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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并不遥远
——王蒙自述

2019-04-20黄华英中央美术学院

传记文学 2019年4期

黄华英 中央美术学院

根据王蒙自传《一辈子的活法——王蒙的人生历练》摘录整理

1934年10月15日,我在北京沙滩出生,那时父亲正在北京大学哲学系读书,母亲也在北京上学。父亲的同学何其芳根据歌剧《茶花女》主人公“阿蒙”的译名,给我取名“王阿蒙”。我父亲认为阿猫阿狗是南方人的叫法,于是去“阿”存“蒙”。从此,我就一直使用“王蒙”这个名字。

我家原在河北孟村回族自治县。后因家中连续死人,为换风水来到了离南皮(县城)远、离孟村近的潞灌乡龙堂村。我的祖父名叫王章峰,参加过“公车上书”,组织过“天足会”,提倡妇女不缠脚,算是康梁为首的改革派。我父亲王锦第,字少峰,又名曰生,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父亲大高个儿,国字脸,阔下巴,风度翩翩。北大哲学系毕业后,父亲进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教育系就读,学满三年毕业。回国后他做过市立高级商业学校校长,但时间不长。校长不当,从此房子搬一次差一次,直到贫民窟。父亲连夜翻译德语哲学著作,在《中德学志》上发表他的疙里疙瘩的译文,挣一点稿酬养家糊口。

我的母亲出生于1912年,本名董玉兰,后改为董毓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参加工作时正式命名为董敏。母亲个子不高,不大的眼睛极有神采,她善于辞令,敢说话,敢冲敢闯。母亲上过大学预科,曾长期做小学教师,1967年退休。

我的父亲对于家庭的财政支撑有时是灵感式、即兴式的,他声称给过家里不少的钱,但他也会无视家庭的固定需要而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一高兴就把刚领到的月薪花掉一半去请客。因为经济困难,没有保证,一直以来母亲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相当紧张,这样她对我父亲就产生了不满情绪。记得我们从大翔凤搬至西城的南魏胡同十四号后,两人在这所住房里经常吵架,常常是你伤我一分,我伤你十分。

20世纪40年代的王锦第

父亲后来离开了北京,在兖州、徐州短期任教,再后来到了青岛,任师范学校校长。

我曾经抱着沉痛、同情却也是轻视与怜悯的态度回顾记述父亲的一生。我的一个异母弟弟在父亲的墓地上说了一句话,他说父亲一生的最大贡献就是走出了龙堂村。我很震动,如果没有走出龙堂村,我的一生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

幼年王蒙

由于匮乏和苦难,由于兵荒马乱,由于太早地对于政治的关切和参与,我没有童年,但是我有五岁、六岁、七岁直到十几岁的经历,一年也不少,一天也不缺。回想旧事,仍然有许多快乐和依恋。

儿时,我曾在香山慈幼院幼稚园上过两年学。我是在差一个多月不满六岁时上的北师附小,当时认为这是一所好学校。从小学二年级起,我次次考试皆是全班第一。三年级时,有一次作文,题目是《假使》,我乃作新诗一首,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假使我是一只老虎,

我要把富人吃掉……

我在童年和青少年时代读了不少书。

小学二年级后半学期,为了作文课的需要,我买了一本《模范作文读本》,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范文中对于月亮的描写。差不多与此同时,我热衷于背诵《唐诗三百首》,至今我认为此书是真正对我有益的少数几本书之一。三年级以来,我常到离我们住的受壁胡同不到一站地的太安侯胡同的民众教育馆借书读,什么都读,有关于健身和练功的,也有《崆峒剑侠传》《峨嵋剑侠传》等章回小说,其中最得益的是《绘图八段锦详解》。我还读了雨果的《悲惨世界》,看不懂也要看,对于社会的关注与忧思、“左倾”意识,大概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我也在那里读了鲁迅、冰心、巴金、老舍。我喜欢鲁迅的《祝福》和《故乡》,更喜欢他的《风筝》与《好的故事》。我读了一本印刷精美的插图本《世界名人小传》,里边介绍了牛顿、居里夫人、狄更斯等人的事迹,这样的书对于我的立志有所成就,是起了作用的。

1945年夏天,受丰子恺一张漫画启发,我决定跳级考初中,而且一考就考上了平民中学。

一天晚上,父亲从青岛回来,他往家里带来一位尊贵的客人,是文质彬彬的李新同志。当时,李新叔叔似是在叶剑英将军身边工作。李叔叔知道我正在准备参加全市的中学生讲演比赛,说,如果一定要讲,就讲三民主义与(罗斯福提出的)四大自由,主旨是现在根本没有做到三民主义,也没有四大自由。我至今记得我的讲演中的一句话:“看看那些在垃圾堆上捡煤核的小朋友们,‘国父’的民生主义做到了吗?”

1948年,王蒙初中毕业(领章为“平中”二字)

无需客气,这次比赛的初中组,我讲得最好,但只得到了第三名,原因当然是主办者的政治倾向。他们闻出了我的讲话的味道,我也学到了在白区进行合法斗争的第一课。而作为我此生遇到的第一个共产党人,李新的雄辩与真理在手的自信,他的全然不同的思想方法与表达方法,使我感到醍醐灌顶,拨云见日,大放光明。

平民中学有一个打垒球的传统。垒球队有一个矮个子——性情活泼、机灵幽默、场风极佳的后垒手何平。即使他输了球漏了球,他的甜甜的潇洒的微笑也会为他赢得满场喝彩。一天,我在操场上闲站,等待下午上课。他走过来与我交谈。我由于参加讲演比赛有成也已被许多同学知晓。他问我在读些什么书,我回答道:“……我的思想”,我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宣称:“——左倾!”

赶得别提多么巧,何平是老地下党员,我的宣示使他两眼放光,他从此成了我的革命的领路人。

一年多后,何平中学毕业,他的地下工作从面向中学改为面向“职业青年”了,他不再与我们联系,而改由职业的革命者、中共中央华北局城市工作部学委中学委的黎光(刘枫)同志联系我们。有几个月刘枫同志没有来找我,我体会到了失去联系的滋味,失去组织就失去了一切寄托和希望。

当时的高中是各自招生,我报了四中和河北高中(简称冀高)。两者都顺利考上。我与秦学儒决定取冀高而舍四中。原因之一就是冀高有革命传统。“一二·九”时期北京中学生参加救亡运动的就以冀高为首。就在我们入冀高一个月后,刘枫来了,他说愿意介绍我们二人加入中国共产党,给我们看《党章》。数天后,即1948年10月10日,我与秦学儒在离冀高不远的什刹海岸边再见刘枫,声明都已认真考虑过了,坚决要做共产党员,把一生献给共产主义事业。刘枫宣布即日起吸收我们入党。秦的候补期为一年,我当时14岁,候补期至年满18岁时为止。

解放前夕,我们支部接受了任务:保卫北京,免受破坏。1949年1月,天津已经解放,解放军与傅作义将军的代表的谈判接近成功,我们领受了散发传单的任务。3月,我参加了工作,戴上了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胸标与袖标,无限光荣,无限自信,无限骄傲。

1949年8月底,我被分配去中央团校二期学习。1950年5月,作为中央团校第二期毕业的学员,我回到北京团市委,分配到了第三区团工委,担任中学部后又担任组织部的负责人。恰值寒假,一些学生党员调入区委搞运动,其中就有女二中的崔瑞芳。那时她是女二中的学生会主席。她从1947年就是地下盟员,1949年夏入党。她还担任过首届的少先队大队长。她的笑容与善意十分迷人。当时我只有18岁,瑞芳19岁。我虽然不大,但已经是干部,已经是小“领导”,已经自以为胸有成竹。而我的追求使她情绪极其波动。一会儿她对我极好,一会儿她说我不了解她,说是让过去的都永远地过去吧,一会儿边说再见边祝福我取得更大的惊人的成就。有一个多月我们已经不联系了,但是次年在北海“五一”游园时又见了面。有几次她正式拒绝,又有几次我们恢复了来往。所有这些都无比地美好,被友好地拒绝竟也是这样的美丽。1952年的马特洛索夫夏令营结束后,瑞芳她们参加了团市委组织的在红山口的干部露营,我去看了一下,走了。瑞芳说,她从背影看着我,若有所动。这时,我们的来往终于有了相当的基础了。

走向文学

1952年的深秋与初冬的夜晚,我在阅读中度过,读巴尔扎克、读鲁迅,同时愈来愈喜爱契诃夫……超越一切的是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他能写出一代社会主义工农国家的青年人的灵魂。反过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某些作品、我们的人物这样单打一,干巴巴呢?

我还要老实承认,我的日常工作渐渐让我看到了另一面——千篇一律的总结与计划,冗长与空洞的会议,缺乏创意新意的老话套话车轱辘话……我打算报考大学去学建筑,我要在建筑工地上献出我的热情与才能。我被领导断然拒绝。突然,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照得我目眩神迷:如果王蒙写一部小说?长篇小说、长篇小说……这样一个写作的念头足以令人如醉如痴。敢于做出重大的决定,这不正是小小王蒙的特色吗?

1954年,我发表了《小豆儿》,是肃反题材。至1954年冬,经过千辛万苦,我写完了《青春万岁》的初稿。稿子介绍给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文艺室负责人吴小武。我昼夜苦等,整整等了一年。到了1955年冬,吴小武并找上了中国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副主任、老作家萧殷找我谈话。萧殷老师高度评价了稿子的基础和我的“艺术感觉”,指出书稿主要问题在于主线,没有主线成不了书。萧老师还说准备由作协出具公函,给我请半年的创作假。

团市委痛快地批准了我的创作假。1956年春,我应邀出席了由作协与团中央联合召开的第一次青年创作者会议。会中,周恩来总理会见了大家,并与大家在北京饭店大厅翩翩起舞。这是一代青年作者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空前纪录,也差不多是最后一次舞步匆匆、文思灼灼的阳光档案了。

我在改《青春万岁》,很顺利,我有余力再写点别的。于是在1956年4月,我21岁半的时候,写下了改变了我的一生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

5月我寄去了稿子,6月责任编辑谭之仁老师向我转达了主持常务的副主编秦兆阳老师对此稿的欣赏之意,并提出了原稿写得粗糙的地方,要我修改。我二次送去了稿件。稿子在9月号的《人民文学》上登了出来。

先是听到对号入座的工作部门同志对于《组》的爆炸性反应,主要是“我们这儿并不是那样呀”之类。接着由韦君宜、黄秋耘主编的《文艺学习》杂志,展开了这篇小说的讨论。第一篇无保留地称赞小说的文章题名《生活的激流在奔腾》,第二篇就是严厉批判的了。一篇批判指出:林震不是革命的闯将而是小资产阶级狂热分子。与此同时,我的《青春万岁》修改稿已在中青社三审通过。我们订了合同,我得到了预付金500元。《文汇报》的人带着预付的500元现金要求自次年即1957年1月1日起全文连载《青春万岁》。到了1957年1月,我没有在报上看到连载,我问是怎么回事,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说是计划选个五六万字登一下。我不快,便退回了500元,宣布此事作罢。

与此同时,批判《组》的调子渐高。1957年2月,《文汇报》突然发表一篇长文,对于《组》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从政治上上纲,干脆把小说往敌对方面揭批。我一惊,我并非没有想到与该报相处上的小小不顺遂,但是我很清醒,从政治上往对立方面打,需要认真对待,这是大事,而其他只是小事一桩。

董敏和孩子们。前排左起:弟弟王知、母亲董敏;后排左起:妹妹王鸣、王蒙、姐姐王洒

我很快给公认的文艺界的最高领导周扬同志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身份,求见求谈求指示。

想不到的是很快我接到了周扬回信,约我前往中宣部他住的孑民堂一谈。周扬开宗明义,告诉我小说毛主席看了,他不赞成把小说完全否定,不赞成那篇批判长文,尤其是文章谈到北京没有这样的官僚主义的论断。他说毛主席提倡的是两点论,是保护性的批评,等等,令我五内俱热。

形势突变。我听了毛主席在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录音。主席说,有个王蒙写了一篇小说,什么什么,一些人准备对他围剿,把他消灭。主席说王蒙我不认识,也不是我的儿女亲家,但是对他的批评我就不服……王蒙有文才,有希望……小说有缺点,正面人物写得不好。对缺点要批评,一保护,二批评,不是一棍子打死。

如此这般,化险为夷,遇难成祥,我的感觉是如坐春风,如沐春雨。我同时告诫自己,不可轻浮,注意表现。

大起大落

1957年1月28日,我与瑞芳在京结婚。

同年3月,根据毛主席的意见,时任中宣部文艺处领导的林默涵老师将他打算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一篇引起争议的小说》的清样给我,征求意见。这也是毛主席说过的,批评谁先送过去看一看,可以批评也可以反批评。

此时萧殷应约正给《北京文艺》写一篇关于《组》的文字,他约我交谈。我告诉他林的文章的事,并告诉他,林文指出来的几处写得不妥的文字与小说结尾,都不是我的原作,而是《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修改的结果。萧殷非常重视这一情况,并强调此事必须说清,才是对党负责的态度。我在给林默涵同志的回信中说及了此事。

于是,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约见我,说是要就作家与编辑的关系问题开一个座谈会,要我参加。在此座谈会上,我对编辑部的修改抱一分为二的态度,我完全无意抱怨编辑部,更无推托“责任”之意。我比较不赞成的修改主要有两处,一是写到林震怎么样注意到赵慧文的白白的手儿,这是我那时写男女之情哪怕只是友情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写法。一是结尾,我的原作是林震同志敲响了区委书记周润祥同志的办公室的门,被删掉了,多少影响了小说的调子。对此,我并未在会议上挑明。有关发言都刊登在《人民日报》上了。文坛的深浅,其时我是一无所知。过了几十年,我才知道更重要的背景,说是毛主席对于编辑擅改《组》稿事震怒了。

有趣的是我其时对《人民文学》编辑部的意见远比对《文汇报》小,我的发言中倒是有不点名地说《文汇报》的话。很快,浦熙修与梅朵登门拜访,千说万说一定要选载《青春万岁》。也幸亏有这么一选载,否则,一切要等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再说了。

三弄两闹,《组》的事不但化险为夷,而且变成了我的一件大幸事。当年5月4日,我被评为“北京市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

1957年5月,在“鸣放”的关键时刻,我在工厂接到通知(为了创作工业题材作品,自1956年秋,团市委派我到四机部所属的七三八工厂——北京有线电厂,任团委副书记),说是市委将派车来接我去机关看一个文件。我等了几个小时,又通知我不去了。

后来我明白了,这是我命运中的一个关键情节。毛主席在当年5月15日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提出了反右派的问题,批判修正主义的问题,给高级干部看,当时有一种说法,就是对于那些要重点保护的党内外人士,可以提前给他们打招呼,给他们看这篇文章。我是怎样从可能被重点保护,经过一个下午,最多两个小时,改为不再保护了呢?详情不是我所能知道的。

1957年11月,领导通知,我回团市委参加运动。团市委领导对我直言,要解决我的“思想问题”。这时全国的反右运动已经开展起来……直到1958年5月,我在没有任何反党言论的情况下被确定戴“右派”帽子,开除党籍。

在批判会后3天,我照了一张照片,我开玩笑说是普希金的风格,我拿着背在肩上的小棉袄,一脸的光明与潇洒。整个青年时代,我没有照出过这样帅气的照片。

1958年8月1日,我奉命去京郊的门头沟区斋堂公社(乡)军饷大队(村)的桑峪生产队劳动锻炼。我背着行李什物,在京包线的雁翅火车站下车,走了36里地才到达了桑峪。我第一次走在大山大河之旁,我看到了筑路大队与采石队的劳动,我感到的是空前的粗犷与充实。我热爱生活,我享受生活,这是无法改变的。

在农村劳动了几年之后,在杨述同志再次关心与催促下,1961年秋,我算是摘掉了帽子,叫做“回到人民队伍”来啦。1962年春天,我正在三乐庄大田干活,收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约稿信。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信可能促进了团市委对于我们这些人的出路的考虑。很快把我们调回城里,组织了一个调查组到房山、延庆等地调查青年生活文娱学习婚姻等诸方面的状况。后来我写出了短篇小说《夜雨》与《眼睛》。前者在《人民文学》,后者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了。但到了1962年底,形势又发生了变化,我的所有稿件都被退回,此前重新提上日程的《青春万岁》的出版事宜再次搁浅。

王蒙,摄于1957年

离开北京

1962年9月,我分配到北京师范学院(今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做教师,给以研究鲁迅为专业的现代文学史教授(当时只是讲师)王景山做助教。这年秋,我得到邀请,中国文联在西山举办为期两周的读书会,内容主要是反(苏)修。在西山的学习对于我来说最重大的意义不在于认识了苏联修正主义的本质,而在于从这里出发去了新疆。

从各省来的文艺工作的领导参加了西山读书会。他们与我闲聊时便介绍当地风土人情,令我神往。我想来想去,觉得在北京高校干不出什么名堂,尤其是我明白,我们的文学要的是写工厂,主要是写农村农民,在高校待下去,就等于脱离了生活,脱离了社会,脱离了火热的斗争,永远别想再创作了。而写作是多么迷人。

我与一些省区来的领导同志探讨去他们那里工作的可能性。江西、甘肃和新疆都表示欢迎我去。我觉得新疆最有味道,去新疆最浪漫最有魄力。同时,新疆文联的负责人刘萧芜同志恰恰从苏联回来路过北京,加上参加学习的新疆作协秘书长、《新疆文学》杂志主编王谷林同志,当时就可以就我的调动拍板。于是我决定了去新疆。

我给瑞芳所在的学校打电话,找到了瑞芳,瑞芳说她同意去新疆,她喜欢新疆的歌舞。都这时候了,我们还有着怎么样的近乎荒唐的好心情啊。

1963年12月下旬,新年前夕,我们破釜沉舟,卖掉了无法携带的家具,带着一个3岁、一个5岁的孩子,出发赴乌鲁木齐。我受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的同志们很好的欢迎和照顾。我分到《新疆文学》杂志做编辑。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了文艺单位。

1965年,王蒙初到伊犁

1964年6月,我来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的“模范公社”,正式在麦盖提县红旗人民公社住了下来。写下了《红旗如火》与《买合甫汗》两篇报告文学,寄回编辑部。收到回信有所表扬。我从麦盖提回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拙文《红旗如火》已经排好,最后一刻,还是抽掉了。文联内外,“王某是不可用的”云云,已经是家喻户晓了。全国正在搞“四清”——农村社会主义教育,我被派去准备长期下乡搞社教,参加了几天学习,被退了回来,因为“右派”问题,没有参加“四清”的资格,等待下放。终于,我明白了,已经毫无办法。我已经尽了力,拼了命,舍了身,然而,还是无用,因为不——能——用。

1964年的冬天,我无事可做,我无甚可食而天天消化不良,胃脘疼痛。终于,1964年底,文联领导刘萧芜找我谈话,说经与区党委林书记研究,希望我去伊犁农村劳动锻炼,兼任人民公社一个副大队长,学习语言,深入生活,还是可以拿起笔来,写出真正的好作品。他还说,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带家属一起过去。

几个月的赋闲才是最难过的,一听新的安排,我非常高兴,何况是大家赞不绝口的伊犁。1965年4月,我打好了行李卷,凌晨起床,与芳在家门口告别——她还要照顾孩子和亲家奶奶。3天后,我到达伊宁市,下放到巴彦岱红旗人民公社。

1965年5月开始,我担任副大队长,跟随书记大队长检查夏收秋收,大雨中检查房屋漏雨状况与人民生活,调解农家纠纷,评比收割进度与生产队学习毛著情况,推选学习毛著积极分子……每天忙活,更主要是参加一生产队与六生产队的劳动,也东串串西走走,参加婚宴,参加公社社员的互助劳动,例如别人盖房时,我们帮忙去上房梁与椽子、顶棚席子。我也常参加丧葬祝祷聚会,参加歌舞聚会,听到各种家长里短,乃至私密、逸闻、传说、笑话。我很快就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一员了。

1965年9月,赴伊犁的路上,在天山枞树林留影

出于对新鲜事物的强烈追求,出于对领导的指示的认真执行,出于自幼爱学习爱读书深信“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基因;也无须避讳,是由于填补空白的需要,除了劳动、顾家,我的全部脑力都用到了学习维吾尔语上。从字母学起,随时请教上过学的农民。我做到了发烧学语言,我做到了走火入魔,乐以忘忧,以一当十,一隅三反。我知道灌耳音的重要性,我没有事就听,听得懂听不懂,都拿维吾尔语当音乐听。

而此后“文革”更给了我死记硬背维吾尔语的大好机会。几个月后我就在生产队的会议上用维吾尔语发言了,受到了众社员的欢迎,他们甚至于要评我为人民公社的“五好”社员。

1965年夏,我们全家从乌鲁木齐迁到伊宁市,与芳重新团聚。芳在二中教书,我参加了大湟渠龙口改造工程。

1966年秋,“文革”波及伊犁。我被停止了副大队长的工作,留在大队做文字与口头翻译。

1969年春开始,我所在的单位自治区文联成立了大联委,大联委通知巴彦岱公社,王属于没有改造好的什么什么,扣发工资,冻结存款,只发生活费每月60元。恰恰这一年我们添人进口,女儿出世了。由于工资被扣掉了一半多,生活开支渐显窘态。我终于沉不住气了,在到伊犁6年以后,自作主张于1971年春,乘长途汽车回到乌鲁木齐,来到文联。要说我来得正是时候,一个月后,上级决定文联的人全部下干校。最大的收获是我被分配到了在乌市南郊乌拉泊地区的“五七”干校。我在这里待了两年多。

1973年,根据当时的新疆一把手赛福鼎同志的指示,说是文联这一拨子人还是有可用之处的,遂成立了一个创作研究室,隶属于文化局下面,把全部原文联、现干校一连的人员调回。这时我的维吾尔语成了一宝。我被分到维吾尔文编辑部筹备《新疆文学》刊物的复刊,参加连环画《血泪树》的创作。

1973年9月,我们告别了曾经生活8载的伊宁和那里曾经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全家迁回乌鲁木齐。

1974年,我们的创作研究室自文化局独立出来。我也真的考虑起写一部反映伊犁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来。我虽然举步维艰,我虽然知道即使写好了也无处可以发表,但一经写到了生活,写到了人,写到了苜蓿地,写到了伊犁河,仍然是如醉如痴,津津有味。1976年,我完成了《这边风景》初稿。

新的一页

都说1976年把四个人抓起来是第二次解放,对于我来说,其意义甚至超过了第一次解放:1949年解放军席卷了全国。那一次体会的是革命的胜利,是战胜者的骄傲和欢欣。这一次体会到的却是绝处逢生,惶惶不可终日变成了每天都有盼头,更有意料得到的与意料之外的喜讯。

我试探地写了一篇小文《诗·数理化》,歌颂高考的恢复,批判“四人帮”的一切已被揪出示众的谬误。这篇文章在报纸副刊上刊登了出来,时为1977年12月,距上次在《新疆文学》上发表《春满吐鲁番》——1964年5月,历时13年多,加上1958至1962年的封杀期、1962至1964年的半封杀期,我前后被冻结17年,半冻结4年。

受到小文发表的鼓励,我又写了小说《向春晖》,发表在《新疆文学》1978年1月号上。

接着收到了《人民文学》杂志向前编辑的约稿信。我的新作是《队长、野猫和半截筷子的故事》。

1978年9月,我见到了《人民文学》的韦君宜,她要言不烦,决定立即出我的《青春万岁》。

这年秋,更重大的事件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举行。借着三中全会的东风,文学界毫不犹豫地进行了一系列平反。宣布为一大批曾被错误地批判否定过的所谓毒草作品平反,其中就有《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

1979年2月,团北京市委给我下了“改正”通知,1958年的事不算了,还给我向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开出了党员组织关系介绍信,恢复党籍,时在我离开北京到达新疆15余年之后。

世事变化,几个月后,我的老搭档王晋等在北京市团委任副书记了,并拉着我担任了北京市青联副主席。这时又收到《人民文学》杂志社关于拙作《最宝贵的》获得1977至1978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与即将在京召开颁奖大会的通知。与此同时,中共北京市委的调函也已开出。

1979年6月12日,我与瑞芳“举家”乘七十次列车离开乌鲁木齐,到站台上送我们的达40多人,车内车外,竟然哭成了一片。芳一直哭个不住。新疆,我们有缘,你对我们有恩,客观上,正是新疆人保护了我,新疆风习培育了我,新疆的雄阔开拓了我,新疆的尤其是维吾尔人的幽默熏陶了我。有生之年,我永远爱新疆,想念新疆,我永远会怀着最美好的心情回忆我在新疆的经历。虽然也有苦涩,整体仍是阳光。

我回到北京,成了北京市文联的“专业作家”,芳则到了七十二中继续教她的高中物理。没有房子住,临时安排我住到市文化局北池子招待所。我在这里写下了《布礼》《蝴蝶》《夜的眼》和一些评论。此外还写了《悠悠寸草心》与《友人和烟》。

《布礼》的影响不算小。法共人道报出版社出了它的法译本。80年代末,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它的英译本。《蝴蝶》引发了更多的反响,评者极多,一发表就由外文出版社出了英译本,后来又出版了日、德、越南等国文字的版本。

这期间我多次参加中青年作家座谈会,这些会的主题是批判极“左”,我很喜欢。但会开得多了,我又品出点“路线交底”的味儿来……我不想站队,站队令我想起了投靠,令我想起了山头、造势与倚众倚人成事。我想起了新疆的郝关中老夫子的名言:“永远不把自己绑在任何个人的战车上。”我早在1979年就明确宣示过,我愿尊重每一位师长,但是绝对不投靠。我愿团结每一位同行,但是绝对不拉拢。

我愿意把这些个想法提交给广大的读者,提交给历史。从个人经历来说,新时期以来,在我回忆的这个时期,我是有所不为,有所不取,有所选择的,我并不感情用事,拉拉扯扯,叽叽咕咕。还有一件事我绝对不干,就是不与人搞口舌之争。笑一笑是一宝,这是我的体会。我宁可再不写一个字,宁可转业卖糖葫芦,也绝不陷入文人相轻的下贱圈子中去。

我还要说一个情况,那段时期,我的最重要的作品其实是《夜的眼》,苏联和美国,都把《夜》作为首先介绍过去的后“文革”作品之一。但是我们作协的几位可敬与可畏的老师,没有谁看得懂《夜》。还有人干脆说这篇作品写得“很不好”。

1979年10月30日,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开幕。我以主席团成员身份出席,当选为中国作协第三届理事会理事。小平同志代表中央致辞祝贺。我是主席团成员,姓氏笔画又少,坐在主席台第一排,近距离地感染到了也领会到了小平同志的庄严、正规、权威,他的决定一切指挥一切的神态、举止和语气。他是一个真正的指挥员,他牢牢地掌握着局势和权力……

1979年10月30日至11月16日,王蒙出席第四次文代会,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理事会理事

说来归齐,第四次文代会是一个标志,中国的文艺进入了新时期,声嘶力竭,雷霆万钧,一切达于极致的“文革”,终于离开了我们,这应了物极必反的老话。不论具体情节上有多少仓促和不足,肤浅和幼稚,四次文代会仍然算是一个转折,它毕竟埋葬了“文化大革命”。

井喷式的创作

四次文代会与三次作家代表大会后,我先是任《人民文学》杂志编委,后任作协书记处书记。这段时间是我写小说的一个高潮。1979年秋至1980年春,我写了《悠悠寸草心》《难忘难记》《表姐》《说客盈门》《海的梦》《风筝飘带》,还有第二个中篇《蝴蝶》。此外,我给《光明日报》《十月》等还写了一些长篇大论的评论。用那个时候的词儿,我的这种写作叫做“井喷”,压了20多年,终于喷嚏而出啦。我的一系列实验小说:《布礼》《蝴蝶》《夜的眼》《海的梦》《风筝飘带》与《春之声》,实际影响不小。30多年后即笔者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不明白类似这样的笔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这算是意识流,而且作者也自认为是意识流。但包括我自己的关于“意识流”的谈论是绝对皮相的与廉价的。我至今没有认真读过例如乔伊丝、福克纳、伍尔夫等任何意识流的理论与果实。对于意识流的理解不过是我对于这三个汉字的望文生义。关键在于:第一,我注意写人的内心世界。而我们这里一直嘲笑所谓“心理描写”。第二,我的这些作品难以归纳到一个简单明了的主题与题材。第三,我的这个文体太自由随意,太散文化乃至诗化了。第四,不符合典型化的标准。第五,甚至在篇幅不大的一个短篇中,我也写着不止一条线,多线条与快节奏,这使一些人感觉受不了。

1980年,我在《人民日报》上应邀发了一篇文章:《是一个扯不清的问题吗?》,就文学的真实性问题发言。我的一位亲属叹道,王某的小说由于内容在50年代引发了争议,如今,由于形式,又要在80年代引起争议喽。

此后至今,我曾多次出访联邦德国、美国、墨西哥、苏联、日本、英国、意大利、法国、东欧各国许多国家,讲学、参加各种国际研讨会。

1982年秋党的十二次代表大会上我当选为中共中央候补委员,1985年在两次党代会之间开过一次党的代表会议上我当选为中央委员,1987年秋党的十三次代表大会上,我再次当选为中央委员,至1992年届满。

1983年,主要按照张光年同志的意思,调我到中国作协工作,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我极力希望《人民文学》能够兼收并蓄,天地宽阔。我努力组织了刘心武、理由的纪实作品《五一九长镜头》《王府井万花筒》《倾斜的球场》,刘绍棠的乡土小说《京门脸子》,上海工人作家陈继光的《旋转的世界》,柯岩的含有怀念郭小川的内容的诗,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等作为头题。我努力提倡精短小说,增辟了杂文栏目等。刘索拉的小说是别的编辑骨干已经建议退稿,我下令发出来的。还有安徽作家许辉的一篇《可可西里》,我是从编辑的字纸篓里拣出,决定刊用的。但是一次我用湖南作家何立伟的作品《一夕三逝》做头题,却引起了一点风波。

我对这种审美和评价文学作品上的单打一现象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从我自己做起,从我的编辑工作做起,也从我个人的写作做起。虽然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我尽力多几套笔墨,多几套写法。这个期间我写了歌唱新时期的新变化的《青龙潭》……我写了偏重新潮的反映青年人的思绪和生活波流的《深的湖》,写了象征的以物为主角的《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又开始了相当纪实的系列小说《在伊犁》的写作。第一篇《啊,穆罕默德·阿麦德》,芳只读了一下手稿,便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我好像一个路标石,这个路标石还有点膨胀,多占了一点地方,站在左边的觉得我太右,站在右边的觉得我太左,站在后边的觉得我太超前,站在前沿的觉得我太滞后。前后左右全都占了,前后左右都觉得王蒙处于通吃或通“通”,或统统不完全入榫,统统不完全合铆合扣合辙,统统都可能遇险,可能找麻烦的地步。

1983年发生的一件事是父亲的去世。

1984年我受到了许多考验……经历错综复杂。感谢时代,我终于从“文革”结束、世道大变的激动中渐渐冷静了下来。当兴奋渐渐褪色的时候,真正的刻骨铭心才会开始显现出来:这就是《活动变人形》的酝酿与诞生。

1984年,王蒙与苏联著名汉学家艾德林在莫斯科地铁车厢里

1985年1月,我出席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当选为常委副主席、党组副书记。春天,我在京郊创作《活动变人形》。《活动变人形》是我的最有影响的作品之一,先后翻译成意大利文(康薇玛译)、俄文(华克生译)、日文(林芳译)、英文、韩文、德文(用名《难得糊涂》)。它入选了20世纪我国的代表作品,入选了中国文库。它在苏联一次就印了十万册,抢售一空。

文化部长

1986年4月初,我开始以党组书记的身份主持文化部的工作,至6月,经过全国人大常委会的通过程序,我正式就任文化部部长。

我提出维护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局,维护文化工作的已经明确的方针政策,维护文化事业的长期稳定的发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不要因为个别事件而动辄调整政策提法,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政策的稳定性,保持事业的稳定性。

我至今觉得讲得还算得体,也很关键,也很实在……

每天早晨一到办公室,一定会有一大堆文件等着你的处理,简言之叫做“批文件”。我是很注意横向尤其是纵向分工的原则的,就是说,该哪一级领导管的由哪一级领导去干,你不要越俎代庖,你不要直接指挥局里处里的工作,更不要代替局长处长去做事和做决策。这样,我很少把自己活活累死,这是一。充分尊重原有的干部与规则,这是二。不搞什么上任三把火,不搞什么大呼隆,这是三。什么事都多多商量,避免摩擦更不要顶牛,这是四。

1987年,王蒙获意大利蒙德罗国际文学特别奖。在佛罗伦萨与西西里大法官、蒙德罗文学奖主席林蒂尼合影

我出席了国内外的各种文化工作会议和活动,感受到了各级领导和工作人员的尊重。

……

我的上任也引起了一些年轻有为者的兴趣,一时求见者甚多。作为部长接待日,我尽量来者不拒,但每人只见45分钟。

1986年8月,我首次到了西藏,参加雪顿(戏剧)节。西藏的自然风貌与人文特色都十分迷人。我发表了短篇小说《坚硬的稀粥》,写了一首长诗《西藏的遐思》,此诗译成了意大利语,并成为我获得蒙德罗文学奖的由头之一。

……

据说有人将我的两篇文章送到了最高领导人那里,一篇是发表在《读书》上的谈马克思主义的,题名为《理论、生活、学科研究问题札记》,一篇是发表在《红旗》杂志上谈双百方针的。最高领导人看了,说是写得“是好的”。这是由1987年年初负责文化部工作的邓力群同志正经传达给我的。

根据我的建议,确定了举行第一届中国艺术节。过去文化部门常常搞什么文艺调演,现在集中地搞成一次艺术节,不是更有意思吗?此后,我们通过中国画研究院邓琳同志的帮助,请邓小平同志为艺术节题写了节名,更是获得了中央领导的大力支持。

除中国艺术节的举办外,立了成例、立了规矩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从1988年元宵节开始的节日晚上中央领导同志与文艺家联欢,共吃元宵。为此,我提出了策划,专门向中央领导同志汇报了一次,得到批准。

这两项活动延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后一项活动此后逐渐扩大了参加人员范围,包括了科学、教育、理论、新闻、出版、文物等方面的知名人士,成了一个体现与增强中央与知识界联系的盛事。

1988年10月1日,在我担任文化部长第3年的时候,我向中央呈送了辞职信,提出辞去文化部长职务。1989年9月初,我从烟台养病归来。李鹏总理在人大常委会上提出,为了尊重本人早已提出的专心从事文学创作与文艺评论(这是我1988年给中央的信件的原文,我所以一个说文学,一个说文艺,因为我的评论涉及的领域会比创作更广)的意愿,免去王蒙的文化部长职务。从1986年4月初到1989年9月初,我担任文化部主要领导3年零5个月。我得到了领导的关心与部里的工作人员的支持。我深蒙厚爱、错爱,我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工作,努力起一些健康的作用。我的经历证明,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内,一个人的工作也是能上能下能进能退的。

还是练点活吧

我离开文化部长岗位,立即想到,是研究《红楼梦》、重读玉溪生(李商隐)、大写长篇系列的时候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一个使命,把我亲见亲闻亲历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史记录下来,把我这一代共和国建立时期的青年人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与青年革命家们的心路历程表现出来。1991年我开始写《恋爱的季节》。书写过往可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昨天已经古老。然而,如果没有我的书写,这里将留下空白。

1989至1990年,我出版了《红楼启示录》。到了1991年春天,细雨蒙蒙之中,乍暖还寒时候,我的精神一下子全都集中到李商隐身上了。1992年秋,我被推选为李商隐研究会的名誉会长。前后数年,我为《读书》杂志写了67篇置于“欲读书结”栏目下的文字。这些文字的影响甚至一度超过了小说。

离开文化部长的岗位至今,我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狂欢的季节》《青狐》,以及《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王蒙读书》《王蒙话说《红楼梦》》《红楼启示录》《老子的帮助》《王蒙的道理》《庄子的奔腾》《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王蒙自传 大块文章》《王蒙自传 九命七羊》《一辈子的活法》《这边风景》《中国天机》《女神》《王蒙文集》《八十自述》 。

王蒙著《红楼启示录》

我最喜爱最天真地为之得意的一个词就叫做“活儿”。说到底,咱们也是个匠人,是练活儿的,你得能拿出一手活儿来。拿不出活儿来,靠边吧。练出活儿,比掌了大权发了大财受了大恩德都更高兴,因为咱们靠的不是运气,不是关系,不是背景,不是手段,而是手上的、手里出来的活儿!

1992年上半年,邓小平视察南方,中国的形势又有大的发展变化。1993年我得到了几个邀请。此后,便成了我的游学之年、旅行之年、环球之年、周游列国列区之年,所有这些活动都与我的妻子瑞芳一起。

进入新世纪以来,学术讲演已经逐渐成为我的生活的又一个组成部分,每年都要讲个十几二十次,2008年后达到60余次(不包括境外)。我得到的头一个名誉教授头衔来自解放军艺术学院。此后,南京大学、浙江大学、中山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上海交通大学、西北工业大学、华中师范大学、东南大学、鲁东大学、新疆大学、新疆师范学院、重庆师范大学、海南师范大学……都聘请我担任了他们的教授,有的加上了文学院名誉院长,有的是学校顾问或高级顾问。我还担任了国家图书馆顾问、上海东方讲坛顾问。去讲过课的就更多了。我更重视的是2004年,由俄罗斯科学院远东委员会授给我的荣誉博士头衔。在莫斯科,举行了正规的仪式给我授学衔。2009年,澳门大学授予我荣誉博士学位。年轻时候我一直为自己没有受高等正规教育而遗憾,如今我也忝列教授与博士之列了,我得到了相当的安慰。

2009年11月,王蒙获澳门大学颁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

“我仍然是九命三羊”

回首往事,我经历了伟大也咀嚼了渺小。我欣逢盛世的欢歌也体会了乱世的杂嚣。我见识了中国的翻天覆地,也惊愕于事情的跌跌撞撞。有时候形势的波谲云诡令人晕眩,有时候祸福说变就变。见过上层的讨论斟酌,也见过底层的昏天黑地与自得其乐,还有世界的风云激荡,我毕竟访问过60多个国家和地区。我感受了呵护的幸运与“贵人”的照拂。我也领教了嫉恨者明枪暗箭的无所不用其极。我的活法积极而且正面,我常常充满信心,对自己也对环境。我常常按捺不住自己的笑意。我的挫折与悲观是我积极与正面的起跑线。

2007年,我与家人举行了我与瑞芳的金婚纪念。何等的感慨,何等的幸福。我们从1953年恋爱,1957年结婚,转眼走过了半个世纪。我们从年轻的共产党员开始,经过了政治运动的动荡,经历了远走新疆,再回到北京。经历了区团委副书记、“右派分子”、人民公社副大队长、中央委员、文化部长、政协常委。我的一生就是靠对你的述说而生活。谁也没有想到,一贯相当健康的芳2010年得了结肠癌,2012年3月23日去世。我在《明天我将老去》一文中写道:“然而我失去了你,永远健康与矜持的最和善的你,比我心理素质稳定的多也强大的多的你。”

2013年对于我是重要的。万念俱灰的我在友人的关心下结识了《光明日报》的资深记者单三娅女士,我们一见钟情一见如故。她是我的安慰,是我生机的复活。我感谢三娅,我仍然是九命三羊,我永远纪念过往的60年、80年,我期待着仍然奋斗着未来。当然,正如我的小说题目,明年我将衰老,而在尚未特别衰老之际,我要说的是生活万岁,青春万岁,爱情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