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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你所不知道的秦晖

2019-04-21

记者观察 2019年2期
关键词:学术老师

2012年,我成了秦晖老师的博士后。

秦晖是我最喜欢的学者,我很早以前就读过他的《问题与主义》,这本书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头脑中的很多“常识”与“定势”。

从这本书开始,我又陆陆续续看了秦晖的其他作品,包括他当时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些长文,我头脑中原本的知识结构受到巨大冲击。读罢这些东西,秦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是个颇有几分英雄气的人。或者说,他就是《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孩子,只有他有足够的清澈和“天真”说出石破天惊的话。

01

秦晖老师是一个从上世纪80年代“穿越”过来的人,为人处世、待人接物,完整地保留着80年代的习惯。

在正式入职(博士后算是一个短期工作,而不是如很多人理解的那样是一个学位)前,朋友先带我到秦老师家拜访了一次。朋友带了一盒茶叶做“伴手礼”,这是今天的社交惯例。没想到秦老师一见面就说:“我从不收任何礼物。”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们既然有师生合作关系,你更不要给我带任何礼物,我们之间的关系保持得纯粹一点好。”我当然只好唯唯。

进了秦老师蓝旗营小区的家,更是如同“穿越”回了过去:装修是几十年前的,不但风格完全落伍,而且多处已经斑驳。室内别无他物,到处都是书,从书架上溢到四处,沙发上、地板上、茶几上,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一摞摞的书。

事实上,以前只是读过秦老师的书,并不了解秦老师这个人。到北京后和朋友聊天,才知道秦晖老师和一般大学教授颇有些不同:他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没有申请过任何课题和项目,甚至书出得也很少。

他做了近二十年的资深教授,成就众所周知,但是安于教授中的三级,甚至很长时间里没有资格带博士,他也毫不在意。幾十年来,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和兴趣做研究,毫不为其他因素所动。

02

做博士后,甚至读博士,都要帮导师打工干活儿,这似乎已经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常识”。

但是秦老师一开始就开宗明义:“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任何事。我对你只有一条要求,来听听我的课就可以了。毕竟师生一场,这样你可以多一点对我的了解。”

这其实不必他要求,我正求之不得。秦老师的口才之雄辩是有名的,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在复旦读博的时候,我就听过一次秦老师的讲座,座无虚席,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

整个讲座没有一句废话,直揭问题,深入要害,令我印象极为深刻。

在我的学生生涯中,遇到过两个对三尺讲台万分敬重的老师,一个是复旦的姚大力老师,一个是清华的秦晖老师。他们的共同点,是学术水平高,准备又极为认真,课程内容极度烂熟于心,思维的逻辑性强,这堂课结尾的一句,下一堂能准确地接上。无论如何旁征博引,都不离主题。

但这并不是说秦老师的课讲得枯燥。他在课堂上非常放松,虽然课件做得很认真,但是基本上不用看,也并不完全按照课件的顺序讲。随手抻出一个话题,就可以娓娓不断,引人人胜。也经常会逸出课程主线“信口开河”,想到哪讲到哪,但是这些“离题发挥”的部分,往往都更为精彩。

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对学生、对讲台尊重。书商贺雄飞曾写文章回忆说,有一天,他和秦晖老师等人去拜访李慎之先生,“谈至高兴处,秦先生突然说:‘我今晚七点还要给研究生上课,其时已六点了。于是急急忙往回赶……紧急跳下车去,连招呼也来不及打,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校园里冲(清华的校园可是有几路公共汽车的呀)。望着这个清瘦的背影,我禁不住泪眼模糊,多好的先生呵”。

03

乍一接触,你会以为秦老师只是一个严肃的学者,—个典型的“书呆子”。

秦老师确实有“书呆子”的一面。他在生活琐事和具体事务上,一贯都心不在焉。比如我听他课的那个学期,他上课前,几乎每次打开电脑弄PPT,电脑都要出现错误,经常鼓捣上老半天,动不动得找学生帮忙。

但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典型”书呆子。生活中的秦老师其实是一个非常风趣的人。比如秦老师酷爱旅行,一有机会就全世界走,虽然眼神不好,但酷爱拍照,用张鸣的说法:“到哪儿都带架破相机,走哪儿拍哪儿,一点讲究都没有,抡起来就咔嚓一下。”

秦老师是一个“天上地下无所不通”的人。他和葛剑雄老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吃饭时自始至终滔滔不绝,而且更关键的是无论聊起什么,都非常精彩。特别是在地理方面,秦晖老师的知识储备令人惊讶。

我第一次和秦老师的两个博士一起同秦老师吃饭时,不知怎么聊到了台湾,秦老师就开始为我们介绍台湾地区历代政区的演变,怎么样从三省两省到一省,具体到每一个小岛的历史,如数家珍。

后来我看过几篇关于秦老师的回忆文章,这些与他相熟的作者无不惊讶于秦老师的地理知识储备。他在饭局上遇到内蒙古人给人家讲内蒙古,遇到东北人给人家讲东北,遇到法国人给人家讲法国,遇到南非人给人家讲南非,不但都能让这些本地人本国人听得津津有味,而且还能保证很多东西都是他们以前不知道的。

如此熟悉地理,一个是因为秦老师自幼有一个爱好,喜欢看地图。他说他三四岁还不太认字的时候就迷上了看地图。另一个是他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因此每每说起某个地方,他脑子里就会呈现出一幅“活地图”。

和地理方面的广博相似,在学术上,秦老师也是一个涉猎面非常广、“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无不研究的人。我们把他在陕西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先后开设过的课程罗列一下就一目了然了:

西方近现代史思想史专题、中国古代史(秦汉史)、中国经济史、古典商品经济、计量史学概论、明清关中农村经济与社会、封建社会形态学、农民社会现代化(中、西、俄之比较)、明清史、农民学与中国传统社会、中国社会史专题……

从这个课程目录,我们就能看出,秦老师是一个把古今中外打通了的人。

之所以能把这么多学术领域打通,是因为他有真正的学术兴趣,有真正的问题意识。他的“通”,是建立在“真问题”的基础上,一旦找到了根本,很多问题都如庖丁解牛,迎刃而解。

04

秦晖老师主观上并没有想要给自己罩上一个“百科全书式学者”的光环。他是一路追随着自己的学术兴趣,由此及彼,不知不觉间做了这样一番知识的壮游的。

他曾经在课堂上说:“做学问一定要有趣,我从来也不相信什么学海无涯苦作舟。另一个是要有强烈的激情,有强烈的问题意识。这样的话读书才是一件快乐的事。”

他的女儿秦蓓蓓在《秦老爹的书事》一文中说:“他好几次因为看书看得入神,下班铃声没听到,被锁在图书馆、资料室。他看书的范围十分广泛,可以说只要和知识沾边的他都有兴趣。除了历史类,与此沾边的考古、古文字、古生物、宗教、地理、自然、水利、兵器……他无一不感兴趣。他的知识非常‘杂,‘杂到喜欢‘唱国歌,能唱出五六十个国家的国歌。”

明代大儒王阳明的一个传奇是结婚当天忘了入洞房,秦晖老师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也相去不远:照结婚照的当天忘了去照相馆。当时他与金雁老师约好了去照一张当时流行的上色的婚纱彩照,但因为他在上海图书馆看书太投入,忘了这码事儿,害得金雁老师做好了头、化了妆,孤坐在照相馆里一直等到下班。

他们成家时唯一的“资产”,是两人合在一起的14大纸箱的书。

秦晖、金雁兩位老师是我见过的学术界最让人羡慕的学者伉俪,两人都才华横溢,更为难得的是,金雁老师不光在学术上与秦晖老师相互交集,相互补充,在生活中又是一个利落爽快的人,处理实际生活问题的能力远强于秦老师。

因此秦老师可以对很多事情“不感兴趣”。他的全部时间,差不多都投入到学问上,兴致勃勃、全神贯注。因此,他的生活就是学术,他的学术就是生活。

他的女儿说:“秦老爹有随手记卡片的习惯,经常是随便抓住什么纸头就写下一些想法,家里的一些废纸烂屑上可能都留有他的‘灵感,于是他有个规定:片纸不丢!不能打扫他的桌子,谁若胆敢清理他桌上的东西,势必迎来一顿咆哮。”

这些卡片后来汇集成了《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的再认识》《传统十论:本土社会的制度、文化与其变革》等十几本影响很大的著作。

其实除了这些已经出版的作品,金雁老师说,秦老师还有很多“半部书”。这些“半部书”都是因为各种原因研究兴趣转移的结果,“至少有半部《孙可望评传》、半部《古代社会形态学》、半部《大西军治滇》,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工,或者永远也不会完工了”。

这些成品和半成品都来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自广泛地阅读和一刻不停地思考。

05

秦晖老师虽然在学术问题上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但是在为人上,其实是非常宽和的,和他提到任何其他学者,他从没有讥评之语,总是能持平地指出其长处。

他有一句名言:“高调再高,苟能律己,慎勿律人,高亦无害。低调再低,不逾底线,若能持守,低又何妨。”他自己正是这样做的。

他对学生的要求,也是“有经有权”。开学第一节课快下课的时候,他总要谈一下他的课堂要求。这个要求显然是自由主义者的:“我并不要求你们必须都来听课,你们是自由的,不来也可以。我不会因为你们不来就给你们不及格。但是,如果你不来听课,但结束时又想得高分,这对总来听课的同学显然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我还是会进行几次必要的考勤。”

有人认为秦老师的研究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甚至批评他有某些学术偏见。秦老师则这样辩析如何避免学术上的偏见和偏好:“先人为主,学术偏好,对所有人来说可能都无法避免。因为一开始做学问时是一张白纸,这是纯粹理想状态,也是从来没有的事。但是,不能避免和不想避免,是两回事。任何人都可能有偏见,但是重要的是你能自动审视这种偏见,警惕这种偏见。与此同时,如果有学术上的自由,整体上说这种偏见也不构成问题。因为关于知识生产的过程,本来就有一种说法,叫‘片面的深刻性。只要你很深入,在这个方向上有推进,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学术领域没有上帝,也没有完人。好在一个正常的学术世界里,如果有偏见,自有人来纠偏。就如同在一个森林中,本来就会有乔木有灌木有小草,有猛禽也有松鼠,有所谓的‘香花也有所谓的‘毒草,自然形成一个平衡的生态系统。它们相互补充,每一个都是‘偏的,放到一起,就全了。”

在这个世界越来越快的流动和变化之中,我经常庆幸在人生路上遇到了像秦晖老师这样的人。他是时代潮流中的“石头”,“江流石不转”,走得远了,回望一下他,可以重新校正自己的经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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