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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才未尽梦犹在
——张仃的毕加索之恋(上)

2019-04-20李兆忠

传记文学 2019年4期

李兆忠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毕加索是西方现代美术的巨星,又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存在,桀骜不驯的个性,变化多端的画风,法共的红色身份,放纵的私生活,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所有这些,交织成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使人眼花缭乱,难以把握。

毕加索在画史上引起的最大震撼与争议,莫过于他的“立体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变形。1907年,《亚威农少女》问世时,西方画界无一人理解,甚至连蒙马尔特那些艺术观念最前卫的人都感到迷惑。这种怪诞的画风传到民智未开的中国,结果可想而知。尽管中国的民间绘画,视觉观念、造型方法与“立体主义”不无相通之处,但受制于严峻的启蒙救亡历史语境,西方的写实主义绘画成为中国模仿的主流,传统的文人画和民间艺术作为落后的封建文化遗产被打入冷宫,中国因此失去了理解毕加索的有效途径。新派画家对毕加索及西方现代艺术的追随,常常成为被嘲讽的话柄。

在这种背景下,张仃的毕加索之恋,就显得不同寻常。

有人将张仃比作“中国的毕加索”。如果就艺术上的多才多能、绘画风格的雄强犀利、艺术生命力的旺盛、对原始民间艺术的迷恋来说,大致可以成立。

然而,“中国的毕加索”与欧洲原产的毕加索毕竟不一样。当年,法国海归的写实派艺术巨匠徐悲鸿依据“真、善、美”的理念和西方古典主义的绘画传统,力倡“健全的写实主义”,将西方现代绘画视若“乡下人茅厕”,痛斥马奈的“庸”、雷诺阿的“俗”、塞尚的“浮”、马蒂斯的“劣”——这种评价完全可以挪用到毕加索身上。

让我们起来吧!用了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

我们承认绘画决不是自然的模仿,也不是死板的形骸的反复,我们要用生命来赤裸裸地表现我们泼辣的精神。

我们以为绘画决不是宗教奴隶,也不是文学的说明,我们要自由地、综合地构成纯造型的世界。

我们厌恶一切旧的形式、旧的色彩,厌恶一切平凡的低级的技巧。我们要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时代的精神。

20世纪以来,欧洲的艺术突现新兴的气象,野兽群的叫喊,立体派的变形,达达主义的猛烈,超现实主义的憧憬……

20世纪的中国艺坛,也应当出现一种新兴的气象了。

明眼人不难看出,这篇热血沸腾、摧枯拉朽的宣言,分明就是西方《未来主义美学宣言》的翻版,背后耸立着毕加索的庞大身影,反映了年轻一代的中国艺术家渴望摆脱传统的枷锁,追赶西方现代美术的愿望。动荡纷扰的现实,没有为“决澜社”提供成长发展的空间,随着日军大举入侵,民族存亡危机逼近,寿终正寝。

战乱不息的40年代,现代主义在中国画坛奄奄一息。在一片颓废的氛围中,一位特立独行、心性高迈的艺术家,目睹艺术沦为工具、模仿因袭成风、生机丧尽的中国画坛,发出啼血之鸣。他,就是吴大羽。作为第一代留法学美术的海归精英,吴大羽与毕加索及西方现代艺术有深厚的精神渊源。他对毕加索评价极高,认为达·芬奇与他为“异代之同宗”。在1941年4月致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的信札中,吴大羽就中国绘画一蹶不振的现状和突破的前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将毕加索视作开启中国画坛封闭已久的画眼的“明镜”,他将任伯年的画与毕加索的人体素描作比较,这样写道:“我人只已欣对明镜,方自恶其蜷曲之容,不容轻释他山的提携了。”

在这种背景下,来自延安的革命艺术家张仃,冒天下之大不韪,进行了一场“毕加索加城隍庙”的艺术实验,可谓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个奇迹。

据张仃晚年对笔者的口述: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的画册,是刚考入北平私立美专国画系不久,在一位家境富裕的同学家里,当时他就被镇住了,从此再也无法安心临摹荒寒高古的文人画,率性而为,画起抨击时政的讽刺漫画来。在美专一周年的展览会上,他以丈二宣纸,画了一幅罗汉鬼怪,结果遭来一片嘲笑。后来左翼作家受当局迫害,令他愤怒,于是采用民间水陆画《地狱变相》的格式,画了一幅《焚书坑儒图》,把阎王画成蒋介石,丁玲关在铁笼子里,鲁迅在路上跑,小鬼在后面追杀。

张仃北平艺专时期的漫画已无踪迹可觅,如今唯一可参考的是2006年凭记忆重绘的《焚书坑儒图》,跋中这样写道:“七十年前北京美专读书时,曾绘《焚书坑儒图》,抨击时政,丙戌年应兆忠之嘱,凭记忆重绘。岁月匆匆,往事如烟,不胜感慨。”凝视此画,70年的岁月沧桑,已给它添加厚重的历史感,透过老笔纷披的线条,依然可以感受少年张仃自由飞扬的青春激情。其中的蒋介石,是夸张的油灯造型,显得冷漠、颟顸而老谋深算,令人忍俊不禁,鲁迅的形象更是令人难忘:火苗燃烧式的黑发,严峻的眼神,瘦削突出的下巴,浓髭下紧闭的嘴,将其倔强、孤迥的气质和盘托出,令人想起十字架上的耶稣,即使在遭凶神恶煞追杀的途中,依然不失从容与宁静。品味这幅耄耋之年凭记忆重绘的漫画,遥想少年时代张仃的原作,使人感悟:中国东北的少年张仃,与西班牙出生的艺术大师毕加索,冥冥之中有灵犀之通,这种相通来自古老的中国民间绘画的媒介;华君武后来以调侃方式命名的“毕加索加城隍庙”,此时已具雏形。

《焚书坑儒图》,2006年张仃凭记忆重绘

因从事左翼美术活动,1934年秋张仃被国民党宪兵逮捕,在苏州反省院关了一年多。据张仃自述,这期间他利用狱方让办《自新报》机会,继续创作宣传抗日的漫画,还凭记忆复制过毕加索的《小丑》,以讽刺某个德行卑劣的小人。出狱后,张仃漂泊到南京,从此开始波西米亚式的艺术生涯,在绘画大师张光宇的发现提携下,在沪上漫画界一举成名。

关于张仃“南京时期”的漫画,黄永玉认为是毕加索“蓝色时期”、“玫瑰色时期”与中国民间风格的结合,叶浅予认为是受张光宇及墨西哥画家珂弗罗比斯画风影响,从各自不同的角度,指出了张仃漫画创作的艺术来源。笔者以为:这时期张仃受毕加索的影响,主要是精神上的、情感上的,这与张仃当时的人生处境、心情状态有很大关系;换句话说,青春叛逆期的“京漂”艺青张仃,对“蓝色时期”、“玫瑰色时期”的毕加索有一种特殊的默契。与张仃风雨同舟50年的妻子陈布文,这样描述当时的张仃:“还不到20岁,寄居在破庙里,每天为吃饱肚子奔走,什么参考资料也没有,在烛光下画画,连蜡烛都买不起。”据张仃自述:作为一个流亡青年,穷困潦倒,情绪很坏,经常酗酒,整天疯疯癫癫的,被伙伴们封为“神经病委员会委员长”。其实,这种情绪由来已久,根源是在5年前的“九一八事变”。强烈的离黍之恨、颠沛的流亡生活,与多血冲动的气质,纠集成一种失控的能量。北平艺专读书时,张仃经常没钱吃饭,就帮人拉洋车,挣了小钱买个火烧充饥,没钱租房,就挤在同学家狭小的过街楼上,偏偏还有人拿他开心。北平冬天很冷,朝北的墙根堆有厚厚的雪,一位同学指着教室外的雪堆,故意逗他:“你敢不敢?”张仃二话不说,一头扎进雪堆,久久不肯出来……在这种背景下,张仃与“蓝色时期”、“玫瑰色时期”的毕加索作品产生共鸣,是极其自然的。40年后,张仃这样描述那时期的毕加索,同情之心溢于言表——

1881年毕加索生于西班牙的马拉加,先后考入巴赛罗那的美术学院和马德里的美术学院。他很早就掌握了油画的基本技法和写实能力,他受不了学院派的束缚,他像一匹脱缰之马冲向十字街头。1900年,他到法国巴黎。他与街头的乞丐、妓女、酒鬼等人为伍,用画笔来描写他们的痛苦与不幸。他用悲怆的蓝色,画了《早餐桌上》《烫衣女工》《盲者》 等等写实的作品,但他已发展了西班牙前辈大师格列克的风格:瘦长的身躯,长颈与长手指,贫血的脸……这阶段的作品,后来称之为“蓝色时期”。

说毕加索是在发现艺术,不如说他是在探索人生——像成千成万的艺术冒险家一样,他也到巴黎去做艺术上的冒险家。在巴黎,他也是生活于下层,他和马戏班、流亡者、失业工人、吉普赛人为伍。他画舞台布景,设计服装,他深入后台,熟悉卖艺者的生活,创作了《养猴子的艺人之家》《小丑》《踩球的女艺人》等等,他的技法更成熟了,思想与生活也较稳定了,画面上出现了红色,后来人们称之为“玫瑰色时期”。(《毕加索》)

陈布文自传体小说《玄武湖》,叙述1936-1937年的波西米亚生涯,其中一段描写东北流亡画家彭波的文字,与以上张仃对毕加索的描述遥相呼应:“彭波的门没有锁,人却不在,林娟坐在彭的矮方凳上。面对的一整幅墙刷成浅红色,上面画了毕加索马戏团的踩球的小孩。桌子是一块大木板架成的,木板上铺了灰色毯子,用一块洗净的瓦当笔匣,在瓦凹里大大小小的躺了几枝画笔,除了画画的纸墨砚台颜色之外,最夺目的便是一枚人头骨了,白如象牙的人的骷髅骨,放在一个红漆盘上,在这骷髅头上,有半戴白腊,那是没有电的夜里,把它当烛台的……”

毫无疑问,张仃就是彭波的原型,画在墙上的毕加索画作,是《踩球的女艺人》——毕加索“玫瑰色时期”的作品,有趣的是,连墙都被画家刷成了浅红色,与毕加索的“玫瑰色时期”(又叫“粉红色时期”)不谋而合,难道是出于巧合?

张仃南京时代的漫画创作,是东北天才少年在时代之波激荡下,在自由的文化氛围中的纵情挥洒,一发表就震撼了当时的漫画界,张光宇收到张仃投寄的两幅漫画《买卖完成了》《春劫》时,惊喜交集,以为作者是一位成年的东北彪汉,绝没想到是一个初出茅庐、不满20岁的“小赤佬”,遂以名家的规格在《上海漫画》隆重推出。叶浅予这样评价张仃漫画:“他的漫画特别用心于‘骨法用笔’的造型准则,简练、准确、锋利、刚强,富于煸动性和吸引力,张仃这个名字在30年代初露头角时,漫画刊物的编者们好像发掘到一座金矿,舍得用较大篇幅发表他的作品。”卢沉认为:许多漫画家,画了一辈子漫画,也没有达到张仃那时的水平。客观地看,张仃那时期的漫画,艺术上并非没有可挑剔之处,晚年张仃还为其“太粗糙,太幼稚”而深深自责。但是,若论精神的自由飞扬,论想象的汪洋恣肆,论激情的强烈率真,在张仃一生的绘画创作中堪称绝无仅有。从这个角度看,笔者以为它们与毕加索的艺术精神最为接近。

然而,张仃的毕加索之恋,在延安遭遇曲折。

刚进鲁艺时,张仃技痒,信手为周围的同事画了几张肖像漫画,手法比较夸张,不料被认为是“丑化革命同志”。鲁艺美术系的同行,从系主任左翼木刻家江丰,到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家胡蛮,各个都是坚定的革命现实主义者,视西方现代派如洪水猛兽,其中,又数蔡若虹的反应最为激烈。蔡若虹也是漫画家,却讨厌漫画的变形夸张,对西方现代绘画极为排斥,且不说毕加索、马蒂斯这些尚有争议的人物,甚至连梵高——这位西方画界已有定论的艺术大师,他都不予承认。在鲁艺东山教师宿舍,蔡若虹的窑洞紧靠张仃的窑洞,打个喷嚏都能听见。看见张仃的窑洞墙壁上画着毕加索的变形画,气就不打一处来。有一次请客,蔡若虹当众,把剁下的血淋淋鸡头称作“毕加索”,引起一片喝彩声,还宣称:像这样的“立体派”,他一天可以弄它几十幅!

《日寇空袭平民区》 ,创作于南京时期

《收复失地》,创作于南京时期

平心而论,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在一个亟需通俗的写实性绘画为革命事业宣传呐喊、唤起民众的时代,蔡若虹的反应其实很正常,而且有相当的代表性。鲁艺的美术系,当时集中了中国左翼美术的精英,在他们看来,西方现代派绘画,是资本主义没落时代的梦呓,颓废无聊的游戏,对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有害无益。至于毕加索的立体派、超现代主义,先不说它的思想内容,光是那种怪诞的形式,对于中国的普通民众来说无异于画鬼符,一点进步的意义都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蔡若虹并没有错,错的是张仃,只怪他太天真,艺术感觉太超前。

张仃在延安时期的速写

其实,张仃不受鲁艺美术系待见,除了中毕加索的毒,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就是他将北平、南京时期的自由不羁的劲头,原封不动地带到延安,甚至以“革命同路人”的傲慢姿态,对待党组织的收编。鲁艺学生华君武来征求他意见是否应该入党,他居然这样回答:入不入党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反正不会入,伟大的鲁迅也不是党员;与其做一个不合格的党员,不如做党的忠实同路人。据灰娃(张仃后来的夫人)回忆,那时的张仃性情孤傲,与戏剧系的塞克、音乐系的杜矢甲一起,被人称为“延安三怪”。塞克是著名剧作家,性格孤迥不阿,曾以杨家岭(中共最高领导驻地)设有军人岗哨为理由,拒绝毛泽东的谈话邀请。杜矢甲是唱歌家,雄浑的男低音,天真如同儿童,碰上奴性十足的势利小人,会情不自禁高唱莫索尔斯基的《跳蚤之歌》以示讽刺。物以类聚,三人经常在一起,散步聊天,张仃身穿皮夹克,脚登长筒皮靴,有点像普希金,杜矢甲穿一件张仃用一块粗纹毛毯做的披风,塞克穿一件黑色斯拉夫民族的立领宽松上衣,腰间系一根麻绳,手持一根用枣木制成的手杖。荒凉单调的黄土高原上,出现这样的景观,真是酷极了(参见灰娃《我额头青枝绿叶》)。

1940年5月之后,鲁艺美术系教员的名册上不再有张仃的名字,他离开了鲁艺。1940年秋,张仃来到重庆,打算与老大哥张光宇联手创办《新美术》杂志,介绍革命根据地的美术创作。这期间,又有机会看到毕加索的画册,翻到《椅子上的黑衣少女》时,张仃眼睛一亮,血脉贲张,兴奋得不能自持,晚年这样回忆:“我看见一个少女的正面与侧面,经过概括了的、化了妆的、明艳照人的脸,长长的睫毛,长长的黑发,黑上衣,花格裙,典型的法国美女。如用古典方法描绘,顶多不过是一幅时装广告而已——毕加索用最现代的方法,画了最现代的美女典型。他是冷静分析,大胆概括,热情表现。”(张仃《毕加索》)

不久“皖南事变”爆发,张仃义无反顾回到延安。应丁玲、萧军的邀请,他进了文抗,担任鲁迅研究会的艺术顾问,负责美术设计事宜。文抗相当于今天的作协,环境自由宽松,张仃的心情也顺畅起来。那段日子,可谓风生水起,张仃的艺术能量得到释放:为文抗设计作家俱乐部,为鲁迅研究会设计会标,为延安鲁迅逝世五周年纪念大会制作巨幅鲁迅画像,创作数十幅神形兼备的肖像漫画,撰写并发表《漫画与杂文》《鲁迅先生小说中的绘画色彩》《街头美术》等重要论文。此外,还有一件令他扬眉吐气的事:1941年10月底,在自己设计的作家俱乐部里,“张仃漫画展”成功举办,萧军夫人王德芬晚年这样回忆这次展览——

“张仃漫画展”更加有趣。他画的绝大多数是作家艺术家的头像。最惹人注目的画得最像的是陈荒煤、刘白羽、白朗三个人。荒煤黄黄的皮肤,稀疏的头发,愁眉苦脸的形态,画得太逼真了;刘白羽白白的长脸,淡红色的眼泡,笑眯眯的表情;白朗斜着脸抿着嘴笑着,活灵活现;其次是丁玲,两只大眼睛,短发,圆圆的胖脸,舒群棕黑色的头发,黑眉乌眼,正符合他的笔名“黑人”,快赶上“印度阿三”了。张仃夫人陈布文,一颗有着五官的红红的西红柿,两边加了两条小辫。可惜只有萧军很难画,我没见过哪个画家画像过他。张仃的漫画功力有他独到之处,抓特征抓得准,这个漫画展受到广大观众的好评和喜爱。(王德芬《我与萧军五十年》,中国工人出版社 2008年版)

《西北青年生产行列》,创作于延安时期

可惜的是,时过境迁,这批肖像漫画如今已无处可觅。通过王德芬平实的叙述,依然可以感受张仃独特的画风:“画得太逼真了”,“抓特征抓得准”,“一颗有着五官的红红的西红柿,两边加了两条小辫”。这里的“逼真”,显然不是照相意义上的真,因为它抓住了“特征”,这非有变形夸张的看家本事不可,“一颗西红柿”加“两条小辫”的造型,接近几何图,与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相去不远。

《西北之丰收》,创作于延安时期

萧军在1942年2月1日的日记中,详尽记录了张仃居住的窑洞内景,有助于我们理解当时的张仃的精神状态——

桌子上——饭具,洗具,小画像,烟斗,杂志,纸夹,笔头,手杖。

墙上——一片木板上面摆着影皮圆盒,普希金棕色泥头像,小蓝色坛,多手小铜佛,板边挂着一张南洋土人图案布,上面画四个尖嘴赤臂的恶魔,两红两白,中间一标枪尖头,丹色,金色,白色,绿色,一张立体派不明意义的小画,旁边用木炭画在白墙上临模Pigaso后墙——“哀雪”两字碑拓,魏王书。

右墙——衣挂,自画像,一张黑白二鬼中夹人头有锁链、女体、眼睛等类立体派黑白小画,蓝白色中国花布,图案为麒麟送子,左右配蝴蝶,一块圆形红色有突起龙纹明瓦盖着坛子,驴皮影人龙王像。小桌,假沙发,床,书类,火盆等。

一间土得掉渣的窑洞里,集中了如此丰富的中外艺术品!基本的审美倾向,是民间而现代的,其中毕加索的作品,占据着醒目的位置,那幅绘在墙上的《被遗弃的人们》,即毕加索的《海边的可怜人》(1903年),也是“蓝色时期”的作品,另外两幅造型奇异、意义不明的立体派小画,应当是毕加索后期之作的印刷品,可能是不久前在重庆时购藏的。这样的画室,显然不可能出自艺术庸才之手,整个延安,恐怕也找不到第二间这样的画室。通过它的陈设格局,可以窥测主人的艺术雄心,在这里,张仃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他似乎已将延安(文抗)当成现实中的审美理想国。

作为一位左翼自由派的艺术家,张仃的思想在延安文艺整风运动中发生了重要变化。这个过程,在他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上的四篇文章中历历可辨。

《漫画与杂文》发表于1942年5月23日、25日的《解放日报》,时间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第三次会议刚好重叠,文中明确指出:“讽刺是漫画与杂文的灵魂”;“夸张和变形是漫画杂文的两件法宝,有了这两件法宝,漫画杂文便‘一身是胆’;如果取消,就等于解除武装,像士兵丢掉了子弹和枪支,只剩下光杆一个‘人’一样”。他认为:“人类社会有矛盾,有笑,有泪,就有讽刺,有谁能认识客观真理,不怕真理,也就不怕反映客观真实的含有真理的讽刺。”“讽刺的本质,在于透彻地认清真理,对于敌人无情地攻击,对于自己严正地批评。”

《漫画与杂文》与丁玲的《三八节有感》、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王实味的《野百合花》、萧军《论同志的“爱”与“耐”》一脉相承,不同的只是,张仃是从艺术规律的角度,为漫画杂文正名,强调它们在革命文艺中的重要作用,为它们争取合法的地位。

3个月后,张仃在《解放日报》上发表《街头美术》(1942年9月10日)时,思想有所变化。那年9月边区文委为开展民众艺术运动,在文化沟口建了一座可供演小型街头剧的舞台,同时出版三种壁报《街头画报》《街头小说》《街头诗》。《街头美术》就是张仃为《街头画报》作的发刊词。文中融入了《讲话》的新概念,如“新民主主义”,援引托尔斯泰的经典性民粹主义话语:“这些是我们从他们那里拿了来,重新还给他们罢了;还有我一定要告诉你们,我自己只是人民中的一部分,假如世界上有使我不耐烦的,那便是知识分子教育人民的企图”,表明张仃不再以启蒙者自居,彻底抛弃了“小资产阶级优越感”。但这并没有影响张仃艺术探索上的前卫性,文中这样论述大众化:“我们赞成用现代绘画技术描写工农,同时在民间艺术中吸取养分,经过创作实践,欧化美术和民间形式定会变质,创造出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民族形式。”

1942年10月18日,张仃在《解放日报》上发表《鲁迅先生作品中的绘画色彩》,凭画家的犀利之眼,他从《补天》《阿Q正传》的描写中,读出了印象派绘画的色彩——

她擎起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膀,天空便突然变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她在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曲线便消融在淡玫瑰色的光海里,到身中央绕着一段纯白……

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于腰,在钱家的粉墙上映出了一个蓝色的虹形的影子……

张仃试图借鲁迅先生“深刻而渊博的艺术修养”,替“现代派”争一席之地,与世界艺术潮流接轨。为了这个目的,他煞费苦心,用唯物主义的阶级论解释鲁迅的色彩感,认为鲁迅浸透了劳苦大众的感觉与情绪,不能感兴太鲜艳的色彩,唯其如此,“鲁迅先生的作品,猛看上去很像单色版画,但在凛冽的刀尖所刻画的景色和人物上,罩上了一层薄雾,迷蒙中具有色彩”。直至此时,张仃依然坚持“民间加现代”的美学立场。

5个月后,张仃的思想终于有了质的变化,《画家下乡》(《解放日报》1943年3月23日)一上来,就拿中国传统的文人画祭旗,对它的田园情致、世外桃源加以嘲讽批判,然后呼吁:画家下乡,向劳动人民学习,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变成大众中的一员,全身心浸透大众的思想、感情、情绪,创作属于大众的,为大众所理解、所欣赏、所喜爱的作品。他进而指出:“是的,要忠于生活,忠于客观描写,但不是‘自然主义’的单方面夸张生活中的缺点,人民中少数丑陋的典型——小脚、辫子之类,艺术不但未把生活提高,反比生活更不艺术了。对于人民,土地,与劳动相结合的一草,一木,一石,都必须给予爱情,描画革命的人民,不能像在画室里描画石膏一样冷静,客观,毫无热情。这样顶高成就,是技术完整的照像,不是有灵魂的艺术作品。”

《画家下乡》表明:经过一年的整风运动,张仃的精神思想发生了重要变化,转向“民间加写实”的革命现实主义。

从文化心理的角度看,张仃的转变是顺理成章的,是群体战胜个体,“大我”战胜“小我”的必然结果,而且充满道义的崇高感。不久发生一件事,更令他喜出望外:1944年10月,毕加索加入了法国共产党!延安的《解放日报》刊登了这个消息。60年后,张仃接受央视记者采访,还专门提到这件事:“我从小就喜欢毕加索,但有人不喜欢,说他是资本主义,这使我心里很难受,压力很大,没想到,毕加索在二战中加入了法国共产党,当时真让我松一口气。”张仃之子张郎郎在《大雅宝旧事》中这样描述——

一九四五年三月,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毕加索的文章《我为什么加入共产党》 并刊登了他的作品《踏着圆球的女孩》。那时人们就明白了,毕加索是自己人,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战士。对我爸来说,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的雪中送炭。于是我爸就理直气壮地从箱子底里拿出来一张毕加索的印刷品,把它贴在我们家的窑洞里。这张画——就是两只眼睛长在一边,鼻孔朝天的戴帽子女子头像,从延安到东北,从东北到北京一直在我们家悬挂在墙上。

1945年秋,张仃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此之前,张仃一直以鲁迅为榜样,恪守“革命同路人”的政治立场,因为他认为:一流的艺术家,不可能在任何党内产生。而艺术大师毕加索的入党,似乎打破了他的成见,对他是一个巨大的感召。

时间演进到1956年。是年法国巴黎举办国际博览会,尚未与法国建交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受到邀请。法国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率先向东方社会主义阵营的新中国示好,意义不同寻常。在此背景下,作为中共党内的首席艺术设计师,张仃再次被中央任命为巴黎国际博览会中国馆的总设计。

对于张仃来说,1956年是流光溢彩的一年,也是令人慨叹的一年,因为这一年,他见到了景仰已久的毕加索。

据张仃对笔者的自述:出发之前,他预感到此次法国之行能见到毕加索,便精心准备了两份礼物—— 一对珍藏多年的杨柳青门神版画、一套荣宝斋水印的《齐白石画集》。他相信,毕加索见了中国的门神版画,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在巴黎主持中国馆展示设计期间,他一直关注毕加索的消息,通过法共人士和旅法画家赵无极,了解了不少毕加索的情况。博览会结束后,赵无极开着自己的高级老爷车,陪他到处转悠,寻访毕加索的艺术踪迹,还带他去了专门收藏毕加索作品的画廊和博物馆的仓库,看了许多不容易看到的毕加索的原作。此时,法国著名电影导演亨利·乔治·克鲁佐的纪录片《毕加索的秘密》正在巴黎上映。影片借用悬疑剧的手法,将毕加索的作画过程渲染得神秘莫测,回肠荡气。看了这部片子,张仃兴奋异常,激起拜见毕加索的强烈愿望。赵无极很理解他的心情,替他出谋划策,还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请毕加索做中国的荣誉公民,邀请他到中国访问。

就在这时,一个出访欧洲的中国文化代表团到达巴黎,团长是化学家侯德榜,团员有作家李霁野、何家槐,国画家王雪涛,歌唱家郎毓秀,桥梁专家茅以升,再加一位女政工干部。张仃接到文化部的电报,奉命加入该团,一入团他就提议:去法国南部戛纳拜访毕加索。

1956年7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通过法共人士的联络,中国文化代表团一行来到毕加索居住的法国南部戛纳加里富尼别墅。30年后,张仃在文章中回忆这一幕,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是一天的下午,我们来到了毕加索的工作室,是在海边的一所别墅。当时毕加索睡完午觉,从楼上走下来,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他领着我们先参观了他的工作室,原以为他的工作室一定很华贵,因为他是世界上最有钱的画家,他卖的一幅画的价钱,可以购买了他一生用不完的绘画材料。可是,在这位世界著名的大画家的工作室里,除了他的作品是新的,一切陈设全是破旧的,墙上是不断脱落的灰迹,沙发旧得已经露出了弹簧……所有这一切,这位艺术家好像一点没意识到。他的工作室里,所有的墙上、地上都挂满、摆满了大量新作。可以想象到,他的全部注意力、思想、感情、心灵和生命都投入到艺术的世界中去了。他惊人的艺术劳动和异常旺盛的精力,十分令人佩服。

代表团一行中,除了张仃、王雪涛是画家,其余都是其他行业的知名人士,对毕加索的艺术特点并不了解。当时中国的媒体都称毕加索为“同志”,是出于政治层面的理解,李霁野回国后写了一首赞美毕加索的诗,题目就叫《毕加索同志》。王雪涛是著名国画家,擅长花鸟,与西方现代美术殊无渊源(据新华社记者姚云的报道,王雪涛在巴黎书店购买一本毕加索新出的画册,会见时请毕加索签名留念,毕加索在空白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又顺手画上一只和平鸽)。因此,代表团一行中对毕加索知根知底的,就数张仃,这使他自然成了会晤的中方主角。据张仃晚年回忆,由于严格的外事纪律,加上翻译水平的问题,宾主双方未能尽兴地交流。其中有两个细节,笔者以为值得一提——

张仃原打算送毕加索的一对门神版画

第一,张仃很想请毕加索做中国的“荣誉公民”,但此事他无权决定,请示有关部门时间已经来不及,于是变成请毕加索访问中国的礼节性邀请。毕加索略为思索一下,说:“中国太好了,但我年纪大了,怕到了中国后,艺术上又有一个大变化,自己会受不了。”这个回答很见毕加索的个性,毕加索是一个少见的艺术创新狂,每一次生活环境的变化,都会引起画风的改变。此时的毕加索已是76高龄,能否再像过去消化非洲艺术那样消化中国艺术,是一个悬念。

第二,由于女政工干部的阻拦,张仃为毕加索精心准备的一对门神版画未能送出,理由是门神代表封建迷信,不宜送外国友人。于是,张仃就将另一份礼物——一套水印的《齐白石画集》送给了毕加索。这套《齐白石画集》对毕加索产生了不小的震撼。因为就在张仃一行访问毕加索之后半个月,张大千也去拜访了毕加索。见了张大千,毕加索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我最不懂的,就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跑到巴黎来学艺术?”说完,就拿出自己临摹的齐白石的习作向张大千请教。

仔细品味这次会晤,令人感到张仃用心之周到,第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一旦受阻,马上拿出第二件同样很好的礼物。由此引出一个有趣的问题:张仃为何是将那对民间门神,而不是齐白石的画册作为首选礼物?笔者以为:张仃此举是出于对毕加索艺术精神的深刻理解,而无厚此薄彼的意思。将齐白石的画册作为第二礼物,也是出于同样的思路。张仃与毕加索都是民间草根艺术的崇拜者,毕加索认为:黑人的艺术超过拉斐尔;张仃则明确表示:“我宁可欣赏一块蓝印花布,也不欣赏团龙五彩锦缎。”假如对毕加索和张仃的绘画作一个比较,就可发现:前者对小丑、公牛、马、猴、人身牛头怪物、猫头鹰、鸽子的描绘,后者对门神、鬼怪、罗汉、牛、猴子、公鸡、羊的表现,有着共同的人类文化学底蕴。中国的门神罗汉之于张仃,正如西班牙的斗牛、小丑之于毕加索,都是他们艺术灵感的酵母。从这个角度看,中国的民间艺术为张仃铺好了通向毕加索的路。确实,按中国民间绘画的艺术视觉,毕加索的立体变形并非不可理解。在中国古代的岩画、壁画、年画及民间剪纸中,这种造型方式并不鲜见。事实上,毕加索也是受了伊比利亚和非洲的民间艺术的启发,才诱发一场划时代的视觉艺术革命。人类原始的灵性,最具艺术性,最不受现代理性和文明的束缚。毕加索的伟大,在于作为一个现代人,能够穿透现代文明的屏障,返回自然的家园,像儿童一样无拘无束地观察生活,创造艺术。对此张仃心领神会,唯其如此,才首选民间门神版画作为见面礼,希望给毕加索一个惊喜;同时又另外准备一套齐白石的画册,因为齐白石原本就是民间艺术家,是将民间绘画的稚拙之美引入文人画的艺术大师。齐白石的画册深得毕加索喜爱,对他晚年的创作产生微妙的影响,证明张仃对毕加索相知之深。不过,假如毕加索得到那对门神,将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这个悬念,只有留给后人猜想了。

据张仃口述:拜会快结束的时候,毕加索把大家让进休息室,在一面大镜子前,穿上西班牙骑士的服装,戴上面具,顿时变成另一个人,逗得客人大笑不已。毕加索说:“每个人的休息方式不同,我是西班牙人,每当工作累了的时候,就以此来自娱。”毕加索还将刚刚出版的一本小画册送给他,用红蓝两色笔,照着他的名片写上“张仃”两字,又画上一只奋飞的和平鸽,并和他单独合影留念。合影照片上,76岁的毕加索左手搂着张仃的肩膀,穿着随意,笑容亲切,目光炯炯盯着前方;张仃西装领带,身子笔挺,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这一老一少,个头相仿,亲密之状,宛如亲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