论列。”言下之意是郭嵩焘的任命,不是出自他的推荐。确实,当总理衙门要他推荐公使的候选人时,李鸿章再三婉拒。李鸿章深知,出任公使将要承受何等可怕的压力。
在他的老家湖南,当地的士绅和百姓对郭嵩焘群起而攻之,指责他背叛了自己的文明。他们讥讽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他在家乡的府邸也差点被烧毁。“汉奸”的舆论压力让郭嵩焘不堪承受,他请求朝廷允许他不再出洋。
二、提倡外交手段
“驻英公使郭不想和许(指一开始任命的剐使许钤身)那样的人同行,也推说有病,并恳请退休。郭是个有学问、有能力、性情温和和头脑清醒的人。”在给下属金登干的信中,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对郭嵩焘评价颇高。
1876年9月6日,慈禧太后召见时,郭嵩焘提出自己年老体弱不堪出使。但在慈禧太后的心理攻势下,郭嵩焘也只得遵旨出使。
和大部分士大夫一样,郭嵩焘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1847年中進士之后,他在约十年后成为翰林院编修。
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郭嵩焘恰好在浙江任职,参与了防御战,领略到坚船利炮的厉害。此后在镇压太平军期间,郭嵩焘为曾国藩效力。为了筹备军饷,他来到上海,见到西洋人的建筑、道路,和其近身相交,他们的礼貌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在传教士所办的墨海书馆,郭嵩焘翻阅了一些科技书籍和新闻报道,并有所意会。这次卜海之行引发的震动,在曾同藩的一封信里可窥见一二。曾国藩提到徐继畲写的《瀛寰志略》,“颇张大英夷”,郭嵩焘从上海回来,“亦震诧之”。事实上,郭嵩焘在开往英国的船上,携带的正是《瀛寰志略》,他把旅途所见和这本对照,记录下那个时代西方文明的宏伟。
此后在1859-1860年期间,郭嵩焘又协助蒙古族将领僧格林沁对抗英法联军。他不赞同战争手段,认为打仗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不战易了,一战便不能了”,建议和外国人谈判解决。用历史学家徐中约的话说,“他从不鼓动借助兵刃抵挡外国人,而是坚持不懈地阐释顺势而为的智慧,因为他意识到中国在军事竞赛中绝无胜算的可能。”
后来,大清不得不走出舒适安全的茧壳里,派驻对外公使。没有人愿意当这个苦差,不但没有政治前途,还会被朝野上下唾骂。
1876年12月1R,郭嵩焘与随从15人,从上海出发,前往英国。他承受着痛苦,前景晦暗不明。这趟旅程极其漫长,1877年1月21日晚上,使团终于抵达南安普顿。
三、访英见闻
郭嵩焘早年在上海所见的,是极有限的西洋经验。到英国后,他的视野更为开阔。刚到伦敦,他就看到:“街市灯如明星万点,车马滔滔,气成烟雾。”
公使的身份,也让他接触到西方社会的各个层面。在驻任的第一年里,他考察英国的政府、议会、企业、军队,包括监狱。他应英女王邀约,参与检阅英国海军,见到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铁甲船。在兼任驻法公使后,他到巴黎参加万国博览会,陪同法国总统阅兵。郭嵩焘意识到中国和两方之间存在一定的差距。他在日记里记下了参观邮电局、工艺学校的见闻,惊叹于英国人对科学技术的探索。
更加难得的是,他意识到:“西洋政教、制造,无一不出于学!”
1871年,英国成为世界首个“城市主导型社会”。而从地理面积上算,伦敦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铁路把各地联结在一起,郭嵩焘到英国各地参观,都乘坐“汽轮车”,也就是火车。
1877年3月15日郭嵩焘在英国官员陪同下参观电报局,“电报各异式……一辨声知字,运用尤灵,其机尤速,此又新式之尤奇者”。此时,英国的信息传递也处于大爆发时期。1852年以前,已经有一条电报成功跨越了爱尔兰海。到1865年,已有数条电报越过大西洋发至北美,越过红海发至印度。此后,电报的影响力越来越广。在郭嵩焘到达英国的年代,电报网络包含了里程数达到2.2万英里的电报,从超过3000个收发点生成了600万条信息。
彼时中国内陆还没有电报系统,仍然依靠古老的驿马传递公文。马嘉理在中缅边境被杀的消息,是由印度总督用电报传给英国国内和驻华公使的。大清海关驻伦敦办事处主任金登干在看到《泰晤士报》的报道后,觉得事关重大,用电报和信件向赫德汇报了这一事件,而总理衙门要到多日后才接到英国使馆的照会。
四、国内舆情哗然
出国前,郭嵩焘与总理衙门商定,他将在出使期间,详尽记述沿途各国风土人情,日后将这份日记旱报给总署。自启程的那天,郭嵩焘就逐日记述一路卜的见闻、观感与随员和外国人的谈话议论。到伦敦后,他将从上海到伦敦51天两万多字的日记整理为《使西纪程》,抄寄一份给总理衙门,然后南同文馆刻印出版。
这份正式出版物在朝野激起了轩然大波。郭嵩焘居然“赞扬”西方国家!中国立国两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这难道不是正好证明了他的汉奸本性吗?
浙江著名学者李慈铭斥责:《使西纪程》“记道里所见,极意夸饰,大率谓其法度严明,仁义兼全,富强未艾,寰海归心……迨此书出,而通商衙门为之刊行,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嵩焘之为此言,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之刻者又何心也。”湖南著名学者王闿运在日记中称:“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
翰林院编修何金寿,上奏折攻击郭嵩焘散布歪理邪说,意在“摇惑天下人心”,更进一步参劾他“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以臣事之”。另一翰林院侍讲张佩纶也上疏请求将郭嵩焘革职。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出版仅三个月的《使西纪程》遭到毁版。
少数看过《使西纪程》的人,比如李鸿章也只能惋惜不已。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感叹:“筠仙(即郭嵩焘)虽有呆气,而洋务确有见地,不谓丛谤如此之甚。”
驻英副使刘锡鸿乘机參劾郭嵩焘几大罪状:
其一是参观洋人炮台,因为天冷郭嵩焘披了洋人衣服。他认为即使冻死也不应穿洋人衣服;
其二是郭嵩焘见巴两国主时,竟然起立,有失堂堂天朝的脸而;
其三是去音乐厅,仿效洋人拿音乐单,有失体统。
也许是刘锡鸿的中伤,令郭嵩焘彻底灰心,在末满三年任期的情况下,他请求辞去公使职位,而刘锡鸿却被任命为驻德公使。
1890年,薛福成担任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到了伦敦。此时距郭嵩焘出使已过了13个年头。在有了一些切身体味后,薛福成才意识到自己当年错疑了郭嵩焘。“此次来游欧洲,由巴黎至伦敦,始信侍郎之说,当于议院、学堂、监狱、医院征之”。
五、归国结局
在夹缠中,郭嵩焘度过了自己的暮年。原本可以大有作为的他,在1879年1月返回中国。他不敢回京城,直接返回湖南老家,隐居田园。
历史学家萧一山对郭嵩焘评价颇高,把他与冯桂芬并列为求强求富的洋务活动的倡导者:“惟桂芬仅以著述行世,与李鸿章颇有关系;而嵩焘参与政治,自恭亲王奕诉,军机大臣文祥以及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无不受其影响,内外大臣所提倡之自强运动,实皆郭所怂恿也”。可惜他的见识,却不能在当时发挥更大的作用。马嘉理事件促成一系列驻外常设机构,大清却没有借此主动去了解世界,而视之为不得已的退让。
也许,对当时而言,郭嵩焘走得太远了,无法为主流社会接受,反而被时代所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