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角

小河丁丁

这所中学，东南角最为僻静。

这个角落栽满各种花木，有七里香、构骨、广玉兰、紫荆、桂树、金缕梅、樱树、茶树、香樟、石楠、棕榈。地上种着结缕草，还有蒲公英、车前子、狗尾巴草和其他一些不请自来的移民，有的眼熟却叫不出名字。这是一个小花园，面积虽然不大，却修了两座亭子，既供人们赏景流连，本身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外边一座木亭子建在大路上，没有名字。里边一座石亭子建在石板小道上，双亭合体的样式，叫比翼亭。

年复一年，常到东南角散步的似乎只有我一个。当柿树挂满了橙红的小灯笼，有女人孩子会把梯子扛来，笑笑嚷嚷忙碌一阵。到了节假日，小朋友会来玩过家家。平时会有老人到亭子里坐坐。上学的日子，有拿笤帚的学生定期打扫亭子和大路，还有戴红袖章的学生巡视检查。园丁当然会来，大概一年两次，带着大剪子、电锯和剪草机。他们一来，草皮就给理了平头，带状种植的石楠也理了平头，星罗棋布的七里香、构骨和金缕梅全部被修成球形，棕榈低处的枝条被锯掉了。此外还有几尊名人雕像不分日夜待在这儿，神态各异。

除了人类和人类的雕像，这儿时常见到野猫，偶尔还有黄鼠狼现身。鸟儿自不必说，天天在树上飞闪欢歌，偶尔落到雕像头上。地上时常见到褪换的羽毛，甚至还有指头大的空蛋壳。桂香弥漫的季节，我在碧叶黄花间发现一个细草织成的精致小巢，真是羡慕极了。鸟儿真懂雅趣啊，住在桂花深处，做梦都香香的吧。

这儿四季皆有风景，冬天大雪一下，亭子頂镀了白银，玉树琼枝，满眼闪耀。

当然还是春天最美，花最多、最艳。紫荆花不大，但它拼了命似的开，无比愤怒似的开，一片叶子还顾不及长呢，花就团团簇簇开得满身都是。茶树不甘示弱，上上下下开着大朵大朵大红色的花，把枝条都压低了，凋落在地仍然红得惊心。金缕梅比茶花要开得多、开得密，比起紫荆花还是开少了。颜色虽然鲜艳，花瓣却细如丝缕，因此有些底气不足，就把叶子也变成暗红色。远远一瞅，一株金缕梅就一个巨大的红绣球。真正能跟紫荆分庭抗礼的是樱树。它们铆足了劲，每个枝头都缀满洁白的五瓣花，仿佛邀来雪花助阵。当鸟儿在樱树上跳跃的时候，那么细小的脚爪蹬一下花枝，就会震落好几片花瓣，飘飘悠悠降栖在草地上。瞧着这样的情景，我的心儿也随着花枝微微颤悠。

可怜的是七里香，还有构骨，它们又是多么可敬。构骨花比小指头还要小得多，四枚淡黄色花瓣中间托着一颗绿色的蕊珠。七里香花跟构骨花有几分相似，但更小。这两种花夹杂在深密的绿叶间极不起眼，却也不肯错过大好春光，羞涩而执着地开着，将沁人心脾的奇香异馥献给悠闲的人们，将甘美珍稀的花蜜赠予殷勤的蜜蜂。

在这群芳争艳的季节，就连香樟也开花了。香樟那么魁梧，花苞却只有小米那么大。七里香花和构骨花堪称小巧玲珑，香樟花则是微不足道，香气也不够浓郁。恐怕很少有人想到香樟也会开花吧。事实上，香樟开的花可真不少。树下除了落叶，还有许多淡绿色半透明乍看像嫩叶的东西，那是花萼。真是难以想象，那么高大的香樟如此耐心开出微雕似的花朵，这才叫“张飞绣花”呢。

地上各种草花也开了，像晴夜的星星到处闪烁。瞧着这一切，就连石楠也不甘寂寞。石楠花期是在夏季，此时蓓蕾尚在发育，但它们等不及要加入这色彩的狂欢。怎么办哪？它们受到金缕梅的启发，把嫩叶一片片染成红色，远看就是朵朵鲜花。石楠不是种成带状理了平头吗？头上密密地冒出红叶，仿佛碧绿的河面漂移着无数红色的河灯，每一盏都浮载着诚挚的心愿。

多美的春天啊！我的办公室在五楼东端，站在玻璃幕墙跟前，东南角的春天尽收眼底，真是赏心乐事。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当东南角传来笛声，我就离开电脑，到玻璃幕墙跟前欣赏风景，同时也欣赏笛声。

吹笛子的是个男生，去年九月就见过他，但相貌未看真切，至今也不知姓名。那天下午我下了班，听见东南角有人吹笛子，循声望去，他穿着一身校服站在比翼亭里，面朝墙角，嘴边横着一支竹笛。学校里原来有个老教师会吹笛子，曾经登台表演，如今退休了。学生吹笛子，多年来在这所学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技艺不比老教师差，而且他年轻气足，不像老教师吹着吹着就会停顿一下。嗯，他正在练习如何控制带着冲劲的青春之气。从那以后，我经常听见他吹笛子，总是在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吹上十几二十分钟。

中学时代我也学过吹笛子，刚刚能吹简单的曲调就放弃了，成为今生一件憾事。听男生吹奏，觉得他登台不成问题，我既羡慕又钦佩。

这天傍晚，我站在办公室玻璃幕墙后边，望着比翼亭里熟悉的身影，好想下去跟他聊几句。——还是算了吧，我又不能指导他，只会打扰他，就让人家安心练习吧。这样想着，我目光一移，发现默默关注这个男生的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生，校服明显大了些，马尾巴又浓又黑，似乎连头发到了春季也长得特别迅猛。她背着手站在木亭子东侧，静静地望着男生。过了几分钟，她移了两三步，走到表情严肃的“华罗庚先生”跟前，目光仍然望向比翼亭。男生则像往常一样面朝墙角，背对着花团锦簇的小小世界。女生站了好久，一动不动，仿佛雕像一般。笛声在花木间缠绕，升到空中，在我耳边盘旋。这样的年纪，春天的花朵一样的年纪，听着男生送来悠扬动听的笛声，女生心里会产生多少美好的情愫啊！男生却只顾练习，全神贯注。他的世界只有音乐。

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学生走过木亭子，沿草地上的石板小道穿过比翼亭，从办公楼下的大道上走远了。那个女生像是受了鼓励似的，也踏上了石板小道。小道虽然弯弯曲曲，石板间距却是均匀的，长方形的石板和长条形的草皮相间排列，仿佛灰色和绿色的琴键。女生走得很慢，脚步很轻，好像是怕踩响琴键。她望着男生，越走越近，终于进入比翼亭，站在男生侧边。男生放下笛子，跟女生交谈了几句，独自沿着石板小道快步走向办公楼。过了一会儿，女生也朝楼下走来，脚步一弹一弹的，马尾巴调皮地左甩右甩。他们先前就认识吗？是不是同班同学？抑或女生只是像我一样喜欢他的笛声，就过去聊了几句，提醒他该去食堂了？我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看着女生走过琴键似的石板小道，经过那些巨大的红绣球和绿绣球，穿过飘旋着稀疏香雪的樱树，我的目光无比柔软，心中满溢感动和喜悦。东南角的春天年年依旧，今年格外迷人。夏天我将离开此地，恐怕再也不会回来，我将带走多么美好的记忆啊！