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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的宝藏
——王蒙的小说

2019-04-20龚自强

传记文学 2019年4期

龚自强

中国艺术研究院

王蒙著《青春万岁》

1953年写作《青春万岁》时,王蒙刚刚19岁。应该说,这是一部激动人心的作品。“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所展现出来的一代青年人生活的积极有为、乐观向上的精神面貌至今依然可以震撼人心。可能与自己早年从事青年团工作的经历有关,王蒙在这篇小说中展现出强烈的“少共”情结,在后来他的作品中这一情结还会不断出现。小说聚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北京一所中学的一群高三学生,通过对他们热热烈烈的高中最后一年生活的描写,着力表现为国为民、大公无私的共青团精神与沉迷自我、自私自利的个人“奋斗”精神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既然是青年人生活的呈现,小说当然少不了对于友情的浓墨重彩的叙写,对于初萌的爱情的“小心翼翼”的触碰,对于师生关系的探讨等这些“常规化”操作。但这部如果单从题目出发很容易被误解为一部明朗的、简单的、观念化的作品的小说却也有着诸多复杂的况味,初步展现了王蒙少有的创作才华。

人们通常会认为王蒙的早期写作充满政治意味,但《青春万岁》的基调虽然高昂,充满理想主义情怀,却也更有心去探讨人物生活中的困惑与共青团工作中的困难,可以说是贴着生活本来的样子去写那一时代青年生活的典范。了解王蒙创作的人会发觉,在《青春万岁》中,王蒙早期创作的基本关注点已经初露端倪,且渐成气候,即关注青年人生活中的困惑之点与困难之处。这一关注点我们可以在后来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见到更为精彩的发挥。这一关注点的持续推进,则可以延展为王蒙作品中一直绵延流荡的质疑与反思精神。不可否认,王蒙的作品始终都有着对于未来、对于国家、对于党和人民的事业的最为赤诚的乐观精神,但也始终可以看到在历史与个人之间存在的龃龉与裂缝所带给人物的持续精神困扰。而这一切,最终带来的则是作品思想质地的提升。

《青春万岁》是昂扬的,但对李春、苏宁与呼玛丽的“个体化”展现却使得这昂扬备受波折。小说无疑注意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可能面临的种种问题。王蒙对新中国当然充满期待,所谓“青春万岁”最直言不讳地体现了这种期待的热忱,但他显然又不是被热忱冲昏头脑的简单的“政治传声筒”,通过对这三个人物精神转变的反复与曲折的叙写,王蒙实际上在胜利即将到来的“历史时刻”,已经开始对于这胜利本身的反思。当然反思胜利,是为了胜利更加稳固、牢靠、坚定,但反思本身却打开了更加丰富的小说面向和历史面向。在这个意义上,王蒙的小说尽管包罗万象,品类众多,却也可以统一称之为“反思”小说。“反思”始终是王蒙小说最为基本的特质,甚至可以说,离开反思,便没有王蒙小说。

根据王蒙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改编的同名电影海报

王蒙笔下的中国历史与现实,既是客观存在过或存在着的,也是主观上属于王蒙个人的,带有强烈的王蒙个人标记,充满了他持之以恒的思索与探求。尽管他的多数作品与历史或现实有着同等的结构,他也并不试图在形式上超越这种同等结构的框架。他的作品并不完全与历史或现实等同,他总是以个人的敏锐与犀利洞穿历史与现实,表达出自己独一份的认知。在对于历史或现实的呈现中,王蒙个人的声音一直存在,它们要么隐匿在作品人物身上,要么隐匿在作品语言身上,要么就隐匿在作品的某种氛围之上。尽管是一个“话痨型”作家,王蒙却不大在小说中直抒己见,他更愿意隐匿在什么东西的后面,或者说,他更愿意以作品本身来表达自己的见识,他将一切都交给作品了。你可以质疑王蒙的对于历史与现实的认知,但却无法质疑他通过持续反思而得来的自己认知的过程,也无法质疑他始终具有的个人化视角对于作品的决定性的积极意义。

因此,王蒙写出《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这样的作品才不让人惊奇。1956年,王蒙不过22岁,便已展现出如此老到的叙述才华,的确令人惊异。尽管这篇小说饱受争议,但它表达的一代或一批青年的困惑至今仍仿佛清晰可感,甚至仍然可以作为一个普遍命题给今人以启示。王蒙采用层层推进的方法,一点一点揭开韩常新和刘世吾的真实面目,通过这种陌生化手法的运用,读者便可以跟随林震一起逐步揭开冰山的主体,从而达到最大程度上对于“丑恶”现实的揭露,让人感同身受。

1984年,王蒙率领中国电影代表团携电影《青春万岁》在苏联塔什干(现乌兹别克首都)亚非拉电影节参展

《青春万岁》整篇小说的结构十分严整,各个人物板块的安插颇有讲究,叙述本身也很有魅力。后来经过长久的沉寂,复归文坛的王蒙突然进入到意识流的探索时期,又开始进入到语言的“躁狂期”,而这仍然可以在一个秩序化的脉络里来认识:王蒙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他对于小说的叙述、结构、语言等层面的造诣(更或者可以说是直觉)相当高深,又可以说有着颇为明显的自觉追求。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入选 中国作协1956年《短篇小说选》

但不得不说,这一点恰恰常为人们所忽略,即便是那些对其意识流小说持欣赏态度的人,也不见得会认为王蒙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人们太容易为王蒙小说的内容所牵制,造成强烈的第一印象。王蒙小说的内容太驳杂,汪洋恣肆,这就更容易让人忘记其在形式方面的探索及其具有的革命能量。长期以来,我们的文论环境又经常提倡“内容大于形式”,好像强调形式方面的才华有失偏颇一样。然而,只有承认形式的意义,我们才能承认王蒙对于小说的那种近乎生命直觉的天生能力,没有这种能力,我们将很难解释何以在20余年的“沉寂”,“文革”结束后归来文坛的王蒙依然有如此旺盛的创作能力,且带给人们更多更大的“冲击”。

归来的王蒙正值中年,创作力旺盛,但就创作心态而言,也不无苍老之感。他的写作依然细腻、灵动、注重探查人物内心活动,往往于心理波动的细微处做文章,颇有溢出现实主义规范的势头,《春之声》《夜的眼》等作品因此成为新时期文坛意识流写作的先驱。《春之声》曾引起很大争议,何以王蒙这样的归来作家突然写出“标新立异”之作,这不免让人感到诧异。也许只有借助意识流的帮助,王蒙才能更加穷形尽相地写出自己内心复杂的、绝非黑白分明的历史与现实感受。小说主人公刚刚从国外考察归来,小说只截取了主人公坐汽车回老家探亲时在汽车上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却给人以上下几十年的沧桑之感。将巨大的历史与现实内容集中呈现于短暂的时空中,小说只能求助于意识流,借助于主人公的联想能力。坐在闷罐子车上的主人公思绪万千,浮想联翩,一面是落后的中国现实,一面是刚刚经历的国外的先进发展,这两幅画面不停交替,又与闷罐子车上播放的《春之声圆舞曲》等互相穿插,就此表现出主人公百感交集的内心情绪。王蒙的小说世界不再那么非黑即白,也不是所谓五颜六色,经历过人生的浮沉之后,其小说的主色调毋宁说是“杂色”。

这种形式主义的探索并非刻意标新立异,对于王蒙来说,面对长期“失语”局面的突然“解禁”,面对新时期全新的跃动的生活和社会现实,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一时之间他无法遏制自己无法把控的语言洪流,意识流写作正与他内心横冲直撞的语言洪流不谋而合。《春之声》《夜的眼》等就创作心态而言,不无苍老,但就小说艺术和语流状态而言,则仍然不乏青春气魄。那时刻激动饱满的内省的叙述视点,那五花八门的全新的社会现实,那积压在一起的几十年的沉重历史,那急急切切渴望宣泄的语言之流……王蒙所展现出来的分明仍然是一个激情勃发的青年形象,只是这“青年人”的内心充满故事,复杂而无法统一,在这背后,则是他对于共和国历史与现实更为深刻的认识与更为深沉的感情。这一切读来都让人备受感动。

《相见时难》发表于《十月》1982年第2期,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届(1981-1982) 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和“1982-1984年十月文学奖”

新时期伊始,王蒙的创作量十分可观,可以视为归来作家的代表之一。虽然大体被笼统归纳在伤痕作家的行列里,但这只是就写作主题而言的“无奈”划分。事实上,王蒙的写作始终保持自我的格调与追求,始终有自己清醒的道路。即便在伤痕文学的阵营里,诸多论者也早就看出他的不同之处。洪子诚认为:“他的以‘文革’和‘当代史’为题材的作品……一开始就与流行的揭露、控诉的题材和情感方式保持距离,虽然有的作品也采用流行的以当代历史事件为结构框架,但表现了一定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控制力,和重视心灵现实,重视历史理念的思辨剖析的倾向。”(洪子诚著《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王蒙很少控诉什么,并不是因为他内心不寻求控诉,而是在他更为深沉的思考之下,可控诉之物与可控诉之人均有其无可奈何之处。与其直截了当地将历史罪恶归结为某几个或某些恶人的恶行,王蒙显然更为在意人性深处的罪恶,而这样的罪恶没有人可以脱开干系。因此,所谓的审视历史,不仅仅意味着对他人罪行的审视,也必然意味着对自己罪行的审视,对每一历史在场人罪行的审视。

王蒙著《蝴蝶》英译本

《蝴蝶》写老干部张思远的人生沉浮,批判意味明显。张思远来自于人民,身居高位的他在那段运动频仍的历史时期,无奈之下脱离了与人民的历史联系;悖谬的是,唯有与人民脱离历史联系,他才能够始终紧跟“历史的脚步”。但即便如此,张思远还是没能逃脱被宣布为人民的敌人的命运。这就可见历史本身之变幻莫测。王蒙无疑写出了某种真实的历史,即便历史的创伤轻易得到修复,那来自知识分子内心的拷问与追问作为创伤却仍然存在,并成为新时期人们心中刺目的隐疾。庄周梦蝶之所以在此借用,实在是因为面对剧烈变动的历史与现实,张思远无法相信眼前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只有将之归结为梦,他的精神才能得到平息。这是何等残酷的书写,但这又是何等坚执的信仰。正如陈晓明在谈到王蒙意识流小说时所说:“他在意识流小说系列中,试图去揭示个人与自身的历史可能分离这样一个独特的主题。他笔下的人物并不能从历史中脱身出来,也无力站在意识形态给定的批判‘文革’的高度,他宁可让他们彷徨,对未来有所疑虑。那些经历依然构成困扰他们的根源。”(陈晓明著《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但即便如此,王蒙依然在作品中尝试将个人与自身的历史相分离,因为唯有如此,人物的精神信仰才能得到统一,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裂缝才能得到弥合。

透射电子显微镜观察Piwil2-iCSCs外泌体可见其大小较均匀,直径在50~100 nm,形态较规则,呈圆形或椭圆形囊泡状,中心淡染,边缘清晰(图1A)。NTA显示外泌体直径集中在100~200 nm(图1B)。

在《布礼》中,王蒙更加推进这一向度的思索,人物的存在背景于此有了炼狱的意味,《布礼》也因此让人心情沉痛,又让人感到震惊。钟亦成九死一生的人生经历可谓曲折异常,因为一首诗歌犯下了莫须有的罪名被归为“右派”,继而在“文革”中饱受冲击与折磨。但即便经历如此多的人生劫难,他仍然可以在新时期到来之后,明确无疑地表示:“回顾二十余年的坎坷,我并无伤感,也不怨天尤人。”已然白发苍苍的钟亦成还是可以与自己的妻子凌雪流着眼泪互致布礼。布礼就是钟亦成与凌雪的信仰,虽然饱受历史的戏弄,但布礼始终都是他们的精神信仰与支柱,在任何时候,他们都从未放弃对于布礼的信仰。这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坚执精神实在令人惊叹。王蒙毫不隐晦对于钟亦成所遭受灾难的直书,但他更为在意的显然是对这“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革命精神的礼赞。在这礼赞的背后,我们也难免要进一步审视钟亦成的一生,并对历史与现实做更为深邃复杂的思考,从而一改历史既定的明朗乐观的基调,看出其间更为纠缠也更为复杂的情绪来。

钟亦成的精神屡经动荡,肉体上的惩罚与精神上的折磨屡次到来,小说真可以称得上是残酷文学了,它无疑对读者的阅读神经给以极大折磨。但即便如此,人物的信仰依然挺立。王蒙笔下的人物一如王蒙自身,是有坚定政治信仰的人。比之于后来的作家,王蒙这代人可能是政治信仰十分坚定的一代,他们有一种强烈的与共和国共命运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自认为而实际上也是国家的中坚。共和国的青春与他们的青春同步,共和国的成长与他们的成长同步,他们自然无法不为共和国的点滴变化而感慨系之。

无论受害者,还是施害者,都是历史的产物,都有某种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之感,但王蒙绝非要泯灭一切善恶区分,成为一个无是非的作家,毋宁说他是伤痕文学惯常叙述套路的反叛者,反感那种非黑即白的轻易叙述逻辑。他的批判虽不明晰,却更为普遍,也更为深沉。在伤痕文学的惯常叙述中,那些失去历史合法性的老干部通过展示伤痕便可以轻易将历史主体修复,重新以历史主体的身份抛头露面。“伤痕”于他们而言仅仅成为一种展示,或一种苦难的象征,伤痕的承受者几乎轻而易举就能借此再次回到历史的主体地位,“伤痕”因此有了功勋章的价值。王蒙要思考的问题是:如果“伤痕”仅仅直接通向“功勋”,那曾经普遍存在的罪恶与灾难该如何解释?如果罪恶与灾难仅仅意味着一种荣耀的证明,那我们关于历史的反思就未免太浅薄、太浮表了。

王蒙著《布礼》英译本

王蒙倒没有触及忏悔意识,但他对于历史与现实的剖析却以更加丰实的细节证明了忏悔的必要。王蒙80年代的一系列作品拒绝对于伤痕的展示,而是立足对于历史与现实做贴近本来面目的叙写,他依然依托历史与现实的框架来叙述历史与现实,他依然对历史与现实抱有完全的乐观与积极向上的态度,但他显然无意按照流俗来安排爱憎、定夺善恶。当他将复杂的审视目光投射到其笔下人物身上的时候,我们总是能感到那里没有一个人物可以称得上是无罪,可以坦然轻松地面对新时期,面对未来。这应该是王蒙小说十分发人深省、耐人寻味的重要一点。

王蒙小说的主人公大多为知识分子,更确切地说,是知识分子型的老干部,这让其小说无法不与中国当代政治进程始终紧密联系。“少共情结”始终是我们得以解开王蒙小说密码的一把钥匙。他的小说几乎没有什么闲情逸致的抒发,每一篇都在关注国家与社会现实的新动向,深重的家国意识始终是王蒙小说不可脱去的底色。没有共和国的前世今生,便没有王蒙这个作家,王蒙这样的作家,又成为共和国历史与现实的“现身说法”,借助时刻深思着的作品,王蒙无疑为共和国的历史与现实作了具有个人化意味的描绘。综合起来看,那也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现实)长卷。

但应该说,王蒙又不是简单政治化的作家,其政治信仰的坚定与乐观并不与他对政治的复杂动向与面向的探讨矛盾,像《坚硬的稀粥》这样的作品尽管充满了荒诞和象征色彩,但它无疑也体现了作家对于现实的始终更新着的思考。“坚硬的稀粥”大可以作为坚厚的中国政治传统的指称,借助稀粥的“坚硬”,小说无疑表达了对于中国政治传统的更为坚实的信赖和更为深入的认知。

王蒙的写作整体性地参与了80年代文学,那个所谓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尽管不无建构的嫌疑,但比之于十七年文学,确实显示出当代文学更大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中国当代文学开始面向世界,也重新开始走向世界,文学写作者的世界眼光更加侧重在借鉴与融化西方文学的精华,而不再是“沉湎于”中国文学的标准“样板”。王蒙的写作可以说是80年代文学的重要收获,这并不是指他的写作完美体现了80年代的文学规范与要求,事实上也没有这样的规范和要求,而是说在整体性参与80年代文学的同时,在与主流文学潮流相偕同的同时,王蒙的创作又是十分个人化的,具有那种个人化的思考、个人化的敏感和个人化的探索,从而能够发出掷地有声的时代之音。

王蒙的作品契合80年代整体文学潮流,是必然,也是偶然。从必然性上来看,他的写作无法不触及共和国30余年的历史与现实,他生活于其中,经验在其中,思考在其中,他无法超脱出来;从偶然性上来看,他的写作始终是自成一格的。同样是伤痕文学,王蒙却侧重于意识流艺术的探索,与通常属于现实主义脉络的伤痕文学可谓大异其趣,但他个人对于意识流的探索无疑又丰富了伤痕文学的内涵,这又是偶然的。王蒙一生的著述甚多,从现在其写作所呈现的格局来看,他更多是从个人兴趣出发来写作,小说也只是他的一个选择而已,这就更加证明当年其与主流文学潮流的契合实属偶然。

客观地说,在意识流小说的探索上,王蒙有其一定的先驱意义,但并没有特别突出的贡献。时至今日,我们方可以更加明白王蒙的意识流小说其重心并不在于“意识流”,而在于“小说”,或更确切地说,在于“小说的内容”,是由于长期的“失语”一下子得以释放,有千言万语慌不择路,无法再用一种克制的、正常的、节奏化的、结构化的叙述结构与语言组织去容纳之,这才有了意识流语言的喷涌。另一方面,王蒙选择意识流应该也与当时的形势有关。王蒙的写作始终有个人化的思考,他善于用意识流来掩盖自己的锋芒。《春之声》等意识流小说虽然充满了意识的流动,但意识的流动并无任何非理性特征,而不过是更加大量聚集的有序心理活动。在王蒙这里,意识流的活动仍然被限定在故事的框架之内,是对于故事的有益补充,而不具备独立成体的资质。80年代中后期《来劲》《一嚏千娇》等作品中语言的洪流更加驳杂躁动,但也有不节制、表意混乱的弊病,依然是在理性范畴内的“有意为之”,并无助于更深刻、更有力、更准确地揭示小说主旨,艺术效果只能说是一般。这是王蒙的局限所在。他内心其实还是有一个传统现实主义的基本内核在,意识流的尝试不过是要使这一传统现实主义更加丰富,根基仍在传统现实主义,他就注定不能突破太多,走到意识流小说的真正腹地。当然,这里面有其个人的原因,也有历史给定的条件的限制。

王蒙著《淡灰色的眼珠——在伊犁》

《来劲》可以说很典型地体现了王蒙的意识流小说达到登峰造极时的状态。“您可以将我们的小说的主人公叫做向明,或者项铭、响鸣、香茗、乡名……”这样的语言的确膨胀,汪洋恣肆,但也始终在自我取消,更多是在向读者展示其对于语言的随意驾驭可以达至什么程度,而与作品主旨无甚关联。语言的躁狂导致王蒙源源不断地书写大量的“废话”,这当然是人物的内心活动,但也是互相取消的内心活动,最终丝毫不交代任何关于主旨的有效信息。如果王蒙可以将这种叙述贯穿到全篇,那也庶几可以理解,毕竟这些互相取消的语言流动,虽然单独来看不表示任何意义,但合并起来看也还是有可观之处的,它们起码可以表达一种隐而不宣的情绪。然而,王蒙并不能将这样的叙述贯穿下去,再往后它就要中止语言的自我取消,而试图表达一个基本的连贯意思,这就使得《来劲》有些不伦不类,探索不彻底,传统又不完全,更严重的还在于,意识流本来可能有助于王蒙将自己的个人化探索推向深入,从而给予其作品更为深邃的质地,但王蒙好像更加着迷于这语言本身的自我取消或自我奔流。当然王蒙本人可能有他自己的认识。以他的敏锐,在1988年他署名阴雨写了一篇名为《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以后》的文章,聚焦当时存在的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现实以及作家对此的种种不适应,并不无达观地说:“文学热确实在降温,无需着急也无需生气。我们的国家正在发生巨大的、历史的变化。社会心态也在变,这种变化必然会反映到文学领域。从不同角度出发怀旧,不喜欢目前的种种文学现象是可以的,但谁也无法不让它变化。凉一凉以后也许会进入新的阶段,新的境界,出现新的人才或老人才焕发出新的活力。也许凉一凉以后才会出现真正的杰作。”在这种情况下,王蒙也可能想要难得畅快一回,在标准一度丧失、热度一度失去的情况下,来一个自娱自乐。他的这些意识流作品因此更像是一种姿态或一种心情的宣泄,但这是灾难性的。王蒙的写作非常需要节制和克制,一旦脱离开必要的缰绳,他的语言就会漫漶无边。对比之下,他在80年代初期的意识流探索则因为有其实指而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革新有着先驱之意义。

无论按照何种标准,王蒙的《活动变人形》都可谓其文学生涯的代表作。尽管王蒙还在源源不断地写出新的作品,尽管他的作品不无其他品类,但纵观其所有的创作,《活动变人形》才是各方面来看的巅峰之作。这部长篇小说通过对一个旧时中国知识分子一生历程的残酷书写,既最为真实、毫不隐晦地描写了倪吾诚一家充满痛苦的生活,又以对这一家人的具体描写为基础,探讨了诸多重大精神课题。倪吾诚、静珍、静宜、姜赵氏都可谓封建没落地主家庭的产物,在新的时代面前,尽管他们都试图重新获得生活的尊严与生命的意义,也都有种种美好的关于生活的理想与想象,却往往事与愿违,最终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王蒙很少写封建旧式家庭的生活,但在这部小说中他却以十分辛辣和狠厉的笔锋写出了一个旧式家庭的“神”与“髓”,这便是颓败,无以复加和无可挽回的颓败。一方面,小说对于20世纪40年代以来中国历史的动荡与变迁做了时代风景画式的描绘,有恢弘的时代感,而人物则始终在一种时代风云的激荡之中,苦苦寻找自己的“归宿”;另一方面,小说更为在意的却是对于倪吾诚一家人生活矛盾的直书。这个家庭简直是败坏到底了,虽然也在努力跟上时代,却始终受限于没落地主阶级的羁绊,不能融入时代,渐渐为时代所抛弃。倪吾诚的悲剧力透纸背,让人无法直视,“这一个”痛苦的灵魂对于当时社会现实的揭示比再多的理论说教都更为有力。因为写出了倪吾诚的痛苦灵魂,《活动变人形》得以在中国当代文学占据一席之地。

王蒙著《活动变人形》

倪吾诚出身没落地主家庭,受过教育,对地主阶级充满唾弃,却又无法脱离地主阶级而独立生存,连去西方留学的钱也要靠妻子静宜家庭的支援才能凑够。留学回来之后,倪吾诚一心向往西方文明,向往现代文明,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尤其是家庭环境中,他又无比懦弱,缺乏行动力,总是夸夸其谈,从不能够脚踏实地。对于中国的现实,他有事无巨细的批判,从对封建主义遗害的否定到对整个中国传统与当下的全盘否定,倪吾诚不断将自己逼向一条死胡同,他自然也找不到任何出路。作为一个自居的启蒙者,倪吾诚夸夸其谈又充满悲剧意味的一生引人深思:启蒙到底能否救国?无疑,王蒙在这里看到了启蒙救国的某种可以商榷之处。倪吾诚是一个十足的矛盾体,听他口头的言说,会觉得这个人有满腔抱负,足可以救国,足可以干成一番大事,但要看他的实际作为,又会觉得这个人物简直懦弱得可以,可怜得可以,不能经受任何的风浪和波折。

王蒙在这个人物身上投注了巨大感情,无疑可以感受到他对于倪吾诚的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对于姜赵氏、静宜、静珍等人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小说将对人性的拷问和审视推进到至亲之间,并由此发现让人震惊的残酷图景,这是严厉的批判,但又可以说是浓烈的爱意。正因为爱之深,才如此恨之切。小说出版20年后,王蒙曾如此谈论它:“然而我毕竟审判了国人、父辈、我家和我自己。我告诉了人们,普普通通的人可以互相隔膜到什么程度,误解到什么程度,忌恨到什么程度,相互伤害和碾轧到什么程度。我起诉了每一个人,你们是多么丑恶,多么罪孽,多么不幸,多么令人悲伤!我最后宣布赦免了他们,并且为他们大哭一场。”某种程度上,王蒙借助对倪吾诚及其及家庭的书写触及人性深处的罪恶,这种罪恶任是谁也无法逃脱的。王蒙无疑将批判的视角伸向每一个人,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此与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接上血脉。

王国维在点评《红楼梦》时曾论及三种悲剧,其中最为可怕的一种悲剧乃是:“由于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界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认其咎。”倪吾诚与静宜等人的矛盾正是如此。人都是好人,但就是无法相容,在一起便只能相互折磨。新时期文学随同历史的翻转而有了新的历史依托,这使得它的叙述得以建立在比较坚硬的基石之上,显得充满自信和乐观,但王蒙却在1987年拿出了这部绝对说不上自信和乐观的《活动变人形》,不免令人惊奇。事实上,王蒙需要这部作品,来最终夯实他实力作家的地位,中国当代文学也需要这部作品,来证实在昂扬奋进的80年代文学环境里,文坛依然有清醒的思考者,他们在默默对既往的共和国的历史与现实做最为沉致的怀缅和最为痛彻心脾的反思。《活动变人形》因为将这种怀缅与批判推进到新的层次而值得历史铭记,值得反复品读。

90年代后,王蒙的写作突然变得温情脉脉,充满回首往事的温馨感。这个以写青春著称的作家也不可抵挡地走到了他的老年。他变得热爱回忆,共和国的历史以及刚刚逝去的现实在他的回忆中有了另外一副面孔。他的写作仍然聚焦共和国历史与现实,只是80年代的那种紧张感不再多见,随同自然生命的进入老年,他的写作似乎也进入了老年,他的叙述舒缓而通畅,那应当是生命的至乐了。但王蒙依然是有激情的作家,依然在做种种新的探索。他将写作题材的半径持续扩大,已经远非小说所能限定,他一如既往地敏于思考,善于把握和概括时代的新特征、新面向,他一如既往地对共和国饱含深情,企盼它能获得最为康健的成长和最为长远的发展,当然,他也更加一如既往地坚持自己个人化的探索路径,在文学的道路上持续拓进,不断耕耘。

能够与共和国的历史与现实同步前进,想必是快乐的旅程。唯有读懂共和国的历史与现实,我们才能最终读懂王蒙,读懂他那颗赤诚的家国之心,读懂他赤诚之下的真切批判。而我以为,王蒙留给中国当代文学的累累硕果,已然成为共和国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