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银匠
2019-04-21赵勤
赵勤
叶子还是绿的,掉了一地,长出来新叶还是绿色的。小银匠想去接她,可是又一直犹豫,下不了最后的决心。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好像一眨眼的功夫,王梅已经走了近一个月了。
黄昏,他站在窗前,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他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要去接王梅吗?要回到苗寨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他也无法回答自己。
这条街是镇上最热闹的步行街,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小银匠的店在步行街東边入口的边上,从东边停车场下来的游客,一走入步行街就能看见苗家银匠坊的门面。
镇上的后山多云雾,山顶的寺庙也叫云雾寺。寺庙有些年头了,里面有一尊汉白玉的观音像,据说很灵验,这些年一到初一十五就有很多香客循着小路来朝拜。云雾寺的名头不响,没有知道汉白玉观音的人多,外地人都叫观音寺,把后山叫观音山。以前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个云雾寺,也就是本地的一些老人去烧个香拜个菩萨什么的,这几年因为旅游宣传的兴起,外地慕名来的人多了起来。旅游大巴车开到镇上,总会停在步行街东边的停车场,然后导游下车,手里拿个小旗子,领着一群戴着红色帽子的游客穿过步行街,循着小路到后山上,去云雾寺烧香拜佛。
游客去山上烧香要经过步行街上的苗家银匠坊,回来坐车离开时也要经过苗家银匠坊。苗家银匠坊左边是一家卖箱包的小店,右边是一家理发店。来来去去的游客不论买不买银饰,大多都会进到苗家银匠坊里看看,女人都是爱美的,看见做工精良的漂亮银饰自然挪不动腿了。小银匠寡言,也并不刻意招揽生意,有时候他坐在桌前低头忙碌着,有时候就那么安静地站着,等别人询问价格或者保养方法了,他才讲上几句,讲完就又不说话了。女人们聚在一起原本话就多,这个戴一下,那个比一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一会声音小小的,像是私语,一会又冷不丁爆发出很大的笑声,把个原本不大的银匠坊弄得喧腾热闹起来。
周围的店铺就数苗家银匠坊里人气最旺。理发店的生意做的大多是镇上熟人的回头客,游客一般是不进去的,箱包店情况比理发店要好一点,毕竟游客有时候也需要买个包包什么的,但他们两家的人气都不如银匠坊。两家店的老板便常常跑到银匠坊里来坐坐,两人都羡慕小银匠每天都可以看美女,但小银匠整天都在忙碌,叮叮当当,敲敲打打,摆弄他的银饰品,哪里顾得上看什么美女呢。他的心思不在美女身上,他要挣钱养活一家人。他也会抬头看一会窗外,那是他低头时间长了,放松的方式;他还会对着街对面卖水果的女人发一会呆,这样的时刻也就是一小会,就又埋下头工作了。
小银匠是贵州土生土长的苗家青年,身体结实,脸上白白净净,不爱说话,一双眼睛毛茸茸的,看着稚气。街坊邻居都叫他小银匠,其实乡下人结婚早,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他的店在街上占着不大的门脸,进来却是亮堂堂的,进门的左手窗户下,是小银匠的工作台,他经常坐在桌前,伏案敲敲打打地做银饰。两组柜台靠着另一面墙,里面摆的都是已经打制好的银饰,有时下流行的耳环、耳钉、戒指、手链等,也有苗家首饰中特有的衣饰和头饰,是小银匠女儿的嫁妆,那只是用来展示小银匠的手艺的,不卖。女儿还小,和妈妈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但小银匠已经早早打好了她的嫁妆。
银匠坊进门处摆着一张小茶几,配了四把小竹椅,茶几上是一套黛青色的汝窑茶具。游客不多时,竹椅上常常坐着两三个穿着入时的女人,喝着茶,一边和小银匠闲聊着,一边试戴着柜台里的银饰,又或者边喝茶,边等着小银匠手里的活计。
小银匠的生意很好,周围慕名来找他做银饰的女人很多。镇上来买银饰的女人,通常都和小银匠很熟稔的样子,有的来了还说几句露骨的轻薄话,此刻他并不言语,他的眼睛盯着手里的银饰,听到了,也当没有听见,只是脸上微微一红,头低得更低了。
小银匠的手艺是跟父亲学的,苗族男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做银饰,一般是跟着父亲或者哥哥学。小银匠记得,自己的爷爷是银匠,爷爷说,爷爷的爷爷也是银匠。只是那时候的银匠,打银不是主业,过去苗寨的男人插完秧苗,便把女人小孩留在家里,自己外出打银饰。男人做银饰,挣来的钱补贴家用,一年的收入仅够当年的生活支出。火炉、风箱、银窝、铁锤、拉丝眼板、铜锅、钳子、镊子、油灯吹管等工具,装入木箱,挑上,沿着土路走村串寨为别人打银,一直打到快要收谷子,才又慢慢转回乡。小银匠的爷爷、太爷爷其实都是这样,以农活为主,但个个都有做银饰的好手艺。
在小银匠的家乡,男人不是银匠那是可耻的。因为一个男人不是银匠,就意味着懒且贫穷。不能为女儿打造纯银嫁妆,这是要被人们笑话的。男人从出生那天起,身上就肩负着父亲的责任——首先是当银匠,然后还要赚钱买银子,以便生女儿后为她打造纯银嫁妆,这个过程几乎要花费一位父亲的前半生时光。当地人看来,父亲这样陪嫁女儿天经地义。这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财富分配制度,一户人家的儿子往往继承了家里的房屋田地,因此打造一套纯银嫁妆送给女儿。
小银匠是个在银炉边长大的孩子,那双眼睛几乎可以把雪白的银子看个透亮。银块被熔为银条,银条被敲打成银片或者银丝,然后被制成首饰,雕刻出花纹。他继承了家传的手艺,也继承了父辈那种四处漂泊迁移的习惯,以前他和父亲也是挑个担子到处去接活。
银匠坊到小银匠手里已经是第二代了,老银匠眼睛花了,做不了银匠活,回了贵州老家。
小银匠的家在寨子深处,后面是层层梯田,梯田后是茂密的杉树林。记忆中的家乡,空气中依稀有杉木的香味,牛粪的味道。过去,寨子里家家都有牛,牛是苗族始祖姜央的兄弟,是稻作农耕的主力,是祭祀祖先的牺牲,路上到处是牛粪,而现在只剩两三头了。牛不能随便乱放,吃到别人稻田里的秧苗是要赔钱的。劳力们都进了城,老人们没力气割草喂牛,也就不养了。烈日下,母亲在山坡上戴着草帽干活,小银匠用银丝编了草帽的小吊坠;小时候和妹妹在竹楼里午睡,蜻蜓从窗口飞进来,他把它捉来放进玻璃瓶里给妹妹玩;如今妹妹长大了,带着爸爸给她打制的银饰嫁妆,嫁到离家很远的寨子。这两年他离开家远了,见面少了很多,倒是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他照着记忆中的蝴蝶的样子做了银的胸针。
银匠跟别的行当不同,银匠越老越不值钱。无论是焊枪还是吹管,都要长期盯着看,很多银匠因此不到四十岁便开始戴老花镜。小银匠的父亲眼睛也早早花了,再难焊出复杂精致的作品,简单的东西没人要,还费银子。如今父亲回家了,银匠坊只有小银匠一个人。小银匠才二十出头,眼睛明亮,正是一个银匠最好的时候。小银匠知道父亲的命运也是他未来的命运,每个银匠都逃不过这个劫数,再过几年他的眼睛也会花掉,这是早晚的事情。
南方的春天说热就热了起来,还是五月初,太阳就很毒辣了。午后,窗外的知了叫得人昏昏欲睡。小银匠昨晚没有睡好,这会被知了叫得有点困了,索性放下手里的活计,斜躺在竹椅上眯一会。
小银匠还是租住在东江边的自建房片区里的一间阁楼上,房主是本地客家人,为人和善,原本是城郊的农民,有两栋自建楼,这些房子大多都租出去了,房东的地早就被征购了,如今不种田,就靠收房租过活。房间不大,有十几个平方大小,搁下一张大床,一张条桌,一个柜子。当初他和父亲一起住在里面,有点挤,现在一个人住倒也宽敞。前年那些自建房上就已经圈上“拆”的字样,可是至今也没有拆。一度是因为房产市场不景气,后来好了,可是动迁费又上升得厉害,而这一片自建房人口密集,且都是私房,都不停地加盖,房摞房,屋叠屋的,开发商迟迟不敢下手,就拖到现在。
这里房租便宜,一个月四百元,只是离店有点远,不过有直达的车,坐12路公交車半个小时能到。早上他大多走着来步行街,路上那些穿戴了首饰的妇女总吸引着他的目光,他不会画图,也没有范本,做首饰所需要的素材,手机能拍的就拍,拍不了的就记在心里。回到店里,泡上一壶茶,慢慢喝着,脑子里回想一下看见的样式,在工作台前,他才心中有图,手中有数。需要学习的不仅是式样,还有功能。胸针、吊坠都是传统苗族银饰里少有的东西,路上戴的人多,他看了,便记在心里,做银饰时就有了灵感。
小银匠不只会做苗族的传统首饰银角、银冠、银花、银簪、银梳、插针、耳环、耳柱、耳坠、项圈等,也会做现在城里女人喜欢的那些时尚的样式。尤其小银匠做的蝴蝶胸饰,两个薄如蝉翼的翅,头上两根细银丝做的须,颤悠悠的,像随时要飞出去的样子。
现在,小银匠的业务范围扩大了许多,尤其是像小银匠这样有着渊源的手艺人,他们善于融会贯通:修首饰,来样定做。至于银匠的本业,打银首饰,也面临着许多新课题,经常有女人拿了首饰来,请小银匠给照着做个银的,只要有样子,小银匠琢磨几天,总不会让来人失望。他还会自己设计款式,城市流行的银饰远比传统银饰复杂,越复杂的东西越难做,而越难做的东西才越好卖。小银匠心里清楚城里客人眼光挑剔,有瑕疵的银饰没人买,那是废品,只能熔了重做。
小银匠一个人在东莞生活着,日子过得冷清。每天收工回来还要做饭。一开始小银匠不会做,可是在外面吃饭贵,还不好吃,慢慢做得多了,也就会弄了,一个人吃饭总是简单的。他将路上买的菜洗洗切切,烧出一荤一素,自己做的怎么都比外面的好吃。因为要烧饭和洗刷,时间过得很快,忙完坐定,离睡觉的时间也已经差不多了。深夜一个人躺到床上,免不了会想起家里的女人,但也只能是想想,单身在外的男人都知道这种煎熬。
下午阳光好的时候,小银匠也会抬起头,望着窗外发一会呆。对面沿街一排时装店,总有来来去去的女子,说说笑笑地进去了,又出来了,再过去是几间发廊,却也不见有什么生意。远远地看过去,玻璃内看见遮面的长发,裸着的细瘦的胳膊和腿……小银匠想起在家乡的妻子,有着宽阔的额头,浓眉,桃红色的脸颊,眼睛清亮而单纯,这时候她应该是在院子里喂鸡,还是在灶前做饭呢?快有五个月没有回家了,上一次见面还是过春节他回老家了几天。杂七杂八地想了一些琐事,不由有些出神,直到王梅来给他送水果,他才回过神来。
王梅走路有点跛,是刚到东莞打工时被摩托车撞伤留下的后遗症。她的丈夫如今在深圳工厂打工,她因为跛脚,招工招不上,就自己做点小生意,推车卖水果。原本王梅的丈夫和她都在东莞的镇上,前年丈夫所在的工厂扩建,他被抽调到深圳厂区,工资每月涨了五百,他就去了深圳那边做工。王梅习惯了在镇上卖水果,并且这里也比深圳的开销少,为了省钱,夫妻两人就分开两地,好在镇上到深圳丈夫所在的工厂并不太远,坐大巴车一个半小时也就到了。有时候王梅坐大巴车去看丈夫,给他洗洗衣服,收拾一下屋子,有时周末他公休时,他就来镇上看她。在南方打工的夫妻,很多都是这样分居两地的,以前王梅和丈夫两人同时在一家工厂打工,为了省钱,也是分别住在工厂提供的男女宿舍里,并且工厂的上班时间是三班倒,夫妻见面也要等到两人的休息时间碰在一起才行。王梅和丈夫出来打工有十几年了,基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以前王梅是推着车,沿街走着卖水果,如今因为她年龄大了,腿脚不如年轻时利索,也因为步行街上来往的行人和游客比以前多了,她就不走街串巷,专门在步行街做生意。别的店铺都嫌她的推车挡道,挡住了进店的生意,不愿意她在店门口摆摊。小银匠看她可怜,一个女人做点小买卖不容易,经常要躲城管,还要被店家撵来撵去的,就让她在自家的店面前摆。
这样王梅把水果拉来,车放在一边锁着,在小银匠的店面前面摆着卖水果,城管来了,就把水果搬进店里,晚上卖剩下的水果也就放在店里。因为这个,一到下午王梅经常把那些卖不掉又放不住的水果拿来给他吃。他推辞过,可王梅说扔了可惜,将就着吃吧。他倒不是嫌弃水果是剩下的,只是不想欠王梅人情,可王梅很固执,每次都把水果硬留下,这样推辞了几次,小银匠也就随她了。
快要过节了,你回家吗,王梅洗着苹果,问他。
是想回呢,孩子不好好学习,还老惹他妈生气,他说,可这一阵活特别多,做不完怎么走呢。
王梅洗完苹果,给他端到跟前,斜倚着墙,看他干活。
你这打的是啥啊?王梅问。
前两天,隔壁李老板家的亲戚订了几个银茶盘,当会议纪念品。小银匠说着话,眼睛并没有离开手里的活计。
王梅坐了一会,帮小银匠收拾了客人喝剩下的茶水,洗完茶碗,抹了抹茶台,就又去卖她的水果了。
如果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着,前一天和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差别,那么小银匠也还是原来那个小银匠,可是生活总是有一些意外,有一些旁逸斜出的时候。后来小银匠回忆过很多次那个下午,得出的结论是,一切都是天意,无法逃脱。
那天也是下午。王梅来送水果的时候,店里有两个女人来挑首饰,王梅就洗了些樱桃,端到茶几前,给她们吃。两个女人都是三十岁上下,高一点的那个以前经常来店里转转,这会儿解下耳朵上莲花造型的银耳钉,跷着二郎腿坐在竹椅上,吃着樱桃,斜睨了一眼小银匠,这是媳妇啊,很漂亮嘛。小银匠抬头看向门外,王梅已经走出去了,她好像没有听见顾客的问话。小银匠赶紧解释,不是媳妇。
矮一点的那个女人要小银匠用纯银做个小铃铛给孩子戴,她一直在强调要用纯银,不能掺杂别的金属。小银匠解释说自己用湖南永兴产的银,银的纯度是两个九,银的纯度不是越高越好。他拿出柜台里的一个铃铛说,你看这个铃铛,它是挂在女孩衣服上,走起路来会叮当响,但它的纯度是比较低的,因为纯银特别软,容易变形,纯度低一点的话,也就硬一点,不容易弄坏。做银饰要考虑银饰的用途,在哪一种情况下用哪种银,不能为了纯银而纯银,否则很容易坏掉。银饰的氧化很快,但只要一洗,就又像新的一样闪亮了。小银匠说完,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好像有汗渗出来。
是你女朋友啊,小银匠?高个子女人还没有忘记调侃小银匠,说完自己先笑了。
那个矮一点的女人又在镜子前试戴一个蝴蝶形的胸针,此刻转过头来,小银匠,是你的情人吧?
小银匠被她们说得有点脸红,不言语了,转头看手里的活计。
长得还行,还给你送水果吃,每天都送啊,你看你,女朋友就女朋友呗,还脸红了。高个子女人,吃着樱桃,嘴也没有闲着。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在讲话,又是笑,又是嚷嚷着什么,小银匠没有听清,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两个女人又坐了好一会,这才确定要了一副铃铛,一对耳钉,和一个吊坠。她们付完账走了好一会,小银匠才缓过心神来。他看着窗外,对着王梅的背影发了一阵呆,就又开始干活了。
就是那天,快要关店门时,王梅说她出租屋里的灯坏了,问他可不可以帮忙修一下。小银匠爽快地答应了。
锁好店门,小银匠跟着王梅一起往她的出租屋走,她住在这条街的后面,离店门不远,不用坐车,走着就到了。王梅在前面走,小银匠跟在后面。她跛的是右脚,也不是很厉害,头发被她绾成个髻子,在脑后黑亮亮的,浅灰色的布裤子,白色的短袖衫,看着倒也清爽利索。他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自在,又四下里看看,他是想知道有没有人在注意他。此刻正是下班时间,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多,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没有谁在意他的小心思。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他不是去修灯,而是去偷情。他暗地里笑自己的敏感。
走了一会就到了王梅的住处,王梅和别人合租在一套两居室里,她住的是小的那个卧室。小银匠站在板凳上,查看了一下,是灯盘的启辉器坏了,他差王梅去五金店买回一个来,一装上,灯就亮了。
小银匠这才看着逼仄的小屋,收拾得倒是干净整洁,一张单人床上被子叠得方正,床单平整,一个小饭桌和一把椅子,一个皮箱横放在床头当桌子用了,上面放了些女人用的瓶瓶罐罐。屋子小得站两个人就嫌挤,小银匠一下感觉到了不自在。他走到门口,向王梅告辞,说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也是一个人吃饭,不如我请你去夜市吧,我们屋后街的夜市很出名的。王梅说。
那天小银匠和王梅在夜市上吃了烤串,喝了啤酒,还说了好多话。
小银匠这才知道,王梅是湖南人,丈夫在深圳的工厂里打工,虽然离得不远,可是工厂一星期通常只休息一天,通常都是电话里说好,王梅去深圳看他,他住在集体宿舍里,她去了也没有地方待,第二天他还要上班,她当天就得回来。他们也有两个孩子,都放在老家给婆婆带着,大的都上小学二年级了,小的才三岁。小银匠也说了好多家乡的事情,他觉得好久都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好像把一年的话都讲完了。回家的时候,已是半夜,没有公交车了,他是打的走的。这是他在这里第一次坐出租车,以前他都舍不得。
从那开始,两人每天上午做生意,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王梅来送水果,就会说说话,晚上回到家也会发微信聊天。以前小银匠的中午饭都是叫个盒饭,有时候店里有人,那就过了饭点才去吃一点,现在一到中午饭时间,王梅就去买饭回来,和小银匠一起坐在茶几前吃。老是她买饭,小银匠过意不去,就给她钱,可王梅不要。
小银匠悄悄打了一副银耳环和手链,有天吃午饭时,拿出来送给王梅。手链是用一颗“狮子头”和若干“玫瑰”串成的,他说,这可不是一出汗就发黑的白铜,而是能帮助诊断身体的纯银,身体好就越戴越亮。王梅很开心,拿着耳环当时就戴上了,她把手链戴在腕上,转动着手腕,问小银匠,好看吗?小银匠看着她白皙的手腕,有点出神,过了一会才说,好看。
下了班,两人也会一起出去逛逛,在一起走着,两人都不敢挨得太近。小银匠的心里是又开心又有点紧张,生怕遇见熟人。逛一会街,再一起吃个饭,说会话,然后各回各家。好长一段时间,这种说不清楚的距離,让小银匠和王梅都很满足,毕竟不用再一个人待房间里发呆了。
那天小银匠早上来店里开了门,打扫了地面,抹了茶几和工作台,还没有见王梅来,也许是她今天起晚了?他坐在工作台前,无心干活,给她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他心里有点慌慌的,就锁了店门,走到她住的地方。推开门才发现她烧得昏昏沉沉,身体在被子里蜷着。他拉她起来,打车送到医院,挂号,看医生,打点滴,陪了她整整一天。挂完点滴天色已黑,小银匠又打车送她回家。
这一送,小银匠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从那里出来。那天晚上,王梅抱着小银匠,不让她走,结果两个人就睡在了一起。早上天亮的时候,小银匠慌乱穿好衣服跑了出去,然后去店里干活。
这一天王梅没有来店里,小银匠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的。中午吃饭时,他给家里打了电话,父亲接的,说他媳妇去地里干活没有回来,大的那个孩子去上学了,小的在院子里玩呢。父亲问他有什么事情吗,他说没有事,就是好几天没有打电话了,问问情况。他也没有再多说,就挂了。
下午干活时,他的心思老是集中不起来,搓银丝时,松紧不匀,银丝断掉了。这在他是少有的,看着断了的银丝,他发了好久的呆。既然干不了活,那就早点关门吧,坐上公交车,他还是恍惚的,眼前都是昨晚的情景,快到家时,电话响了,是王梅打来的,她问他在哪里,要他去找她。他不知道见到她说什么,他觉得不应该再去找她,可是鬼使神差地还是下了车,到对面坐了去她那里的公交车。
从那以后,每个礼拜他都会去王梅那里三四次,有时候她也会到他住的地方,她给他收拾房子,洗衣服,做饭,他的房子渐渐有了女人的痕迹,像个家了。
每当夜里小银匠一个人醒来的时候,一直睡不着,心里一直感到自责,心想这样做能对得起谁?能对得起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老婆吗?想离开她,但又有些舍不得。小银匠心里的那份愧疚,只有每个月往家里寄钱的时候,才减轻一些。
那天周末,王梅没有来出摊,小银匠知道她是去深圳看她丈夫了。小银匠自己在店里干活,东想西想的也没有什么情绪,不到下午下班时间,王梅却早早回来了。她进了门,闷闷不乐地坐在小茶几前,也不说话。小银匠放下手里的活,坐下来想陪她说说话,可是她只是流眼泪,什么都不说。
到了晚上,王梅和他一起来到他住的地方,小银匠买了青菜和鱼。他让王梅去躺着休息,他自己蒸了米饭,做了红烧鱼,又炒了青菜,这才叫女人起来吃饭。
王梅问他有没有酒,她想喝点酒。他出去买了一小瓶牛栏山二锅头,王梅不怎么吃菜,只顾闷着头喝酒,一心要把自己喝醉的架势。她说今天去深圳没有提前给丈夫说,去了才知道他在深圳的工厂有一个临时的妻子,已经好了两年多了,说着说着,王梅失声痛哭……小银匠不知道怎么劝她,就搂着她,让她靠在他的怀里。她说丈夫没有打算离婚,可也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他说自己一个大男人,老婆常年不在身边,他受不了那种煎熬……
喝了酒的王梅,话多了起来,絮叨他们从前在老家的日子,说这几年在深圳东莞两地跑来跑去的不易,说她一个人的寂寞,说找了小银匠以后的挣扎和愧疚……
小银匠听着王梅的话,不由感叹现在这个社会如此发达,可为了生活,多少人还是要漂泊他乡挣钱吃饭,过一种正常的家庭生活都是奢望。话说到这里,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生活不易,人的孤独,都感觉到彼此心里的那种失落。
那天深夜,小银匠睡不着,又不敢起来,害怕吵醒了王梅。月光透进来,四下里影影绰绰。王梅的脸也隐在朦胧的月光里平静安然。小银匠恍惚看到自己女人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突然就很想很想家了,有多久没有回去了?他在心里责备着自己。
第二天,他就给家里打了电话。儿子在电话那头的一声“爸爸”差一点把他的泪叫下来,儿子说他想他了,问他啥时候回家。小银匠忍住哽咽,答应儿子尽快回家。
一夜宿醉的王梅,早上醒来憔悴了许多。后来的日子,她还是经常下班后来他住的地方,也还是照常十天半月去一次深圳看她的丈夫。她不再说什么,小银匠也不问。日子就这么往下过。生命中遇到的问题,好像都是为小银匠量身定做的。他有时候会恍惚起来,好像王梅就是他的妻子,他的日子一直就是这样过着的。
可小银匠的心里终究不安。临近中秋的时候,家里电话多了起来,有时候女儿和儿子轮番和他讲话,一说就要好一阵,他尽量出去接电话,免得王梅不舒服,自己也别扭。接完电话回来,坐下接着吃饭,他有点不自在,总要偷偷瞄一眼王梅,王梅好像没有感觉到他的小心思,吃饭就是吃饭,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孩子像一根线,牵扯着他这个风筝,他想回家了,不是王梅不好,是他自己想孩子了。
小银匠说要回家看看,王梅不置可否。自从她知道了丈夫的事情,她变了,但小银匠又说不出到底哪些地方变了。总体说来,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天天出摊。她说挣钱是第一要义,毕竟两个孩子要吃饭上学,家里老人也要赡养,她能多挣一点就多挣一点。但她和他一起有些不一样了,不纠结了,更明确了一些,也更自如和自知了。但究竟明确些什么,小银匠又说不清楚。
小银匠收拾衣物,好像不准备回来了,处理掉了一些不要的东西。王梅看着他,不说话,看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放进箱子。小银匠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对王梅说,只是把店里和住处的钥匙都给了王梅。他说,我不在,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王梅接过钥匙,脸上是平静的,小银匠看不出她是不想让他走呢,还是不在乎。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她说。小银匠自己也不知道回不回来,他是那么想家,想儿子女儿想到心疼。他第一次知道太想一个人,心真的会疼。他不想再和孩子们分开了。
小银匠的家乡就是著名的银匠之村,家家户户的木楼都是靠打银饰挣出来的。但现在这里快成“空心寨”了,一千多人的寨子只剩不到两百,算得上劳力的人几乎都去城里打工了,无论是不是银匠。村子里的小路上,很难看到年轻人的身影,只有三两个的老人们坐在路边聊天。大量银匠外出,留在村里更多的是老人和妇女儿童,以及极少数在家加工银子的银匠。从古至今,这里的银匠就不是在家待着的。
在直指云霄的古樹掩映下,一座座吊脚楼更加古朴和空旷。从那一座座被风雨剥蚀的苗家吊脚楼里,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叮咣!叮咣!
这里的银匠做银饰有多少年历史?谁也说不清。苗族没文字,无从考证,有的说祖传了六代,也有的说祖传了九代。小银匠只记得老人们说过,祖先从江西来,南迁到贵州榕江,又在四百年前从榕江迁徙至此。
常年迁徙,漂泊不定,苗人的祖先习惯把财富戴在身上,人走家随。贵州不产银,过去没银料,打银饰的银子用的都是银锭和银元。祖先们相信银饰能驱鬼辟邪、解毒祛病、定神止惊。于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银元、银锭都投入熔炉打成银项圈、银手镯、银耳环等银饰佩戴在身上。
半山腰的阳坡上,栏杆式的纯木吊脚楼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疏密有致,村寨四周是层层叠叠的梯田。进入寨门,经过一方池塘,就到了村民们娱乐的小广场。小广场旁边,生长着许多古树,与久经风雨的吊脚楼形成一幅画面。但这里的特别之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个一百七十多户人家的村落里,出了近三百个银匠。小银匠只是其中一个。
走过那个小广场,后面就是小银匠的家了。女儿远远就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儿子扯着他的衣角。这些都让小银匠心里热乎乎的,他抬眼看见妻子正站在自家院子里,望着自己这边。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小银匠睡得不踏实,他的眼前一会是王梅在拉车卖水果,一会是妻子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的场景,浑浑噩噩的,一晚上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梦。
他想帮妻子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来,可真正干起活来,却还不如妻子利索。他已经好久没有干过农活了,不适应庄稼地里的劳作了。他只能陪父亲母亲坐坐,聊聊天,下午辅导一下儿子的作业,吃过晚饭,带着女儿去小广场和邻居说说话。就这样日子过得也很快,不知不觉十几天就过去了。
每天在鸟鸣中醒来,站在院子里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看着村子里家家户户屋顶上冒着的炊烟,看着妻子在灶前煮饭,儿子女儿乖巧的模样,心里踏实安静。妻子不想让他再出去了,想让他在家里,孩子越来越大了,需要管教,老人也需要照顾,还要种地,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小银匠自己也很犹豫,要不要再去东莞?
在家里又能干什么呢?家乡这几年变化不是很大,也没有什么挣钱的门路,村里已经有好几个银匠了,他若是回来继续做银匠,也是没有出路的。家里的地不多,全种上粮食,也没有多少收入。他想着要不要在家门口谋个其他生计?两个人在家商量几天还是没有结果。想来想去在家待着实在没有什么能挣钱的营生,不如回东莞,仍旧做银饰卖。
父亲的眼睛不行了,年龄也大了,只能在家里做些简单的农活,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现在年岁大了,更不想离开家了。他就是想带着妻儿去东莞,算算收入,也负担不起。儿子要上学,女儿要进幼儿园,家里的老人没有人照顾,盘算一下还是算了,只能先这样了。
妻子心思单纯,给他做了衣裳,收拾了行李,一直把他送到村寨门口,看着他上了中巴车才转身回家。
中巴车打着喇叭,慢腾腾地转过山去。已经看不见家里的木楼了,他这才抬眼看着一车的族人,车里大多是些单身男人,也有带着孩子和老婆一起的。他们大多都是去城市打工挣钱的吧,稚气的眼睛还没有被城市的光怪陆离迷乱,眼神还是清亮清亮的。小银匠想起当年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满怀希望出门打工,钱没有挣到多少,如今却是这样迷茫,不由长叹一口气。
回到东莞,一下车扑面而来的是湿热和浓烈的腥膻味道,看看高悬的太阳,强烈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路上多是行色匆匆的人,他看见的是拖着皮箱的异乡人,是捧着白色塑料饭盒吃饭的打工者,对这个地方他有着太多说不出的熟悉和陌生。他爱这里又恨这里,他想离开可是又不得不回来。
以前老银匠们眼睛花了的时候,信心也就没了,就只能在家务农,这银匠的活儿也就做到了头。可是小银匠已经出来得太久了,他见过了很大的海,很高的楼,他见过了比苗寨更广阔的世界,他的心走得太远了。无论如何,家乡他是回不去了。他还年轻,他不愿意像他的父亲和祖辈那样,回家种地,过余下的日子。可是这个城市没有他的居所,没有他的家,他只是个寄居者。等他到了父亲的年龄,眼睛花了,他能去做什么呢?这个问题让他迷茫。
他回来了,最高兴的是王梅。那天她早早收摊,晚上给他做了一桌子菜,还买了白酒。她好像忘了丈夫带给她的烦恼,只顾过眼前的小日子。而他面对她的柔情,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心思更幽微和细密一些。
最近一段时间,王梅天天来他住的地方,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像妻子一样照顾他的生活。两人早上一起出门去店里,晚上一起到出租屋,王梅做饭,小银匠打个下手,洗个菜,倒个垃圾什么的。吃完饭,看着王梅在小小的厨房里洗洗刷刷,他靠着沙发看报纸,这样的日子似乎越来越像一家人,日子也越过越密实。
但偶尔独自坐着的时候,小银匠的内心越来越虚无,他不知道东莞和苗寨哪个才是他的家,哪个才是他最终落脚的地方?
已经是深秋了,可是天气还是很热,叶子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绿着。那天王梅感冒了,没有去出摊。小银匠回来得晚,一进门就看见王梅脸色不好,他以为是她病了,就上去嘘寒問暖。王梅不理他,转身去了厨房,端出早已经做好的饭菜,坐下来就盛饭,递了一碗米饭给小银匠,摆好筷子,也不等他就独自吃了起来。她不看小银匠,也不说话。闷声不响地吃完饭,小银匠问王梅,你到底怎么了?王梅还是没有说话,用眼睛示意床头柜,要小银匠自己看。他这才看到摆在床头柜上的一封信。信封已经撕开了,信是小银匠妻子写来的,显然王梅已经看过了。
你怎么能拆我的信呢?这是我家里的信啊!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看你家里的信?王梅的声音有点高,可以听出她这些天的委屈和压抑。
小银匠不再讲话,拿着信出去了。他是站在楼下看的信,妻子在信中回忆当初他俩定情时的歌会,一群群男女在歌场,跳起竹竿舞,吹响金芦笙,小银匠把一朵大丽花悄悄放在了她的前面,自己躲了起来。她拿起花,心里是喜欢的,就唱了《追花歌》,“天上有云才打雷,席上有酒才摆杯,塘中有鱼才下网,阿妹有心花为媒。”小银匠听到歌声从树丛中走出来,也用歌来回答她,“山中锦鸡网不围,梁上燕子人不锥,阿妹啊,你胜似锦鸡巧燕子,你是我心中的一朵梅!”如今歌声犹在耳边,人却分隔两地。妻子还说起当初他们恋爱时小银匠曾经说过要永远和她在一起,可是看看现在的日子,天各一方,一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年华都耗过去了,她很矛盾要不要他在外面继续挣钱讨生活?其他不过就是些家常话,注意身体,按时吃饭等等。小银匠看完信,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户,照出一片昏暗的光影,小银匠的心里有点烦乱,不想就这么回家去。他围着小区走了两大圈,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才回到房子。王梅已经睡下了,他也轻手轻脚洗洗睡了。
第二天他醒来,发现王梅不在房间,他以为她买菜去了,但他起来穿上衣服后,就发现不对劲了,她的箱子不在了,再去看衣柜里,她的衣服也都不见了。王梅是走了,不是买菜去了。小银匠去到店里的时候,门外没有王梅,整个这条街上都没有王梅。小银匠终于明白王梅真的离开了。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