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鱼馆主
2019-04-21聂鑫森
聂鑫森
一
我万万没有想到,别号“书鱼馆主”的舒庆生,竟然视我为他的人生第一知己。老实说,在我们相交的四十年里,真正聚首的机会并不多。我既不是他的亲朋好友,也不是他的同事、同学,我们只是在时间和空间的某个交叉点上,有过几数次相逢。但当他患肝癌病危时,他打手机要找的第一个人却是我,而且拜托我邀约现任的市图书馆馆长杨兴同去。
年近不惑的杨兴,曾是我的部下。十年前我从馆长的位置上退下来时,他还是个小伙子。我很欣赏他的品行和才能,他对我也很尊重。由我出面邀约他去看望“书鱼馆主”,应该不会拒绝。
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书鱼馆主”虽无妻室儿女,总还有其他亲友吧,此时怎么会想起了我?
二
我第一次知道“书鱼馆主”这个名号,是一九七八年仲春,在市新华书店总店的发行部。
当时,我供职于市图书馆的古旧书籍修缮部,尔后调到图书采购部,于是隔段日子便要去新华书店总店的发行部,或圈定书单上各种必须采买的书籍,或把到货的书籍运回来。发行部占据二楼整个一层楼,面积宽阔,既是库房、办公地,又是客户的领货处。靠墙摆开一溜宽大的橱架,大大小小的橱格上贴着本市购书单位的名称,里面放着预定并到货的新书。我在有空闲时,喜欢沿着橱架逡巡,看常购书的单位有哪些,喜欢购些什么书。我看见一个橱格上,贴着“书鱼馆主”的标签,这名字很雅,所谓“书鱼”者,即啃咬书的虫子,小小的长条形,在书页上游走如鱼。“书鱼馆主”是一个什么单位呢?我很好奇,便向发行部的营业员打听。
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告诉我:“那不是单位名,是一个人的别号。”
“啊!他一个人能买多少书?还有他专门的橱格。”
“他叫舒庆生,轴承厂的车工。爱读书,喜欢买书,又记性好,一肚子的学问呢。专门的橱格是他申请的,我们也同意。”
我又回到“书鱼馆主”的橱格前,看他订购的书,文学类的有《沈从文小说选集》《冯文炳选集》《新感觉派小说选》《福克纳中短篇小说选》《红楼梦》《世说新语》;文史类的有《中国青铜时代》《考古学概论》《冶金考古》《持故小集》;西方学术类的有《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精神分析引论》《性心理学》《梦的解析》;还有几本荣宝斋出版的画册,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京剧大观》。这让我很吃惊,其一是他的阅读兴趣非常广泛;其二是当工人的工资有限,这么买书(即便不是每月都如此)生活定会受到影响。
我正想着,忽听得有人喊:“顾之先生,‘书鱼馆主来了!”
我赶快走过去。眼前站着一个面目显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洗白的工装,个子单瘦,脸色黄里透青,眼睛里布满血丝,头发乱蓬蓬的,足蹬一双开了小口的皮鞋。他对我笑了笑,说:“你是市图书馆的顾先生?第一次见,幸会。我叫舒庆生,做工的,平生爱好惟读书,算是条书虫吧。”
我赶快作了自我介绍,并真诚地表示对他的钦佩。
舒庆生连说:“谢谢!谢谢!”然后,眉毛一扬,说:“我知道顾先生也有疑虑,我这么买书,家中生活怎么安排?我是无牵无挂一个人,吃在食堂,睡在厂里照顾分配的一间单人宿舍里。以书为师亦为友,陶然而乐。请问顾先生贵庚?”
“我生于一九四八年,年届而立。”
“我虽比你痴长两岁,但你是专门干这一行的,以后还望不吝赐教。”
“庆生兄,你客气了,得便请莅临敝馆指导。”
楼外忽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
在发行部一角,摆着一张小方桌和几把方凳,以供客户休息。
舒庆生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这是古人一副名联的上联,我随口答出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我们相视一笑,似有默契,走向小方桌和方凳,俨然多年未见的朋友。
方桌上有热水瓶,有小茶杯,但没有茶叶。我们坐下来,喝热热的白开水。
“古语说,君子之交淡于水。顾先生,我不敢称是君子,但可改为:书友之交淡于水。如何?”
“好!庆生兄有捷才。”
“过奖,过奖。”
这个聊天的序曲很漂亮,我们都轻松下来,没有一点拘束了。我最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书,这么舍得花钱买书,是出生书香门第还是有高人指点迷津?
舒庆生搔了搔一头乱发,坦诚地告诉我:“我的父亲是码头上的搬运工,母亲常年有病,参加不了工作,他们都是半文盲。但同住一个院子的邻居,有一位是教语文的中学老师,姓师,他们家没有孩子,很喜欢我,我叫他师老师,叫他夫人师师母。一听见我叫他们,他们就笑,笑过后就要给我几颗糖果。师老师常叫我去他的书房玩,挨墙全是书柜,满屋子的书香,好聞极了。有一回,他抽取几本古版线装书,小心地翻开,告诉我这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我记得其中有一本是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当翻到书中的‘点心单那几页时,出现了几个游走的小黑点,是虫子。我正要用手指去摁,师老师说:”这叫书鱼,它爱书爱到啃书为生,还不至死罪,何况这是一本专谈饮食的书,让我抖落它即可。那时我不过九岁,这个印象太深了。”
舒庆生忽然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悲戚的神色。
“我十岁那年,师老师因工作调动搬家,去了外地。临别时,我放声哭了一场,师老师特意送了我几本儿童读物,说:‘人生第一大乐事无非读书,你记住这句话,爱书、读书,快乐就永远与你相伴。我这辈子就以书鱼自居,挺开心。以后呢,我再也没有见过师老师和师师母,但他们的言谈举止,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上。”
“庆生兄,喝口水,慢慢说。”
“十二岁时,母亲因病辞世。因为母亲历年看病吃药,欠了些债要还清,父亲每月发工资后只留下日常开支所需的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那时很想有零花钱买书,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要看书只能去图书馆的少儿阅览室,或去新华书店。一九六三年,我上初中二年级时,有一次在新华书店翻看薄薄的《宋诗一百首》,非常喜欢,定价也就两角八分钱,可我身无半文,趁营业员不注意,我把书放进内衣里偷回了家。晚上在灯下读这本书时,手指翻书如触烧红的烙铁,这才知道犯了大错,羞愧难言。我畏畏缩缩把此事告诉了父亲,等待竹条的惩罚,不料父亲听了只是落泪,然后说他明天会去道歉、补款,再让书盖上新华书店的出售章。‘儿呀,爱书是好事,但不能偷,偷就是品德不端了。我会省出钱来,让你隔段日子,可以大大方方去买本书,然后安安心心读自己买的书。我当时就哭了一场。”
我听着听着,眼睛也湿了。
“初中毕业后,我到码头上去做临时工,满十八岁时招工去了轴承厂。二十岁时,父亲也去世了。我从由房管所管理的院子里搬到厂里住,每月省下租金五块钱,厂里的宿舍是不收费的。于是,这些年,我可以用余钱买书了,几多快活。”
雨停了。
因馆里还有事,我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
“庆生兄,后会有期。”
“好走好走。我还要去结账,就不送了。”
三
我在图书馆的图书采购部只干了一年多,领导安排我担任副馆长,也就很少去书店的发行部了。即便在采购图书的这段不算短的日子里,我也难得碰到舒庆生,因彼此去的时间不同,错过了。当他得知我换了岗位,便急匆匆来馆里叩访,先是祝贺,满脸都是真纯的笑意,让我很感动。然后,我们品茶、聊天。他告诉我这几个月又买了多少好书,此中有《历代名人书斋对联墨迹选》,很让他喜欢。清人钱沣的“架上有书真富贵;心中无事即神仙”一联,最合他的心意。忽然,他问道:“顾先生,此书作序的是当代一位名学者,他称对联又名‘墨鸳鸯,对联和鸳鸯皆是成双成对的,对联又多用墨书写,外表看很贴切,但不知是否有典可查?”
看得出舒庆生读书认真,而且有自己的想法。我说:“在清代以前,没有把对联叫做‘墨鸳鸯的,有此称谓是始于民国时的海派文学家、书画家郑午昌,他喜欢收藏明、清书法对联真迹,达四五百件,并将其收藏处命名为‘墨鸳鸯楼。吴湖帆与他为好友,为之画《墨鸳鸯楼长卷》。还有一个相对应的例证,是于右任当年收藏近三百件唐代墓志拓本,其中有七对夫妇合葬的墓志,自题斋名为‘墨鸳鸯七志斋。”
“顾先生腹笥丰厚,谢谢。”
我问:“庆幸兄,你藏书多,读书也勤,可否想到在专项性的读书上多下工夫,由此深入再找到一个做学问的领域?”
他愣了一下,说:“我知道在做学问上先天不足,难有造化,只能在读书中感受快乐,这就够了。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说:‘好读书,不求甚解。他是自谦,我则是自况。”
我只好附和道:“也好。也好。”
以后,每隔一年半载他就会因顺路来一次,彼此客客气气的,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我一直想去他那里回访,多次提及,他都一口回绝,连连说:“我那蜗居之处,你去不得的,太屈尊了,海涵!”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从一九八八年后,舒庆生似乎在人间蒸发了,既没有他的电话,也见不到他的人影。我辗转找人打听,才知道舒庆生供职的轴承厂因负债累累,破产了,关门大吉。所有员工发放一点可怜的安家费,自谋生路。我去轴承厂找过舒庆生,都说不知他的下落。厂子已转让给一个房产开发商,厂房和宿舍区正在拆除,一片废墟。他现在住在哪儿?靠什么维持生计?书鱼可以依仗啃书活得无忧无虑,“书鱼馆主”不行。我记得《历代名人书斋对联墨迹选》中,有著名画家高剑父一联为:“世间唯有读书好,天下无如吃饭难。”
我忽然想起新华书店总店的发行部,也许会有舒庆生的消息。我去了发行部,先看橱架上“书鱼馆主”的橱格,早已没有了。又去问一个老员工,他告诉我:舒庆生早不来发行部定购图书了,但店堂里的营业员说有时还会看见舒庆生来买书,买得很谨慎;他如今在做水果小生意,气色不怎么好;有藏书家愿意购买他的书,出价也不低,但他说书只进不出,书是他的命……
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和担忧。
四
我再次见到舒庆生,是又过了二十年的二〇〇八年夏。屈指算来,舒庆生六十有二了。本地拍卖行举办一次“乡邦文献拍卖会”,汇聚了晚清至一九四九年本地乡贤所撰的未刻本和刻印本,举凡族谱、日记、野史、诗文集,林林总总达百十种。作为图书馆长的我,自然知道公家还没有去竞拍的财力,但我极想去现场看看这些好书花落谁家。于是,在这个午后,我早早地去了拍卖现场——雨湖书院的演讲厅。在大厅的门口,与匆匆赶来的舒庆生久别重逢。
“顾先生,你好!”
舒庆生穿着黑色的T恤衫、青色的棉绸长裤,脚蹬一双皮凉鞋;蓄着板寸头,脸也显得宽大了些,紫红紫红的。
“庆生兄,你来了!我们阔别久矣,你还好吧?”
“这些年我从工人老大哥,沦落为贩夫走卒,不敢来见你呵。但我没忘记读书,在最困难的时候也绝不出卖藏书为活。我挑担、推车卖水果,然后开了一家水果行,赚了些钱,买了房子安置藏书,‘书鱼馆主总算是名副其实了。”
“你当工人和从商,都是书生本色,好!什么时候让我去参观你的藏书?”
“欢迎顾先生随时驾临。这是我的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号码、地址、邮箱。”
“谢谢。我们快进去,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舒庆生是登记在册的竞拍者,与其他竞拍者在前几排就坐。我找了个偏后的位子,坐下来观场。我发现舒庆生举牌很勤,报数很响亮,确实拍走不少好东西。一套四册的《湘潭闺阁诗抄》,是清末的刻印本,存世量少,由两万元起拍,每竞拍一次加两万元,最终舒庆生以八万元拍得。我稍稍算了一下,舒庆生全场竞拍花费二十四万元,得书十余种,气势夺人。
黄昏时,拍卖会结束。因舒庆生还要办理有关手续,我沒有去和他打招呼,就随人流出了大厅。
身边有人问:“这个三号竞拍者,是个什么人物?”
马上有人回答:“他叫舒庆生,开水果行的。”
“胳膊上跑得马,钱大气粗。”
“嘻嘻。过下子他会去面馆吃碗光头面当晚饭。”
“你怎么知道?”
“我们都是水果商会的同业者。”
夜深人静,我给舒庆生的手机发了条短信:“庆生兄,你大有斩获!《湘潭闺阁诗抄》,好书也,我馆无而你有,可喜可贺!”
舒庆生回了一个笑脸图案,再写了几行字:“顾先生来竞拍场观战,我便知此中有好玩意,我不能不专心致志择优而拍!”
过了些日子,一位熟识的大学中文系教授来图书馆寻找《湘潭闺阁诗抄》刻印本,以便撰写关于湘潭清末至民国女诗人流派的论文。馆里没有此书,我便想到了舒庆生,试探着打个电话过去商借。舒庆生回答很干脆:“是你的朋友需要,借去就是了。你来取书,正好看看书鱼馆,如何?你什么时候来,我开车来接。”
舒庆生的答复让我感动,我应邀参观过不少藏书家的藏书处,进门的墙上往往贴着白纸黑字的告白,或“书不外借,免开尊口”,或“美人与书概不外借”。而他闻我代朋友借阅他的《湘潭闺阁诗抄》,竟无半点迟疑,毕竟是价值八万元的好书啊。这是对我的高度信任,并推及我的友人,太难得了!
我去叩访书鱼楼,选的是一个晚上。白天舒庆生要忙生意上的事,不耗费他的宝贵时间。当我在华灯初上时,坐上他开来的一台很旧的小车,他说:“抱歉。这是我买的一台二手车。”
我马上说:“我上下班是坐公交车,你亲自开车来接,高规格呵。第一次访贵府,我自然是要带点礼物的。”
他急了,说:“这怎么行?”
“送你的东西决不俗气。一是我的几本关于图书版本学、目录学的拙著;二是我馆复印的几本乡邦文献,我购来作礼物送你。你不愿接受?”
他哈哈大笑,连连说:“雅人送雅礼,我要了!”
这个社区叫“书香雅郡”,花光树影,小桥流水,风景宜人。舒庆生的住处在八栋的十八楼,可坐电梯上去。这是一套三百平米的大房子,除厨房、卧室、会客厅、卫生间之外,其余的房间都摆满了书架、书柜。我粗粗估测,藏书应在三万册上下,已经有点规模了。
“顾先生,先喝茶,再观书,如何?”
“不。先观书,再喝茶。”
“好。你是闻书而动,乃书生本相。”
“彼此彼此。”
我把他的藏书粗粗看了一遍,像个小图书馆的格局,也有个大体的分类,文学、历史、哲学、美学、心理学、地理学、姓名学、科技……只是有些杂乱,比如文学类,什么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外国古典文学、外国现当代文学,还有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都混掺在一块。但书橱里倒真有不少好线装书,清代的、民国的,看得出花钱不少。一般来说,私人藏书要大而全是不可能的,只能在某些种类上花功夫。以我专业的眼光来看,他的藏书范围广,故每类都是凭兴趣购置的,且不全。可喜的是他都翻阅过,这就了不起。我特意找到那本《宋诗一百首》,细看版权页,是中华书局出版的,一九五九年第一版,一九六二年七月第七次印刷。扉页上有舒庆生用钢笔写的题签:“此书于一九六三年春窃于新华书店,时家贫且年幼无知。先父闻之于第二天去补款并道歉,将此书盖章携归。我将永久收藏,如警钟长鸣。二十年后重题于书鱼馆。舒庆生。”
“你的题字,看出你的光明磊落,这本书也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们回到客厅,细品佳茗。我忽然发现这藏书馆每间房的门楣上,怎么就没有一个“书鱼馆”的题额?
舒慶生说:“我爱书、读书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我的邻居师老师,他的年纪比我父亲大,后来他迁居外地。等到我开始藏书并有了些数量,便想到命之为书鱼馆,题匾的最佳人选应是师老师,以示不忘师恩。我千方百计打听,不久前才知他已驾鹤西去。唉。”
“可惜!可惜!”我不禁扼腕叹息。
“不过,我找到了另一个老师,既有人品,又学有所成,而且字写得不错。”
“谁?”
“就是你——顾之先生!”
“我不行——我不行!”
“去接你之前,我用好墨好砚磨出一泓浓浓的墨汁,斗笔也准备了,请顾先生赐字。我先给你三鞠躬!”说毕,他站立起来,弯腰向我三鞠躬,然后说:“请去书房。”
我不能再推辞,否则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一进书房,舒庆生揭开一方很大的端砚的砚盖,砚床的低洼处果然蓄着一泓墨汁,芳香四溢。
“这端砚上还有七个活眼,名叫‘七星砚,上品。这墨汁是‘一得阁上等墨磨出的,让人技痒。”
“我就等着你这句话!”
我裁出宣纸,用隶书和篆书各写了一幅“书鱼馆”的横额,落款为:“幸应舒庆生兄之邀涂鸦。顾之。”
舒庆生大声喊“好”,接着说:“你的隶书有何绍基的韵味,你的篆字揉入了甲骨文的某些笔意,有自己的风致了。”
一个月后,舒庆生把我的题字刻成了匾额,分别挂在大门上方和屋内一间书房的墙上,并用手机拍照发给了我。我用短信回了四个字:“佛头著粪。”他马上回复:“有幸斯文!”
也就是这一年,我正好满六十岁,顺理成章地办了退休手续。多年来的馆务繁忙,业余又汲汲于读书、查找资料、撰写书稿,于是有了“三高”的毛病。退休了,原以为可以好好地养息,但本性难移,又应出版社之约撰写《历代湘潭乡邦文献目录汇编》,这是本很费时费力的书,真正杀青付梓已是四年之后。接着,我又接受了另外的写作任务。好在曾供职于外贸局的老妻,也与我同时退休,可以专门负责我的后勤工作。儿子一家也住得不远,招呼一声就来了。
我忙,舒庆生也忙,彼此见面少,只是在短信或微信上偶尔传个信息。他除打理自己的生意外,还担任了本地民间组织水果商会的副会长,同时发起成立了“水果飘香读书会”,被选为会长。读书会的成员主要是水果行业的老板和员工,一个月聚会一次,由舒庆生安排场地、邀请讲课老师,所需费用都是他自掏腰包。这一点我很欣赏,他不但自己爱读书,还希望广传书香,有益于世道人心。要曾问他,参加读书活动的人是否踊跃,听课的人是否有兴趣并坐得安稳。他说:“也就十几个人吧,听到最后,只有三五人了。我很难过。但我有信心,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一年一年又一年。
断断续续传来了舒庆生的消息:
“水果飘香读书会”停止了活动。
舒庆生辞去了水果商会副会长的职务,他的水果行也休业了。
舒庆生忙于购书、读书、整理藏书目录……
我猜想舒庆生年纪大了,从繁忙的经商和社会活动中,终于抽出身来,衣食应该无愁,自由自在,做他喜欢做的事,幸莫大焉。此生他在治学上虽无什么建树,但他活着并快乐着,与书长相厮守,这就够了!
五
当我把舒庆生所托的事,打电话告诉杨兴时,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话说得很客气:“舒先生病重,我应该陪同老馆长前去探望。只是请缓两天,因为省图书馆领导来我馆调研,我抽不开身。后天上午我驾车来接老馆长,行吗?”
我说:“好的。我在家专候。”
我有些疑惑,为什么舒庆生要我邀杨兴同去呢,他们是不是有过交道?可惜的是杨兴公務缠身,而病榻上的舒庆生命若悬丝,但愿我们能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我记住了舒庆生住的医院是一所区办的医院,叫湘江医院;病房是四楼的401单间。市里有名的大医院有好几处,那里有名医有上等的设备,舒庆生为什么住在一所区医院呢?只有一种解释,他不能也不想花过多的钱。
这两天两夜让我心神不定,白天茶饭无味,夜晚高枕难眠。
第三天上午八时,杨兴驾车来接我。我一上车,便说:“湘江医院。快!”
“老馆长,不堵车,四十分钟可到。”
我又给舒庆生打手机,很快就通了,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发现后排座位上,放着一网兜水果和一网兜点心。
杨兴说:“老馆长,探望病人的礼品,我都备好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谢谢。我希望尽快见到舒先生啊。”
正是深秋,天阴阴的,路边的枫叶红了,不时闪过一丛丛的金菊。
果然车行四十分钟,就到了湘江医院。我们下了车,杨兴一手提着两个网兜,一手搀着我,走进住院楼的大厅,再坐电梯上到四楼,然后直奔401病室。刚按响门铃,门就开了,走出一个三十多岁蓄着平头的中年人,他说:“我叫宫诚,是舒老师的学生。顾先生、杨馆长,刚才的电话是我接的,我在这里专候二位。这段日子,我一直在陪护舒老师。他吊着一口气要和二位见面,可今天凌晨三点,开始大口地吐血,已经送抢救室了,谁也进不去。我们在这间病房里坐坐吧,请进!”
我们随宫诚走进401室。里面的陈设实在太简单了,一张病床、一张陪人睡的折叠床、两条方凳、一个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热水瓶、两个搪瓷大茶杯。
病床上空空的,被子掀在一边,床垫上留下一条瘦瘦的长形凹印,可以想见病中的舒庆生形销骨损。我不禁凄然下泪,进了抢救室的舒庆生,等于下达了死亡通知书,再相见恐怕是阴阳两隔了。我走到舒庆生睡过的病床前,伤心地说:“庆生兄,小弟顾之来迟了!”
杨兴也慌忙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说:“舒先生,是我耽误了老馆长的时间,乞谅。”
宫诚请我们坐下来,然后从内衣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双手递给了我。说:“这是舒老师早几天亲笔写好的,请二位一阅。”
信封上写着:“顾之先生、杨兴馆长台鉴。”我抽出信纸,展开,细读。信中主要是向我们介绍宫诚的情况:大学中文系毕业,然后应聘到舒庆生的水果行任业务部主任,为人忠厚,做事认真,尤好读书。又是“水果飘香读书会”的骨干,从头至尾没有缺过一堂课。成家前与成家后,皆崇尚俭朴的生活,有余钱便是买书。“他称我为老师,我却视他为学弟,如果我还有个书脉传人的话,他就是。我信任他,也请二位信任他,我身后事所做的安排,都由他具体办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我看完信,递给了杨兴。杨兴看完后,又默默地交给了我。
宫诚说:“舒老师想和你们见最后一面,是因为他交代我办理的事,与二位有关。但他怕二位因故不能及时赶到,才写了这封信。”
宫诚忽然低声哭起来,哭了一阵,揩干泪,说:“舒老师之所以要急着见你们,是因为他放藏书的‘书鱼馆房产早两年就出卖了,然后再付租金租了下来,按租赁合同,这几天将到期,房主要收回以作他用。他所有藏书全部捐赠图书馆,捐赠书早已写好,并签名、盖章。他没有和杨馆长打过交道,所以才请顾先生出面邀请。这些书都已装箱,共五万余册,码放在‘书鱼馆,请杨馆长安排车运走。”
宫诚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要我向顾先生当面致歉,你题写的‘书鱼馆两个匾额原想永久挂在那里,却只能摘下来了,与藏书一起,都捐赠给图书馆。他说他辜负了顾先生的盛情,敬请海涵。他还断断续续写了本回忆录《我与书》,希望顾先生赐序。”
我慎重地点点头。
杨兴一直肃然地坐着,忽然说:“这本书由馆里付资出版吧,舒先生的书人书事理应为世人所知。”
宫诚摇了摇头,说:“舒先生都安排了费用。他原本是有比较丰厚的积蓄的,想再赚些钱,建一个小型图书馆,挂上顾先生写的匾额,再捐给市图书馆,由公家来管理。可他在投资一个房产开发项目时,被人卷款潜逃,杳无音信,只好卖掉‘书鱼馆。他年纪大了,对经商也失去了信心,于是辞去水果商会副会长之职,关闭了水果行。卖房的钱还了些债务,就用来买书、整理藏书、日常开支及其他费用。”
杨兴说:“读书会的停办,是否与舒先生的经济拮据有关?”
宫诚说:“应该是的。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参加者的漠然,人来得稀稀落落,他们只热衷于玩手机、谈享受、说赚钱。中国人平均每年才读零点六本书,可悲可叹。”
我叹了口长气,然后问宫诚:“舒先生没开水果行了,你到哪里去做事?”
“我还年轻,又熟悉业务,便应聘去了另一个水果公司,公司就在书鱼馆附近,老师可以随时召唤我。晚上,我到书鱼馆去,帮老师做些事,顺带读书和请他耳提命面。老师住院的这些日子,我请了假,日夜陪护。”
怪不得舒庆生对宫诚如此器重,不但人品好,而且心系书香,是曾国藩在书信中所称赞的“读书种子”。可他这些日子请假,老板是不会发工资的。我出门前,准备了一个慰问舒庆生的红纸包封,里面塞了五千元钱。我掏出来递给宫诚,请他收下,以备不时之需。
宫诚站起来,用手挡住红包,说:“谢谢顾先生的美意,老师在本地没有什么亲人,他交代凡来探看他的朋友若送红包,一律不收。我的妻子是小学老师,家中也还有些积蓄,我就更不能收了。老师是我的表率,我要不辱师门。他曾说‘书鱼馆的书,我凡喜欢的只管拿,我只拿了一本留作纪念,就是那本有老师亲笔题签的《宋诗一百首》。我要像老师一样,用自己赚的钱去买书,以敬畏之心去爱书、读书,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快乐。”
杨兴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宮诚鞠了一躬,说:“你有乃师之风,是他真正的嫡传弟子,我向你致敬!”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推门进来,喊道:“请401室的陪护人赶快去交款,又要用药抢救了!”然后,匆匆而去。
宫诚赶忙掏出一串钥匙交给杨兴,说:“这是‘书鱼馆大门和各个房间的钥匙,请尽快将老师的书运走!我不能送你们了,二位走好!”
六
三天后,舒庆生驾鹤西去。
宫诚打电话告诉我时,我禁不住老泪纵横。
因舒庆生既不是公家单位的人,又与水果商会早已关系疏离,杨兴概然承当主持方安排后事。开追悼会时,来的人很多,把悼念厅挤得拍拍满满。市图书馆、区图书馆和一些单位的图书馆,都是杨兴一一亲自打电话通知的,连新华书店都派了代表来。悼念厅的灵台上方的横幅,“深切哀悼民间藏书家舒庆生先生”。是我用隶书写的。两边的白纸挽联是杨兴所撰,并由他用楷书写就,庄重、肃穆。挽联云:“不愧书鱼,七十二年心游瀚海;何须功禄,五万余卷德惠人间。”我很欣赏杨兴的古道热肠和逼人才气,这挽联就写得深沉、准确、生动,见之者无不称赞。
接着图书馆作出决定,在十层的大楼里,专门辟出一层放置舒庆生的藏书,并专设柜台办理读者的借阅事项。我题写的“书鱼馆”两块匾额,一块挂在进门的上方,一块挂在室内的墙上。
宫诚自告奋勇当上了“书鱼馆”的爱心志愿者,只要有空闲,就会来这里,或帮助读者找书、借书,或用纸张和糨糊修补破损的书,或专心致志静坐读书。
隔上一段日子,我会由老妻陪着,打的去图书馆,然后直奔“书鱼馆”,找个清静的座位坐下来。我觉得“书鱼馆主” 舒庆生分明还活着,在一阵一阵的书香里,我们相对而坐,倾心交谈。
“庆生兄,你可又得了好书?”
“顾先生,我取来请你过目,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