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故事
——王蒙先生侧记
2019-04-20王安
王 安
四川文化艺术学院王蒙文学艺术馆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老子
作家应当是世界的情人
王蒙认为作家应当是世界的情人,他们有两个任务:一是感受,二是表达。生活中常有这种情况,面对同一事物有人的感受几乎为零,而有人的感受丰富多彩,甚至惊叹不已、热血沸腾:为这里有生活态度的问题,有人生经历的问题,也有学养和兴趣的问题。评论家何向阳说,王蒙近两千万字的著作是他写给这个世界的情书。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王蒙《青春万岁》序诗:“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眷恋着这个世界。
人的性恶性善是一个古老话题,性恶论认为人来到世上是赎罪的,性善论认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各有各的道理。从理论上说,人赤条条来到人间本无所谓善恶,但性善论的优势在于它不仅是一种理论,更是一种理想、一种期待、一种追求、一种信念、一种关怀、一种对世道人心的呼唤。王蒙表示他要远离那些一身戾气、出口成脏、除了诅咒还是诅咒、除了阴暗还是阴暗、除了仇恨还是仇恨、无视历史与现实的人。
不同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使王蒙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的选择是我——相——信。他被错划为“右派”到北京郊区劳动,后来到新疆生活16年,一直没有改变他的阳光底色。正如他在自传中所说:“共和国第一代青年是相信的一代。我们相信美好,相信理想和理论,相信民族团结和人间友谊,相信工作,相信文件、会议、社论和总结,相信歌曲,相信领导,更相信人民,相信青春和微笑,相信春天和花朵,相信红旗和军号,相信马恩列斯毛泽东直到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伊巴露丽,相信建设新生活的愿望,相信历史的运动即使呈螺旋形,总的趋势仍然是向前进步,相信历史的曲折终将跨越,个人的不幸毕竟算不了什么。相信爱情也相信文学,相信电影也相信大报告,相信作家协会与人民公社,相信劳动创造世界,相信品格,相信道德与修养的必要性,相信光明的快乐的公正的生活终将变成永远的不可逆转的现实。我们的错误是轻信而不是不信,马克思早就说过,能够原谅的人类弱点恰恰就是轻信。”
这样的信念使王蒙几经风浪而初心不改,他还是那个青春的鼓手,还是那个曾被毛泽东赞誉过的从组织部走来的年轻人。
柔弱处上
“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是老子的话,老子认为柔弱、微小、质朴的东西有韧性,有活力,有生命力,有成长的空间;而坚硬、庞大、强势的东西意味着老化、僵化、易折、易污、停滞和死亡。王蒙年轻时瘦小,参加革命早,不到14岁入党。他的领导当着他的面就说,这孩子头脑发达,身体瘦弱,将来恐怕活不长。这话刺痛了王蒙,也警示了王蒙。对身体有益的事就做,对身体有害的事就坚决改。比如他年轻时抽烟,后来就忌烟,他忌烟的方式与别人不同,他用烟草中的有害物质“三四苯丙芘”这个拗口、普通人八辈子也说不清的陌生名词来提醒自己,由这个词儿王蒙似乎看到了三四苯丙芘在肺叶上侵蚀与细胞开始糜烂,看到了白脓与红血,找到了戒烟的感觉,找到了恐惧、警惕、科学与终极眷顾……也找到了烟与生命的形象与内涵,再不想、不必、不劳吸烟了。
王蒙年轻的时候曾经订牛奶喝,这在新中国初期革命队伍里是罕见的事儿,大家觉得他年纪轻轻喝牛奶匪夷所思,可笑之极。但他不管这些,牛奶对身体有益就坚持喝。王蒙认准了的事就坚持,谁爱说啥说啥。
我曾向他转述一个医生的话:“一个有裂纹的碗小心使用,可以用很多年。一个新碗粗心大意掉到地上照样会摔碎。人的健康也是如此。”他点头说对呀,表示赞成。
王蒙每天在微信群里晒他的步数,一个85岁的耄耋老人每天走七八千步,有时一万多,每周还要游二三次泳,这让我们这些比他小二三十岁的人坐不住了,从此把走路锻炼当成了事儿,每天也像王蒙那样在群里汇报走路的步数,相互鼓励。
他也得到过许多另类的劝告,如走路多了会磨损膝盖,生命在于静止(还举乌龟的例子求证),说话多了伤气之类。王蒙说,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了,这样的静养即使长寿,像乌龟那样顶着一个壳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何况事实不是这样,他觉得讲课一个多小时,包括和大家交流,调整呼吸,心情愉快,好似游泳游了500米,恰到好处,神清气爽。
周谷城先生曾对王蒙说他的养生之道是不养生,对此王蒙深以为然。这是对当前绝对的、刻意的、机械的、不可操作的盲目养生的叫板。养生从来就是因人而异,因身体状况而异,不能一刀切。
人们通常认为作家是要熬夜的,但王蒙从不熬夜,不但不熬夜他每天睡眠8小时以上已经成为常态,雷打不动。有一次他去讲课,主办单位的领导致辞赞誉王蒙勤奋,一心扑在写作上、工作上,睡眠很少。
他当场问:“王蒙老师是不是这样呢?”
王蒙实事求是地回答:“我每天睡眠不少于8小时。”这回答与领导的想法有出入,略显尴尬。
他睡眠并不总是这么好,也有睡不着的时候,特别是出访过程中,活动密集,精神紧张,这种情况下他会毫不犹豫地服用安眠药,以保证睡眠。很多人对安眠药心存戒备,担心它有副作用,或产生依赖性。王蒙认为大可不必。一个台湾人曾写过一本书《人体使用手册》,前些年影响很大,书的作者认为睡眠是提升人体血气水平最重要的途径。没有好的睡眠,就没有好的身体,没有好的身体你什么也做不成。
作赋穷经
青春作赋,皓首穷经是传统的说法,但对王蒙不适用。王蒙以七八十岁的高龄穷经作赋两不误。近十余年他探讨、解读、生发中华文化经典,成果丰硕。王蒙说《老子》,有《老子的帮助》《老子十八讲》;王蒙说《庄子》,有《庄子的享受》《庄子的快活》《庄子的奔腾》《与庄共舞》;王蒙说《论语》,有《天下归仁》;王蒙说《孟子》,有《得人心得天下》;王蒙说《列子》的书也即将出版。都是几十万字的大部头。早在20世纪90年代他写了不少研究李商隐的文章,写了不少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评红谈李的文章还结集为《双飞翼》出版。此后他写《红楼梦》的文字始终未断,第一个王蒙评点本《红楼梦》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到目前已经出了第五个版本,每个版本他都增加了新的评点,内容越来越丰富。
一位国家领导人看了《老子的帮助》以后对王蒙说,你写老子的书我一看就明白了,某些专家写老子的书读着就比较困难。王蒙研究中华文化经典重点不是我注六经,那不是他的强项,而是六经注我,以文本为依托,融入了他丰富的人生经验,包括政治经验、生活经验、感情经验,联系实际,针对性强,通俗易懂。
这期间文学创作也没停止。2013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他70万字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此书动笔并完成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然后束之高阁,几近忘却,偶然被王山、刘颋发现。王蒙拿过旧稿,未做大改动,稍作调整就出版了。每章最后加了“小说人语”一节,或咏或叹,或释或宣,让人联想到《史记》“太史公曰”的体例。《这边风景》的命运有点像《青春万岁》,从写作到出版相隔了几十年。《这边风景》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2014年发表长篇小说《闷与狂》,这是作者灵魂的一次洗礼与飞升。它内心独白与诉说的形式颠覆了人们对小说的认识,以至有评论家说,如果这也算是小说那是对小说的侮辱,而更多的评论家和读者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三个中篇小说《悬疑的荒芜》(2012年第3期《中国作家》)、《奇葩奇葩处处哀》(2015年第4期《上海文学》)、《女神》(2016年第11期《人民文学》)引人关注。《悬疑的荒芜》获第六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和2014年老舍文学奖优秀中篇小说奖。《女神》真真幻幻,真名实姓,如梦如忆,久远而又切近。主人公是饶有资历而又与众不同的老革命、作家、书法家陈布文女士,她是国徽设计者之一的著名美术家张仃的夫人。此外,短篇发表的就更多了。
80高龄的王蒙还时不时闹文学创作的小高潮。2015年4月同时在全国三家大型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上海文学》第4期发表中篇《奇葩奇葩处处哀》,《人民文学》第4期发表短篇《仉仉》,《中国作家》第4期发表短篇《我欲乘风登上蓝色的月亮》。2019年1月,《人民文学》第1期发表中篇《生死恋》,《上海文学》第1期发表短篇《地中海幻想曲》。
他还和喜马拉雅合作制成了100集的《王蒙讲孔孟老庄》听书节目,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王蒙一点不保守,什么都想试试。一位中国作协的领导调侃王蒙是“高龄少男”。
王蒙真可谓:作赋不让青春笔,穷经皓首意气平。
举家西迁
王蒙举家西迁这么重大的事竟然是通过和妻子崔瑞芳一个十几分钟的电话决定的。从1963年到1979年,他们在新疆生活了16年,与新疆各族人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1971年4月,王蒙去了乌拉泊“五七”干校。他与维吾尔族诗人克里木·霍加同住一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诗人逝世后,王蒙写了《满面春风的克里木·霍加》一文悼念亡友,文中提到了他金发的妻子塔塔尔族的高和丽娅和他们的孩子们。1990年10月,笔者陪同王蒙、崔瑞芳夫妇访问新疆,他们特意看望了诗人的遗孀,高和丽娅见面抱住王蒙失声痛哭,十几分钟平静不下来,场面令人落泪。这里有失去丈夫的悲伤,也有巨大的感动,她没有想到王蒙夫妇从遥远的北京到乌鲁木齐后立即来看望她。
生活在新疆伊犁时期的王蒙一家
1990年冬天,从新疆伊犁巴彦岱来了两个维吾尔族农民朋友,一个是老支书阿西木,一个是年轻人卡利。卡利要在北京安装一只假眼。王蒙提前为他们的看病、食宿、参观、用车等事宜做出了安排,还请他们到家里吃饭,作陪的有在北京工作的哈萨克族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维吾尔族舞蹈家阿依吐拉和她的丈夫。
老支书开口了:“这次来嘛,看到了北京,看到了王蒙,很高兴。”过了几天,这两个维吾尔族农民朋友带着首都人民的情谊离开了北京。卡利装上了假眼,黑色礼帽一戴,小伙子显得精神又漂亮。
无限风光在语言
王蒙对语言特别敏感,特别有兴趣。1965年春天,他被安排到新疆伊犁劳动锻炼,还担任了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副大队长,住到了巴彦岱维吾尔族农民老房东阿卜杜热合满家,真正和维吾尔族农民实行了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乡亲们亲切地称呼他“老王”。
老王已经学会了一句维吾尔谚语:男子汉应该经历多方。直译是男孩子头顶上应该遭遇一切。
王蒙与老乡用维吾尔语亲切交谈
老王开始学习维吾尔语,自选的课本还是当年自治区成立前新疆省人民政府行政干部学校使用和编辑的,内容透出土地改革的气息。7岁的小学生热依曼听到老王高声朗读课文,便自动来充当他的老师。小女孩儿字正腔圆,口舌利索,清清楚楚地给他示范阅读,老王如听仙乐。
老王专心致志地听维吾尔语广播,一听就是几十分钟,虽然没有听懂多少词。偶有耳获,捕捉住了一个什么词儿,就如同得了奖中了彩一样欢喜。
几个月后老王就在生产队的会议上用维吾尔语发言了,他发言的内容是批评记工分的平均主义。他受到了众社员的欢迎,甚至要评他为人民公社的“五好”社员。
此后“文革”给了老王死记硬背维吾尔语的大好机会。语录他读维吾尔语的;老三篇他读维吾尔语的;唱歌颂毛主席的歌他唱维吾尔语的;喊口号,打倒这个那个,批判这个那个,还有主席万岁,坚持这个反对那个,他都用维吾尔语,而天天读,当然是天天读维吾尔语毛选,叫做卷不离手曲不离口。“文革”中他在家里高声朗读“白求恩”,一位维吾尔族老太太过来大声敲老王的窗子,她以为是收音机的广播,说老王读得太好了!
老王不满足用维吾尔语一般性的交流,而是通过维吾尔语深入研究维吾尔族文化。他接受语言学的正规指导,归纳成理论却又时时保持着鲜活的魅力,保持着毛茸茸的原生态。古丽娜尔说王蒙比维吾尔人自己还懂维吾尔族文化。
老王开始了大量阅读。老文字的、新文字的、斯拉夫字母的、北京民族出版社的、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的、新疆青年出版社的,还有不少阿拉木图和塔什干的,还有乌兹别克语的(与维吾尔语相当接近)书籍,老王都拼命看。鲁迅的《呐喊》《彷徨》,高尔基的《在人间》,阿依别克的《纳瓦伊》与《圣血》,原文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故事》,艾尼的《布哈拉纪事》,还有《花拉子模》《我们时代的人们》《骆驼羔样的眼睛》,还有《乌兹别克民间故事集》……
在那个精神匮乏的年代,王蒙获得了一个手抄本的乌兹别克语的《柔巴亚特》诗集,古波斯欧玛尔·海亚姆著,郭沫若的译法是莪墨·迦亚谟著的《鲁拜集》。他翻译了其中一些诗,最喜爱的一首是:“我们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实/我们是智慧眼珠的眸子/把偌大的宇宙想做一个指环/无疑我们就是镶上的那颗宝石!”1980年,王蒙首次访问美国,在国际写作中心的一次朗诵会上他用乌兹别克文念了这首诗,在场的一位土耳其作家很兴奋,说他听懂了。
若干年后,王蒙访问伊朗,用波斯语作了一个20分钟的发言,受到伊朗学者的赞赏。外交部原部长李肇星说,在国际交往中用英语发言不新鲜,用波斯语发言不多见。
若干年后,文化部、国家民委联合宴请西藏艺术家,他们是进京为党的十三大代表演出的。王蒙讲话后,请国家民委主任司马义·艾买提同志讲话,王蒙提议他用维吾尔语讲,自己当翻译。他便开始讲了,王蒙熟练流畅地进行翻译,还时不时用维吾尔语与司马义·艾买提主任交谈说笑。
若干年后,王蒙访问日本,事前他请文化部外联局的赖育芳参赞为他恶补日语,凭借着童年对日语的一点记忆就用日语发言了。我问他:“如果现场有人问问题你怎么办?”王蒙实事求是地说:“那我回答不了。”
2006年12月10日,王蒙在伊朗沙希德·贝赫什提大学演讲
若干年后,中央台英语频道作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的节目,把王蒙请去了,他用英语与主持人交谈甚欢。王蒙对英语的学习始于1980年第一次访问美国,那次他在美国呆了4个月。他学习英语的特点是以一当十,学了就用,不怵头。
“语言是什么?是生活,是文化,是人群,是活力,是生命,是性格,是历史也是现今,是幽默也是礼貌,是技巧也是赤诚,是悲哀也是爱恋,是歌曲也是亲情,是阴谋也是享乐,是团结也是祖先,是决心态度也是智力的证明、智慧的游戏。”王蒙说。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应邀参加王蒙文学艺术馆开馆活动的有两位大艺术家,一位是维吾尔族女高音歌唱家迪丽拜尔,另一位是焦晃。焦晃的节目是朗诵王蒙的散文《行板如歌》,是写俄罗斯大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此前他已经多次在不同场合朗诵过这篇文章,可见他的喜爱之深。原计划在山顶运动场晚会上演出,焦老师觉得那个场合太空旷,对比其他节目声光电的巨大轰鸣,《行板如歌》需要安静,不需要那么热闹。最后征得焦晃老师同意安排在开幕式上朗诵,效果很好。
参加开幕式的来宾和王蒙、焦晃二位老师一起欣赏老柴的行云流水,清新自然——提到了《花的圆舞曲》《天鹅湖》《四季》《旋律》;欣赏老柴美丽的痛苦、深邃的感叹、潇洒的摇曳——提到了第六交响曲《悲怆》、第五交响曲、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是哲学,是浪漫,是抒情,是李商隐,是苏东坡,是诗的花朵、美的云霞。听了作者、朗诵者的娓娓道来,我们的心儿醉了。
王蒙喜爱音乐从青年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他看了两个版本的歌剧《刘胡兰》、《白毛女》,除了感受到的阶级义愤外,王蒙喜欢它们的晋剧和河北梆子味道。
洋歌剧也同样感动青春,王蒙深深地为张权与李光曦演出的《茶花女》而激动,为饮酒歌而神采飞扬,为薇奥列塔与阿尔弗雷德最后的二重唱而悲痛愤怒。
王蒙喜欢评剧《小女婿》唱腔的甜美温柔,深情动人;喜欢河北梆子《陈妙常》的音乐和伴奏的笛子。那时候从电子管收音机里,他听遍了各地民歌与接近民歌的创作歌曲。东北的《五更小调》《王二嫂拜年》;西北的《十二把镰刀》《信天游》《在那遥远的地方》;云南的《小河淌水》《猜调》;山西的《绣金匾》《兰花花》;新疆的《迎春舞曲》《新疆好》;内蒙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西藏的《藏族人民歌唱解放军》,等等,王蒙一听《兰花花》就觉得不凡。不久,《兰花花》大红大紫,苏军亚历山大红旗歌舞团的尼基丁用中文演唱了《兰花花》。而宝音德力格尔在世界青年联欢节上演唱《辽阔的草原》等长调歌曲,得了大奖。这令王蒙十分得意,觉得自己还是有耳朵的。
苏联艺术家米哈伊洛夫唱的《伏尔加船夫曲》,深沉压抑。王蒙相信这个歌和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的纤夫》是俄国十月革命精神资源的组成部分。俄罗斯的文学与艺术太强烈太悲愤了,它必然燃起革命的熊熊烈火。
最难忘伊犁民歌《黑黑的眼睛》,那是一首万分依恋的歌;那是一种永远思念却又永远得不到回答的爱情;那是一种遥远的、阻隔万千的呼唤,既凄然,又温暖。1973年9月,王蒙回伊犁搬家,他在这里曾生活了9年。半夜醒来,又听到了喝醉了的马车夫的歌声《黑黑的眼睛》,其压抑,其呐喊,其多情,其梦幻,曲折往复,千啼百转,热烈而又悲凉,粗犷而又温柔,令人泪下。后来王蒙专门写了散文《黑黑的眼睛》,并被配上了音像在网上流传,通篇以伊犁民歌《黑黑的眼睛》相伴。奇怪的是颇有音乐天赋的王蒙怎么也学不会这首把他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歌,直到今天。
王蒙自己都惊异于20世纪50年代怎么会唱那么多苏联歌曲。抗日战争胜利后,11岁的王蒙从地下党工作人员那里学到的第一首进步歌曲就是苏联的《喀秋莎》。“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它跳动的青春的旋律和美好的心绪迅速征服了这个大男孩的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苏联的歌曲奔涌而来,让年轻人兴奋不已。苏联作曲家杜那耶夫斯基、索洛维约夫·谢多依、勃兰切尔、米留金、查哈罗夫等,小王都耳熟能详。
一大批电影插曲:《光明之路》《童年》《小海军》《萨特阔》《库班的哥萨克》《夏天》《忠实的朋友》《蜻蜓姑娘》等,令王蒙难忘。涅恰耶夫唱的《列宁山》、尼基丁唱的《春天的花园花儿好》、庇亚特尼斯基合唱团的《有谁知道他呢》、哈丽玛·纳塞洛娃唱的《哈萨克圆舞曲》、拉希德·培布托夫唱的《货郎与小姐》也令王蒙流连忘返。
1984年,格鲁吉亚民歌《苏丽珂》意外地成为王蒙第比利斯之行的一道亮丽风景。
1986年,王蒙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王蒙任内满意的事就是促成了帕瓦罗蒂和多明戈两位大歌唱家来华演出。帕瓦罗蒂来访是王蒙到文化部之前就安排好了的,但王蒙特别重视这次访问演出。他在人民大会堂欢迎帕瓦罗蒂的宴会上讲话中提出,真正的艺术是超出国界的,帕瓦罗蒂属于意大利,属于拿玻里,同时也属于人类,属于中国。
王蒙任文化部长期间,宴请到访的多明戈
演出那天,帕瓦罗蒂一个人的声音充实了整个大会堂,激动了整个大会堂,震撼了整个大会堂,到处都是金声玉振,摇曳多姿,深情似海,雍容丰满。人人的脸上都显出了感动、惊叹、满足与幸福。唱完《我的太阳》以后他又加演了《重归苏连托》,后一首竟然比前一首更加多情。
帕瓦罗蒂演出的后续效应是多明戈的前来,王蒙与西班牙驻华大使进行了特别顺利的协商。多明戈的演出活动同样取得了极大成功。
漫游这个世界
王蒙访问了近60个国家和地区,许多外交官走的地方没有他多。
1980年6月,应联邦德国驻华大使魏克德邀请,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了联邦德国。团长冯牧,团员有王蒙、女诗人柯岩、东北老作家马加、译员王浣倩。这是王蒙第一次出访。
同年8月,王蒙与刚刚过完70岁生日的艾青老人及他夫人高瑛同赴美国,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协作计划”(IWP),主持人是聂华苓。这次访问一直到是年12月底,长达4个月之久。这期间他完成了中篇小说《杂色》的写作,并开始自学英语。
1982年6月,王蒙再次赴美参加了纽约的文学研讨会,并参观游览了一些地方,包括麻省大学、爱荷华大学、旧金山,又从旧金山去了墨西哥。
王蒙应墨西哥科学院亚非研究所白佩兰教授邀请访问墨西哥,主要日程是与墨西哥、阿根廷、智利的作家举行圆桌会议,会议主持人就是中国研究室负责人弗萝拉·巴东女士(中文名字白佩兰)。会议实际上变成了对王蒙作品的讨论。
1984年,王蒙再次访问联邦德国,出席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王蒙是团长,鲍昌是副团长,团员有老诗人方冰、老编辑刘剑青、老作家西戎、作家黄宗英,还有张洁、张抗抗、舒婷、傅天琳、北岛、孔捷生、张国锋(北大德语文学教授)等。飞机一起飞,黄宗英被认了出来,并被请到头等舱。大家笑声一片。
1986年1月,王蒙、陆文夫、黄秋耘、朱虹等人出席在美国纽约举行的第四十八届国际笔会。
同年10月,王蒙以文化部长身份访问朝鲜。平壤极清洁,到处是青松翠柏,偶有汽车驶过,女交通警察都精神奕奕地挥动指挥棒。到咸兴访问时迎接的当地领导人见到王蒙就热烈拥抱,把他的眼镜蹭到了站台上,他们是坐火车去的。
1980年,王蒙(右一)随冯牧率领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联邦德国,与当地作家交流
同年11月,王蒙访问了阿尔及利亚。去阿尔及利亚时经停巴黎,回程时经停罗马。到达巴黎是凌晨,他在戴高乐机场上看到了奔跑着的灰色兔子。休息了一天,看了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在塞纳河上夜游泛舟。阿尔及利亚的建筑多为白色,非常美丽。回程经过了罗马,他们在一个起名为丁香的中餐馆用餐,开店的是一位来自上海的新移民。他一眼就认出了访问团的艺术家邝建联(即红线女)的不同凡响,请她签名留念。到了罗马圣女喷泉,背过身向脖子后投硬币,投中意味着再来。巴黎、罗马都是文化名城,比较起来,王蒙的感觉是巴黎更雅,罗马更亲。
1987年2月,王蒙正式访问泰国。泰国可亲可爱,善良真诚。最难忘的是在夏都清迈与公主诗琳通会面的情景。公主接待外国来客一般就是15分钟,王蒙到了15分钟便告辞,公主挽留。过了30分钟了,再告辞,公主说我们还没有谈文学呢。公主喜欢写作,著有童话作品和各地游记等。宾主谈了将近50分钟,客人不好意思再打扰,告辞了。此后传来公主要翻译王蒙的作品《蝴蝶》的消息。90年代,终于译成泰文在曼谷出版了。诗琳通公主和王蒙始终保持着很好的友谊,在北京公主还曾到王蒙家中拜访。
同年4月,王蒙应日本外交部与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之邀首次正式访问日本。斯时日本外交大臣名仓成正是一名教授,只短期担任过外交部长。他很友好,宴请王蒙时即席为客人表演魔术,如给绳子系扣解扣,还挺专业。王蒙体会到表示友好与亲近的途径也是多种多样的。
1987年春,王蒙访问日本,在作家井上靖家院内
2013年4月6日,泰国公主诗琳通再次到王蒙家中访问。墙上的“好朋友”是2008年诗琳通到访时留下的题词
那时的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阵容强大。会长井上靖坚毅持重,画家东山魁夷正襟危坐,戏剧家千田是野丰瞻老到,音乐家团伊久磨从容潇洒,作家水上勉精明敏锐,与司马辽太郎等都是这个团体的活跃人物。
同年秋天,王蒙赴意大利领“蒙德罗国际文学奖特别奖”,同行的有老诗人冯至,与较年轻的诗人舒婷、周涛、叶延滨等。
同年11月,王蒙访问了罗马尼亚、波兰与匈牙利。齐奥塞斯库时期的罗马尼亚依然动人。波兰的文化部长貌甚静笃,侃侃而谈,让人印象深刻。匈牙利的布达佩斯早已闻名,多瑙河从城中流过,把布达佩斯一分为二。
1988年1月,王蒙作为嘉宾出席了在伦敦举行的世界出版工作者大会。在贵宾室与撒切尔夫人会见,她穿一身天蓝色呢料服装,很夺目。一见王蒙就讲了好几位中国领导人的名字,说是她与他们相熟,既表达了友好,也显示了身份层次。她果然极其有派。
同年3月,王蒙访问摩洛哥、土耳其、保加利亚。
1989年3月,王蒙访问澳大利亚、新西兰。参观悉尼歌剧院时黑灯瞎火,王蒙一脚走空,几乎落入乐池。在新西兰与顾城见了一面。
同年5月,访问法国、埃及与约旦。
这以后,王蒙又走了很多地方,去过很多国家。最近4年的出访:2015年埃及、土耳其;2016年瑞士、美国、马来西亚、俄罗斯;2017年日本;2018年古巴、巴西、智利、意大利、希腊。
这是地理、人生的漫游,也是精神、生命与灵魂的漫游。
祝福王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