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其中归来这两年
2019-04-21李兴丽
李兴丽
走得太热了,灰色的毛线帽被扒了下来,两缕白发在早晨7点的冷风里飘了起来。牟其中擦了擦头顶的汗,一个员工快步跟了上来,跟他讨论“西伯利亚开发基金的事”。
这是去年12月的一个早晨。牟其中一天的开始是围着北京永定河附近的公园暴走一圈,他身后常常跟着十几个追随者。在北京市门头沟区,集体晨练的场景不多见,绿化工人都要停下手里的活,目送他们一段。
“这人谁啊?”一个路人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感到好奇。
“就是那个要把喜马拉雅炸个大口子的牟其中啊!”穿天蓝色外套的女路人回答。
牟其中,1999年在上班途中被捕,2000年因南德集团“信用证诈骗罪”被判无期徒刑,后狱中改判为18年有期徒刑。出狱时,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在朋友的帮助下才有了落脚之地。半年后,他在北京市门头沟区创建了两家新公司。
曾经的辉煌岁月近在眼前,但属于他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了。
两年多来,新的追随者慕名而来,也有故人相继离去。对他来说,这只是生命中必经的离合。18年的牢狱生活,牟其中提炼了自己的“智慧”,认为找到了可以“打开世界未来500年大门的钥匙”。现在,他要付诸实践。对一个78岁的老者来说,他试图再次创业,证明自己的故事,依然新鲜、感人,甚至残酷。
最好的时代
如果以一个七旬中国老人的生活坐标打量牟其中,他的生活显得有些孤寂。
两任妻子都离他而去,最近一年,坚持为他申诉18年的“红颜”夏宗伟也离开了。在北京门头沟,他身边的亲人只有一个外甥女,是公司的“办公厅主任”,以及被他“劝回国”的大儿子,名字印在公司办公桌的粉色铭牌上。
从入狱到出狱,他的体重从180斤缩水到140斤,不过身高没变,还是一米八,腰板硬朗而笔直。但是走起路来,一不小心就露了马脚——右腿轻微摇摆,熟悉他的人说,那是在狱中突发脑溢血落下的后遗症。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雄心勃勃:要复兴南德集团旧业,还要实验在狱中发现的“智慧文明生产方式”——他擅长的“空手道”法则,通过资本运作,把生产要素优化组合,完成与资金数量极不相称的项目。
他每天五点起床,看材料,早晚沿河岸暴走10公里,接待一波又一波慕名而来的“合作者”。不停地说话,说话,说话。
国家、人类、中美竞争,依然是他挂在口头的话题。像二十年前一样,他从来不需要文稿,“记忆力极强”,一开场可以自己讲上一两个小时。
2018年10月15日,在门头沟公司的一个小型记者见面会上,他提醒大家,“这(满洲里)是我们公司的第一大项目,我认为可以改变中国经济版图。”
“这个项目你参与了哪些部分?”“公司盈利了吗?”“合作方式是怎样的?”他声称的“公司第一大项目”正在遭受记者们的拷问。
“那您现在募到了多少资金?”
78岁的老人发出了谨慎又慈祥的笑声:“那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他避谈具体问题,讲述宽泛而遥远。从三次入狱,又三次出狱的经历,讲到马克思、哈耶克、哥白尼、布鲁诺,从欧洲文艺复兴,讲到中美竞争方式的转变。
看上去,18年的牢狱生活丝毫没有摧毁他的信心,反而为他镀上更加坚硬的外壳。
出狱半年后,他就成立了新公司。“天眼查”显示,公司最初的注册资本是3万元,后来改为1亿元。这意味着公司要在注册资本范围内承担有限责任,“我赔得起”,他对身边的一位朋友说。
在身边的朋友看来,赚几十万的项目,牟其中是看不上的。他需要给这辈子一个交代,所以必须要做大的项目,能够引起大家注意的,才能重新证明他的价值。
但眼下,记者们更关注可行性问题。相比语出惊人的项目,像褚时健那样低头种橙子的老企业家,更务实也更令人信服。
他们打断他,“您现在重新创业,需要做哪些改变吗?”
“是环境改变了,不是我改變。”像18年来坚称无罪一样,他也不认为自己需要适应环境。
18年来,微信早已代替了BB机、大哥大,他坚持不用手机,“浪费时间”。他有一个iPad,装了微信,但那只负责接收朋友们发来的文章。他阅读,但从不回复。如果要回复,就发个文件,“转谁谁”。
在他眼里,时代在向着利于他大展拳脚的方向改变。
以前做生意,他“如履薄冰,要关心政治”,还被怀疑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美国特务。现在,“没有任何压力,我跟朋友说,这是最好的时代。”
“社会变革浪尖上的探索者”
2018年10月15日,在那场历时两个小时的见面会上,创业者牟其中花了半小时向“年轻记者”回顾他三次入狱的经历。
在中国,他是鲜有的曾三进三出监狱的商人,并且不对此感到任何避讳。“23年零15天”,他总结。
关于牟其中的经历,最传奇的部分常常被概括为:罐头换飞机、俄罗斯发射卫星、开发满洲里。
1992年,南德在既没有外贸权,也没有航空经营权,更没有资金的情况下,从国内拉了800多节火车皮的轻工产品,去俄罗斯换回了四架图-154客机。牟其中“倒手”卖给了四川航空公司,在媒体报道中,他称赚了近1亿元。
那是迄今为止中俄民间贸易历史上最大的一笔单项易货交易。靠着敏锐的嗅觉和信息差,四川万县的牟其中一夜成名。
即使在今天,他独特的市场预见眼光,也令接触过他的人感到佩服。
在服刑期间,牟其中除了坚持锻炼身体,看《新闻联播》和十几份报纸外,还筹集资金,成立了一个创业小组。“2001年的时候,电脑越做越小,我们就讨论可能最后就会做得像手机那么小。”创业小组的计算机博士刘波(化名)回忆,当时牟其中打算做智能手机,最后因为资金不足没有成果。两三年后,国内市场上最早的智能手机多普达问世。
和众多企业家不同,牟其中是少有的将自己与社会改革紧紧绑定的人。
在为他服务了十几年的律师刘兴成看来,牟确实是有使命感的,“他一写(申诉书)就说自己是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试验田”,他认定自己的项目对国家有重大的价值,对企业来说,也会产生良好的回报。
律师写的申诉书,并不被牟接受。“他觉得中规中矩,他一写就是几万字,语不惊人死不休,”刘兴成记得,18年间,老牟委托夏宗伟将各种申诉材料寄给最高法、最高检等,“十几年,加起来以吨计了吧。”
在牟其中的话语体系里,自己是社会变革浪尖上的探索者。
疯狂的时代早过去了
18年后,曾经的商业狂人开始了又一次创业,地点定在门头沟永定河旁。
从一个商业中心旁的小路进去,路边摆着一块“南德职大筹备办”的蓝色指示牌。绕过一个老年篮球场,拐进一处僻静的小院,就是牟其中新的“战场”。
“负责办公厅事务”的张雯说,现在公司五、六十人,大部分都是“志愿者”,有南德的老部下,也有慕名而来一起创业的新人,包吃包住,每月能领到3000元。
对于外部的信息,与时代隔绝18年的牟其中,表现出了迫切的求知欲。
他每天上午接待“至少两波来访者”,下午还有一波。即使在刚出狱后的春节,他住在重庆的亲戚家里,也把大年初一、初二都安排得满满的,“要见人谈事”。
朋友能理解他这种心情。刚出狱时,有一天上午安排的事情,因故取消了,其他人都各干各的,他突然很无措。“潜意识里,那是一种对被遗忘的恐惧。一定要很忙,被人围着,怕别人把他忘了。”
他希望找到有想法、有技术,又缺少资金的合作者,通过“智慧文明生产方式”,帮助对方发展为成功的企业。
但在这里,他与现代企业管理者的理念产生了分野,他不认同以资本为中心的管理,“这种管理不是不好,是太坏,压制创造新事物的思想。”
出狱后,他也找过投资人谈大项目。接近牟其中的知情人士透露,“人家说的很客气,以前那种不让你担风险,你把钱借给我的模式行不通了。”牟其中无法接受被“一个不懂这个事的人”判断和审查。他找到另一套解决方法——“我投资是大概行的行为,大概方向行就行”。这种特质也是当年南德被诟病“无管理”的肇始。
但在熟悉他的朋友看来,依靠灵感和自我经验,“这才是牟其中,否则他也做不成换飞机那些事。”出身金融家庭的经历,使他醉心于用极少的资金,“全凭智慧,完成与资金数量极不相称的项目”。
在“万元户”还是衡量财富多寡的时代里,他运作的项目因为“敢想”,显得非常刺眼:与俄罗斯合作发射电视直播系列卫星;独家投资开发满洲里,要把它建设成“北方香港”;他还扬言要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大口子,让印度洋的暖湿气流造福西北……
曾和牟其中在洪山监狱一起服刑的刘波认为,“只要他手下有干将,是可以成事的。”在这个计算机博士眼里,牟其中思维抽象,是“哲学层面的人”,适合战略制定,但并不擅长企业管理。
回望曾经成就了牟其中的那个年代,刘波羡慕又感慨。
“那时候不是不去想,是不敢去想。你想到了,做了,你就成了。”但互联网时代,信息流动太快了,“现在哪有什么金点子,满大街都是烂点子。”在面临几次投资人撤资后,他从互联网创业的战壕里幸存了下来,对创业的残酷有“切肤之痛”,“那个疯狂的时代早过去了。”
何妨一狂再少年
牟其中的家就在公司附近的一栋民居里。说是家,一进门就能知道,那不过是另一个“战场”。
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他和另外三个志愿者一起租住。客厅走廊上钉着写有“南德”二字的铜牌,他卧室门口的桌子上摆着上世纪九十年代南德全体员工的大合影。人头攒动,他站在最中间,英气逼人,却看不清具体的表情。
卧室不大,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书柜里除了《刑法》《交锋》之类的书籍,最下层放了两个药箱。“主要是亚麻酸之类的保健品,”他的秘书解释,“我们给他买的,帮他保养身体。”
工作之外,这个78岁的老人对生活没有过高要求。
“有口饭吃就行,”一日三餐,他都端个青花瓷大碗在食堂解决。吃完饭,十几个志愿者跟着他去永定河边暴走。说这话时,他露出满足的笑容,“在路上他们跟我讲各种新闻,探讨项目。”他开始用“梦想家”形容现在的自己。
59岁被捕,76岁出狱。多数人都觉老牟该养老了。
可牟其中从未想过放弃。
2015年,在写给南德旧部的一封信中,他称,“我目前的健康状况很好。按目前我的健康状态和对日新月异的保健、医疗科研成果的了解,我提出的‘再干20年,轻松过百岁绝对不是一句鼓舞大家的空话。”
他以美国著名企业家哈默为榜样。哈默91岁离世,去世前几天还在工作。他梦想是工作到90岁,以减少狱中岁月带来的遗憾。
他甚至设想,南德复业时,要成立一支基金,“第一步是把耽误了的20年归还给大家,再利用逆生长技术来偿付利息。”
出狱后,锻炼的方式是暴走。身边人希望他在大众面前呈现身体康健的形象,但高血压、糖尿病没有放过他的身体。
“饭前吃二甲双胍,控制血糖。”一位负责他生活事宜的志愿者说,其他的都是保健品。
药像子弹,帮他同时间展开持久战。
“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怕死了呢?”他曾在信里自问,又继续回答:“我将在平反之后两年之内,完成这一项全新经济组织的筹建工作,10年之内大见成效,再一次让全世界目瞪口呆。”
在《出狱声明》里,他用一联诗向现实宣战:人生既可超百载,何妨一狂再少年。
希望与等待
没有人知道,曾经的“狂人”牟其中是如何在陌生又急速变化的时代面前保持气场的。
在狱中,他组建的小组研究过智能手机、物联网、低轨道通讯卫星,但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落地。
出狱后,他对外公布的三个项目大多是18年前项目的继续——中铁联运开发满洲里、研发芯片和抗衰老技术。芯片是入狱前提出来的,曾被专家认为不可能实现。
从新闻上看,他也在涉猎新的领域。
2017年10月,一个数字货币公司,宣称获得了牟其中投资。牟其中解释,他曾专门请专家研究过数字币,“我认为很难,不敢做。”他说,每天有很多人想来请教,“我不能拒绝每一个人,(因为)他可能产生一个什么新的想法,哪怕是骗子。”
多位牟身边的朋友证实,登门拜访的人确实不少。那些三、四十岁的打拼者都盼着能跟“传奇人物”切磋。
在仰慕者面前,他依然会展现强势的一面。“刚开始大家都兴致勃勃,聊着聊着都成了他一个人在说,人家就没有话了。”一位接近牟的知情人說,他很少去问人家在干什么。大多数时候,他像个耍魔术的人,把别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他的经历上,不断向别人证明自己的选择和理念。
不过,回望过往的坎坷,他展露出坦诚,“一些波折都是时代应该承担的,我没有抱怨。”
18年过去,他还保留着一些过去的习惯,早上吃一碗清水煮白菜,狱中就是如此。周末,没有事务时,他还会带着几个员工去潭柘寺。
财经作家吴晓波在《大败局》里评价他,“应该说,在这个激荡的岁月,一代中国人在逼近现代文明时的种种狂想和疯狂,甚至他们的浮躁及幼稚,都是不应该受到嘲笑和轻视的……然而,对于一位职业企业家来说,牟其中的种种作为无疑表明他实在是一个没有掌握方法论、认不清时势坐标或者说对现代游戏规则置若罔闻的商人。”
而在旧部冯仑看来,“最早的一代民营企业当中,牟其中是最有创造力、想象力的。但由于他的创造力、想象力跟现实环境脱节、对立的太多,所以大部分都成功不了。这种命运使他成为‘过去的一代。也许,再等上十年、二十年,他就会有机会成功了。”
对于78岁的牟其中来说,他已经等了将近20年。正如几年前,他引用的那句大仲马的名言——“人类的智慧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希望与等待”。现在,他还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